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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素

2009-04-13赵清俊

昭通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冬雪腊梅吃素

赵清俊

大年三十,冬雪去腊梅家吃素。

飘飘洒洒、密密实实的雪花把天空挤得没有丝毫空隙,天地呈现出混沌迷茫的景象。飘落的雪花把冬雪苍老的脚印和拐杖留下的均匀圆圈悄然无声地覆盖,足迹了无痕。冬雪像一头老态龙钟、苟延残喘的老笨熊,高一脚低一脚滑向腊梅家。一股股强劲的寒风卷着雪花袭来,满身的雪花没有让冬雪稳住重心,她打了一个趔趄,像雪花样的飘忽了一下。莽莽苍苍的雪地里,冬雪也是一片轻飘飘的雪花,咋能与强劲威烈的风抗衡?雪花飘落的方向,自己主宰不了,这是宿命。

冬雪走进腊梅的家,跺了跺脚,震得满身的雪花哗啦啦一堵一堵的落下来。火炉燃得旺旺的,蓝色的火焰被冬雪带进来的寒风吹得歪歪倒倒,忽东忽西,上窜下跳的,尽情的欢畅着。冬雪抖落的雪花被温暖熔化,在她的脚下扩散,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水圈,画地为牢。腊梅看到冬雪进来,说,姐,咋来得这么早呢?冬雪用嘴吹了吹冻僵的双手,像是要吹走手掌心的寒气。寒气浸入了骨髓,苍老的手掌心茧厚皮硬,像一堵冰冷的墙把吹出的暖气拒之门外。冬雪说,过年了,过来七脚八手和你忙哈哩。腊梅说,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没啥事了。冬雪瞟了一眼漆黑低矮的屋子,像是要证实腊梅说话的真实性。供桌像杂货店,香、腊、纸、清油灯、对联、烟花摆得到处都是。供桌上边刚贴上的观世音画像,白衣透明,左掌竖立,足踏艳莲,慈眉善目,慧眼清澈。饭桌上,水生生的白菜、嫩绿的蒜苗、嫩闪闪的菠菜、白净细长的竹笋、白花花的木耳摆得满满当当的,桌子像一块肥沃的土地,虽然没有根,万物却葳蕤勃发着。冬雪搓着手,甩了甩,像是要把身上的寒冷搓落甩丢。腊梅一把抓住冬雪的手说,姐,到火炉边烤烤嘛,都僵成了这样了呢。冬雪笑了笑说,手僵了烘烤不得,一烤就生疼。两人的手紧紧地抓着,彼此的苍凉便溶化了,血脉干枯的身心瞬间便有了股股暖流,暖心暖肺的。腊梅说,只差对联没贴了。冬雪把手从腊梅手里抽出来,抽来了一丝一缕、暖烘烘的热气,僵硬的手柔软了,冰凉的脸红润了,心里舒泰了。腊梅找了一把刷子,蘸了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玉米粥往两边门的正中轻轻一抹,冬雪把“冬去春来年更岁”贴上,腊梅用手一抹,对联便伸伸展展的了。腊梅在心里说着,也许睡一觉醒来,打开这扇门,暖阳把雪化了,春天便呼啦啦灌满了整个屋子。冬雪提起“斗换星移日转轮”抖了抖,像是要把日月星辰抖落,把日子抖走。腊梅凝神静气,退后两步指点着摆放的位置,像在数着满天镶嵌着的星辰,眺望那即将消失的夕阳,日子便从这扇门上悄悄地溜走。腊梅往横联“万事遂心”上浓浓地抹了一刷子,摊均匀玉米粥贴上,横联不偏不倚,心随人愿便牢牢地粘在了心尖尖上。腊梅在乡街子上挑选这副对联费尽了脑汁,挑选得卖对联的女人一脸的不高兴。当卖对联的女人凝视了腊梅片刻,满脸通红并尴尬地低下头说,腊老师,我是你小学教过的学生张丽。你随便挑,慢慢挑。腊梅选定了对联,张丽咋说也不收钱,说就当是送幅对联给老师拜个身体安康、吉祥如意年。