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那年的苍穹
2009-04-10丁伯刚
丁伯刚简介
丁伯刚,男,原籍安徽怀宁,1961年10月生。1977年初中毕业后随做手艺的父母移民到江西修水县落户,1978年秋入九江师专中文系读书。做中学老师、合同制创作员、地方小报编辑多年,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小说创作,发表过长篇小说《我敢靠谁》,中篇小说《天杀》、《天问》、《宝莲这盏灯》、《有人将归》、《落日低悬》、《两亩地》等多篇。现居江西九江。
一
到了十月下旬,不知不觉间,阳光已带上几分色彩,变得有些短促,有些温柔,也就显得弥足珍贵了。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刚刚在市里的作家协会请好一年合同制创作假,正潜心写着一篇小说。那段时间我心情很好,生活在有序地进行着。我学当时流行的说法,把自己的写小说称作写字。记得清楚,那个星期天的半上午,我写字写得累了,蹲在院中的水泥阶梯上晒了好久的太阳,同几位老师嘻嘻哈哈地乱扯一气。扯完笑完,我伸了个懒腰,说算了,我要回房继续写那字了。
事情就在这样一种平和庸常的气氛中发生了,没有预兆,没有丝毫感觉上的踪迹可寻。到桌前坐下不久,我隐隐感到尿胀。漫不经心从床底摸出广口玻璃瓶小便,目光仍在一旁的稿笺上流连。在单身汉的生活中,有许多恶习是难以启齿的。我住的是学校一幢单身宿舍楼的二楼,宿舍楼布局粗糙、简陋,施工时大约更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工减料,几年时间不到,房内房外,檐前壁角,已悄悄爬上几条闪电般撕开的裂纹。生活起居上的不便更不必说,没水,没厨房,没有基本的卫生设施,大便小便都得拐弯抹角,跑到几百米开外的围墙那边去上公共厕所。于是,属于粗糙生活环境中的极其粗糙、草率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属于单身生活所特有的各种各样恶劣发明也就一齐出现了。我的发明是:随手找一只玻璃罐头瓶用来存贮小便,然后推开窗户朝外一倾,于是万事大吉。这里是校园最僻静的一角,窗口面对围墙,墙外即是大片大片一直推到山那边、河那边的茶园,属于粗糙动物的小小一点粗野动作似乎也真的无伤大雅。
尿液在下溅的过程中尚无明显异常,清清的亮亮的,落到罐底汇聚起来却出现一种淡淡的红色。我身子一抖,端了瓶上下左右仔细观看。这里绝不存在视觉上出现了什么误差,也不存在光线及瓶体产生的折射作用。红,是尿液本身的红。我接着再拉,随着体积的越增越多,瓶内的颜色也就越加的深而浓,终于成为红红的一片。我全身发凉,知道自己完了。记得几年之前,有那么几次我曾排泄过很浑浊的白色尿液,当时也十分着慌,知道自己体内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我一直不敢正视,不敢承认那真是体内出现了问题,以至拖到现在,终于拖出如此严重的后果,那颜色由白变作红了。
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我一心希望发生在身体上的异常只是暂时的,偶然的。我不断从床底摸出玻璃瓶,重复那套排泄然后仔细观察、分析的动作,一滴一滴,一线一线,侧过来,倾过去。也许是由于心理的作用,也许某种现象一经出现,其病状症候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呈现出来,这时我已感觉到很分明的尿频、尿急,及尿道在红血球的粘连作用下产生的涩痛。那是从身体深处某一神秘角落旋出的一种给抽干的涩和痛,令人惊恐而莫名。
两次,三次,四次,从体内排出的都是那种无可置疑的红色血尿。我知道,我不能再有丝毫半刻的耽误。但是星期天医院没人上班,这样的病又不可能挂什么急诊,无论如何得等到第二天。
午饭的铃声响过,我混杂在众多老师、学生之间,到食堂端饭,打菜。人们同往日常见的那样跟我点头,打招呼,说笑话。我一边机械地应答,一边将目光透过他们的面孔,恍恍惚惚投入到某一个虚幻的、没有着落的所在。我知道我再不是往日的我了,我再没有权力、没有资格同人们开心地谈话,无拘无束地说笑。周围这些人谁也不能清楚,我已悄悄地为另外一种强大的东西所主宰,无形中我已变为可怜的异类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从中午到晚上,我一直躺身在床,小小心心不敢多做动弹。我担心自己的动作稍有不慎,会激化正在身体深处发生的病变。这时我深深感到,人的存在其实有多么脆弱,一个人能健康地活着又是多么偶然,多么不易。不说那来自外界的许许多多灾祸了,单指每个人的身体内部,就有那么多可怕的病变隐伏着,恰如一头又一头凶狠的巨兽,平日一动不动,趁你一不留神,它就会恶狠狠地扑出来,将你整个扑倒、吞噬,让你防不胜防。拿这种目光去看田头屋角、街头巷尾踽踽而行却能平安地享受其天年的老人们,内心不由顿生羡慕乃至妒忌之意。别看这些残存的身体,这或臃肿不堪或枯瘦扭曲或颤颤巍巍的身体,这都是经历过无数的搏杀、无数的偶然、无数的侥幸,从血与火中突围而出的残骸,是生存的大勇者、大幸者,是一面面飘扬在硝烟弥漫的生存天空之上的旗帜,他们所象征的是生之胜利,生之辉煌。
最基本的事实是,哪怕承受了再大的磨难,老人们毕竟一个个活过来了,五十、六十、七十、八十,而我才三十刚刚出头,我的一切却整个处于莫测之中。
进医院前,我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早早起床,早早吃饭,又将歪了钢圈的自行车推到公路旁的私人车铺摆弄好久,到了县城又首先来到邮局,给在南昌读书的女友发了一封信,十点多钟,才来到县人民医院门诊部。站在二楼廊道深处肮脏的小便池前,我手握化验员给的小小玻璃瓶,一边长长地吸气呼气,一边不停地暗暗祈求:但愿,但愿。化验员告诉我,去掉尿液的开头一段,又去掉尿液的最后一段,单从中间的地方取下一点。我一丝不苟照着做了。尿液在下泄的过程中又是清的,进了玻璃瓶,仍是清的,可等化验员取出倾入试管,又毫不犹豫地现出红色。化验员拿起笔,在我的化验单“红血球”一栏的右上角连打了四个“+”号,说肉眼可见大量红血球,得赶快住院检查。
我问,严重吗?
化验员微微点头,严重。
我问,什么病,先检查一下不行吗?
化验员说,不住院,怎么检查?
在办理住院的过程中,着实费下了一番周折。医院大约从盈利的角度考虑,对公费医疗卡得极紧,再加上在医务人员中又找不到任何熟人关系,你便只能体会低人一等、蒙羞含辱的滋味了。我以为小便出血是身体内部问题,应属内科。内科的医生却指指门外,说公费医疗另设了公费科。我找到公费科,一位姓曹的老年医生说,我们科里边一共坐着四个人,你为什么单单找我?我说我先找到你,那就是你吧,你要不愿看,其他几位就更不愿看了。我把病情详细介绍过了,一再说麻烦麻烦,他这才勉强写下几个字,让我化验尿液。化验过了现在又要住院,曹医生的脸拉得更长了,说有那么容易吗,公费住院,得院长签字。
对于我们这些既无身份地位、又无钱财的低贱底层人来说,进院看病时能找着一个熟识的医生,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莫大的荣耀了,而作为领导整个医院,领导所有医生的院长,更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事态如此,我不得不鼓起勇气,勉强一试。院长姓冷,高高瘦瘦,以前在某个场合我似乎曾见过这人一面。冷院长看了我的化验结果,当即答应签字,只是让我再找到门诊医生,开一张住院单。
转了一圈又回到曹医生面前,曹医生把眼闭起,看也不愿看我一下了。正当尴尬时,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熟悉面孔终于出现在面前。这人姓梁,两年前我因肺结核住院,就是他担任的主治大夫。梁医生早先曾在我任教的中学读过书,说起来还是我一位间接的学生,许久不见,居然还能很准确地将我认出,且对我的再次出现不感到半点突然。梁医生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你患的是肾结核。那年的肺结核没有好彻底,现在转移到肾脏了。梁医生问,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见你来找我检查?我说,我到医院检查过,肺结核早好了。
听到肾结核一说,公费科的曹医生正好抓住充足的理由,说肾结核属外科,你该往大厅那边去。
于是,在县人民医院的门诊大厅里,我将那无尽的圈子又重新转动起来。外科一位女医生看到我挂号单上的诊号被撕,不由分说将我重新推向内科,说他们既然已经接了手,就该继续接下去。等我无可奈何地来到内科,曹医生这次真的发火了,说肾结核明明属于外科的职责,你让我们内科怎么管?
