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我的痛
2009-04-10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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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真切视角和精神体验,对当下乡村及个人命运和生存状态进行了本真的叙述和展观。虽然还能触摸到村庄真实的肉体,但心灵回不到从前。
本文具有强烈的现场色彩和细致的底层观察,充满自由的角度与个人的情感渗透。这是一曲对乡村文明失落的哀歌。
1
到冀南的城市沙河下车,看到大批飞行的烟尘,黑色的,大把大把,在空中飞扬。我甚至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落在皮肤上的撕裂疼感。坐在开往村庄的长途班车上,我又看到了干旱,忍不住一阵沮丧——路边的庄稼面目憔悴,满身尘灰,一株株无精打采。它们脚下的泥土开裂,一张张嘴巴,肯定在哀求或说出一些什么。坡上青草枯萎了,尽管还青,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种虚假和病态的青。稀疏的树木不动,身体打卷。有一些牛羊卧在它们的阴凉里,大口呼吸也大声嘶鸣。
到家,和母亲坐在梧桐和椿树织造的阴凉里。有风,从东边山岭上,断断续续地吹,向西,掠过我们的身体和屋顶。西边的山岭上,几只灰雀在飞。院子下面的玉米叶子如刀,纷纷向下。苹果树上的青果像是儿子的拳头,三五成群,满身的太阳光泽。
和母亲坐在一起,再次听到干旱这个词语——在我记忆中,每年五月,冀南一带的农村和城市,都是干旱的,似乎是这片地域由来已久的一个习惯。庄稼苗刚刚长起来,有的扎根,有的抽穗扬花——而就在此时,持续的干旱开始了,炽热的阳光,像是一个熟练的工人,一天一天,抽丝取茧,剥掉土壤中的水分。
我知道,水是滋润,和人、牛羊、草木连接在一起的。
母亲说,地里庄稼都旱死了,没死的也挺不了几天。然后叹息,黑色脸上的皱纹再一次拧紧,像螺丝,一点一点,似乎嵌入到骨头中了。我一阵黯然,回家的快乐,路上想象的诗意:乡村的安静和湿润、蓬勃的绿意和简朴的花朵……在回家的第一时间,灰飞烟灭,消失殆尽。
太阳向西,趴在另一座山头上,依旧热烈,但不再毒辣。感觉像是一个凶悍妇人,伸出尖细的手指,使劲地抓住山峰上的巨大石头,不愿沉沦下去。风开始凉了,吹在皮肤上,有清水的质感。我起来,走到院子边,看着那些玉米,竟然也像我一样,微卷的叶子开始舒展,并露出青油油的光泽。对面,远处的森林绵延不断,一色的松树亲密无间,屹立不动。母亲说,河沟都没水了,只有靠近森林的河沟有,很多人买了水泵和塑料水管,往自己地里抽,昼夜没个歇停,一个多月时间过去了,竟然还有水。
黑夜缓慢升起,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黑暗笼罩,夜虫在附近的泥土和草叶上不停叫唤;有一些飞蛾远道而来,奋不顾身,扑打灯泡。孩子们在光明处相互追逐,笑声喊声此起彼伏。父亲抽着香烟,看着我们说话。我不时抬头看看深邃的天空,还是从前时候的广阔和辽远的模样。我一直觉得:这个夜晚,或者稍晚,它会用云彩遮住满天的星斗,因为我或我们再次回到这里,突然风云大作,雷电交加,随后的大雨像儿子捣我的小手一样,以最优美的连贯动作,扑然而落。
2
第二天早上,醒来。在旧年书桌上,抓起黑皮的《圣经》,随手翻开,474页,《约伯记》第七章。看到的第一行文字是:“我对神说:我岂是洋海,岂是大鱼,你竟防守我呢?若说,我的床必安慰我,我的榻必解释我的苦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懵懂,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觉得懂了,又忽然不懂。窗外又是日光,逐渐热烈的光芒在窗外的瓜藤上,洋溢着一团团金黄色的火焰。父亲早就下地了,房后传来锄头和沙石碰撞的声音。
