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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

2009-04-10李为民

百花洲 2009年2期
关键词:马克

1

马克伏在妻子杨梅馥身上,停止耕耘,气喘如牛,半天没缓过劲来。这次,按理老婆这块盐碱地应该种上红高粱了。两个星期前,梅馥在弋峰医院做了输卵管通水手术,感觉不错。弋峰医院以前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呢,一百多年的历史,技术一流。

好一会儿,马克才从梅馥绵软、丰润的身上翻落到一边,很职业地按着医生叮嘱过的,拿着自己枕头轻轻塞在妻子的臀下,好让臀部高于身体的其他部位,这样,马克的精英们便会顺畅地穿过梅馥湿润的沼泽地,进入她的阿房宫,去寻找,去创造。做完这些,马克光着上身钻进沙发里,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黑暗中,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整整六年,夫妻俩一直没播上希望的种子。

马克夫妇感情还是很深的,应该说,老婆曾是马克的救命恩人。六年前的五一节,应该是马克结婚的日子,但却成了他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因为未婚妻王嘉仪突然斩钉截铁地提出离婚,理由是从小到大马克都宠着她,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她要找一个对她“狠”一点的人,也就是有个性的人,具体地说,她要和一个郊县开茶厂的小老板,绰号叫“彭霸天”的男人结婚。这个“彭霸天”长得文质彬彬,很有女人缘,以前是师大化学系学生,大三时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靠他老子是个体户弄了个小老板混混。他经常到师大来玩,自然就勾搭上了王嘉仪。马克和嘉仪青梅竹马,同在师大校园长大,一起从英语系毕业,父母又是世交,马克从小就领教过嘉仪的脾气:敢爱敢恨,做事果断绝情。马克防不胜防,一下被推进冰窖里,钻心的冷,钻心的恨,电影小说里的故事竟然在他身上上演了。

他觉得生活真的是很烦,从来不沾酒的他,拎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喝了半瓶后,开着单位税务局那辆红色奇瑞,晃晃悠悠地爬上江城以北的滨江大桥,他想鸟瞰一下长江的夜景。过去,这里像个集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那天是五一节,来往的人不多。马克把车停在路边,慢吞吞地钻出车,环顾四周,又抬头望望天空,天空灰沉沉的,像他的心情。

父母是教先秦文学的教授,他的婚变让他们无颜面对周围幸灾乐祸的目光和奚落。于是,老两口悄悄地去了他姐姐那儿——冰天雪地的多伦多,为了获得那张薄薄的“枫叶卡”而心甘情愿留在白求恩的祖国,撇下他孤家寡人。

不久,江边刮起一阵大风,周围几乎看不到人影,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远处不时传来办喜事的鞭炮声。马克心里空荡荡的,他摇摇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又把剩下的半瓶酒倒进肚里。这时,风势仍很猛烈,他斜靠在车边,大口喘着粗气,身体渐渐往下沉,头脑出现大量的幻觉,感觉自己看到好多的血,正汩汩地从他身体里向外流,身体就像一片羽毛,被一阵风吹飘到了天空,意识向着不可知的黑暗坠落……

他终于瘫倒在地上。

忽然,耳边由远至近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滚动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到他的腿上。朦胧中,他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女孩一定是跟着被风吹过来的东西跑过来的。马克努力睁开眼睛,隐约地看到一团火红色的身影在跳跃。渐渐地,影子和声音远去了,他萎缩在车边,风沙吞噬了他。

大哥,他被推了一下,好像听到女孩的尖叫声。

大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吧,你要是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但是,马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说话了。只能点点头,用手指指胸口,做出痛苦万状的样子。

下面的事和小说电影的套路差不多。女孩震惊了,拼着全身的力气,抱起马克高大沉重的身躯,拼命地将他推到车边靠稳,然后掏出手机拨打110。不一会儿,闪跳着红蓝光的警车开过来了。马克被送到了附近的弋峰医院。在急诊室里,马克被抬到急救床上,医生诊断结果是深度酒精中毒,再不及时送来,性命难保,需要立刻催吐、洗胃和输液。

一切都在按程序地进行着。马克又吐又拉,所有的污秽物都喷在女孩的身上,奇怪的是,女孩没有一声怨言,硬是忍了下来,一直守护在马克的身边。一切安定后,女孩被医生叫到急诊室外。医生让她在病历诊断书上签字,女孩羞涩不安地解释说,她叫杨梅馥,是师大四年级数学系的学生,因为在路边摆了一个家教的木牌,凑巧碰到倒在路边的病人。她和马克没有任何关系。这时,马克慢慢醒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看到娇小清纯的杨梅馥,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满脸通红,额头闪着亮晶晶的汗珠。

马克心头滚过一阵热浪。

后来,马克问杨梅馥为什么救他,她说她没有救他,是被风吹到他跟前的家教木牌救了他,她还说在师大经常看到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出入教授楼,知道他是教师子女,另外,在外教俱乐部看过他和那个漂亮女孩的演唱。别的同学都说他长得帅,像影星尼古拉斯凯奇,那双忧郁的眼睛和玩世不恭的样子很有杀伤力。马克笑着说,有这么厉害吗?不过,他倒是认真地告诉杨梅馥,从第一眼看到她沉稳、羞赧的眼神时,便认定她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

一年后,杨梅馥做了马克的老婆。可开始遭到父母和姐姐坚决的反对。越洋电话一天一个打到马克的手机上,马克接听后便不吭声,任凭他们声泪俱下地劝导,说杨梅馥来自皖北最穷的地方,和她结婚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直到有一天,马克开口了,说,你们反对我,我要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这句话说完,他们便不再吭声了。

马克自从被王嘉仪踹了之后,便认为父母和周围的知识分子都很虚伪,就信了耶稣。《新约·罗马书》第3章第23节上面讲: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马克决心用行动来赎罪。刚恋爱的时候,父亲的病重和弟弟上大学的沉重担子压得梅馥喘不过气来。马克先是动用父母的老关系,硬是将杨梅馥留在了师大附中初中部教数学课,然后,给未来的老丈人送了终,又把梅馥的弟弟顺顺利利地送进了大学。一句话,马克就是杨梅馥的上帝。

