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所陷阴陵大泽考
2009-04-13袁传璋
[摘要]公元前202年,楚王项羽在与汉王刘邦的垓下会战失败后,深夜溃围南驰,欲渡乌江退保江东以图再起。不料途中被田父骗入阴陵大泽延误时机,而被汉骑追及。可见,阴陵大泽是导致项王东渡乌江计划失败的关键地点。然而秦楚之际阴陵大泽的确切方位,《史记》三家注未著一字,南宋以前的舆地志书亦无记录。南宋末年王象之始主在历阳阴陵山旁;但此说与《史记》所叙项羽南驰行程背戾,显系附会。令人则指认古阴陵县西的高塘湖即阴陵大泽;但此湖20世纪中叶方逐渐成形,故此说亦属无根。秦楚之际阴陵大泽的实际方位,根据《梁书·韦睿列传》及《资治通鉴·粱纪二》的明确记载,当处在合肥与钟离(今安徽省凤阳县东北)的南北连线上,值古东城县邑西北、阴陵县邑东南,约在今安徽省定远县城西西卅店迤南一带。
[关键词]项羽阴陵大泽阴陵山红草湖高塘湖
[作者简介]袁传璋(1940-),男,安徽省当涂县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先秦汉魏六朝文学、司马迁与《史记》的教学与研究。
[中图分类号]K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9)03—0115—07
阴陵大泽,这片首见于《史记·项羽本纪》的古老湖沼,尽管在那里曾发生过项王因迷途身陷其中的故事,却并未引起《史记》注家和读者的多大关注。2007年,冯其庸教授提出多种论据,而考出秦汉之际的阴陵大泽即古阴陵城址以西的高塘湖。然有学者对高塘湖即古阴陵大泽的新解不以为然。根据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和明、清《直隶和州志》的相关记载,认为古阴陵大泽即今安徽省和县东北阴陵山旁的红草湖。如此看来,秦楚之际的阴陵大泽,旧说在江之北的历阳红草湖,新解在淮之南的阴陵高塘湖,南北悬隔,孰是孰非?抑或根本是另有其地?阴陵大泽实际方位的确定,对于厘清项王垓下突围南驰乌江的史实又有何价值?都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一、阴陵大泽是导致项羽东渡乌江退保江东计划失败的关键地点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楚汉战争进入第四个年头。西楚霸王项羽(公元前232—前202)因为战略上犯了一系列错误,已由优势转为劣势,“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项王不得已于此年八月间与汉王刘邦(公元前256—前195)签定和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九月,项王如约遣返前年俘获留作人质的“汉王父母妻子”,解除与汉王的战争状态,引兵东归。汉王刘邦采纳谋臣张良、陈平建议,趁“楚兵罢食绝”之机,引兵追击项王。于是在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楚汉双方在垓下(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南五十里沱河北岸)展开最后决战。会战前,项王的西楚王国所统九郡中的陈郡、泗水郡、东海郡、东阳郡、东郡、薛郡、砀郡以及楚都彭城已被齐王韩信、魏相国彭越攻占,为项王镇守寿春的大司马周殷也已叛楚投汉。唯余九江郡东南部数县及江东的鄣郡与会稽郡未易汉帜。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对垓下战役仅略作提点,而在《高祖本纪》中运用互见法予以详叙:
[汉]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
垓下会战,汉王刘邦及齐、梁等诸侯集结的总兵力将近百万,而项羽之卒只“可十万”。韩信指挥汉军大败楚师。项羽损失惨重,无力组织反攻,不得不收缩残部退入垓下,凭借有利地形固守壁垒。