事情的最后结果是,我手捏一张化验单,兀自站在大厅中间发愣,恰好遇着下班从此经过的冷院长。冷院长一句话没说,回身带我上楼,亲自给我填好了一张住院单,“门诊意见”一栏为:
无痛性血尿待查:1.肾结核,2.肾肿瘤?
二
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并不很相信肿瘤一说,我更愿意把自己的病看作是肾结核。而结核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过于可怕之处,那年我得的就是肺结核,后来不也照常恢复了?我知道结核这病急不得,只要耐下心坚持服药,一年两年,大不了三年时间吧,总归有治愈的时候。故此,当我拿到住院单,跑到三楼心电图室去找熟人小林时,我还自作主张把肾结核与肾炎做了比较,说肾结核,比肾炎要好治些吧。
小林是我一位同学的爱人,相互较熟悉,也较随便,在我面前她用不着掩饰。小林说,跟肾炎比起来,结核当然要麻烦些。
有两年前住院的经历,护士中还真有几位面目并不陌生的,加上这大约是住院的淡季,因此我得以给安排了一个较好的床号。房间是两人的,在走廊的最里头,窗户很宽,很大。与窗户并排的还有一个溅落着桐叶松针的阳台。从阳台上看过去,坡那边一条水泥路一分为二,一条通往传染病区,也即是两年前我有幸住了四个月之久的地方;另一条水泥道通的是医院后面的太平房。同室的病人二十三四岁吧,家住本县的香炉山钨矿,因尿道结石,血尿加剧痛,于一个星期前住进医院。经过多日的止血消炎,准备第二天手术取石。在我从顶楼保管室领了棉被、脸盆、痰盂等一应物件进房的那刻,正看到他的父亲和岳丈围坐在一起做术前签字。两位父辈很紧张,抓笔的手一再颤抖着要落下,又一再颤抖着跳开。我一边故作轻松地笑着两个老人,一边暗自叹息:结石其实也没一点什么关系的,病情明确,目标明确,大不了就这样做个手术,拿掉即可。可怕的唯有我,血尿且无痛,谁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又出了多大的问题?
大约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渐渐明白,同是血尿,痛与不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血尿且痛,其病症十分明显:结石。肾结石,尿路结石。无痛性血尿,在医学上却是个极其不祥的字眼,冷院长看完化验单,即毫不犹豫地判断为肾结核、肾肿瘤。而上午在小林的心电图室,一位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女护士则脱口而出:肾结核、膀胱肿瘤。肿瘤固不必说,肾结核也绝非如我所想象的那样与肺结核一般简单。一次,当我就自己的病情向医生讨教,问假如真是肾结核该如何治疗时,他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割了。我惊呆了,一为医生的冷酷无情,在他们看来,割去人的一只肾脏大约就跟拔去一根多余的头发差不多吧。同时我想,难道肾结核真到了那种程度,我的病真到了那种程度,就无药物疗治的可能,非得一刀下去,割了?
同房的青年终于征得医生同意,决定先不做手术,改用药物治疗。他们很高兴,忙着做出院的准备。而在我这边,一时也呈现出空前的热闹情景,男男女女的实习生一律着白衣、戴白帽,在指导老师的带领下,高深莫测地将我的病床围住,先由老师讲解,指出这种病的一般症状,然后一个个上来询问,小小心心,反反复复,温言软语,好像我是他们家里的亲人。我不由地深受感动,有问必答,尽心配合。这么走了一批,然后又来一批。原来他们是分组进行的,我都记不清半上午时间来了多少批这样的实习生。我发现他们并非出于责任感来给我诊病,他们只是把我当做一个病例,一个标本,来进行分析、印证。我傻呆呆地躺在病床上,由着他们敲、推、听诊,翻来覆去,浑似一只受人玩弄的猴子。等到真正的主管医生来到,我连话都懒得回答,只用敌意的目光冷冷打量他。医生问,什么病?我说,什么病,还不是小便出血?
同房的父子走了,我把他们送到前廊,相互道着客气的话,然后回身关了房门,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正是午休时间,整个楼道里见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声音,旁边那张给揭去被絮、露着黑洞洞网眼的钢丝床,三两把闲搁的木凳,更增添人去楼空之感。我有些不解,走廊那边的大病房因离开得远,又有小厅的阻隔,听不到人声固属正常,相邻的小房间明明有人住着,怎么也没有半点动静?我忽然让一种异常冰凉的东西笼罩了全身,前胸及喉咙堵塞得厉害。就这么憋了好久,我将脖子向上向后仰起,嘴巴张开,脸孔慢慢扭曲起来,同时双眼紧张地四下张望,似被自己的一连串动作弄得惊讶不已。等到面孔仰到一定的程度,并且证实了周围确实没有什么干扰的因素,我这才用尽全身力气哈出一口气,同时腰背急剧勾起,脑袋猛向下压,一直压到与膝盖齐平的程度。这么吭吭咳咳地把所有的气息吐尽了,然后再把身子仰起,仰直了,深深换过一口气,再吭吭咳咳着重新哈下身子去。
直到这一刻,我才刚刚明白,原来我这是在哭。
按照性格来说,我大约属于那种安静内向的人,害怕交际,害怕生活中各种热闹的场合,加上长年耽于书本,无形中更增加几分孤高傲世之感,可是这一刻,我真的忍受不了如此寂静。父母家人住在乡下,每个人的生活照例极其艰难,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绝没有那种细腻的情感会赶到医院来看望。即便来了,不但不能给我什么帮助,还得我反过来侍候他们吃和住。单位上的人当然更不会来,这方面的体会两年前我已感受极深。两年前因肺结核,我在传染科住院整四个月。本来也没有什么异常感觉,我一贯不懂人情世故,也一贯以不懂人情世故而自诩。那一次学校的校长、总务主任、工会主席一行几人来医院看望另一位住院的老师,却根本没想过顺便看看我。他们走出住院部大门时,偏偏让我看到了。我仍然没有异常感觉,仍一如往日地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我根本就没意识到他们在看望那位住院老师的同时,也应该顺便看看住在同一医院的我,我甚至不知道,一个单位的职工因病住院,作为领导及工会等福利部门理应到医院给以看望。还有那些老师们,作为一般人之常情,他们病了我去看过,现在我病了他们也应该给以看望才对。不久以后,学校一位老师的女儿病了,同是肺结核,同住在传染科,并且就住在我斜对面的那间房里,我忽然发现,学校几乎所有的老师、领导都在我面前出现了。他们当然都是前来看望那位老师女儿的,可是到那位老师女儿的房间,偏偏要从我的房门前经过。有时他们看望完毕,由主人送出,面对面看到我,不免表现出几分尴尬,做出很意外的样子问:“你也住进来啦?”实际上,我已经住院几个月了,那么小的一个学校,一位老师请假长久没上课,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有的明知装不过去,干脆板下脸说:“你有什么病!”我真想骂一句操你个妈!也有的过意不去,在第二次来医院时,也买了一两斤橘子、苹果给我。我一再说服自己,我不在乎这些,我一贯讨厌这些。可内心深处总觉着别扭,觉着不对味。此后,每当对面房里传来本校老师那些熟悉的声音,我便把房门关紧,一个人摆出用功看书的姿势,极力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假如实在回避不及了,我也极力掩饰好自己,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或干脆到对面坐坐,若无其事地跟着议论一通,让大家都把尴尬忘掉。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很阴暗,实际上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让人产生或多或少阴暗、冰凉的心理。一般来说,尽管我是老师,对面的小孩只是老师的家人,可那位老师非比寻常,在学校担任着一定的职务,而我除了每天上那几节课,当真什么也不是。
在我所置身的那个学校,我是一个真正的多余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是绝对的独自一人,我已给排斥于尘世生活之外,让人彻底遗弃了。我想这过去的大半辈子大约让我整个给弄错了,我应该遵守一般的生活规则,早早结个婚,成个家,将自己安定下来。那样等到有一天自己病了,住进医院了,身边总有一两个陪伴的人,哪怕再无主张,只知流流泪,说说话,送送饭,也可以从中图几分热闹,比这出来进去孤身一人强。可我偏偏执意要搞什么文学写作,写作不成似乎还根本想不到结那婚的。现在这么一大把年纪,加上身体深处的病残,又不知什么时候能结婚了,不知自己这一辈子能否结上婚了。哪一个正常的女人愿意找这么一个无钱无权,只知拉那一泡泡血尿的病鬼呢?