新婚之夜,梅馥泪流满面地说,我愿一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你,为你生儿育女。马克有点得意,笑着把她搂在怀里说,你这样子就像解放前的童养媳,亏你是个大学生,名字还起得这么典雅,我的名字俗,就是德国钱,就算我是接济贫困大学生吧。梅馥破涕而笑,说,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爸爸说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里有“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话,梅馥就是梅花香的意思……马克心里一咯噔,想起大学翻译理论课上老师介绍翻译家傅雷时,提到过他的太太叫朱梅馥,真是巧了,一字之差,不过,朱梅馥最后和老公上吊自尽了。马克沉吟着,梅馥的谐音就是没福呀……马克想着,嘴上却说,多耐人寻味的名字,起得好。说着,抱起梅馥滚到床上。这一夜,用马克自己话说是除掉了王嘉仪这些年给自己带来的晦气,而梅馥用自己的行动为丈夫做牛做马了。事后,马克很甜蜜地回忆:那一晚,比煤矿工人挖煤还累。

结婚后,马克从师大父母居住的教授楼搬出来,和杨梅馥在城西的新区贷款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装饰成清淡休闲的格局。生活也恢复了平静,马克的心找到了归宿,梅馥让他放松,让他活得真实,这就够了。每天,马克开着单位的那辆红色奇瑞,两人一道出门,在学校门口把梅馥丢下,梅馥目送他开车远去,同事见到梅馥都说,杨梅馥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梅馥说,我怎么了?同事说,你的脸赤裸裸地写着呢。梅馥心里想,上帝给我关上一道门,又给我开了另一扇窗。这扇窗就是马克。

结婚后的六年世界变化真大,马克认为可圈可点的事情有几件:

二零零一年,姐姐一家和父母从多伦多到美国旅游,在世贸大厦前咧着嘴照相后的一个星期,大楼就被撞塌了,照片成了绝版;非典时期,马克从北京出差回来被关在宾馆一个月,上呼吸道没有问题,下半身却奇痒无比,只好自己解决自己,结果弄个急性龟头炎。

还有,前未婚妻王嘉仪的老公“彭霸天”因长期霸占茶厂一有夫之妇搞婚外恋,被男方纠集了三五个人,在床上成功捉奸,“彭霸天”脊柱被打断,变成坐在轮椅上的超人,性生活是不能过了,王嘉仪的性福生活也就结束了。不过,这次她没提出离婚,而是悄无声息地闯深圳去了,成了南下干部,两年后弄到第一桶金又回到江城,靠着父母在师大艺术系的关系,开了个拉丁舞蹈学校,日子过得波澜不兴,还时不时地骚扰马克。《新约·路加福音》上讲: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待他们好。马克对嘉仪的恨不是信了耶稣就能消除掉的,但对她的情感还是有点复杂,有时望着她那魔鬼般身材,心里总有股暗潮涌动。

再有,马克夫妇这几年的生活静如止水,和他们同时结婚的朋友同事们,先后都有了歪瓜裂枣。比如,和他同一办公室的周霄艳,儿子军军都上一年级了,而杨梅馥的肚子就是没变成地球仪。马克每次看到周霄艳把儿子带到办公室来玩,心里都发虚,讨好地为军军画蜡笔画,买棒棒糖,找一点做爸爸的感觉。一边的周霄艳看得心里像灌了蜂蜜似的,两道人工画的眉向上一翘翘的,像个倒八字,可面容矜持而无所谓,说,军军,叫马叔叔给你画个大公鸡……

再后来,就到了现在。

2

马克掐灭手中的烟,推开卧室的窗户,窗外的长江水在夜晚看起来就像浓稠的墨汁,深不可测。江面上点缀着几艘夜船,闪着亮亮的灯光,就像马克心里的希望。

梅馥温柔地说,大哥(昵称),微波炉里有热牛奶,快喝了睡觉吧。马克望着窗外的夜景,喃喃地说,梅馥,这次通水手术不行的话,李大头说今年弋峰医院引进了试管婴儿技术,我想再试试。梅馥不安地问,那要花很多钱吧,大哥……

马克转过身来,坐在梅馥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说,只要能行,花再多的钱我们都要试试,我不就是马克吗?梅馥坐起身,把脸埋在马克怀里说,大哥,我什么都听你的。这两天你挺累的,我想明天把妈从老家接来照顾我。马克说,行啊,这样,我可以天天晚上潇洒了。明天我请个假去接你妈,顺便带点绿色产品回来。马克指的是丈母娘家自种的蔬菜瓜果。梅馥笑着嗔怪说,你嘴真馋。马克说,你就是蔬菜吃少了,医生说你身体缺少微量元素,所以怀不上。梅馥反驳说,你瞎说,我们老家的老人讲我这种情况是“开怀”迟,意思是受孕晚。

正说话,马克的手机震动了两下,马克一看,是同事周霄艳的短信:死鬼,在干什么?周霄艳的丈夫是做空调的销售代理,常年驻守浙江温州,这是一个寂寞的女人。马克不动声色,打了两个字发过去:做爱。几秒后,马克的手机又一震:无聊,打过来。马克抿着嘴笑了,走到客厅,拨通电话问周霄艳有什么事。周霄艳冷冷地说,这个月你被扣三等奖,老范说我俩统计采集的税收数据比对不正确,造成总局数据不能汇总,影响上报时间。呸,害得我跟你一起倒霉,真晦气。马克讨好地哄着她说,艳子,扣就扣呗,我俩同病相怜,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对了,明天帮我请个假。周霄艳心里一热,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我对你的好就行。说完,挂线了。

第二天,马克开车把丈母娘从老家接到江城,已是傍晚五点钟,就赶紧发了个短信给李大头:洗否?很快,短信飞来:洗!这是马克和大头之间的联系暗号,大头吃喝赌不沾,就好洗澡按摩。李大头叫李洪斌,和马克小学同学,医学院毕业后分在弋峰医院妇产科,一干就是十年,现在是妇产科主任。当初李洪斌刚分到妇产科时,同学聚会,马克戏谑他说,这下天天有女病人围着你转了,你可以一辈子耍流氓了。李洪斌正色说,休得胡说,我的职业用毛主席的话讲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也别说,大头这些年工作确实出色,这次弋峰医院从上海引进试管婴儿技术,就是他亲自倡导主持的。