项王夜闻四面楚歌,心知淮海地区包括楚都彭城已尽入汉手,在此无法立足,唯有退保江东或可再度崛起。故决心“溃围南出”。项王由垓下南走江东,本有东西两条路线。东路取道东阳(今江苏省盱眙县东南)南下,由广陵(今江苏扬州)渡江,经丹徒(今江苏镇江)至吴中。对项王来说,东路既熟又近。这是八年前他与季父项梁率江东八千子弟开赴江西反秦主战场时所经路径。不同的是当年自东而西,而今则将自西而东。但在汉四年,东线所经城邑直至江滨的广陵,已被齐王韩信麾下骑将灌婴攻取,此路不通。当下南走路径只剩西路,即取道钟离(今安省徽凤阳县东)渡淮,南下东城,由乌江浦(今安徽省和县东北)渡江,经牛渚(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采石矶)、丹阳,沿秦始皇三十七年东巡会稽的驰道至吴中。对项王来说,西路既生且长,但除此别无选择: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
司马迁所下“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八字,表明项王对突围的时机、方向与军行路线的正确决策,已为后文“项王乃欲东渡乌江”张本。“直夜”与“平明”两个时间词值得关注。《史记·项羽本纪》“直夜溃围南出,驰走”,《汉书·项籍传》作“夜直溃围南出驰”。可知“夜直”与“直夜”同义。《说文》云:“直,正见也。”由此引申,“直”有端正不偏之义。故《广雅·释诂一》云:“直。正也。”“直夜”或“夜直”者,即正夜或夜正也。周秦又称“夜半”,汉武帝太初改历后则称“子夜”,相当现代的零时左右,即俗称半夜三更之时。“平明”又称“平旦”。《荀子·哀公篇》,“君昧爽而栉冠,平明而听朝”。刘向《新序·杂事四》引作“君昧爽而栉冠,平旦而听朝”。可知“平明”与“平旦”同义。在时辰上晚于“鸡鸣”而早于“日出”。《尔雅·释诂下》:“平,成也。”平明者,成明也。周秦又称“平旦”,为东方既白日将出未出之时。汉武帝太初改历后则称“寅时”。相当于现代时计的凌晨三至五时。季冬夜长,平明当在五时稍后。由“直夜”到“平明”,项王较汉追骑占有五六小时的先机。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汉骑是不可能“追及”的。自垓下至乌江,全程四百三十华里,凭借项王“日行千里”的骓马和麾下八百壮士的精骑的脚力,以均速每小时四十至五十华里计,扣除渡淮与进食饮水的时间,项王南走可在午后未时(下午二三点钟)从容抵达乌江渡口(见附论一)。然而意外频生:一是渡淮舟楫不足,二是至阴陵因迷失道,三是受给陷入大泽。
项王统率麾下八百壮士,直夜溃围,南驰乌江,必自钟离北岸渡淮。百里行程,“鸡鸣”即至。面对阻断南北的淮水,舟楫不足当即成为难以克服的难题。据《梁书·韦睿列传》及《资洽通鉴·梁纪二》的记载,钟离东北十八里的淮水中有邵阳洲与道人洲两大洲渚,皆可屯兵十数万。足见古时淮水钟离段河面远较近代为宽,即使隆冬枯水季节,济渡亦非易事。钟离渡口用于日常济渡的公船原本不多,深夜也无从征集民船助渡。秦朝县属“公船”定制仅长秦
度三丈三尺(合今制7.4米),最多能载两骑。在河宽船少的情势下鸡鸣始渡,直至日出,渡过者不过百余骑。情况紧急,项王不能坐待骑从全渡,在钟离城下集结“骑能属者百余人”便匆匆南驰。仅仅因为渡准舟楫不足,非经战斗便减员十分之八。
项王率领百余骑壮士沿濠水东岸急驰七十里,穿越县域界山山口,进入阴陵县境。原本顺畅的南行征程陡生变故。隆冬腊月,黄淮流域辰时(七八点钟)常起的浓雾,极有可能与项王不期而遇,军无向导,遂“迷,失道”。辗转徘徊,无法前行。良久,幸遇一位田父,向他打探南行道路。田父指曰“左”。项王一行遵示在浓雾中向“左”(实为向西)奔驰,“乃陷大泽中”。等到发现上当,不少马匹与骑士在草甸泥淖中已陷灭顶之灾。挣扎到午前浓雾渐消,方向已明,项王引导侥倬脱险的二十八骑折而向东,驰入东城县境。