我将自己紧关在房里,一个人哭得声嘶力竭,泪水纵横。当然这是一种绝不能发出声音的哑哭,哭过一阵,我还得睁开眼睛看看房门,听听走廊上的动静,然后张开嘴继续往下哭。许久之后,我耳边传来了另外的哭声,那是两个女人在远处撕心裂肺地哀哀大哭。中午沉静的空气似乎受到一条无形的皮鞭抽击,在微微颤动中变得干燥、枯焦,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哭声越来越近,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由一幢红砖楼房的侧边转出,沿着对面的水泥道跌跌撞撞地朝太平间哭去。半上午我们已经得知,一个男人遇车祸,不治而亡,这是他的亲人,他的母亲、他的妻子或姐妹从乡下赶来了。生存脆弱,命运难测,人间惨淡,刚刚控制住的泪水又一次肆意漫出,我应和着太平间那边传来的声音,嘴巴大张,继续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哭着。
三
各项检查在断断续续进行,血液,尿液,胸片,腹片,B超,还有那令人恐惧的膀胱镜及肾静脉造影。每次躺在或坚硬或柔软的检查台上,遍身涂满湿腻腻的润滑剂,让粗粗细细的橡皮吸管蛛网一般缠紧你的全身,或仰面看着阴森森的巨大机器在你头顶悬吊、旋转,然后闸门一般直压下来,接连几十分钟、整个小时地卡紧你的腹腔,卡得你双眼暴胀,嘴唇发紫,呼吸细弱得快要闭过气去。再或者当你把一条腿脱光,在众多女护士的呵斥、围观下尽情袒露自己的私处,让人捏弄、拉扯,你会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你是一条抽掉脊骨的癞皮狗,一只撕去四肢和触角的蚂蚁,等待着冥冥中伸下的一只巨脚,漫不经心地把你蹂个粉碎。
检查的过程其实就是等待宣判的过程。那是一种真正的末日审判。我把眼睛闭起,一边不停地设想种种结果:结核?肿瘤?或者干脆什么也没有,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一边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想象。我尤其不愿放任自己往好处想。命运是完全不可预测的,随时随地会变卦。我怕自己想象得太美,结果会来个出乎意外,一时接受不了。我更怕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想一通,冥冥中的什么东西略一生气,片刻之间会改变主意,顺手给我降下个恶运。一个躺在检查台上的人是无法保持一丝一毫自信的,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无条件地谦卑,以求得主宰者的怜悯和同情。
结论一项一项地出来了。那都是一些相互矛盾、含糊不清的结论。大约是进院第二次尿液检查之后,我小便中的红血球已经消失。打了几天的止血针,红血球也应该消失了,何况血尿原本就是间歇性的。拍胸片是为了了解那年的肺结核是否已经痊愈。假如没有痊愈,毫无疑问,那结核这次当真发展到肾上来了。可要是肺部都好了,患肾结核的可能性就很小,难道是什么肿瘤了?一时间,我内心异常惶恐,不知道应该希望其痊愈好,或者希望没有痊愈才好。等拿到结论一看,竟是“未见异常”几字。也就是说一切正常,连那年的肺结核是否钙化都没讲,也就是说,连钙化点,肺结核病菌侵蚀所必然留下的斑痕也消失了?
结核的可能性小了,不言而喻另一种可能却在增大。没想到,这时出现了第三种可能:B超检查结果,诊断为结石。那是真正的出乎意料。真正的大喜过望。也许有小林的特意关照,那天B超医生给我检查时显得格外小心,侧过来,翻过去,仰卧,伏卧,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反反复复,欲来还去。我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检查结束,我仍然一动不动躺着,双眼微闭,全身溜软,静听着医生在诊单上填字。医生将那字又填了好久,我想他当然一定要填好久的。旁边有几个人围上去,看医生写字,并且念出了声:“左肾结石。”
我一听翻身而起:“结石?”
医生也为我高兴,指着机器屏幕对我说:“还不很明显。”
我脱口道:“我还以为是肿瘤呢。”
这个时候的喜悦当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满脸红涨,结结巴巴地一再向B超医生道谢,仿佛那结石的形成是医生一手促成的,是他看在熟人的面子,对我的格外关照。我捏着诊单来到心电图室,哇啦哇啦地把结果告诉小林。小林也帮我高兴,寻思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对跟随她的女实习生说:“也有结石不痛的?”
结石而且很小,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只要这诊断成立,我简直可以立即出院了。可是随后的几项检查偏偏又否定了B超的看法。腹片结论为:肾、膀胱、输尿管均未见阳性结石。我疑疑惑惑地请教主管医生,医生说,不是阳性的,那就是阴性的,一般说有百分之十的结石是阴性,腹片拍不到。他安排我做肾造影检查。肾造影的结果仍同腹片大同小异,也是未见明显异常。医生又有他的解释了,说我的肾没有积水,造影当然查不到。医生的态度明显可疑,他一边言辞闪烁地敷衍,一边似乎也感到自己难圆其说,又安排我做了一次B超。B超仍坚持着原先的观点,认为是结石。
综合各种信息,我越来越感觉到不妙。有一点可以确定,我的左肾里有一个东西,至于那是何种东西,实在只有天知道。我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大约是第二年的四五月间,我已来到九江上班。当那通红的血尿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时,我不得不来到一家部队医院重新求诊。门诊部一位泌尿科专家在听到我的诉说后,也说那东西不是结石,那是一种“占位性病变”。他解释说,县医院的设备较落后,检查一般不会十分准确。他让我把那些检查过程从头再做一遍。我没有很好地听清这位医生的话,把“占位性”听成“障碍性”了。但他的意思我十分清楚,也认为那东西实在是个可怕的东西。
那是我住院多日后的一个傍晚,我早早把饭吃过,抄小路穿过县城,踏上浮桥往河那边的单位去。原本想到校看看有没有信件,把各处找遍了,却是一无所见,只得空着手顺原路返回。我一面想着心思,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同房的熊姓老人闲聊,同时也一面等护士过来打针。就这么等到十点,仍没见护士的踪影。原来护士早把打针的事忘了,直到我找进值班室问起,这才急急忙忙给我补上。
夜晚的值班室异常安静,刚刚给我打过针的护士也早已不见踪影,一个病员模样的人将上身趴在桌面,专心翻一本大而厚的书《外科学》。书是值班医生搁在桌上忘了收起的,属于那种常见的医学教材。想想时间尚早,回房也没什么事可做,我也趴下身子,同那人一起阅读起来。后来这人走了,我一个人把位子占住,翻开与自己有关的某些章节,肾结石、肾结核还有那个肾肿瘤等。
值班室正对楼梯口,上下的人都从我面前经过,大多是夜归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其中一个人姓张,在本医院的药房工作,跟我曾有几面之识。几天前,这位熟人的侄子爬上楼梯玩耍时,突然失手摔下,后脑着地,整个头部全肿了,医院已发了病危通知书,一家人哭个半死。没想几天过去,病情已渐渐缓解,小孩都能下地跑动了。张姓熟人斜倚身后的平台,絮絮叨叨地给我说着闲话。我一边点头,一边把目光偏离下来继续看那书。因为我已被书中的内容所吸引,欲罢不能了。我把肾结核一节看完,觉得与自己的症状十分吻合,接着看肾肿瘤部分,症状却更加吻合。没错,间歇性肉眼全程血尿,无痛,一般不为人注意。尿液暗红色,后期还可见极小的凝块。肿瘤小时腹部平片不易发现,伴有持续性或间歇性低热。书上还特别强调,肾肿瘤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恶性。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全方位闷性打击,我遍体冰凉,僵硬,恍恍惚惚地把头抬起。张姓熟人仍在对面一句接一句地说着。熟人如一张悬空的纸片,在巨风的吹击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太糟,我必须让自己缓和下来,便又回过头去看肾结核那一章,强迫自己相信我所患的更应该是结核,而不是什么肿瘤。但我已根本无法做到这点,眼前只是白茫茫水雾一片,还有从纸页上发出的那种眩人眼目的强烈光亮。我想我这时肯定做出了一个夸张的动作,熟人突兀地叫了一声,吃惊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再不好在值班室这么呆下去,我迫切需要回房躺下。当我撑着办公桌摇摇晃晃地站起,熟人已跳过一步将我扶住。他一边随我往走廊深处走,一边继续一句接一句地发问:“做什么,做什么?”