腊梅把那副对联一卷,目光落在张丽满脸皱纹的脸上,心里有股酸水在激烈地涌动。腊梅和冬雪走出门,把两扇门合拢,细细端详贴好的对联。两人对贴好的对联很满意,苍老的笑容融化在飘飘洒洒的雪花里,像花儿般绚丽灿烂。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穿过漫天大雪隐隐约约传来,敬了神的人家开始吃年晚饭了。腊梅揭开锅盖,把热气腾腾、白生生的猪头放在箩筐里,冬雪把供桌上的香、腊、纸放在竹篮里。腊梅把一双筷子朝猪头上一插,猪头很软,筷子颤颤巍巍地摇来晃去。腊梅倒了一杯酒,泡了一杯茶,然后把酒和茶放在竹篮里。腊梅说,姐,我们敬神去。腊梅找了一根扁担,两人弯下腰,抬起箩筐,提着竹篮走出了门。腊梅和冬雪抬着猪头在冰雪狂舞的雪地上趔趔趄趄地走着,那种画面让人想起了海枯石烂和地老天荒。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猪头上,瞬间便融化了,化了的雪水四处流淌,把渐渐僵硬了的猪头洗得白白净净的。敬神的地方不远,在腊梅家房子的东边。三面约两米高的砖墙把一棵树干粗壮龟裂、树枝曲劲苍老的海棠树一围,这是村民们心中敬畏的菩萨树。苍老的海棠树脚长出了一棵小海棠树,神灵也会老去,但香火有望延续。逢年过节,男女老幼虔诚地跪在菩萨树下,敬香烧纸,叩拜祈祷。过年这天是菩萨树香火最旺的日子,这一天是一年四季圆满幸福的句号,在年与年之间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万物生灵终究都得有一个句号,不画不行。腊梅和冬雪把箩筐放下,提出猪头,点燃香腊,烧了纸,然后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双膝下跪,额头贴地,心中倾诉着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秘密。腊梅和冬雪磕了头站起来,抓了一把雪,把手搓得干干净净,手不干净对神灵不诚不敬。冬雪往菩萨树前敬酒敬茶,腊梅掐了一块猪肉,围着菩萨树转了一圈,边转边抹猪头。香腊纸张一燃烧,菩萨树光秃秃的枯枝上的雪被烘烤化了,落到燃烧的纸上滋溜有声。腊梅和冬雪的目光被粘在了菩萨树前面的功德碑上,菩萨树与功德碑日夜守侯、遥遥相望,各人都在神灵面前展示着自己功德的大小和心中的期盼。腊梅的手轻轻的从功德碑上滑过,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名字和2000块那个数字,凸凹的名字和数字无比的冰凉,一股寒气浸入了五脏六腑,她的心颤抖了一下。以往,腊梅看到儿子排在第一的名字和那个2000块,她的心中感到了实足的荣耀和自豪,她对菩萨树隐藏的神力和功德心存感激。腊梅摸着功德碑的手颤抖了一下,眼里盈满的泪水被颤抖出了一长串。菩萨啊,你咋不看好我的儿子呢?腊梅在心里怪罪着菩萨。冬雪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摸了摸老伴的名字和1500块,老伴的名字排在腊梅儿子的后面。冬雪用手指在1500上咚咚咚地敲着,像是那钱和她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的。死老头,你留下钱害人啊!腊梅见冬雪使劲敲击着功德碑,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抓着冬雪冰凉的手说,姐,千万不能这样啊!