马克开车来到老地方阳光浴场,定了个包厢刚坐下,李洪斌就到了。

马克今天没心思洗澡,而是详细询问了试管婴儿的手术流程。大头不紧不慢地介绍了试管婴儿治疗的整个过程和应承担的法律责任。简单的说,女方在月经第二天开始使用促排卵药,直到卵泡成熟后,在规定时间内注射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然后取卵,当天丈夫必须来医院按规定取精。一般情况下,精卵在实验室内进行受精,培养四十八小时后,将选择三个优质的胚胎进行移植,胚胎移植后必须应用黄体酮治疗。如有多余的胚胎则进行冷冻保存。移植胚胎十四天后,对晨尿进行妊娠试验检测,同时抽血检测,如尿和血均提示怀孕,那么,手术就成功了。目前,弋峰医院已做五例试管婴儿手术,仅成功一例。

马克听得一头雾水,知道这是高科技的东西,便问大头需要他做的是什么。

李大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五万元手术费,再就是取精,这可是你的强项啊。不过,那天可是在规定时间内必须完成,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克挠挠头,为难地说,钱不是问题,能不能在家做那事?大头说,可以,但必须按程序做好严格的消毒准备。马克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吃完浴场提供的自助餐,李大头扒掉衣服,光着白花花的身子,晃着硕大的头钻进浴室。马克躺在席梦思上,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手机响了,一接听是王嘉仪,她在那一头呜呜咽咽,发出可怜兮兮的哭声。马克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嘉仪说她丈夫又喝醉了,拿酒瓶将她头砸破了,鲜血直流。马克不由地火起来,没好气地嚷着,他都是个瘫子了,还敢揍你,你真有出息!嘉仪乞求马克到师大来接她去医院,马克虎着脸,立刻把嘉仪回绝得干干净净,说,你自己酿的酒自己喝吧。说完,掐断电话。

不料,半分钟不到,手机又震动了两下,马克正要关机,一看是周霄艳发来的短信:速来我家,液化气管道泄漏。马克火冒冒的,今天真窝囊,尽遇到鬼,你找煤气公司去呀,关我屁事?可周霄艳替自己担过责任,便忍着不耐烦,站起身走到总台结了账,发了个短信给大头后,开车去周霄艳家。

马克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到了周霄艳家门口按门铃,周霄艳一声“来了”,风摆杨柳般地拉开门,把马克引进屋。周霄艳穿着睡衣,脚蹬黄色细高跟拖鞋,身材高挑,有股蚀骨的韵味,就是脸画得太假。马克嗅着鼻子四处闻闻,疑惑地问,没有液化气味啊。周霄艳抱着胳膊扑哧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我骗你的,不然请不动你。马克气得扭头往门口走,周霄艳撇着嘴不高兴地说,嗬,架子还不小,我有事求你嘛。马克用手拢了一下艺术家的背头,嘟囔着说,有事单位电话不能讲吗?我今天开车累了,再见。周霄艳挡住他,呶着嘴示意正在客厅趴在桌上做作业的儿子说,军军报了奥数班,成绩跟不上,想请你家杨老师每星期辅导一次,行吗西门大官人?说完,眼睛柔柔地瞟了一下马克的脸。顺便说一句,这个周霄艳有一个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怪癖,没事喜欢研究《水浒》,原因在这个故事里就不展开了。

马克像触了电,底气不足地说,行啊。哎,你别班门弄斧好不好,我是西门庆,你就是潘金莲啊。周霄艳跳起来给了马克一粉拳,把马克打进客厅。正做作业的军军看到马克,立刻脆生生地喊着,马叔叔,今天再帮我画个大公鸡吧。马克心里又虚又软,只好拿起蜡笔画了个大公鸡,心里却想着梅馥和试管婴儿的事情。

周霄艳凑到马克身边,马克蓦然闻到一股叫香奈尔牌子的香水,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周霄艳温暖又暧昧的样子让他心里痒痒的。周霄艳咯咯地笑着说,吓着你了吧,还有个好事要告诉你呢,我爸认识中医院的吴老中医,祖传专治不孕症,治好过好多人。改天我带杨老师见见他。马克眼睛一亮,是吗?我们以前看过中医,不过,中医疗法来得慢。周霄艳认真地说,但中医理气补虚治本呀,我想一定能治好杨老师的病。你就等着杨老师给你生个大胖儿子吧,你这个大公鸡一定会下蛋的。军军也在一旁凑热闹,说,马叔叔,我爸爸我妈妈都笑话你,说你是不会下蛋的大公鸡呢!马克脸上一阵发烧,心脏被一揪,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周霄艳啪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喝道,别胡说!马克说,没事,军军,今天马叔叔给你画个戴帽子的人,说完,唰唰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个大草帽,用蜡笔涂成绿色,帽子下方又画了个小男人。

军军瞪着疑惑的大眼睛问,马叔叔,这是谁呀?戴着这么大的绿帽子?

这是你爸爸呀,马克说。

我爸爸戴这么大的绿帽子干吗?军军问。

马克坏笑着说,你问你妈妈吧。

周霄艳脸一红,狠狠推了马克一下,说,无聊。可语气轻得像个羞涩的少女在呢喃。马克没躲过,将桌上的蜡笔碰到地上,他弯腰拾起笔,顺手在周霄艳修长润滑的腿上捏了一把,周霄艳身子一抖,心脏扑通乱跳,有种全军覆灭的感觉。马克站起身,走到门口潇洒地说,西门大官人告辞了。周霄艳盯着马克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3

马克的担心是对的。

那天,梅馥做完输卵管通水手术躺在手术台上说腹部热乎乎的像针刺一样时,马克就隐约觉得情况不妙。今天是同房后两周的第三天,明天是尿血检测的日子。早上马克照例开车送梅馥去学校,路上梅馥皱着眉说下腹有点坠痛,马克安慰她说,别紧张,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到了学校门口,梅馥脸色有点苍白,声音颤颤地说,不行,大哥,我疼得厉害,下身好像出血了。马克慌了,可神情自若地说,别怕,我们去找李洪斌。说完,调转车头向弋峰医院疾驶,路上用手机告诉周霄艳请假,还联系了李洪斌。