回到病房,熟人陪我坐了好久,问我要紧吧。我知道他自始至终把我当作因身体虚弱而引发的晕眩了,说我脸色不好,脸色吓人,给我倒来开水。又劝我平日一定要加强营养,顶好自己搞一只煤油炉开开小灶,不能只指望着每餐在医院食堂打的饭菜,那东西猪食一般,半点油水没有,一个星期下来,没病也吃出毛病了。我顺着他的语意微微点头,目光却直直地透过他的面孔,看到十分空洞的地方。
我要死了,我悄悄给自己咕哝了一句。谁也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同房的熊姓老人早已睡了,我们的谈话可能吵醒了他,等熟人一离去,他斜着蹬了蹬被子,继续睡去,睡梦中发出响亮的鼾声,一长一短,一粗一细。熊姓老人家住本县南岭乡,那里有大片大片石林,石林中又栽了大片的桃树梨树,每年清明前后,桃花梨花先后开放,与石林相映。熊姓老人的家正好在石林中心,他不只一次邀我等明年开春,到他家去玩,他会领我出去看花,中午在他家吃饭。我热情地答应着,内心却充满无限的怜悯以及由怜悯而来的恐惧。老人一辈子在乡下做木匠,头顶布满黄亮黄亮的瘌痢,骨骼粗大,体格健壮,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年龄在五十五岁上下。他说他胃部的毛病有好多年了,四处求医也未见断根,南昌、九江各处跑了一遍,那手术就是在九江那家部队医院做的。手术无疑很成功,但外面的大医院不是乡下人能长久住得的,刀口一愈合,他便赶紧回来,住到县医院做进一步的后期恢复工作。他现在能吃能睡能走动,老太婆隔三差五地从乡下赶过来看看,陪他在病房里待上一天,然后又回去忙家里的事。
言谈中可以看出,老人应该知道他得的是癌,但他绝不会想到,属于他的时间究竟还有多少。在我的印象中,得了癌症且死期不远的人,应该又瘦又小又弱,病容满面的,得了癌症的人绝不会如熊姓老人这样。我想,其中奥妙应该在老人那每天几次从口中吞下,从静脉注射进去的药物中。所有的情况都是老太婆告诉我的。老太婆很文静,也很和善,一眼可看出是在丈夫的坏脾气中受了一辈子压的那种柔弱女人。有一次趁着老头子外出上街,老太婆压低声音,用嘴巴努努那叠得很整齐的病床,说:别看他嘴硬,只有一两个月时间啦。
老太婆说,前不久在九江开的那刀根本就不叫开刀,医生把肚皮划开一看,原来里面早开了花,所有的东西结成一个整块了。医生一句话没说,照原样匆匆缝上了。
这种情况不止医生知道,老太婆知道,家里所有的子女亲朋都知道,连我这个同房的病友也知道,瞒住的恰恰只有老头子本人。
忽然间我想到,我的病情是不是所有的人也都知道,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同房这个垂危的老人,瞒住的恰恰只有我自己一人?
我看看身旁的老人,又看看自己,我让面前这幅情景吓住了:一处空空的白色房间,微微的灯光与天光夹着过多的各种形状阴影从窗外,从门顶的气窗透进来,阴影底下并排放着两张病床,床上直挺挺地各躺着一位白布裹身的待死之人……我压抑地大叫一声翻身而起,发现全身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房间里的空气带着一种明显的腐烂气息,异常闷热。我大口喘着气,心里清楚再这么下去我会发疯的。我跌跌撞撞地下床,将门顶的气窗打开了,又将朝外的窗扇顶开一条缝,然后跑到卫生间呆立了好久。昏黄灯光下的住院部走廊单调浮浅,悄然间又深邃无比,微微的冷风夹着药液味及湿腻地面的腥味四处流溢,身后高处的储水箱在负压的作用下发出嘶嘶的轰鸣。远处什么人家大概雇了木工在做活,夜空中不时传来刀斧的砍伐声、钉锤的敲击声。另外什么更远的地方忽然噼啪一下,那是水杯或窗玻璃之类尖锐东西落到水泥地面跌碎了。世界上的一切如旧,唯有我看来真的就要离开了。
我基本上一夜未睡,大脑处于高速空转状态,无数的思绪乱云一般旋出涡流吞吸而来,然后又乱云一般旋转着呼啸而去。一点钟左右,我似乎迷糊过一会儿,清晨五六点钟又迷糊过一会儿。这迷糊的时间当然不长,但每次醒来我都是全身大汗。我不知气温是否真有如此闷热,或这出的都是盗出的虚汗?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一遍遍地这么反复呻吟。我只感觉此时死去,实在太惨,太过于可怕。这一辈子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没有结婚,更没有小孩,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完全莫名其妙的,这就要去了。生命如断了线的风筝,飘一阵就没了。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是如此痛苦,如此恐怖,其情其景是如此残酷。
四
大约从很早很小的时候起,我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或者说是一种十分固执的确信,感觉自己的生命总有些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我来到人世上一遭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一定的目的,一定的使命,一定的非得走这么一遭的理由的。现在看来这想法当然荒唐可笑,但其中确实反映了属于少年生命、属于一个初入人世的新鲜生命的不由自主的乐观、开朗。在后来的接触中,我发现不少人年少的时代都有过这种想法。我至今还坚持说,这当真是一些不错的想法。我完全无法想象,假如一个人一生从未产生过此种想法、此种确信,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的存在有任何目的,这种人的生命会有多么苍白、可怜。那段时间我不只对自己,我对所有的生命都充满美好的想法,在我的想象中,我们所身处的这片土地,这个地球就好比一个巨大的花园,原本是万古洪荒的一处焦壤,忽然滋生出如此茂密的生命,如此之多的植物、动物,这本身就显得多么神奇。而人类的出现无异是生命花园中绽出的最绚丽的花朵,他的内部不只具有那么精妙细微的结构,而且具有如此丰富而伟大的精神想象力,精神创造力。每当我作为一个乡村少年站在村头的屋场上,仰面观看头顶一架两架晶亮的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从远远的天穹深处划过,或者站在某一幢建筑物顶层看着四周的城市大海一般荡起巨大的涟漪向无尽的天边起伏而去,我的心中总充满因人类的伟大、因人类所勃发的沛然生命力而激起的震撼与自豪。我知道这所有的物质创造精神创造,都是人类这朵大花尽情绽放时映射出的色彩和光焰。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现实中的每个人、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神圣的、神奇的,都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任务的。我们都是大地之花,我们唯一的使命唯一的任务便是冲破所有的艰难险阻、风霜雨雪,尽情开放,以我们每个人各具特点的存在来展现这个世界生命力的多姿多彩。人们不总是迷茫于生存的所谓意义吗?这问题其实十分简单,存在的过程便是开放的过程,存在的意义全在于怒放的那一刻。这时候,所有属于我们生命中的忧伤、低徊、绝望,包括生命与生命之间爆发的所有纷争、斗争,甚至战争,都是生命力极其充沛旺盛的表现,是花朵怒放到顶点到极致的表现。
属于个人的生命确信、生存确信一旦建立,你会发现你的承受力你的精神韧性不可思议地增强了许多,长期艰难困苦的生活,贫病交加、受尽磨难,不但没能摧垮你,说不定反而让你早已有之的那种神秘的生存使命感愈加强烈、集中,同时也可以说愈加病态。你不知不觉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难英雄的模样,认为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什么对你的特殊惠顾、特殊考验。比如我,在一个接一个凭空而降的灾难面前,在生命中许多无可忍受的日子里,我总给弄得惊奇不已: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其中真的含有赤裸裸的暗示,真的是一种考验吗?否则为何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身上重复着虽形式各异但主题却相互雷同的单调表演?作为一个精神的探求者、人生的体验者,我陡然觉得手中的笔异常沉重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属于我的那些确信与乐观、荒唐与梦想不知不觉淡化了,隐匿了,以至一去不返。生命过于圣洁,过于绚丽,而生命所存在的这片土壤却过于污浊,过于肮脏,生命的成长过程便只能成为一种自毁和他毁、自残和他残、自辱和他辱的过程,这其中的矛盾和混乱无法调和,留给人的只有永远的伤痛,永远的无奈。特别这次在病床上躺下,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我不能不幡然醒悟,原来我承受的那一切,遭遇的那一切,真的没有另外的特殊意义、特殊目的。受难只是为了受难本身。一切都是偶然,我的存在跟世上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存在一样都是可有可无的,多一个少一个,全无所谓。何况从现今的角度看,我经历的种种实际上也根本算不了什么,根本称不上苦难。现在真正的苦难开始了,我才知道原来竟有如此可怕,我绝对忍受不了。看来,我绝不是自以为的那种承受苦难、担当苦难的人。只有当自己置身于苦难之外,我才会去感受苦难,理解苦难;当苦难有一天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尤其是患上此般恶病,我便完全垮了。