吃过早饭,母亲夹着黑皮《圣经》,要去聚会。孩子们照样奔跑嬉闹,他们的笑声和喊声依旧是快乐的,没有杂质,至少不像我这样:会不停地想到一些事情;想到人乃至自己过去在这里的生活遭遇和某一时间内的场景、表情与心情。
父亲抽完一根香烟,拿了锄头,说要去地里除草。我也想去,和父亲一起干活。很多年了,我几乎忘记了锄头在手中摩擦的感觉,忘记了锄地的方式。看见父亲手中的锄头,我走过去摸了摸,光滑的锄杆上面,有一些浅浅的裂纹,里面嵌满黑色的汗垢。我拿回手掌,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真的是汗味——父亲的,母亲的,可能还有弟弟的和弟媳的。
上午,村庄到处都是人,在自己的田里,挑水浇玉米苗,一只只扁担上晃荡水桶,在村庄外围小路上不规则晃动。有一些熟稔的人,站在就近的地边,问我啥时候回来的,待多长时间。我也大声回答,双方的声音在空中跌宕,穿过玉米和树梢,趴在鸟雀的翅膀上,来回送达。这一过程,我始终觉得是一种简朴的诗意。
但这只是一个瞬间,在乡村,更多的时候是汗水,是大旱之中的焦虑、苦疼和无休止的肢体劳作。抢救庄稼,我也曾经历过,在十多年之前的乡村初夏,我何尝不是如此呢?从事劳作虽然短暂,但那种勒进血肉的痛楚,至今还隐隐作痛。不知何时,有人站在对面的马路上,朝村庄里面大声喊:奶奶,奶奶。声音沿着弯曲的河谷一直向后,在干枯的石头上蹦跳,然后顺着逐渐炎热的空气,升到村庄里面,再从各家的墙角,转到一家院子里。
我想去母亲聚会的地方看看——好多次,我都拒绝,或者不愿意进入。对于宗教,我想到是“爱”、“善”、“和平”和“忍耐”,以及宽容与救赎。我想:一个人,尤其是平头百姓,没做过恶,就不会要求“救赎”;忍耐是一种美德,也是刀子,但美德是自救,不是拯救。
走出院子,再下一条小路,我和妻子一起,走过另外一个村庄,路过几家简易养鸡场,路边堆满黑色的鸡粪;遇见几个十多岁的姑娘和小子,从面孔看,依稀知道是谁家的儿女。再一个村庄,我们走进去,经过几户人家院落,在一座三间大的房子前,听到不大整齐的朗诵赞美诗的声音——在村庄,尤其是忙碌的,干旱的季节,那种声音显得突兀和怪异。我停下来,不敢推门,就在黑色的木板门前,站住。侧耳细听,里面集体唱道:“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
我想这些诗句倒是通俗易懂。“不从恶人的计谋”,其中,“不从”这个词语让我震惊,但不仅仅是《圣经》所包含的。我蓦然觉得:“不从”在现实当中的种种困境都是自己赋予的。“不从”不仅是一种拒绝,且是坚守。妻子似乎也若有所思,走到院子边,抓住一朵紫色的鸡冠花仔细看,我不知道她看到或者想到什么。
大约三十分钟,门开了,黑洞洞的门,里面的光亮像是傍晚的。墙壁上挂着连串的基督像,背后十字架,或者站在几只羔羊旁,一边流水,脚下是绿草。
第一个出门的是一个蹲着走的男人——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他被自己父亲打断了腿,终生不能站起来,当然也不会有媳妇和孩子。第二个是南脑村娶了一个傻子媳妇的男人,头发白,稀疏,穿的白色短袖衬衣看起来是黑黄色的。第三个是七十岁的大姨妈,年轻时信仰神鬼,在家里摆了不少的香案,一九九七年,一夜之间改信基督。再一个是母亲,出门,看到我们,把《圣经》夹在腋下,走过来,妻子迎上去,拉了她的手,一起回家。
3
几天时间,晾在房顶的麦子就干透了。又一天中午,抬头,蓝空之中,乱云飞渡,有下雨的迹象。急忙和母亲、妻子上房,将麦粒拢在一起,装在大小不一的口袋里,再扛下来。一杆大秤称之后,十个口袋,合计五百八十公斤。母亲说,三亩多地,就打了这么多。我拆开口袋,再看那些麦子,都是瘪瘪的,抓在手里一把,感觉轻飘飘的。此后,到大姨家、舅母家、姑妈和小姨家,都要问问今年打了多少斤麦子,都说不多。几家亲戚当中,数舅母的地多,六亩,才打了一千一百公斤。