到了门诊部,马克背着梅馥朝妇产科径直向急诊室跑,门诊大厅到处是人,乱得不能再乱,像菜场一样,幸亏有李大头李洪斌的存在,总算有了救星。马克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背着梅馥没乘电梯爬到九楼,迎面撞到准备查病房的李洪斌。李大头的样子和在浴场判若两人,神情威严凝重,后面跟着两个值班医生和一个护士。见到马克,李洪斌陌生人似的微微点头,歪着大脑袋嘱咐身边的值班医生将马克引到妇科急诊室。

一阵手忙脚乱后,马克被挡在急诊室的门外,他只好透过玻璃向里看,梅馥被一帮医生护士围着,脸色蜡黄,眉头紧皱,下身垫着雪白的无菌布,两腿分叉开被不锈钢手术架撑着,开肠破腹的样子,马克心里被压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过了十几分钟,值班医生告诉马克,梅馥的病症是宫外孕,就是输卵管不通,造成受精卵在宫颈部位着床,也称易位妊娠,需要立即进行腹腔镜手术。马克紧张不安地问,有危险吗?值班医生微笑而沉稳地回答,及时发现住院治疗,应该不会有危险。马克稍稍放了心,随后打电话给家里,让丈母娘准备住院的生活用品。等一切安顿好后,看到梅馥躺在病床上输液,面孔恬静安详,马克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打电话给李洪斌谢他,说改日再请他洗澡。李洪斌在电话另一端嘿嘿笑着,连说几个好。

梅馥醒来,见马克一直坐在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眼圈红了,眼眶慢慢溢出眼泪。马克把脸贴在梅馥的额头,背台词似的说,还疼不疼?别难过,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梅馥哽咽着说,对不起,大哥,我拖累了你,为什么我们想要个孩子这点人的基本要求都得不到呢?马克心里也酸酸的。是啊,街上随便找一个长得像武大模样的人,他的小孩都会长得水灵灵的,人生真是难料。看来还是名字没起好,我就是“克星”。马克琢磨着,用无所谓的口气说,这次通水不行,等调养一段时间,我们一定做个试管婴儿手术,把握会大些。一旁的丈母娘忙前忙后,不时还偷偷地抹着眼泪,说,真难为你了,孩子,这些年让你们白白地耽误了好日子,要是有个孩子,我就是累死了也给你们带呀。唉,作孽啊……马克连忙安慰她说,都是一家人。马克和岳母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淳朴让马克觉得自己是在踏踏实实地活着,这种感觉在王嘉仪和父母那里是永远得不到的。

一天过得很快,又到了晚上。周霄艳带着儿子拎着一大包又是鲜花又是水果的东西,高高兴兴地来了。周霄艳嘘寒问暖,有说不完的话。人常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笑声多,周霄艳就是这种和人熟得快的人。梅馥被周霄艳感动得一塌糊涂,表示一定教好她儿子军军,并接受她的帮助,出院后立即去看中医。马克在一边插不上嘴,但心里乐滋滋的,心思就像鱼缸里的金鱼,又欢快地游来游去了。他想起上次对王嘉仪态度很强硬,不免有点惭愧,哪天找个周末和她聚聚,解释一下。

一个星期后,梅馥出院了,还真的在周霄艳的陪同下去了中医院。和弋峰医院不一样,吴老中医的专家门诊看病的人虽然是人潮涌动,但秩序井然,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吴老中医八十开外,但仙风道骨,满头青丝。周霄艳悄悄告诉梅馥,说吴老中医的保健秘方是长年食用产妇的胎盘。后来,马克知道了,说那就是吃人肉啊。

这里看病的多半是久治不孕的患者,神情忧郁,有种长年被病魔折腾得苦大仇深的样子。门诊室墙上挂满锦旗,上面写的都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人民的李时珍”之类的溢美之词。梅馥感觉吴老中医就像她的爷爷,一番望闻问切后,竟拉着她的手和她聊起了家常。也别说,老爷子的药真补血。不久,梅馥的脸苹果般地红了起来。为此,马克夫妇欢天喜地邀请周霄艳和她儿子吃了顿饭。吴老中医的专家门诊需要提前挂号,这样,也给马克的丈母娘找到一份发挥余热的工作,她每隔三五天要在夜里去中医院排队拿号头。这边,李大头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催他做试管婴儿手术,马克晕晕乎乎,觉得成功就在眼前,便骄傲地说,再等等吧。他想放松一下自己。今天是星期六,他给王嘉仪打了电话,约她傍晚去喝茶。嘉仪欣喜地在电话里说,好。

下午,马克开车来到师大教授楼前,按了两声喇叭,不料嘉仪已经站在车前。嘉仪今天穿得很精致可爱,头戴咖啡色纱布结草帽,那张不施粉黛的美丽脸庞永远显示着傲视一切的神情。她上身一件皮草领针织衫,里面透着蕾色丝质胸罩,下身一条牛仔短裙,棕色的高筒皮靴把她舞蹈演员般的细腿衬托得挺拔秀丽。马克见到她,张着嘴,半天没说话。嘉仪也温柔而调皮地看看他,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两人对视许久,来往路过的花花绿绿的大学生们都好奇地看看他们,以为他们是陌生人。

马克说,Come in,sweet heart!