冬雪和腊梅凑在一起吃素,每月吃初一、十五、三十的素,一家轮一个月。她们在一起吃素缘于腊梅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五年前,腊梅在矿山当老板的儿子被杀,骨灰盒叶落归根拿了回来。腊梅天天守着儿子的灵位上香、烧纸、祈祷,以泪洗面,肝肠寸断,悲痛欲绝。腊梅一夜之间眉发全白了。晚年丧子,八十岁的人咋经得起这种打击和摧残?腊梅把儿子的死一古脑推到了过世老伴的身上。儿子的骨灰盒拿回来那天,腊梅提起扫帚,狠劲打着老伴挂在墙上的遗像,腊梅边打边骂:稳稳当当的老师不当,你咋准他去矿山上苦那臭钱?啪、啪、啪,啪啪……腊梅用扫帚打着老伴的照片,其实是轻轻地掸,雷大雨点小的掸那厚厚的灰尘。腊梅怕打疼了老伴。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腊梅与老伴从未吵过架,拌过嘴,举案齐眉的恩爱令多少人羡慕。镜框上的灰尘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下来,老伴的容颜渐渐清晰了起来。老伴被灰尘覆盖了的笑容开始显山露水,直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老伴满头灰蒙蒙的白发闪闪发亮,光芒耀眼;老伴额头上的皱纹脉络清晰,线条分明;老伴平静若秋水的双眼开始碧波荡漾。腊梅拿起儿子的照片给老伴看,你看,你看看啊,儿子都被你害死了啊!老伴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和儿子,这种笑像一根锋利的钢针深深扎在腊梅的心上,令她难受之极。你黑心烂肝,儿子都死了你还笑啊。腊梅把扫帚狠狠扔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哭得呼天抢地,天地黯然。

一天晚上,腊梅梦到一青袍白发,长袖飘飘,手持拂尘,容貌清濯,面容俊朗,金光闪闪的老道人脚踏彩云御风而来。道人缓缓降临到腊梅床边,腊梅的屋子被金光照得夜如白昼。道人对揉眼抹泪的腊梅说,你遭遇了困苦和不幸,但这只是不幸的边缘和开始。腊梅发出一声惊叫,你说啥?道人长袖一甩说,你将面临更大的灾难和不幸。腊梅吓得脸色苍白,魂离魄散,一下子跪在道人面前,神仙,你行行好吧,我儿子已经死了,至今死得不明不白。道人轻轻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说,办法倒有一个,也很简单,看你能否做到?腊梅慌忙向道人打恭作揖,只要能消灾避难,啥我都能做到。道人说,你去找一个苦难深重、与你临近的老弱凄苦寡妇,每月吃素三天,持续五年方可消灾避难;还有,你老伴的坟茔背临水库,两侧巉岩峭壁,前方孤峰寡立,主克子丧孙,家境衰败,须取骨重葬。道人说完,莞尔一笑,脚踩彩云,拂袖而去。腊梅睁开潮湿的双眼,屋里和内心黑咕隆咚,她全身冷汗涔涔。

腊梅把梦境向大儿子作了一番绘声绘色、形象生动的描述,大儿子吓得全身颤抖、脸色寡白,头像鸡啄食样的点个不停。腊梅的大儿子请了一个懂风水的道士先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挖开爹枯草丛生的坟茔,取出融化入泥的腐尸朽骨,择地重葬。之后,腊梅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寻找一个苦难深重、与自己临近的老弱凄苦寡妇的事情。冥思苦想的腊梅想到了冬雪。冬雪年近九十,老伴年轻时做生意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钱,两个儿子分赃不匀,短兵相接,大动干戈,打得头破血流。冬雪性子刚烈的老伴一气之下,把箱子里厚厚的一沓票子一火燎了,摸黑去跳了水库。在冬雪的赡养问题上,两个儿子一直吵得难以落下帷幕,冬雪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偏房里。