项王在天时上遭遇冬雾迷失道路,在人和上受田父之绐,在地利上陷入阴陵大泽仅余二十八骑。天时、地利、人和全失,原来较汉骑所占的五六小时先机,至此丧失殆尽,败局业已注定。半天之内,项王连遭三次意外挫折,而非以拔山盖世自负的他所可抗御,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宿命:“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心灵深处已植下在乌江临舟不渡的根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中,冬雾失路、田父绐指是因,深陷大泽造成“汉追及之”是果。可见阴陵大泽是导致项王南驰乌江退保江东计划失败的关键地点。
至于汉军骑将灌婴,平明方受命追项,日出到达淮滨,他可以胜利者的威权征调淮上数十里内所有舟船搭建浮桥以济车骑。渡淮后,军有向导,不愁冬雾障目迷途,更不会迂道向西陷入阴陵大泽。他原先缺少的五六小时先机,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得到补偿,因此项王一行二十八骑在东城县域被他“追及”。并不为奇。
二、历阳红草湖并非阴陵大泽
项羽东渡计划之所以失败,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被田父所绐陷入阴陵大泽而被汉骑追及。然而阴陵大泽的确切方位,裴驷《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均未出注。现存南宋以前颇具权威的舆地志书,如唐代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记》、北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王存撰《元丰九域志》以及欧阳忞撰《舆地广志》,也无阴陵大泽的只字片语。
北宋以后、明清以前的舆地志书,著录“项王迷失道处”的是“阴陵山”,而不是“阴陵大泽”。始见于南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纪胜》撰成于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年),付梓于宋理宗绍定(1228—1233)初年。其书卷四十八《淮南西路·和州·景物上》记载:
阴陵山,在乌江县西北四十五里,即项羽迷失道处。
初刻于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年)祝穆所撰《方舆胜览》,卷四十九《淮西路·和州·山川》有相同的记载。以后,明朝李贤等奉敕编纂的《大明一统志》和清代官修《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的《和州·山川》对“阴陵山”的著录,均沿袭南宋王象之的说法,都用“即”肯定和州阴陵山为“项羽迷失道处”。
将和州(历阳)阴陵山与阴陵大泽联为一体,始于明、清两代的和州地方志。清末高照纂修、光绪十四年(1888年)付梓的《直隶和州志》,大体沿袭明刻《直隶和州志》旧文,其书卷四《舆地志·山川》著录“阴陵山”,除采南宋王象之的说法外,又踵事生华:
阴陵山,州北八十里,项王迷道处,上有刺枪坑,为项王立枪地。旁有泽,名红草湖,春夏之交,潦水涨发,弥漫无际,即阴陵九曲泽。泽中有项王村,项王失路于泽中,周回九曲,后人因以为名。
清末历阳人陈廷桂纂辑《历阳典录》四十卷,梓刻于同治六年(1867年),其书卷四《山川二》,辑录明修《和州志》关于阴陵山的叙文,并将《和州志》对《述异记》的暗引转为明引以作书证:
阴陵山州北八十里。旁有泽,名红草湖,春夏之交,潦水涨发,弥漫无际,所谓阴陵大泽者也。《述异记》:“阴陵九曲泽,泽中有项王村。项王失路于泽中,周回九曲,后人因以为名。”当即此地。
陈廷桂认为和州北境的红草湖,即“所谓阴陵大泽”,亦即《述异记》的“阴陵九曲泽”。近时有学者坚执今和县东北的红草湖“即项羽迷失道处”的阴陵大泽,其据在此。