嘉仪说,讨厌,谁是你宝贝?说着,拉开车门钻进车。两人在车里静静地坐着,看看窗外熟悉而又美得让人眩晕的景色。落日西沉,夕阳正把操场、教学楼、阶梯教室和林阴小道染成金黄色,这一场景对马克和嘉仪来说,太熟悉了,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是他们的根。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弥散在车内,外面的世界和他们无关。

阿仪,你看这天,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蓝,那么深,那里有我隐秘的欲望和梦想……马克的诗意又来了。嘉仪把头靠在马克的肩膀上,喃喃地说,马马,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哎,我们别阿姨妈妈的,乱了辈分,这是小时候的称呼,你说去哪里?马克问。

先去东风坡烧烤屋,再去老地方,外教俱乐部。嘉仪不假思索地说。

烧烤屋离梅馥的学校不远,停好车,两人进了观光电梯,电梯上升的速度很慢,嘉仪不自觉地靠在马克的胸前,马克顺手把她的后背从上至下摸了个遍,以前嘉仪就喜欢马克这样安抚她。忽然,马克的手不动了,真是太巧,他在电梯里看到梅馥和四五个学生说说笑笑从学校出来,梅馥的脸很红,挂着健康的笑容,马克的心一沉。

进了烧烤屋,推开门,啤酒、煎炸烧烤食物的气味包裹着香水的气味刺得马克连打几个喷嚏。两人在靠窗的地方坐下,很快,侍应生摆满了一桌热腾腾的烧烤食物。刚想举杯,嘉仪就接了一通电话,先是她舞蹈学校同事安妮约她晚上去舞厅蹦迪,嘉仪笑着说改日吧,然后就是一些狐朋狗友的电话。嘉仪的口气轻佻而放肆,马克在一边好不耐烦,独斟自饮。

接完电话,嘉仪变戏法似的又成为一个纯情少女,轻快地说,我姐给我打电话啦,说替我办技术移民,下个月我去南京考雅思。

马克不解地问,谁是你姐?你哪里冒出个姐姐?

嘉仪撇撇嘴说,马嫣呀。

马克眉头紧皱,虎着脸说,那是我姐,你少套近乎!我最烦她!

嘉仪问,为什么?

马克抿了一口啤酒,说,这几年她对我只做过两件事,总是夜里打电话骚扰我,我们时差12个小时,我求她多少回了,她说她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看书,没事问候问候我,这不是扯淡吗?我睡得正香,冷不丁她问我,小强,你帮我分析一下,惠特曼的《草叶集》里有没有自恋情节的描写?你说这惠大爷都死了一百多年了,我哪知道呀,她这不是幸运52吗!还有,她老是动不动就说梅馥的坏话,让我和她分手,唉!

嘉仪笑盈盈地说,人家是哥大(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请教你是抬举你呀。你别狗肉上不了秤,你不就是美国文学在系里考试拿过第一吗?我姐对你最好了。这次,你们要做试管婴儿手术,她不是刚给你汇了一万美金的支票吗?

马克惊讶地张着嘴,说,我怎么一点隐私都让你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

嘉仪得意地说,当然了。然后,她深情地望着马克说,我们和好吧。

马克面无表情地说,说心里话,我真烦你,你和我姐是一路人,你以为你是80后90后的新新人类呀,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啊!

嘉仪不高兴了,说,你别小看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我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呀,最后还是觉得只有你对我的好才是真的。以前我是不懂事,喜欢那种有狠劲的男人,你让我失望了,现在想想真幼稚。

马克一声叹息,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你,幼儿园发两个苹果你拿大的不算,还把我小的也拿去,你就这德性。

嘉仪探过身来,做出捂他嘴巴的动作——亲昵而又放肆,说,谁让你比我大嘛,现在我爸妈不让我进他们的门,说除非我和你好。我已让他们伤透了心。我之所以现在没离婚,是我的那位虽是个瘫子,但他承诺给我一切自由,只要不和他离婚就行。可我现在年龄也大了,我也想有个靠山,就想靠在你身上。嘉仪小声地说,眼圈有点红。

马克把眼一瞪,轻蔑地说,你真可爱,是不是琼瑶小说看多了,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明确地告诉你,我俩说好听点,是两条平行线,永远聚不到一起去了;说通俗点,是豆腐渣贴门对——两不黏!今后,大家就做个朋友吧,但是千万别认真。

嘉仪恨恨地跺着脚说,姓马的,我也弄不懂凭什么那个贫困山区的小妞那么让你着迷!她不能生育,没法和我比,和她生活一辈子你就是断子绝孙! 说完,歪着头,吸了口卡布奇诺,幸灾乐祸地看着马克。

马克不说话,闷头喝酒。

嘉仪又说,你知道吗?你是被我伤害得太深了,所以现在就自甘堕落,你又不敢报复别人,只有报复自己,心理学上讲,你这叫自虐,懂吗?我不愿意你就这样毁了自己,和一个毫无希望的人生活一辈子。我现在要拯救你。说着,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她出神而迷醉地望着马克,说,我们移民到多伦多,那里离尼亚加拉大瀑布不远,我有钱,就在那里买栋房子,天天看瀑布,我为你生儿育女,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马克忽然笑了,笑得很惨,他用红红的眼睛盯着嘉仪说,没想到你深沉多了,算你说得对,我是不敢报复你,我报复我自己。但是,和你在一起我不踏实。我被你已经踹了一脚,伤疤永远留住了,退一步说,就是到了多伦多,你如果再碰到一个“北霸天”、“南霸天”怎么办?你一高兴,我这一辈子就毁了。唉,马克痛心疾首地说,作为前未婚夫,我有责任进一句忠言:你也一把年纪了,听我的话,赶紧离开彭霸天,找个踏实可靠的人生活,这是你现在最好的出路,OK?说完,摇晃着站起身,说,走!去外教俱乐部。说完,便径直到吧台结账,嘉仪嘟囔着,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师大外教俱乐部由师大外语学院设立,是个地球村,专供本校的洋教授、洋学生以及外资企业的洋买办休闲娱乐,简单地讲,就是八国联军的后代们玩的地方,品位档次较高。马克和嘉仪念书的时候,每星期都光顾这里,享受一切洋人形式的消费,比如音乐、颜色、服饰、雪茄、唇膏、香水,这些都透着高雅和奢侈,俱乐部里各种灯光错落有致,恣意闪烁,曾让马克和嘉仪不自觉地做过一个个短暂而浮华的梦。

今天是师大中文系印度留学生开学典礼的日子,俱乐部举办了一个晚会,马克和嘉仪的出现让各类肤色的绅士太太们眼睛一亮。确实,嘉仪今天的扮相庄重而典雅,依偎在高大魁伟的马克身边,就是一幅广告画:粗放而柔情。

两人刚坐下不一会儿,一位满头银发,穿着雪白衬衫的老爷爷步履蹒跚晃到嘉仪面前,不失优雅地伸出毛茸茸的右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Bonjour,Madame,Aimez-vous avoir la derniere danse avec moi?(你好,小姐,我能请你跳个舞吗?)