腊梅和冬雪给观世音、灶神上了香,烧了纸,点亮清油灯,开始吃年饭。满桌子的素菜热气腾腾,蜡烛明亮耀眼,点燃的香缭绕弥漫,清油灯摇摇曳曳。乍一看,供桌上方神圣庄严,慈祥圣洁的观世音飘然而至,居高临下俯视着在大年夜吃素的腊梅和冬雪。腊梅没有开电灯,于是家就有一种佛堂庙宇的神秘感、庄重感,置身其中的腊梅和冬雪就有一种远离红尘喧闹、远离悲苦忧伤、六根清净的超脱情怀。腊梅说,姐,我们吃年饭吧。冬雪说,好,我们这就吃年饭。腊梅端起杯子说,姐,我们干一杯新年吉祥酒。冬雪端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说,我们干一杯新年如意酒。其实,她们杯子里装的是清澈纯净的清水,清水是从腊梅家背后山上龙王庙旁的龙潭里挑来的。腊梅手中的杯子刚要碰到嘴皮就停了下来,姐,等等。冬雪说,咋的?腊梅说,姐,我们先让两个死老头喝一杯,他们平时好酒如命哩。冬雪说,是啊,俩人经常凑在一起喝了认不得东南西北家在哪里。腊梅从供桌上拿了酒来,拧开盖,倒了满满的两杯酒。冬雪突然改变了主意说,还是别让他们别喝了吧。腊梅说,姐,咋的?冬雪说,大雪天的,喝醉了哪个招呼他们呢?腊梅的脑海里闪现出老伴醉酒后摔在阴沟里鼻青脸肿回家的样子说,也好,天寒地冻的喝醉了难说连家也找不到哩。腊梅从桶里舀了两杯清汪汪的水,二人肃穆而庄严地走出了门。天还有一丝微亮,是被雪照亮的。那种亮被大年夜浓烈的喜庆稀释淡化了色彩,不再夺目刺眼。漱漱的雪花被寒风打斜,那是一种来自悠悠远古的天籁之音,轻柔、从容、豁达。腊梅和冬雪仰望深邃、迷茫、混沌的雪空,冰凉的雪花落到沮丧悲戚的脸上,流淌成一条潺潺的清洁溪流,带着寒意渗透到了骨髓。腊梅和冬雪双眼微闭,弯腰低头,把杯子里的水缓缓地撒在雪地上。腊梅和冬雪进了屋,供桌上的蜡烛和清油灯飘飘忽忽摇曳了几下。腊梅说,姐,我们吃年饭吧。腊梅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冬雪说,啥也别想,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年饭。

腊梅抬头望了一眼老伴和儿子的遗像,爷俩笑呵呵地望着她。那种笑像埋下的一粒种子,在腊梅的心中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生机勃发,根系枝叶扯着心肝五脏。这粒种子在大年夜的滋润下疯长,枝繁叶茂苦果压枝低,腊梅感到揪心扯肺的疼。腊梅从供桌上拿来一瓶白酒,拧开盖,倒了满满的两杯酒。冬雪慌忙摆手摇头,喝啥酒哩,这样一年的素怕白吃了?腊梅说,姐,心诚则灵,喝酒。腊梅和冬雪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打湿了一点嘴皮。腊梅又望了一眼爷俩的遗像,和冬雪重重地碰了一下杯,杯子里的酒溅得两人满脸湿漉漉的。腊梅闭上眼睛,把酒和泪水一起干了。腊梅的脸红了,像晚霞一样在燃烧、弥漫、荡漾。酒像一团熊熊的烈火,把腊梅和冬雪的话从肚子里烧了跑出来,一肚子的苦水。腊梅把酒满上,揉了揉深陷干瘪的眼睛,眼眶里没有一点湿度。苦难深重的人眼里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泉眼,眼泪天长日久的流淌,流干了,淌尽了,枯竭了。腊梅呜呜咽咽地说,姐,你说我这命咋这样苦啊?活蹦乱跳的儿子咋就不在了呢?这死老头,这该死的死老头,你咋不带我一起走哩。这该死的阎王爷,你把我关在冷冰冰的外面干啥嘛?腊梅的话感染了冬雪,她也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闷了。冬雪安慰腊梅说,大过年的,别哭,啥都是命。冬雪安慰着腊梅,自己的眼里却盈满了泪水,你看我那死老头,咋会想不通去跳了水库呢?我常去看那生居碑,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睡在那里,大雪天的,冷啊!我也盼着阎王爷早点开门,去给那死老头焐焐脚,暖暖身呢。腊梅见冬雪哭得泪流满面,抹了一把眼泪说,姐,别哭,啊,别哭。冬雪说,你咋要哭呢?腊梅笑呵呵地说,姐,说好了,我们谁也不准哭啊,腊梅说着一下把冬雪拥入怀里。冬雪在腊梅苍老潮湿的脸上蹭了蹭说,我们还没有放烟花呢。腊梅用劲抱了冬雪一下说,姐,我们放烟花去。