但将和州历阳红草湖认定为项王当年受绐陷入的阴陵大泽,根据似嫌不足。首先,与《史记》违戾。《项羽本纪》历述项王自垓下南驰乌江征程所经,先后为:垓下溃围南驰→渡淮→至阴陵,迷失道,被绐陷入阴陵大泽→出泽引而东,至东城县境→快战四隤山(此依《汉书·项籍传》说)→南驰乌江亭,临江拒渡,步战自刎。《项纪》中的“阴陵”是县而非山,在淮水之南,东城县西北。《汉书·地理志》有明确著录,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于“项王至阴陵”句下更引唐初李泰《括地志》,“阴陵县故城在濠州定远县西北六十里”,点明阴陵县故城在唐代的具体方位。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认为和州阴陵山“即项羽迷失道处”,是将《史记》所叙项羽行程完全弄颠倒了。《直隶和州志》、《历阳典录》不过是承袭其误而已。
其次,《历阳典录》所引书证出自任昉《述异记》(见附论二),但与原著严重差异。《述异记》二卷的作者任昉(460—508),乐安博昌(今山东博兴县)人。曾任南朝梁代御史中丞、秘书监、掌著作,校定秘阁四部篇卷,是齐、梁间与沈约齐名的文学家兼学者,《梁书》有传。所撰杂传、地志、文章五百余卷,“盛行于世”。《述异记》二卷撰著于梁武帝天监七年(508年)以前,其书卷下涉及项羽事迹二则,前后相联。其一为“今乌江长亭,亭下有骓马塘,即当时乌江亭长舣舟待项王处”。此则《太平御览》之“地部三九·塘”全文征引。其二曰:
今阴陵故城九曲泽,泽中有项王村,即项籍迷失路处。项王失路于泽中,周回九曲,后人因以为泽名。
古地志中所称“故城”,与“故县”相当。秦汉以郡统县。《汉书·地理志》著例为:某郡,县若干。如:“河内郡,县十八”;而《后汉书·郡国志》著例则为:某郡,领若干城。如:“河内郡,十八城。”是《后汉志》所称之“城”,即《前汉志》之“县”。故所谓“阴陵故城九曲泽”,即“阴陵故县九曲泽”。《述异记》原书明确指出项王迷失道处在阴陵故县九曲泽。而《历阳典录》征引时,删去原著“阴陵故城九曲泽”句中“故城”二字,遂将淮南的阴陵县曲解为近江的阴陵山,进而误会阴陵山旁的红草湖为“阴陵大泽”。这与《述异记》的本意是南辕北辙了。
最后,清代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手定原稿本对和州阴陵山即项王迷失道处的说法不予采信。其书卷二九《南直十一·和州》:
阴陵山在州北八十里,山小多石。俗以为项王迷道处。
他用“俗以为”三字与前此诸书的用“即”划清界线。而在卷二一《南直三·凤阳府·定远县》下著录:
阴陵城,在县西北六十里。故楚邑。即项
王败至阴陵迷失道处也。
则用“即”字肯定定远县境的故“阴陵城”方是真正的项王迷失道处。
三、阴陵大泽亦非今淮南高塘湖
阴陵大泽的地理方位最近有了新的“发现”。著名“红学”家冯其庸教授于2007年第二辑《中华文史论丛》发表鸿文《项羽不死于乌江考》,说他“从1982年起,开始调查《项羽本纪》的一些史迹和地理位置。……1986年我又两次调查垓下、灵璧和定远的东城、阴陵、虞姬墓,又到乌江作了调查。2005年11月14日,我再次到定远调查了东城、阴陵、大泽等遗址,二十年前调查过的古城遗址,现在都已立了碑记”。
关于阴陵大泽的地理位置,他是这么说的:我曾两次到阴陵调查,第二次就是今年(笔者按:指2005年)十一月十六日,今阴陵城址尚在,已立有文物保护碑,老百姓叫此处为古城村。……如今从古城村向西,便是一片大泽,其最低洼处至今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湖泊,水面上有长数公里的窑河大桥。项羽因为陷入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从文中提及的“窑河大桥”,可以确知此桥在淮南市通往合(肥)徐(州)高速公路的连接线上。桥下“茫茫无际的湖泊”,便是南北狭长20多公里,东西宽为2~3公里的高塘湖,因为它的北端有上窑镇,故又名窑湖,位于安徽淮南市与凤阳、定远两县交界处,古代地属寿春。冯教授告诉人们,这片位于古阴陵邑西的湖泊,便是二千二百多年前项王受田父之绐陷入的阴陵大泽!“至今”仍是茫茫无际的湖泊,两千年前自必更为广阔,难怪项王陷入其中,久久不能脱身,而被“汉追及之”。