嘉仪欣然起身,微微颔首,出其不意地在老爷爷面前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拉丁舞旋转,然后,伸出修长的左臂,领着老爷爷双双滑入舞池。四座惊叹,掌声此起彼伏,接着,响起Bryan Adams的那首洋溢着墨西哥风情的《Have you ever really loved a woman》的歌曲。嘉仪像快乐的燕子舞动着迷人的身姿,舞步飘逸而轻快,而老爷爷的步伐显得迟缓而凌乱,但风度还是翩翩的。

马克半躺在靠椅上,手捧高脚杯,神定气闲,桌面上烛光摇曳,刀叉闪着银色的光芒。他心里在说,久违了,我的小资产阶级生活。

一曲终了,嘉仪没有回到马克身边,而是走到舞台中央麦克风前,灿烂地朝着马克摆摆手,翘着红唇做了个飞吻的pose。马克心领神会,把手放在嘴边回应着,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嘉仪。在舞台聚光灯的直射下,嘉仪那迷人的脸庞,圆润的肩膀,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身,处处洋溢着东方美女的气息。

嘉仪用英语深情地说,谢谢大家的掌声和笑脸,下面我想为各位演唱一首Julio Iglesias的情歌《Starry Night》。

顿了一下,嘉仪嗓音有点涩涩地说,我想把这首歌献给我的lover(爱人)马克。说完,修长的双臂直指不远处的马克,麦当娜的样子。

周围所有的目光立刻聚集到马克身上,惊叹声和掌声再次响起。

马克心里有点乱,但还是很绅士地站起身,右手放在胸前,向观众鞠躬后坐下。低沉忧郁的旋律响起来,嘉仪深情地唱着:

Starry starry night

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马克不知不觉也陶醉了。

忽然,嘉仪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马克按下接听键,热情地问,你好,哪一位?

另一端的声音冰冷,透着寒意和杀气,我找王嘉仪,你是谁?

马克脑子有点乱,但镇静地说,我是马克,嘉仪的大学同学,她现在唱歌。

另一端冷笑地说,噢,你就是嘉仪的青梅竹马呀,那个活王八啊。我听嘉仪讲你为了献爱心学雷锋,和一个贫困大学生结婚了,而且还没有小孩。是她不行,还是你不行呢?

马克的血液向脸上涌,他盯着嘉仪,嘉仪还在忘情地唱着,时而微斜她那优美的眸子,向他抛送一个稍纵即逝的笑靥。

另一端继续说,好了,和你开个玩笑,别生气。改日让嘉仪请你来我家玩,我虽然那个不行了,可酒量还有,我俩比比。我从不轻易邀请嘉仪的朋友回家,你是个例外。祝你们玩得快乐,别忘记告诉嘉仪,让她早点回来帮我洗头,嘿嘿。说完,挂了电话。

马克惊得一身冷汗,他欲哭无泪,呆若木鸡,好不容易稳了稳脆弱的神经,现在是一点四十分,还来得及。怎么办?必须再取第二次,华山只有一条路!于是,他不再犹豫,他再次清洗消毒下身,开始动作起来,可是,性致再也起不来了,他已感到疲累交集,心力交瘁。慌乱中,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李洪斌以前送给他的西欧A级片来提神,看着,看着,马克觉得就像是看“动物世界”,驴喊马嘶的,反而坏了他的兴致。不行,马克告诉自己,必须挺住,我是顶梁柱,必须为梅馥和这个家撑起未来的天空,梅馥还在等他呢。

这时,手机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李洪斌在电话另一端严厉地问他,好了吗?快点送过来!马克低三下四地说,好了,好了,马上就过来!他不敢告诉李洪斌自己出了一个“医疗事故”。关了手机,凝神迸气,继续拼搏,心想,这次就是再得一次龟头炎,也一定要完成任务!

《罗马书》第九章十四节上讲:神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冥冥之中,上帝真的是向他伸出了一双手,就在那个时候,王嘉仪的影子恰到好处地钻进了他混乱的脑海里。那天晚上,她那湿润丰满的双唇,光滑如缎的脊背,让他心动。他想起周霄艳经常在办公室引用《水浒》里的那句话赞美潘金莲: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用在嘉仪身上一点也不过分。马克真的是来劲了,他在放飞想象的翅膀,他觉得自己有戏了……终于,百米冲刺,他又成功了……

马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爬到生殖中心二楼李洪斌面前的,他只隐约记得自己闯了两个红灯,车子行驶的路线呈S状,看来驾照这次差不多是要吊销了。但欣喜的是,李洪斌看了取精盒后,点点头,立即递给身边的助手,说,赶紧送到培养室去。然后,冲着马克满意地笑了。马克如释重负,两只腿像踩了棉花般撑不住。李大头不怀好意地凑到他跟前,小声地问,怎么样?今天你累了,好好休息,明晚洗否?马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5

两天后,马克和梅馥又去了弋峰医院生殖中心二楼做胚胎移植手术。这次手术仍然是李洪斌亲自动手,在胚胎移植室里,李洪斌通过B超机的监视,捡芝麻似的小心翼翼地从培养皿里挑选出三个最优质的分裂后的胚胎,送入梅馥的子宫里,过程完全无痛,手术很顺利。两个小时后,马克那张晦暗苦绿的脸上终于有了阳光。

回到家,马克像侍奉王母娘娘似的围着梅馥床前床后转,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因为,他们所有的努力在这一时刻才显示出真正的意义。按照李洪斌的叮嘱,梅馥三天后就可以正常下床,轻步转身,尿急可以自己小便了。但是,马克坚决让梅馥在床上躺上个半个月。他斗志昂扬地说,这叫万无一失,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医生总是说你输卵管不通,或什么通而不畅,这都是鬼扯淡!这都是极不负责任的话。我这次不走输卵管这根独木桥了,我要用阿帕奇战斗机实施GPS定点定时空投,把我们的种子牢牢扎在你这块肥沃的土地上!