他们说,种地是赔本的,尽管少了和免了好多税。天旱,地少,墒赖也是问题,化肥和种子更是问题。还不如出去打工,一天挣三十块钱都比种地好。我觉得也是,一个家,几口人,泡在地里,起早贪黑,除草撒肥,播种收割,翻犁浇水,根本就没有消闲的时候。到几家,都是这样说,邻居和其他村里的人也都这样重复说。我说那就不种了,他们说不种又不行。理由一:总不能看着地荒了,败坏了祖宗的家业吧;理由二:挣不到钱还有点粮食吃,至少饿不死;理由三:有点地种总比没有强,不用买着吃。
与村人闲聊时,我也想到了三个不切实际的办法:第一,把村里的田地合到一起,像以前的公社,留一部分青年妇女耕种。成立打工服务机构,引导男人集体到外面打工。第二,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土质不好,棉花等都不行),或者开发附近的山川旅游资源。第三,植树造林,发展经济树木,建工厂,搞农副产品深加工,这需要村、乡甚至更上一级权力机构的组织实施。但他们都摇头,使劲地摇,不明所以地摇。
我知道我是无能为力的,一个人,在庞大群体中,很明显地觉得了个体和个人的小。有几天,母亲带着我们,去看自己的板栗树和核桃树。它们都在山上,东一棵西一棵,来回之间,都是山坡,红石深嵌,灌木横行,道路曲折。母亲说,去年核桃收成不好,一棵树上稀稀拉拉结几个,还不够孩子吃。今年的核桃倒是很稠,满树都是。我走近看,真的是核桃满树,都在风中摇。绿叶婆娑,树冠庞大,枝丫众多,令人欣喜。我们三个人转悠了半天,数了数,算是刚成年的,才二十三棵核桃树,不禁又觉得沮丧。
其他家的情况也大抵如此。前些年,大家都栽种板栗树,除了旱死的,侥幸活下来的已然成林。这时候,树上开出了金黄色的长条花,蜜蜂在上面飞舞和停留。我知道,花开之后是果实。但母亲说,要是再不下雨,恐怕也不会结多少栗子。柿子树大概因为老了,尽管庞大,但满树不见一枚柿子,干枯的枝干倒是不少,夹在绿叶之间,形状弯曲,颜色黝黑。
站在对面的山岭上,看见村庄,自己家的老房子——曾爷爷的,爷爷的,我与弟弟出生的。在众多的房子之间,石头一样静默。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小小的院子里面,一棵庞大的梧桐,每年春天开花,想吃糖时,就舔梧桐花的屁股,很甜,不是糖块的甜,是蜂蜜的甜,但不持久。母亲告诉我:大你五岁的玉笙娶媳妇花了三万多块钱,盖房子两万,母亲一直生病,十年都没有还清欠账,现在一个煤矿下井;和你同岁的立敏从山西找了一个媳妇,生了三个,都是闺女,今年又有了,怕计划生育的抓,跑了。三桂的女儿和山西的一个小子好上了,偷着跑,一家人找回来,吊在梁上用蘸水的麻绳打。
我听着,感觉有点陌生,但很快又觉得熟悉。毕竟是这里生养的,一个人出生的地方,冥冥之中,肯定有一种特定的因循的素质强行灌输了他。这种素质并不一定都是美好的,甚至是恶劣的,但必须存在,持续终生。就我个人而言,此前几年,或者现在,我仍旧不愿意再次返回这个村庄。我不只一次说过:这么博大的土地,哪里都是我的,行走或者躺下,都会被批准和容纳。但我不可避免地携带了这个村庄,不是一点,而是全部。帕斯卡尔说:“如果万物只有一个起源,那么万物也只有一个终结……也只有通过一个人,这种联结才会重续起来。”(《思想录》)
4
翻出中学时的日记,发现一句话:“谁在前方等我?”时间是一九九○年三月二十四日,下午,阴,乍暖还寒。心情迷茫。那时候,我十七岁,一个大孩子,这句话或者梦想爱情,或者渴望一份理想的职业。而现在,它的味道全变了——迷茫的终极询问,抑或是对个体的质疑乃至对生命的敲打?我一时想不清楚,但仍觉得震惊——有时候,一句话,命中的东西比一个人的身体更为准确和庞大。
我走出来,外面还是兜头照射的阳光,偶尔的乌云从西边飞来。对面的森林青黑,山坡上跑过一只灰色的野兔,没有人惊扰它,尽管它总是将刚刚冒出头来的黄豆苗根根咬断。对面的村庄炊烟升起,盘旋,上升,在高处消失。我忽然想:谁在高空等着炊烟呢?散开的,柔软的,呛人的气体,大地的呼吸和灵魂,究竟要去向哪里?