此刻如果让我选择:或经受诸般磨难,成为我所崇敬的那种伟人、圣人、精神先知,或成为一个庸人,过平平安安生活,享尽自己的天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很好地认识自己的实际能力,完全非分地向往着不同凡俗的精神事业,甚至羡慕着能像耶稣、像释迦牟尼那样献身。久而久之,我已经与整个世界离开得越来越远,完全不为世俗所容了。我为越来越显露的属于自己的真实处境所震惊:我既没有才气,没能力,没超人的忍受力去担当重任,更没有本领去俗世生活中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特别是现在,病情莫测,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多久都是一个极现实的问题,一个逼得我不得不立即正视的问题。此刻,我唯有一个愿望: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平庸地活下去。假如可能,我一出院便以极快的速度结婚,有一个安静的家,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能寄托希望的后代,然后将所谓的文学写作当作一个爱好发展下去。写作完全是长久的事,一生的事,只能慢慢进行,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实在是一个平庸的人,智力上、才能上毫无过人之处,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差了好多。我比别人所多下的,只是那一份不安分,一份虚荣,一份可笑的狂想,实际上是多了一份自卑和虚弱。我羡慕一切在俗世生活中平平安安的人,比如我早先的那些同学、那些朋友。我的路子真的走错了,走傻了。
病床上的思绪是丰富的,复杂的,病床上的人格同时也是分裂的,我一面对自己进行着清理、分析,而在思维的另一层面,又对自己的清理进行着同步清理,对自己的分析进行着同步分析。大约是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社会上,当然大多在知识界流行着一种颇为时髦的话题,关于禅的话题,一种谈玄论道的话题。我周围的一两个朋友也正醉心于此,言谈间总不由自主地提及。每当此时,我总是默默倾听,一言不发,有时装出痴呆模样微笑着点头,不置可否。其实,在内心,我真有些不屑。禅的话题在我看来是个让人极为厌恶的话题,就连提一提都有些无法做到,更不愿花过多时间去加以了解了。我讨厌那种将宗教问题、将精神活动心灵活动转化为诡辩的庸俗气息,讨厌那种将无边生存苦难转化为机巧的偷偷一乐的小聪明嘴脸。这一刻从自己身上,从自己的痛切感受中,我理解了。我理解了那禅,理解了我们的文化史、精神史上那所有的谈玄论道倾向,理解了在我们这里,为什么只能出世,只能逃脱,而不能面对,不能担当。我们的生存实在太过于惨淡,一个多情脆弱如我们这样的个体,如何能承受得了这残酷的现实。我们完全无力面对这些,我们只能逃避,只能回避,只能视而不见,只能让自己麻木。假如有一天得了重病,也只能用庄禅之法自我排解,消除求生的欲望,求生的本能,对周围的一切看淡些,再看淡些。这样,一旦灾难甚或死亡来临,某种程度上也许能让自己得到片刻平静,不至遭受过于严重、过于残酷的打击。所以我要说,我们接受庄禅只能说明我们本身所处的现实太过于惨烈、惨淡,庄禅之众实际上都是经历过一般人所无法接受的极度痛苦的人,是经历过地狱之火反复熬炼的人。我想,也许某一天我也会读读有关庄禅的书。我以为也只有像我具备如此体验的人,方可能谈到对庄与禅的理解和接受。
当然所有这些问题对于我来说未免显得过于奢侈,这个时候并不是我作过多无谓思考的时候,也不是我安排病好以后如何生活的时候,这个时候我迫切需要面对的唯一问题是:怎样做到侥幸不死?假如那种可能真正成立,假如我所患真是肿瘤,真是癌,眼睁睁等死当然不可能,哪怕有一线希望,一丝一毫的可能,也应该尽一切努力去救治。不断地救治总会不断给人以新的希望。哪怕是最无望的救治吧,只要一步步进行下去,这样在通向死亡之路上也会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一个逐步接受、逐步适应的过程,这样就可以让那令人痛彻心肺、令人欲疯欲狂的事实化为若干等分,然后一分一分地承担下来。随着救治的措施一个一个失败,身体所蕴的生命力也会一步一步失去,等到最后的关头到来,也许就给人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感了。为此,我暗暗进行过仔细的筹划,不用说这都是一些十分实际的筹划,是有关经费,有关金钱的筹划。我私下打听过,进行一次肾肿瘤手术,包括术后的一系列跟踪措施,如化疗等,当时大约要花费四万元左右,而我自己,目前即便一下拿出四百元也很困难。借当然很不现实,周围几个要好些的朋友都很穷,不可能有多余的钱拿出,何况这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在这样一种绝症面前,谁能担保你有还债的可能?你开口说你是借,其实还不等于让人白送?我想我唯一可以一试的办法,也即许多人在绝境面前反复试过了的老办法,那就是募捐。近几年,由于我在外面的杂志上断断续续发表过几篇小说稿,至少在本县的文艺界有了一点影响,我想我是否可以请文联出面帮助张罗一下,通过各种途径向社会呼吁?在此以前,当地文艺界一些领导、朋友对我确实也颇为关心,曾主动问起我生活上写作上存在什么困难,我都是含含糊糊地应付,从没有提出非分的要求。现在死到临头了,请求一下帮助,我想,大家都会谅解。
据我所知,肾肿瘤的一般治疗方法是手术摘除。这里先不管手术能否成功,术后的存活率有多大,存活的时间又有多久,纵使一切顺利,我能够康复了,出院了,甚至又能像往日那样上班了,可毕竟这是摘除了一个肾脏的人,一个得过癌的人,归根结底还不等于是一个废人?未来的生活图景一幕幕展现在眼前:没有结婚,也不可能结婚,那种状况下更不可能从事所谓精神上的追求,不可能搞什么创作,一生所望全部离弃,我只能呆在这异乡,这大山深处的小县城,呆在校园一隅的一间破烂房子里,绝对的独自一人,没人看望,没人扶持,没有丝毫的感情交流,全然失去起码的正常人生活,只能让周围的人可怜和讪笑,狗一般打发剩下的时日。这时候,现在的女友固然早已与他人结婚生子,生活幸福美满,有时她从外地回来,带着丈夫、小孩,回校看她的父母亲人,无意中跟我遇见了,我想知道她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我在乡下的父母、弟妹到学校来了,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家里辛辛苦苦送你读书,读到后来就这个下场?内心里我十分清楚,我绝对无法忍受这些。我会有起码的自知之明,主动采取措施把这幅悲惨的情景结束的。
在我生活中的某一段时期,那大约是二十岁前后的一段时期,我最欢喜谈论的一个话题便是自杀。有时谈得过于真切,朋友们信以为真,不免惊慌失措起来,唯独我自己反而没事人一般,转过身便全然不记得讲过什么了。我想那时的所谓自杀,多半只是出于年轻人的焦虑与矫情吧,倒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一人独坐在病房的一隅,认认真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就像考虑中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一样实际和具体。我将一般常见的几种自杀方式想遍了,一项一项加以预习,模拟。上吊?投水?喝农药?跳楼?切脉?也许问题过于现实,想象过于真切,我只感到胸胀气闷,呼吸急促,眼前习惯性地被那种白茫茫一片水雾笼罩,痛苦得只想跳起来。我知道我完全承受不住这些。我受不了。于是,我又试着考虑略微温和些的方式,比如服安眠药,静脉注射特殊的药剂,等等。那次一位朋友老朱来坐,我们还仔细地讨论起安乐死的可能性。老朱从专门的医士学校毕业,后来分到乡下医院做了多年的医生,现在虽然调离了,但工作的部门仍属卫生系统,医学知识比较丰富。可我们说来说去,觉得所有的方法都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不错,服安眠药,静脉注射,还有所谓安乐死,其本身也许无知无觉,让人在昏睡中完成向另一世界的跨越,但是,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呢?当一个人得知自己患了绝症,无可挽救,并且没必要挽救,到给他服用安眠药、实行安乐死之间,必然存在着一段空隙,这空隙哪怕只有一星期,一天,一小时,甚至只在针管落下,在药物从口中进入的那片刻,那瞬间,也全然超出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使人丧失理智,陷入疯狂之境。由此我想到,许多人的死,也许他不该那么快死,他是被活活吓死的,许多人临终前神智不清,反复昏迷,原本他也不该昏迷。他是被吓昏的。临死的人如猪,如狗,在弥天的大祸、弥天的恐怖中起伏沉落,丑态百出。
每个人都得死,这点道理固然人人能懂,可每个人临死之前如此痛苦,如此恐惧,这却是我全不知道的。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以及在此之前所有存在过的人,在此之后将要存在的人,无一幸免都是在这样一种极度痛苦中死去,都得在这样一种极度痛苦中死去。每一天每一时,包括现在,此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正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这是多么可怕多么残酷的图景,这是多么重大的触目惊心的事件。所有这些,我竟然全不知道。直到我自己躺到病床上来了,直接经受着煎熬了,我才突然知道。而现实中那些没有躺到病床上来,没有经受此种煎熬的人,直到此刻他们仍然全不知道。有时看到大街上那一个个步履匆匆、志得意满、绝然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人,我都有些愣住了,我想难道他们可以不死,不用经历那残酷的一关吗?由此我明白,死亡当真只属于你一个人,别的人,哪怕再亲近的人,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同学朋友,都根本不能理解你的痛苦和恐怖,你唯有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然后默默地飘零而去。尤其是在无神论者如我们这样一个族类,这样一片绝对物质、绝对虚空的土地上,我们找不到一丝半点心灵上的依托、精神上的援助,只能赤裸裸地,不带一点幻想地面对残酷的死亡。