梅馥被马克说得脸微微发红,有些羞涩地说,大哥,天天都在床上待着,那也不卫生啊……

马克梗着脖子说,吃喝拉撒我来服侍你,今天晚上我去找老范再续一个星期的假陪你。

的确,这次马克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梅馥身上了,他觉得应该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希望。可是,周霄艳带着儿子来他们家玩,说,我还是相信中医,中医比较温和适中,活血化瘀,改善人的微循环功能,不伤人。马克敷衍周霄艳说,如果这次手术再失败了,仍然让梅馥继续看吴老中医。周霄艳笑了,觉得她的这份人情还是沉甸甸的,今后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让她儿子上辅导课,还能时不时地诱惑一下马克。

又过了十天,王嘉仪给马克打了一次电话,想让他陪她去南京考雅思。马克当着梅馥的面很坦然,也很平静地谢绝了她的邀请,他说梅馥做了试管婴儿手术需要他照顾。这一次,轮到王嘉仪在电话另一端发火了,你真是模范丈夫啊,看样子你是海枯石烂不变心啦,我真的恨死你了!说完,她啪地挂了电话,声音很大。马克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边躺在床上的梅馥关切地问,没事吧?谁给你的电话?

马克漫不经心地说,是王嘉仪,她让我陪她去南京考雅思。梅馥知道马克和嘉仪以前的故事,她轻声说,那你去吧,大哥。有妈照顾我呢。马克心里一热,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梅馥发烫的面颊,说,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在说梦话吗?我们现在仅仅是一般朋友而已。马克轻轻地拥抱着梅馥,感到她的心脏在平稳地跳动着。

马克最欣赏梅馥的地方就是她很稳重,除了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感情用事外,不愧是数学老师,职业而冷静,温婉而从容。她从不干涉他的私人空间,这样,反而让他觉得梅馥和这个家就是他生命的港湾和栖息地。自己是个风筝,飞得再远,线的那一头还在梅馥手里轻轻地攥着呢!欲擒故纵,可能也是梅馥的“秘密武器”吧。

梅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如果这次手术再失败了怎么办?我也不想再耽误你,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你说呢?马克昂着头说,别瞎说,这次一定会成功!

梅馥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大哥,我们经历的磨难太多了,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当初你非要和我好,我认为这是你的一时冲动。现在,我真不想再连累你了,再怀不上孩子,我希望你离开我。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梅馥的鼻子一酸,眼泪快下来了。

马克沉默着,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推开卧室的窗户,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想鸟瞰一下长江的夜景。忽然,他笑了,笑得不自然。他说,我要是和别人私奔了,你怎么办呢?

梅馥说,我有职业啊,身体健康,除了不能生育外,我能养活自己。我把妈从老家接过来和我一起生活,这辈子再也不找男人了。真的,你也不用有什么愧疚,倒是我欠你的太多了……

马克不说话了。许久,他像是翻了一座大山似的,精疲力竭地说,梅馥,这辈子我认定你了。我们夫妻的感情不是靠有没有小孩来维系的……

梅馥哽咽着说,可我受不了,我不愿意一辈子背负着愧疚和你生活,那样对你我都不公平。本来我就觉得配不上你,和你结婚后,希望有个小孩,有一个完整的家,相夫教子,也算是尽了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可现在,我实在看不到什么未来了。

马克垂下眼帘,硬是将泪憋了回去,他说,你怎么这么没自信呢?不是还没到那个地步吗?

他现在也很迷惑。和梅馥的婚姻,用王嘉仪的话说是他自虐,用梅馥的话说是他一时冲动。唉,做人难,做一个叫马克的男人更难。

半个月后,马克带着梅馥去弋峰医院妇产科做了血尿检测,医生很肯定地告诉他们,梅馥已正常受孕,梅馥子宫内的三个胚胎全部成活,但是,需要每隔两天肌注黄体酮,今后,每隔两周来医院做B超检查,如果发现三胎继续成长,必须立即做减胎手术。马克和梅馥听了这个消息,喜忧参半,减胎意味着新一轮的妊娠风险,弄不好是满盘皆输。在回家的路上,马克握着梅馥的手,默默地说,不着急,过一天是一天,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上班后,马克尽量不让自己想这些烦心的事,工作积极主动,弄得周霄艳找不到机会和他聊天,科长老范对他也另眼相看了。每天下班,马克只要看到梅馥安然无恙,心里的希望又增长了一些。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次出差,老范在车上和马克聊起了他自己的生活。老范的人生道路也是比较坎坷的。人到中年,应该是精力充沛,正是为党和人民多做事情的时候,可他偏偏有个三十多年的慢性哮喘的老病根。他的上半生是抱着药罐子过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中国的药吃遍了,外国的药也吃遍了,除了粪便没尝过,该受的罪都受了,可病就是没治好,一到冬天,人就拉风箱,靠氧气过日子。后来,是伟大的母亲河——长江,挽救了他的性命,他加入了江城冬泳俱乐部,几年下来,身壮如牛,声若洪钟,用他自己的话说,又能过夫妻生活了。所以,老范感慨地告诉马克,人只要不是得了绝症,总会有办法的。马克听了老范的话,唏嘘不已。多么朴实精辟的人生哲理呀。天无绝人之路,抱着这样的信念,马克有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

然而,正如歌里唱的那样: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马克所有的感觉被杨梅馥的两个喷嚏砸得粉粉碎碎。说起来简单,上午上第二节课不到五分钟,梅馥在黑板上刚刚写下平行线截割定理时,可能受粉笔灰的刺激,鼻腔一阵发酸,猝不及防,于是,就出了和丈夫马克一样的致命的“医疗事故”。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她感到下身一阵发热,知道情况不妙,立即打车径直去弋峰医院妇产科,几乎是来不及悲伤,医生就给她做了引流处理。