蓦然想起前些天和父母亲一起,到三里外的田锄玉米地,挑水逐棵浇将要蔫死的苗儿。看到爷爷奶奶的坟,就在田地里面,两个人合在一起,远看有些孤独和落寞。我总是想,应当再将他们分成两座坟茔,像两个人,在一面土炕上各盖一条被子那样。但妻子说,这样是最好的,活同裘,死同穴,想来也是一世夫妻的夙愿。回家路上,我一直在莫名其妙地想:爷爷奶奶,还有其他的逝者,死去之后,他们还有没有灵魂和知觉?要是有,又在何处?没有,又是为什么?
在路上又看到另外一座坟,两个年轻人,两口子,吵架,一起喝了一瓶农药死了,就埋在一边的山坡下面。
在很多时候,尽管三十多岁了,可我总是觉得自己还小,十多岁的样子,心态也是,不愿涉及太多的事情,哪怕一点俗事,都浑身不自在。不愿意说自己的年龄,不愿意告诉对方自己的一些往事。我也觉得自己很庸俗,单纯,或者在某种时候显得脆弱,甚至怯懦。而另一方面,我一直感觉自己老了——心理的老,三十多岁,就像六十岁,内心充满皱纹和伤痕,疲累和不安。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茫然询问:我的前面是什么?
母亲说,村里两个老人,养子在养父病得要死时,与其断绝了关系。患癌症的养父在炕上挺了半年多,到六月,眼看就要过去了,可硬是又支撑了半个多月。总是对老婆念叨一句话:把事情办完了,就来——我等着你。村人都说,老人可能在某个地方存了一个贵重东西,要老婆拿出来,变成钱,自己死后,生不能好好活着,死了,要“住”一个好地方。
这只是他的一个愿望。死后两年,坟头依旧,黄土青石,再简易不过。第三年头上,老伴也死了。有一次和父亲一起到田里除草,看到他俩的坟茔,在一大片杨树林里,安静、孤单,隐隐弥散着悲凉。想起他对老伴说的“我等你”,感觉像是一种召唤,说不清楚的,有着某种魔力的声音、箴言或者咒语——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个人站着,向另外一个人发出召唤的声音,曲折幽幽,令人脊背发凉。
对于那位养子,没有人谴责他。赫拉克里特说:“真正和唯一的美德就是恨自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恨过自我。我还知道,他和我母亲一样,是这一代最为虔诚的基督信徒之一。每次遇到,我都问他:基督教给你一些什么?他说了很多,但似乎都不切主题。后来,我看到:神在《马太福音》的“论仇恨”一节中说:“我实在告诉你,若有一分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监狱)出来。”我也想——没有一个人能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别人的生死。这是令人沮丧的,我和另一个我之间,到底是一条怎样的旅程?