五
解决死亡前的痛苦,让我们每一个个体能早一点平静地面对死亡,是一项多么急迫的任务。我们一刻也不能拖了。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人生永远只能是凄惨一片,人世间所谓的信念、理想、希望、事业,包括人类整个文明一齐受到严重的质疑。那些日子我忧心如焚,打完针,吃过药,便掇了把木凳坐到阳台一角,背靠水泥栏杆一边晒太阳,一边思索着生平所遇到的最大难题,为自己,也为我身后站立的千千万万将死,以及现在不死但今后一定会死无一可逃的同类。自杀,包括那种安乐死之类,看来是少有可取之处,那不过是在恐怖中制造恐怖,以恐怖阻止恐怖。我想到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让我在卧病之时,在临死之前能感到温暖和安慰。但我又想,假如真有了妻子儿女,自己只会更加眷恋,更为牵挂,更为割舍不下,结果只会进一步增加痛苦。还是自己忍受一下吧,绝不能自己一走,让妻子儿女留在世上受罪遭颠沛。特别是自己壮岁死去,妇少子幼,生活无靠,那局面又有多么的糟糕。我想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表面措施、暂时措施,要解决死亡之前的痛苦,我们是不是首先应该弄清,一个人在死亡之前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总结起来,大约不外乎两点:第一,对生的依恋;第二,对死,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上天造人,让人的生存欲念如此强烈,可人又总得死,总不能很好地活下去,自古至今,无一幸免。这矛盾,这痛苦,谁受得了。这里面是否含有某种恶意的成分,某种蓄意的戏弄?当你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大汗淋漓,欲死欲活,偶一侧耳,你也许能听到半空中传来的某种兽性的狞笑。当然反过来,你的惨呼,你的痛叫,你如狗一般如猪一般的丑陋的翻滚,谁说不是对冥冥中的存在的一种自虐式反抗,一种绝望的示威呢?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受拨弄者,一种极其可怜的生物,从刚落地开始,就为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所驱使,木偶那样恍惚着身子,奔走,忙碌,挣扎,相互揪着头发厮打、争斗,直到悲惨地死去。我想,我们最首要的问题是找出那驱使着我们的“东西”,那根牵动木偶的线,切断它,至少要掌握它,自己操纵它。
我当然知道,做到这一点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只是我个人纯然的幻想,是一种病中发生的病态幻想。但我们可不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们发明一种科学方法,具体说是一种药物,让那些患上不治之症的人,那些年老濒于死亡的人,服了一剂药或打了一针,就能完全摧毁那种生存欲望,让他快乐幸福地死去?
这话说来说去看来又说回头了,我大约又要说到安乐死问题了,要说到吗啡、杜冷丁等等致幻剂了。这时我再一次想到老子、庄子,想到我们古已有之的那些充满开朗、达观精神的看取人生、看取自然的眼光,那种回避与无视,那种淡然与漠然,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之类。
生的另一面是死,对生的渴念必然导致对死亡的无穷恐惧,两者相互依托,相辅相成。有时,我看着街头上来来往往的众多俊男美女,青春,朝气,潇洒,可是假如某一刻他或她的呼吸没有了,心脏停止跳动,便会立时变成一具令人惊惧的死尸。同是这一具躯体,生死之间为什么会造成如此绝然不同的效果?人死之后是丑陋的,这点谁也无可否认,尤其是在尸体变形、腐烂发出恶臭的时候。但是所有的动物死后都是丑陋的,都会变形,腐烂,给人的感受为什么就要平淡得多呢?可见尸体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追附于其中的某种神秘的观念、神秘的意义,这里既有对不幸同类的尊重与哀怜,更有对不可把握的未知世界的本能恐惧。加上有关地狱、阴曹地府的渲染,有关鬼与魂的种种传说,死及与死相关的一切更是给弄得阴森森惨恻恻。对死亡问题的重新认识应该作为一个重大课题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应该将死亡教育当作一门必修课排入所有小学、中学及大学的课程中,让我们每一个人从小明白,既有生,就有死,这是寻常不过的自然规律。迟早总是要死的,死亡并不可怕,与死亡有关的一切毫无神秘之处,一个人死去就如一个物件用久了,或者一不小心遭摔了,破了,碎了。我们应该消除笼罩在死亡之上的所有神秘色彩、恐怖色彩,让每一个人养成一种对死亡的亲近感、对死尸的亲近感,我们要从一出生起就做好死的心理准备,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免得死到临头却又手忙脚乱,心惊胆战。更重要的的是,我们还应该做到这一点,我们要让人们明白,死亡并不是彻底的消失,死亡不是生命的终止,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死亡是一种过程,是向另一生命形式超升,向另一更高的空间超升的过程。
不知是由于精神压力过于强大,或者营养太差,加上受到药物毒副作用的影响,进院以后,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起来。这是由内向外,从心灵到躯体的双重虚弱。我不敢见风,见风就能感冒,太阳略略西斜,光线中的温度减弱,我就得赶紧搬了凳子进房。医院位于县城后面的半山坡上,每次出门、进门,我都不敢用力,不敢快速走动,仿佛什么时候自己已脆化成一只玻璃器皿,略有触碰便会粉碎。我小小心心地看医生的脸色,看护士的脸色,医生和护士每一次皱眉、每一次眨眼,对我来说都显得含义无穷,医生的每一句话,护士的每一句话,于我更无疑是一道道圣旨。朋友们也会隔三岔五地抽时间过来坐坐,他们看我神情不对,会千方百计找些话进行安慰。我宛如孩童一样不停地哦哦点头,内心当真平静许多。记得有一天晚上,老朱刚从乡下出差回来,丢了饭碗便赶到医院看我,我心情极好,两人谈得很兴奋。九点多钟,护士给我打过针,我忽然感到神思恍惚,似乎头有些发晕,暗自寻思是不是青霉素过敏。我知道老朱在外多日奔波,加上坐车,肯定太过于疲劳,我应该早点让他回家休息的,但我的恍惚感偏偏一时难以消失。我怕老朱一走我会立即出事。这一刻,我是那么惊恐,那么脆弱,完全像个稚童依恋着父辈那样依恋着老朱。如此等等,有时我会让自己的软弱弄得好笑起来,我想我多么宝贵的一条命,至于弄到如此程度吗?其实严格说起,我是最没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过多存活的。属于我的生活彻头彻尾是如此琐碎,如此无聊、无耻,混迹其中,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多年前的种种所谓自杀的想法,多半正是源于此。许多时间过去,我不但没有照自己所希望的,也就是照一个正常人所必须、所应该实行的那样自杀,现在真让你死了,无须你拿出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你反而如此害怕起来。我宁愿如猪一般狗一般活着,也不愿如一个人那样死去。此时假如有谁准许我不死,但必须像一头真正的猪那样生活,关入猪圈,与猪同食、同睡,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我只会把这种猪的生活当作治病的一种民间偏方吧。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族类,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片土地,在生的欲求面前,所有的价值一齐给悬置起来,所有的信念、追求,如这么多年我所努力的文学、精神、思考等等,一切全都虚化,唯一的要求就是:活下去,哪怕做猪做狗,一切在所不惜。我一点也不懂我为什么要活,不懂我到底依恋一点什么。没有尊严,没有生存的基本保障,没有心的与灵的诸种依托,一切都已失去,一切都被剥夺,剩下的唯有这小命一条,贱命一条,唯有这赤裸裸的生之欲念。我想贱命之所以贱,正表现在此吧。也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被剥夺,没有任何我们为之奉献的东西,任何大于生存本身的东西,我们才会死死抓住这条贱命,将一切押在这条贱命之上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正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不幸中最不幸者,唯独守住这最后一条贱命,贪恋着这最后一条贱命,又有什么过分,有什么值得非议,值得指责的呢?