冯教授“两次到阴陵调查”,“发现”了自南朝刘宋裴驷作《史记集解》以来一千五百年间文献少有记载的阴陵大泽的地理位置,而主流媒体对冯先生“实地调查精神”的高调抬举,更增添了冯氏新说的可信度。
实地调查自是获取真知的良方之一,但前提是这种调查务须切实审慎,切忌浮光掠影道听途说。冯教授在《项羽不死于乌江考》的姐妹篇《千百年来一座有名无实的九头山》里也特别强调“在史地学的范围里,必须大力提倡求真求实,提倡实地调查的精神”。以此检核冯教授关于阴陵大泽“实地调查”的结果,却颇令人生疑。毋庸讳言,冯先生将今日淮南市东的高塘湖认作二千年前项王陷入其中的“阴陵大泽”,是犯了不应发生的常识性错误。秦汉之际的阴陵城在莫邪山南麓。周边一二十里范围内地势高敞,根本不存在形成大泽的自然条件。而被冯教授认做“阴陵大泽”的高塘湖的前世,本是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流,古名洛涧,今唤青洛河,源出安徽定远县狼窝山,西北流至淮南市东入准。高塘湖的今生,湖龄不超过半个世纪。1938年,黄河在郑州花园口决口以后,青洛河受黄泛及黄河夺淮入海的影响,下游泥沙淤积,河床抬升,水流不畅,中游多年壅堵积水,汇为巨浸,渐渐演变为“茫茫无际”的高塘湖。20世纪中叶以前,如今高塘湖所在及其周边,既无泽更无湖存在,何来“阴陵大泽”?1998年出版的《淮南市志·地理编》,对高塘湖形成的历史有明确记载,一查便知。若向高塘湖周边原住民中任何一位花甲老者请教,也会立见分晓。可惜冯教授失去了这两种并不难得的机会,胸怀项羽不可能到北距东城县邑二百四十里的乌江自刎的先人之见,在窑河大桥上驱车一过,见到桥下茫茫水域,便宣称二千多年前的“阴陵大泽”就在这里。他说“如今从古城村向西,便是一片大泽”。其实高塘湖东距阴陵城遗址的古城村有20多公里,哪里是“向西便是”!冯教授两次到阴陵实地调查,却得出如此与事实相违的调查结论,委实令人吃惊。这不禁提醒人们,对某些宣布的“实地调查结论”,真的需要重新作一番切实认真的实地调查进行验证。
四、阴陵大泽在合肥与钟离南北连线上
既然将历阳阴陵山认作项羽迷失道处、红草湖为项王陷入的阴陵大泽,出自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以来的附会之说;而今人冯其庸教授将半个世纪之前方逐渐成形的高塘湖考证为二千多年前的阴陵大泽,同为无根之谈,那么,秦汉之际的阴陵大泽,又在何方?根据笔者有限的知见,正史中似乎并非一无线索可寻。
唐初姚思廉撰《梁书》卷十二《韦睿列传》记载,梁武帝天监二年(503年),韦睿自京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出为辅国将军、豫州刺史领历阳太守。天监四年(505年),梁师北伐后魏,韦睿受命都督诸军,进讨合肥。合肥既平,韦睿迁豫州治所于合肥。天监五年(506年)岁末,后魏中山王元英寇北徐州,围刺史昌义之于钟离(今安徽凤阳县东北临淮关),众号百万,连城四十余。次年二月,梁武帝诏命韦睿率豫州之众往救。由合肥驰救钟离,有东、西两条县际官道可供选择。东路自合肥东北行,经丰城县城(原东城县,梁天监三年更名),再北上钟离。西路自合肥北行,取道阴陵县城,再沿莫耶山南麓东北行至钟离。这两条官道均迂远而非直达,而当时钟离守城梁军仅有三千,军情异常危急。韦睿毅然决然选定直趋钟离的中道。《梁书·韦睿列传》称:“睿自合肥迳道,由阴陵大泽行,值涧谷,辄飞桥以济师。”车驰卒奔,旬日而至。三月,大破魏军于钟离。司马光撰字书《类篇·辵部》:“迳,直也。”按:《梁书》所称的“迳道”,义即直道。故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一四六《梁纪二》著录韦睿驰救钟离之役,即书为:“睿自合肥取直道,由阴陵大泽行,值涧谷,辄飞桥以济师。”从“取直道,由阴陵大泽行”的叙文可知,阴陵大泽当大致在合肥与钟离(梁朝北徐州刺史治所)的南北连线上。这就排除了阴陵大泽在合肥东南二百余里的和州阴陵山旁红草湖及在阴陵县邑之西的高塘湖两种可能性。