5
大雨,几天,始终阴着的天空垂下万千丝带,把上帝和大地、人和天空连接在一起,把神灵和人放在同一个位置。我们欢喜,鼓舞。坐在一边的父亲说,雨下得迟了。庄稼沾不上光。也就是说,错过了时节,再好的雨水也失去效用。但有一点可以欣慰:干涸的河沟迎来了哗哗的水声,山坡上新栽的板栗树、田里的黄豆和谷子可以趁机疯长了。
这时候,大家都是欢乐的。雨,终究是一种滋润,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厌倦和排斥。而电视新闻上洪水泛滥,后来,我打开网络一眼就看到这些消息:
(2005年)全国4438万人受灾。史上最大洪峰今进珠三角。全国有22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发生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受灾人口4437.61万人,死亡536人,失踪137人,直接经济损失203.52亿元(综合新华社电)。
暴雨山洪突袭重庆璧山,19.8万人受灾,3人死亡(8月4日《重庆时报》)。
阅读时,我没有注意到经济损失——这是我致命的一个弱点,对钱财的情感隔膜,梦魇一样,在很多时候让我失魂落魄,无所适从,但每次都不长记性。我想到那些洪水中的挣扎和死亡,那么多人,几百万,我遥远的乡亲们,他们在大水中哭泣,在倒塌之中看到这个世界的人的恐慌。
我总想那里的雨水,转移到北方来,在干旱的村庄,均匀下落,一天,甚至几个小时,也可以缓解,令众多的人们得到滋润,克制和减小灾难。而雨水,南方和北方,它的偏依让人痛心,我不只一次对村人说,要是南方的雨均匀过来多好?有时候,怔怔地望着蓝得要命的天空,不住叹息。很多时候,从树下经过,虫子的尿落在手臂上,第一个想到的是雨。
而雨真的下来了,那些天,我们一家人坐在家里,看外面的大雨,雨中的事物纷纷发出响声,尤其是玉米、梧桐树和杨树,啪啪的雨声,在深夜当中尤其清脆,悠远而又神秘。我常常在凌晨起来,站在屋檐下面,在清凉的雨水中,感觉它那清澈的气息。
到第三天,山坡上有的地方冒出了泉水,一股股的,冒着热气,冲刷出一条条深深的沟,向下,向更多的水,哗哗奔流。雨止住不久,很多人带了锄头,背了化肥,到玉米地里施肥,到处都是身体与玉米叶子摩擦的声音,锄头与沙石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村庄,在空旷的山野,显得宁静而诗意。
又两天,大雨止歇,太阳出来,大地一片崭新,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那么多的叶子,青翠得近乎透明,燕子们低空飞行,蛰伏了多天的蜜蜂(包括野黄蜂和大头蜂)重新飞临花朵。村人们忙着给庄稼追肥,一家一家,三五成群,都在地里。孩子们的叫声比燕子更为欢快,在河沟里抓螃蟹,一个个满身是汗,喊叫不停。
我和妻子也没闲着,跟着父亲,到一块地,追肥,掩埋,扶起在风雨中倾倒的青玉米;再到另外一片地,如此几天,追过肥的玉米叶子黑油油的,没有追肥的则呈暗黄色。与此同时,蒿草也茂盛起来,干旱时候蛰伏的家伙,现在也趁着雨水和化肥,争先恐后,一棵一棵,乍开身子,在田里和地边横冲直撞,不可一世。
我们只好锄掉,或者拔掉。把它们的身体扔到空地上。父亲说,再下雨,这些草还会复活。多好的词语啊!青草复活,但要不是长在田里,就不用等再一次的复活了。山上的紫荆和茅草也茂盛起来,不到两天时间,就掩住了裸露的红色石头。中午,阳光热烈,没风,但仍感觉清凉无比,尤其是树阴,渗入泥土的雨水开始返回,向大地表面,向空中,甚至更远的地方。
地里的活计忙得差不多了,我突感身体不适,母亲说,距离不远的邢台县一个村里有一个很好的老中医,切脉抓药特别准,去看看。我们去了,却又检查出另一种不适来。他说,你这个病,有些年头了,就像种地,年年光种庄稼不施肥,肯定要亏的。给我开了二十服中药,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此后二十天,我都在中药中度过。喝药时,母亲总是说,要先晾一碗开水,喝完就喝温水,那样不苦。我不,一口气喝掉半大碗的中药,然后抿抿嘴唇,感觉中药在舌头和牙齿上的苦味。
临走前几天,又下雨了,一连两天,到处都是水汪汪的。早晨,趁着未落的夜色,告别父母兄弟的时候,我竟然十分平静,没有像上几次那样忍不住哽咽起来,泪流满面,心也不怎么疼。只是在挥手时候,鼻子有点酸,眼泪就要涌出来了,但又含了回去。到市区,下车,感觉仍旧是干燥和灼热的,好像没有下过雨一样——到处都是和来时一样的烟尘,烟尘,在众多的楼宇、街道、人和车辆前后,落下又溅起。
6