烟花咚的一声爆响,五颜六色的花儿在雪空中绽放、扩散,雪白了一下又一下。大年夜的夜空明明灭灭。五彩缤纷的烟花在雪空中爆炸、闪烁、消失。烟花的爆炸声很短暂,烟花绽放了一霎那,飘飘洒洒的雪花耀眼了一瞬间。大年夜的夜空很美丽,腊梅和冬雪的笑声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一起绽放,灿烂极了!

腊梅和冬雪放了烟花走进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腊梅先抿了一小口酒说,姐,这人的命真的怪得琢磨不透哩。比如,怀上了的孩子,挡都挡不住就来了哩。冬雪也咕嘟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比如这人要走,力气大得十头牛都揪不回哩。腊梅说,这生咋像春天猴急的花儿,呼啦啦就冒出来了哩。冬雪说,这死咋像秋天落下的一片片叶子,树留都留不住哟。腊梅说,姐,我们想开些,这生和死不会有错乱的!冬雪望了一下腊梅说,我比你大,我担心着哩。腊梅说,姐,你担心啥哩?冬雪说,如果我先走了,去找哪个吃素呢?腊梅说,姐,你慌啥呢,我会来找你,到时我们一起吃素,吃一辈子的素。冬雪突然冒出了一句令腊梅无比吃惊的话,我们活着吃素的时间好短哦,以后走了遇到一起吃素的时间长着哩。腊梅眉宇间闪了一道亮光说,姐,这老天借给人的时光就这样短哩。冬雪深情地看了腊梅一眼说,你说我俩这缘分怪不怪?腊梅笑嘻嘻地说,姐,咋个怪法?冬雪说,你叫腊梅,我叫冬雪。腊梅拍了一下大腿说,姐,是啊,腊梅遇冬雪就开放了,灿烂了,馨香了。冬雪遇腊梅就飘零了,洁白了,圣洁了。腊梅和冬雪本来就是上天安排的一对孪生姐妹嘛!冬雪轻轻掐了一下腊梅的大腿说,还是你说得好哩。腊梅被冬雪这一掐,腿上麻酥酥的,心里暖洋洋的,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腊梅把嘴一撇,凑近冬雪的耳朵说,姐,我没退休时可是学生喜欢的语文老师哩!冬雪突然站起来说,糟了,糟了,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家了。腊梅一把抓住冬雪的手说,姐,我们就同床共枕一晚上行不?腊梅用眼睛一往情深地挽留着冬雪。冬雪被腊梅的眼神摁了坐下说,那我们躺在床上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说吧。