真正的阴陵大泽当在古东城县邑(遗址在今安徽省定远县城东南五十里大桥乡三官集)西北、古阴陵县邑(遗址在定远县城西北六十里靠山乡古城村)东南,约在今定远城西西卅店迤南一带。西卅店南部东西各一二十里范围内地势低洼且地形复杂。阴陵大泽盖为古濠水、古洛涧、古池水等水系及莫耶山南麓花水在低洼处汇聚而成的沼泽。这片当年令项羽迷途陷入其中从而丧失乌江东渡先机的阴陵大泽,历经岁月沧桑,逐渐萎缩淤塞。在项王身后七百多年,韦睿在初春时分已可率军冒险从其中通过,而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杀青的《史记正义》于阴陵大泽已不著一字。张守节长于地理之学,他常以唐时地名对释《史记》中的古地名,《史记正义》不为“阴陵大泽”设注,可能其时阴陵大泽已湮为桑田了。但残迹尚存。清雍正六年(1728年)刊印的《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之《职方典》八二九卷《凤阳府部·定远县》有如下记载:“石塘湖在县西十五里”、“秦塘、胡迤塘、济明塘,俱在县西南二十里”、“马长涧在县西二十五里”、“白涧在县西三十五里”、“清流塘在县西三十里”、“关塘在县西南四十里”。这些塘口及山涧均在古阴陵大泽范围之内。有些塘口如今已改建成小型水库。
笔者敢于做上述的论判,因为有韦睿和昌义之
为证。韦睿任梁豫州刺史,同时兼领历阳太守。如果历阳阴陵山旁的红草湖就是阴陵大泽,那么他受命北上驰救钟离,“自合肥取直道,由阴陵大泽行”,则将是北其辕而南其辙直趋江东了。韦容驰救的对象昌义之,也是是梁朝名将,《梁书》卷十八有传:“昌义之,历阳乌江人也。……天监二年,迁假节督北徐州诸军事、辅国将军、北徐州刺史,镇钟离。”作为历阳乌江人,自然更清楚他的家乡并无“阴陵大泽”;而韦睿自合肥北上所经的“阴陵大泽”,正在昌义之北徐州防区之内。韦睿与昌义之对阴陵大泽的认知,与韦、昌同为梁朝大臣的任昉在所撰《述异记》中明确说“阴陵大泽”是“今阴陵故城九曲泽”,若合符契。
附论一:中国史记研究会曾于2008年8月19日至25日组织专家考察组,以《史记》、《汉书》关于项羽自垓下南驰乌江的记叙为根本依据,参考历代舆地志书的相关记载,配合卫星遥感地图提供的山水,道路形态,辅之以与当地名宿长老的座谈与采访,对项羽自垓下突围南驰乌江的经行路线进行全程田野踏勘,并形成《项羽垓下突围南驰乌江路线考察报告》。根据《考察报告》提供的信息,项羽自垓下突围渡淮后,由钟离南下东城直趋乌江渡口,必须由清流关隘口穿越江淮分水岭,最合理亦最可能的路径,是走明代凤阳府(古钟离县)至京师南京的驿道。虽说是明代的驿道,其实也是千百年来无数官商军旅车行马走形成的由淮南通向江东的孔道。此道由滁州清流关过山,从江浦县渡江至南京,据《明史·地理志一》的记载,全程三百三十里。而到乌江渡口,则从清流关分道南下全椒,过滁河,经四隤山到乌江亭,全程亦为三百三十里。垓下至乌江,男加垓下至钟离的一百里,全程为四百三十里。项王一行能否在一日之内连续奔驰五百里并抵达乌江亭,西汉的两则史料可作参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载,“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即泾渭平原。《汉书·王吉传》载,王吉为昌邑国中尉。昌邑王“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王吉上疏劝谏云:“今者大王幸方舆,曾不半日,而驰二百里,百姓颇废耕桑,治道牵马……”秦、汉一里。等于417.5米,合0.84今里。匈奴轻骑可连续奔驰“七百里”(合585今里),昌邑王两个多时辰也可驱驰“二百里”(合170今里)。而项王与其骑从的马骑当更进于此。项王对亭长称骓马“尝一日行千里”(合835今里。)这里的“一日”仅指白天。故古有千里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之说。项王“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当系项王的近卫将士,其乘骑之骏良自不待说。项王与其骑从自垓下突围,南驰乌江,四百三十里行程,扣除渡淮及进食饮水的时间,若非遇非常变故,以奔驰均时速四十至五十里计,至日仄未时(下午二三点钟),应可从容抵达乌江浦。