回首的村庄,已经看不到了。火车向北,然后再向西,内蒙和青海高地之后,是甘肃的戈壁和沙漠,浑浊黄河和祁连雪山:地旷人稀,天高地厚。回到单位,感觉仍在老家乡村,它的湿润和绿,忙碌和消闲——我得承认,在乡村两个月,这是我近两年中最为单纯的生活。一家人,血缘的凝聚,天伦的融合,尽管干旱和炎热,持续的疼痛和偶然的快乐,尽管,阳光晒黑脸庞和胳膊,四周的遥远和封闭,但它们仍旧是难得的,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长期在外的人——短暂的乡村是身体的一种搁置和停靠,是内心的一次回归和灵魂的一种抚摸。
我还得感谢——我的父母生下我,而且在乡村,让我知道了苦难,在世界一隅的某种状态的生命和生存。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在冀南太行山南麓,行政区域为河北省沙河市××乡××村,与武安市、邢台县搭界。八个小小的村庄在皱褶的山地之间,相互勾连,和睦而战争,说笑也打闹,通婚也通奸。
这里最高的山是和武安市搭界的北武当山和山西左权县分享的摩天岭,海拔分别为一千七百和一千六百八十米。最著名的建筑宋代长城,在南边的低纵山岭上,早已残垣断壁,只有几座瞭望台依旧高高矗立。最低的地方是相距五华里的石盆村,遇有大雨,洪水暴发,大水泱泱,有时冲垮堤坝、田地和房屋。最多的庄稼是麦子和玉米,收成年年不一,被雨水左右。
最多的人是孩子,襁褓里的和上初中的,几乎每对夫妇两个以上;最热门的话题是挣钱赔钱和通奸,偶尔的死亡和新生;最忙的时候是农历五月和阳历九月中旬,收割麦子,翻松土地,再种麦子,浇水施肥。最悠闲的是冬天,大雪之中,银装素裹,人们窝在家里,围着炉子烤火,或者坐在稀薄的阳光下面说淡话。最实在的人是砾岩村的几个傻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们的话不用任何思考,可以完全相信。
最有名的人是曾经的大队支书(仅靠某种生理本能),现已卸任;最令人胆寒的是派出所民警;最叫人喜欢是学习优异的学生;人缘最好的是没有婆家的大闺女们;最容易叫人说是非的是丈夫长期不在家的女人们;最令人厌烦的是那些陌生的传教人。
在家两个月,除了做农活,就是和父母坐在一起说话,这是最幸福的了。除此之外,是间断的读书和短距离的行走。读的书只有两本——《圣经》和《鼠疫》,去的地方最远的是山西左权县拐儿镇和河南的汤阴岳飞庙,其他的地方都是几十里的路程。去得最多的亲戚家是大姨和小姨妈家;最幸福的感觉是和母亲坐在一起说话,看着儿子和小侄女无所顾忌地玩耍。
有些时候在河沟里面洗澡,正午无人,太阳毒烈,一个人,脱光衣服躺在巨大的青石板上,上下滚烫,点燃一支香烟,看着空中的流云,感觉惬意无比,但朝天的裸体似乎有所忌惮,怕路过的行人看到。那时候,鸟雀飞来飞去,河水哗哗,一些金黄色的蜜蜂落在水边,成群结队、喝水、采蜜、然后飞走。也有几次在傍晚,下河洗澡,那是真的放松了的,黑色是最好的衣裳。我记得,还在星空下,光着身子唱山西民歌——蜜蜂蜂采花瞎忙唉,俺想妹子那个头疼……小花花开在那个地边上,好心人帮俺说媒来。
早就应当离开了,但行程一推再推,我和妻子都不愿走。儿子浑然忘了我们在西北还有一个家,甚至对他的成堆的玩具都没有了记忆。但我知道,我们必须离开,再一次,又一次地,以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三个人,离开乍来还去的生养地,父母的村庄,我们的村庄,走州过县,从华北到西北,在外省的土地,像父母一样,在时间中活着,在泥浆和风尘当中,慢慢老去。
回到西北——巴丹吉林沙漠,下车,突然流下了鼻血,除了刚刚来到时候有过,十多年间,再没有这样的情况。而今,鼻血再次蜂拥而出,之后是嗓子的疼痛,扁桃体红肿,一连二十天。我知道,对于沙漠,我需要再一次的适应,从身体到内心。时常想到村庄,两个月期间的种种情境,忍不住微笑,也忍不住叹息,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对于乡村,尽管我还能够触摸到它的真实肌体,但我要的已经不多了,我对它基本的要求只是——当我劳碌一天,躺下歇息的时候,最好不会在梦中被它惊醒。
杨献平,生于1973年,河北沙河人。主要著作有诗歌《西域之诗》,散文(系列)《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平民的故事》、《穿过灵魂抚摸你》、《流沙上的马蹄》及文学评论《以深情,以善意》、《到哪里结束》等。现居甘肃酒泉。甘肃文学院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