又是一个星期天。又是一个晴天。星期天医生不上班,早饭后护士打完例行的针,我站在室内不知往哪去好。阳光仍在树头上烈烈亮亮地照着,一楼的几个病人家属正在阳台下面的阶檐前收拾早餐后的炭炉、碗筷,另有一个清洁工模样的人半蹲于对面的土坎下焚烧一堆废纸杂物。街市上的喧嚣化作一片雾或浪一般的东西从山脚下倏忽飘过来,倏忽之间又飘散开去,竟不留一点踪迹。我打算学其他病人那样到街头走走,可是又不知具体到哪走。准备回校看看有没有女友的信,心里又明明知道不会有信。于是我想到那久欲一去的所在,黄土岭旧街上的一座教堂。我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看看在有关灵魂问题,在有关人类不得不共同面对的死亡问题上,一般的宗教教义中是如何认识,如何解决的。
星期天的教堂,气氛格外凝重,人到得也多,门边的小黑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今日有圣餐。教堂里的格局与我们一般所见的会场并无二致,正前方的高处并排放了两张会议桌,桌后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正在讲道。讲的是圣经中的几个比喻,砖窑的比喻,意思是上帝让我们受苦,并不是真让我们受苦,而是对我们施加必要的磨炼。这就像那窑里的砖,只有经过烈火的烧炼才能造出一块好砖一样,我们也只有经历患难和痛苦才能得到最后的安息。我有些不习惯讲道者的语言方式,但他的意思我是懂得的,我知道他所接触的,正是我多年来极为关心极为痴迷的有关苦难的话题。
讲道过后,接着为两位患病的信徒祷告。领头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女性,口才极好,话语干净利落不停歇。祷告词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们无法承受苦难,只得把苦难推给主,让主为我们承受。好像一只手柔柔地伸到胸间抚触了一下,我心头一颤,忽然间泪流满面。是的,我们每一生命个体其实有多么渺小,我们只有把自己奉献出来,奉献于冥冥中那至高无上存在的祭坛之前。后来,在唱赞美诗时,我站到一位婆婆的身边,与她合用一本歌词本,一句一句地读着上面的每行文字,体会着那温婉绵长、似吁似叹、且博且大的乐曲,体会着那种人与其至高存在之间相互交托、相互依赖的境界。
接连几天,我的脑际一直响着那天的声音,那种祷告,那种歌咏。我觉得这实在是一种最奇妙的声音,当你被整个现实整个世界遗弃了湮没了的时候,当你最弱最小、身处无望的绝境辗转挣扎、无以自拔的时候,是它一眼发现了你。它排开外界的一切纷乱与嘈杂,顺着你痛苦的眼泪、粗重的呼吸排闼而入,直接作用于你的心灵最深处,低低地哀恳,轻轻地抚摸,一遍又一遍。记得那天的仪式临近终场时,主持人又布置信徒们一齐到那两位病人家里,到他们的病床前面,去进行安慰,去祈祷。我忽然对那两位病者产生了无限的羡慕乃至妒忌之情。撇开宗教里那所有的教义、那悲天悯人的情怀不说,单是这么多人在病床前围绕你,用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祈求为你祝福,其情形又会有多么热闹,会让人感到多么温暖。我明白一些仪式中为什么要有临终前的忏悔、有追魂弥撒了,那都是对死亡者的深情抚慰。用这种眼光看我们的生活,我同样懂得了很多道理。这以前我一直厌恶乡下死人时的诸多仪式,比如哭丧,比如做道场,比如放鞭炮扎花圈,等等,我以为那只是活人的一种虚荣与无聊,而于死者无益,至多表达了一点活人的怀念之情。我哪想到我完全错了。死亡时的所有大操大办绝对是有关死人的。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确过于孤单,过于寒凉,如果临死还得不到一点热闹,不感到一点人间的温暖,那不是寒凉透顶了吗?这刻我唯一的愿望是我临死时,尽管我意识丧失,但我的身边还能有人,有人声哄哄,有人在为我哭,在为我奔忙,为我……这一刻我明白,人的死实际比生更重要。在生时你可以受苦,但死亡时一定要感到温暖,你的身边一定要有人。最先主张给死人做道场、做法事,主张热热闹闹的人,其实体验过多么残酷、多么惨烈的人生感受。由此我还想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人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相互之间请客送礼,热衷于结朋友,找熟人,拉关系,我还想起宗族、乡土以及所谓工作单位对于我们的重要性,因为我们每个人活着都是如此脆弱无力,如此孤单,我们不得不为自己找到一点依托、一点危急时可以抓扯一把的地方。
六
出院后的第二年农历正月十三,我来到九江,到一位朋友所主持的文化公司打工。其实在住院前的头年九月份,我就到这家公司帮过一段时间的忙,当时我因在作协那边刚刚签好合同,一心想着写小说,坚持回县去了。没想到小说没写成,大好的光阴都在医院里、在病床上浪费掉了。春节过后,朋友又来信来电催促,他还利用出差的机会,找到我专门谈了一次话,让我帮助搞一点文字工作。他知道我为人还实在,又在家里坐得住,他说他们就缺少一个这样的人。我没有过多犹豫,答应了。这个时候,我在学校原本已很难待下去。这么单独一个人成年累月在房中躲着,也当真有些可怕。出院时,医生给我下的最后结论依然是结石,还有膀胱炎症。开了些打石的药,石淋通之类,我疑疑惑惑地吃了两天,便全部弃在一边。我想,假如不是结石,假如是其他的病,却用打结石的药一连串这么打下去,其结果将会不堪设想。在我看来,什么结石、膀胱炎症,全是些不着边际、不负责任的瞎扯。对自己的病,不用说我一直甚是投入,医生的整个检查及诊断过程,我基本上是参与其中的,故此他们所有的犹疑、不实之处,我都一清二楚。在该做的检查全部做完,结论却根本无法肯定的时候,主管医生建议我转院,到九江或南昌做CT确诊。报告送到科里,却让那位个子高高的外科主任压下了,原因仍是那让人怎么也弄不清其奥秘的公费医疗制度。据主管医生及病友们介绍,公费医疗是实行什么包干制的,假如你想转入外地更高一级的医院就医,原来的定点医院就会蒙受损失等,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即便医院同意了,还要得到县卫生局公费医疗办公室及其他相关职能部门批准,打通这些关节,不用说更是难上加难。一番努力、一番试探之后,我死了这条心。该做的检查全部做了,头绪依然同刚进院时一样茫然,再这么住下去确无任何意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出院了。
每天从早到晚独自在房里躲着,将一瓶尿液端在手上细细察看,无论如何都不敢放开,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极其难堪,也极其黑暗的。原来还有医院可以依靠,发现异常随时可向医生报告,现在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有时我也试图把这事放到一边,甚至逼自己上街走走,到朋友家坐坐,散散心,但是不行,哪一次的小便不经过认真察看,我都会惴惴不安,总以为有什么异常给忽略了,错过了。我清楚地知道长此下去是不行的,长此下去,一个人没病也会吓出病来,更别说什么写作、什么完成作协那边的合同任务了。现在朋友提供一个机会能让我暂且脱离,到外面待一段时间,我想我是没有理由推辞的。另外从这一刻开始,我暗暗存下一个心思:听说朋友的这家公司具有一定的资本、一定的经济实力,随便一笔生意做成,都几千几万地往里进钱,我想假如哪一天我的病发了,正式确定是那种可怕的东西了,到他那里报销一些医药费,也许并非难事。再说地方大些,与外界接触的渠道多些,即便募捐吧,办起来也应该方便得多。