附论二:正史著录的《述异记》共有两部,一为祖冲之(429—500)撰《述异记》十卷,一为任昉(460—508)撰《述异记》二卷。祖冲之为南朝宋、齐间学者,职任宋南徐州从事。《宋书》无传,唯《宋书·律历志下》详载其表上所创“大明历”以及与戴法兴往复辩难之词。祖冲之撰《述异记》十卷,《隋书·经籍志》列入“史部·杂传类”,其内容当如《隋志·史部杂传类后序》所言,多“序鬼物奇怪之事,……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旧唐书·经籍志》因之,亦归入“乙部史录·杂传类”,为“鬼神二十六家”之一。《新唐书·艺文志》始将祖撰《述异记》改列“丙部子录·小说家类”。北宋初叶李昉等奉敕编纂《太平御览》,征引至为浩博,但未将祖撰《述异记》列入卷首《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征引书目),《宋史·艺文志》亦未加著录。可能已于唐末五代之际亡佚。任昉为南朝齐、梁间著名作家兼学者,《梁书》有传。梁武帝天监(502—519)初年,任御史中丞、秘书监,手定秘阁纷杂的四部篇卷,坟籍无所不见。家虽贫。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且有秘阁所无者。防善属文。尤长载笔,当世王公表奏莫不出自昉手。昉撰杂传二百四十七卷、地记二百五十二卷、文章三十三卷。萧统《文选》收录任昉文章多达十九篇。《述异记》二卷,并非学术著作,亦无严整编次,所录系从群书采辑先世故事,亦记“今”时异闻,以备属文用事之需。书中极少神鬼怪诞之事,与祖冲之《述异记》不同,《太平御览》卷九七○《果部七·梅》下,先引“《述异记》曰:嘉兴县”云云,紧随其后又引“任昉《述异记》曰:邯郸有”云云;卷九七八《菜茹部三·瓜》下先引“《述异记》豫章郡”云云,紧随其后又引“任昉《述异记》曰:汉章帝”云云,显然任昉《述异记》与祖冲之《述异记》为同名异书。任防《述异记》二卷。虽然《宋史·艺文志·小说类》方见著录,但北宋初叶的《太平御览》卷首征引书目已列入“任昉《述异记》”,书中并以“任昉《述异记》曰”方式大量征引。南宋之初,晁公武《郡斋读书记》为任昉《述异记》特立专目评述考证。明代新安程荣编刻《汉魏丛书》,据北宋庆历四年刊本收入任防《述异记》,流传至今。《四库全书总目》以《梁书》任昉本传所记著作篇目“不及此书”、下卷“地生毛”条为任昉卒后之事,遂断署名任昉的《述异记》为“后人依托,盖无疑义”,理据似嫌不足。《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的“丙部子录·杂家”,并著录任昉撰《文章始》一卷,而本传亦“不及此书”;又《新唐书·艺文志》“乙部史录·杂传记类”著录任昉撰《荆扬二州迁代记》四卷,本传亦“不及此书”,岂能轻易定为“后人依托”?至于《述异记》下卷羼入数则任昉身后的记事,亦为书钞类古籍在板刻之前传钞中有后人附益的常事,连《史记》都不例外。清人以此作为辨伪的要件并不科学。被清人定为“伪书”的古籍,近年常为地下考古发现证明为真,例多不备举。再者,正史之经籍志或艺文志,仅为当朝皇家秘阁书目,当朝散处民间的典籍,往往被后世右文的皇朝征集入藏秘阁,而被著录在后世正史的艺文志。《宋史·艺文志》中就有不少为隋、唐经籍志未曾著录的隋、唐以前的典籍,因此并不能轻易认定后朝正史艺文志著录了前朝正史艺文志未有之书即为“伪托”。即使承认《四库全书总目》断定今传任昉《述异记》“或后人杂采类书所引《述异记》,益以他书杂记,足成卷帙”,不无道理,也不能改变书中所有条目出自唐代以前的事实,而非唐以后人所可伪造。因此,笔者以为今传任昉《述异记》下卷中两则关涉到项羽自垓下南驰乌江的材料可信并可征引以作佐证。
(责任鳊辑:周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