腊梅和冬雪宽衣解带,赤裸裸地躺到了床上,像两条跃上河岸的光溜溜的老鱼,彼此都是对方的水和海洋。腊梅和冬雪各睡一头,被子冰凉冰凉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激灵,身子颤抖了一下,肌肤的皱褶重重地摩擦了一下。腊梅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冬雪的双脚,那脚松弛、扁薄、秀气,像荒山上贫瘠而苍凉的土地。冬雪也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腊梅的脚,那脚干枯、皮紧、骨硬,血脉像地表上的细流突突地缓缓流着。床前的桌子上,两只大蜡烛静静的,从容的燃烧着,静谧柔和的微光悄无声息地流淌在被子上,涂抹了残阳一样的余晖。腊梅和冬雪冰凉如水的身体于是变得柔软了,舒泰了,一股暖流弥漫到了心尖尖上。腊梅微闭双眼,凝眸着贴在墙上巍峨险峻的峨眉山,眉头皱了一下,触景生情打开了话匣。腊梅说,姐,你给还记得去年的事情?冬雪说,啥事?腊梅说,去年的5月15日,我们俩在我家吃素,一打开电视机,一堆一堆的哭声让人心碎。冬雪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起来了,那是汶川地震啊!腊梅说,姐,你给还记得,我俩摸着电视机,摸着那哭声抱在一起痛哭了半天哩。冬雪说,哭着哭着,你一跤就昏倒在了地上,可把我吓坏了呢。腊梅小声地抽泣了着说,那场地震要是落到我们这里会是啥样呢?冬雪说,那我们今天只好在天堂吃素了哩。腊梅说,姐,这地只轻轻动了一下,学校就轰隆隆跨了,那帮子娃娃好可怜啊!腊梅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冬雪说, 从5月19日那天开始,你一直烧了三晚上的书包,说那些小滴滴的娃娃还要读书呢。腊梅突然停止了哭泣说,姐,我有个想法。冬雪说,啥想法?腊梅说,姐,我到了那里想把娃娃些召集起来上课,他们很多小学都还没毕业呢。冬雪说,你去给他们上课,我闲在家里干啥呢?腊梅说,姐,你纳鞋补衣心灵手巧的,咋会没事做哩?冬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那激动让被子都颤抖了起来,烛光在被子上麦浪一样滚动。冬雪说,对啊,你去上课,我一边给你做饭,一边给那帮子娃娃纳鞋补衣服,让他们穿得热乎乎的不感冒生病。腊梅突然向冬雪提出了一个怪问题,姐,你说天堂会地震不?这……冬雪被腊梅的话难住了。腊梅眼珠子转了一下,笑呵呵地说,姐,你真笨啊,天堂连地没有,咋还会震呢!

正月十五那天,腊梅等冬雪吃素却等来了不幸的噩耗。冬雪去山上捡柴摔死在了山上。村子里无儿无女或因意外死在外面的人都停在生产队的碾房里,碾房成了村子里的公共停尸房。不知是谁用毛笔在破烂不堪的两扇门上写上了“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歪歪扭扭的字样。那天晚上,腊梅轻轻推开门,走进碾房,只见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放在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碾砣旁。村子里的人说,这个巨大的碾砣能压邪,保村子一年四季平安。棺材前面放着一张方形的桌子,上面插着灵牌,两只大蜡烛燃了大半截。棺材右侧的桌子上,一台扩音机里五颜六色的波浪在尽情地闪闪烁烁。腊梅表情平淡,轻轻跪下,给冬雪烧了几张纸,站起来,轻轻关上门,踉踉跄跄消失在黑夜里。

冬雪出殡那天,全村男女老幼都去为她送行。天空放晴了,正月的太阳洒下丝丝缕缕的寒光。腊梅一手提着录音机,一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追赶着车水马龙一样的送葬队伍。冬雪一边追赶一边喊着,冬雪姐,你在天堂等着我啊!一首嘶声力竭、义无反顾的歌声在林枯山瘦的山谷间响起。

当月光洒在我的脸上

我想我就快变了模样

有一种叫做撕心裂肺的汤

喝了它有神奇的力量

闭上眼看见天堂

那是藏着你笑的地方

……

【责任编辑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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