预感很快得到证实,来九江不久,我的小便又开始出血。这不是浑,不是浊,不是那种所谓隐隐红色,不是半天之后才转换成的酱油色。这是真正的血,白瓷的蹲坑里红通通一片。症状跟早先的完全一样,只是颜色更浓更深,无痛,没有丝毫异常感觉。把眼睛闭起,你以为你在随意地小便,低下脑袋一看,才知道你拉的全是血。这血尿同样是间歇式的,上午有了,下午就可能没有,头天有了,第二天也可能没有。一般持续两到三天,然后消失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然后接着出现。
此时此刻,我已彻底丧失了面对的能力,我只能昧着颤抖的心把面孔偏过,混一天算一天,拖一天算一天。不过在暗中,我开始冷静地筹划着一切。我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一旦死去,我的尸体该往哪放?我租住的是郊区农民的一间房子。人家的私房,不可能给租住者停放尸体的,即便房东同意,其他的房客也不会同意,房客们肯定会给吓跑。房东没有了土地,没有职业,全靠一点房租维持生活,我的确不能因为我而影响了他的生意。也许不等我死去,也许当他们得知我患的是如此可怕的病,就会赶了我出门的。谁愿意将一个生命垂危的癌症病人收留在自己房中呢?于是我想回家,回到母亲弟妹们身边。从生活方面考虑,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去老家了,到了那里,身边都是亲人,所有的端茶倒水、熬汤煎药,可以由他们完成。那里还有泥土,有大片大片的山体、土层,可以做我身后的栖息之地。不过,在内心深处我同样清楚,老家那地方我也许会回一次,作一个告别,但我不可能在那里躺倒,咽下最后一口气。乡村中有这样一种普遍的看法,一个人壮岁死去算是凶死,并且竟没有留下一个后代,并且连婚也没结,真可算得上世间最悲最惨的事了。我想我根本没有理由让我的母亲承受这个,让我的弟弟妹妹承受这个。他们为我的读书费尽心力,付出太多,我不但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反而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丢下一具臭皮囊让他们忙乱,悲泣?
一个人死后为什么还得有一具尸体残留,并且是那么丑陋、可怕,以一种出奇不堪的姿势污染别人的视听,给周围的人带来无限烦恼?我为自己选定的处理方式是:当生命的某一时刻来临,我会打上背包悄悄出走,去四川、云南那边某一个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让自己消失。所有的丑陋,所有的腐臭,都让大自然以自己的方式去加以处理,加以解决。
出血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已经拖无可拖,最后的时刻到了。这天我来到部队系统的一家医院,同泌尿科专家门诊处的一位老医生谈了自己的病况。我谈了早先的出血,近期的出血,又谈了去年在县城医院的检查结果。医生微微摇了摇头,说不会,不会是结石。医生说这是一种占位性病变,县里的设备较差,他们只知道你这肾里有一个东西,至于什么样的东西,就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他让我将早先做过的检查全部做上一遍,B超、腹片、肾造影等等。从医生的神态中,我看到问题有多么严峻。我一句话没说,缓缓退出门去。
B超室很小,也很偏,我手拿医生开的检查单,沿着树丛中的一条土路穿了好久才算找到。这里毕竟不同于县里的医院,人多,要预先挂号。一个护士模样的人隔着半开的旧木门接过我的诊单,随手一划,便将我划到两天之后去。
时近中午,我恍恍惚惚地从医院出来,站在大门边呆立了好久。我的面前有两条街道,要是回公司,回自己的租房,我得向左拐。可在这一刻,我实在没有勇气回到那个不祥的房间,没有勇气让自己跟自己孤零零地面对,还有那尿,那血,那横搁着的单人钢丝床,那无边无际的狂乱幻想。我在医院大门前的一家小店吃了碗面条,然后沿着下降的坡道缓缓朝下走,打算到哪里打发掉剩下的半天光阴。坡道走完,左边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宽宽大街,右边是一处临时停车场,一辆辆个体班车横七竖八地排列着,有人站在当街处朝着行人大声吆喝。我心头一动,站住身略略巡视一下。还没等我将主意打定,已被热情洋溢的拉客者裹挟着进了车门。
这天夜里在湖口县城一位朋友家里,我同着几个人围桌而坐,桌上摆着常见的几样菜,地下撂着一扎刚刚解开的啤酒。朋友们没完没了地喝那酒,用当地的土语讲些没完没了的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更没有半点想听懂的欲望,只木呆呆地静坐在一旁。我一言不发,却神情紧张,心境悲凉,身体上被衣服遮盖的某一处地方正一丝一丝朝外透着冷气。我想我今天的出走原为逃避些什么,可我没想到那实在是个内部的东西,根本不是一走了之能解决得了的。趁朋友们闹得正欢,我悄悄来到卫生间,反身将门死死闩住。
尽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当那鲜艳的红色毫无顾忌地直冲而出,我仍如突然遭到致命的一击,身子一阵剧烈晃动。我伸手扶紧墙头上的水管,尽量让自己稳住了,坚持着将小便排完。实际上这真的不能再叫小便,这是那种鲜活活的血浆。白瓷蹲坑里,血浆泛着巨大的泡沫,一边噼噼啪啪地破裂,一边一个紧压着一个地往上堆积,像是一心要将便坑堆满一般。透过卫生间的木门,透过走廊,隐隐传来隔壁朋友们的说笑声,争吵声,及酒杯砰地一下敲在桌面的声音。我发现我的身体越来越轻飘,或者说越来越沉重。我只是死死抓住墙头那根遍布锈迹的斑驳铁管,不让自己的双腿瘫下。
我要死了,我又一次这么呻吟出声。
死得好!我闷闷冲自己叫了一声,缓缓把身子转过,整个伏倒在攀住铁管的那根手臂上,长久地一动不动,只让那团模糊的红色在视线尽头随意放大,飘浮,让便坑里的泡沫一个接一个地依次破灭。
两天之后,我依约准时来到这家部队医院B超室。我是怀着赴死的念头走进医院的,我根本没想到,其实这正是我从困扰近一年之久的绝境中彻底摆脱之时。检查最终证实了结石的说法,并且十分肯定。结石很小,已从左肾排出,一路滑行而下,恰好卡在输尿管与膀胱结合部那处比较狭窄的地方。于是我明白,近一段时间我体内的大量出血,原来正是这颗结石由肾脏朝外挣扎,朝外急剧运行的结果。我飞跑着将检查单拿给泌尿科那位老医生看,问其他的检查是否可以不做了。医生说,可以不做了。
医生又给我开了些打石的药。我没有到药房将药取出,转过楼角就将诊单撕碎,揉了揉便扔到纸篓中。我想结石能算什么病。对我来说,结石真的算不了什么病,何况还是这么小的一颗结石,这么一颗已在滑行之中的结石。说来也怪,经过这天的检查,那血尿竟听到喝令一般立即停止了,自此以后多年,再未出现过一次。
组稿编辑姚雪雪
责任编辑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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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收获》199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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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低悬《收获》2005年第4期
路那头《布老虎中篇小说》2006年春之卷(春风文艺出版社)
唱安魂《青年文学》2006年第6期
两亩地《收获》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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