等马克知道事故的经过,急急赶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卧室光线昏暗,没开灯,梅馥躺在床上,丈母娘坐在床边,低低地啜泣着。梅馥形容枯槁,目光痴痴呆呆,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照相机,已经没有聚焦的功能了。马克知道,此刻说什么宽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了。他在心里捶胸顿足,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打了N个喷嚏,一点事没有,他真恨不得梅馥把一辈子的喷嚏都留给自己打啊。唉,马后炮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忽然,他灵光一闪,说了句四两拨千斤的话:梅馥,如果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轻,那生命也就失去意义了。说完,他走出家门,步履飘然,如同在月球上漫步。他开车上了滨江大桥,他想再鸟瞰一下长江的夜景。路上,他想起刚才告诉梅馥的这句话不是他的原创,是那个叫米兰·昆德拉的人说的,但用在试管婴儿手术这件事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马克打开车里的音响,黑鸭子组合飘了出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马克开了一罐青岛易拉罐啤酒,灌了一大口,用力拍打着方向盘,和着节拍,满怀悲壮,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橘红色桥灯让马克恍若隔世,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他想到马嫣,这时爸妈和他们一家人一定在那个大House里做梦呢!为什么不“问候”一下?马克兴奋了,手机拨过去,嘟嘟几声后,马嫣甜腻柔和而略带睡意的美式发音传来:你好,哪一位?马克铆足了劲,粗声大嗓地说,姐呀,我和梅馥的试管婴儿手术终于成功了!马嫣听了他的话,停顿了几秒钟,好像是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连连说,Marvellous!(太棒了!)祝贺你们!随后,马克听到她在电话另一端大声呼唤父母和她的外国老公查理,他禁不住想笑。等马嫣回到电话机边时,马克憋着嗓子低低地说,手术成功那是不可能的。说完,关掉手机,狂笑起来。笑着笑着,他觉得自己很无聊,无聊透顶。

马克一打方向盘,从大桥折弯向市里疾驶,他给李洪斌打电话,想约他出来洗澡,吐吐苦水。李大头在电话另一端一边大呼小叫啧啧有声地干杯,一边哈哈发出爽朗的笑声,说,马克,你怎么这么伤感,像林黛玉似的,你太太不就是流产了嘛。我办公室天天都摆着一大摞一大摞癌症病历,每天都有人要死要活的,像你这样脆弱,那我也别干工作了,可我不是还得面对啊,用你的老话讲,还得继续耍流氓呀。记住,要学会放松和遗忘,退一步海阔天空,懂吗?马克被李洪斌的一番话说得无所适从,哭笑不得,但他心里还是有点难受,他把车停在路边的天香楼酒店面前,定了个包厢,然后打电话给老范和周霄艳,还有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个同事。那天晚上,马克喝了不少酒,只有周霄艳知道他为什么醉了。

最后,周霄艳开车送他回家,但在车上,马克颠三倒四,满嘴呓语,说他不想回家,要找个地方喝茶,他不愿面对梅馥母女俩的眼泪。周霄艳没再说什么,顺理成章地将车开到自己家楼下的停车库边。

马克失身了。事后,周霄艳给他发了个短信,再次引用《水浒》里第二十四回里的佳句来表达她当时的内心感受: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可是,马克羞悔地想跳长江,他觉得自己相当地对不起梅馥,亵渎了一个基督徒应遵守的教义,不配做一个基督徒。因为《圣经》里讲,世人的一切罪是可以得到赦免的,但如果亵渎了神灵,就永远得不到赦免。晚上睡觉,他辗转反侧,想给自己找到“犯罪”的理由,他想到了在大洋彼岸不也有一个叫“比尔”的基督徒吗,他还是个总统呢,他不也犯过错误吗?不也曾把莱温斯基小姐的裙子弄得脏兮兮的吗!想到此,他觉得宽慰了不少。

但是,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没过几天,他找局长申请调到五楼办公室做文秘工作。这样,和周霄艳的统计科隔了三层楼,见面机会自然少了。周霄艳呢,也是个性情中人,一夜情毕竟不光彩,更对不起杨老师,举案齐眉才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啊,只要儿子能够得到杨老师的辅导,也就知足了。这样一来,她和马克的关系也就理顺了不少,对梅馥的中医治疗就更加关怀细致了。

6

王嘉仪的雅思成绩考了八点九分,她很兴奋,联系了马嫣,在马嫣的帮助下,终于将自己的签证材料送交到加拿大驻上海领事馆。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地下悄悄地进行的,她瞒着丈夫彭海民,只有马克知道。但是,马克坚决不和她一起办移民手续。

嘉仪只好鼓动马嫣和他父母给马克施加压力,因为按照马嫣和马克的协议,这次试管婴儿手术费用由父母承担,如果手术失败,就意味着马克必须到多伦多来生活。马克在电话里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打电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嘉仪,说,你也知道,加拿大移民局评估我的移民资格时,因为我是直系亲属,还可以多加五分,如果,他洋洋自得地说,我俩结婚了,你就根本不需要面试,主申请人是我的话,就可以解决你的后顾之忧了。但是,你的这个愿望是个肥皂泡。

现在,马克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梅馥身上,生怕她再受什么刺激。那次手术失败后,梅馥发了一次高烧,说胡话,浑身的骨头就像有很多蝎子在蜇,撕心裂肺地疼。马克和丈母娘慌慌张张地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说是突发病毒性感冒,和试管婴儿手术流产无关,马克忙着带梅馥抽血化验、输液,又开了许多消炎药,在医院住了两天两夜,高烧终于退了。但是,梅馥出院后不想回家,马克想想也是,怕她触景生情,正好又是放暑假,便开车把她和丈母娘送回皖北老家住了几天。回来后,梅馥整个人好像变了一样,就剩下一具躯壳,成了一尊木雕菩萨。

周霄艳带着儿子来过他家几次,也劝慰梅馥,但梅馥仍然很少说话,除了给军军辅导奥数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言不发,一坐就是半天,任凭马克怎么开导她也无济于事。马克有点慌了,他紧紧抓住梅馥的双手,把她的手使劲地拍在自己的脸上,说,梅馥啊,你要说话呀,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吓我呀……梅馥还是毫无表情,马克想,她不会是神经错乱了吧?

直到有一天,马克下班回家,发现梅馥笑了,又和从前一样了,他松了口气。丈母娘也和从前一样忙忙碌碌起来。每天,她去超市买了新鲜的肉、蛋、蔬菜、水果等各类食品回家,然后,根据营养搭配给马克小俩口补充营养。丈母娘还回了一趟老家,从自留地里采摘了更多新鲜的绿色产品带回来,按马克的要求,单独做给梅馥吃,梅馥在周霄艳的热心关照下,每星期直接去吴老中医家看病,那个长长的像男人阳具的大嘴药壶每天又开始喷着白雾,药香的味道又出来了。

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梅馥告诉马克,教委分配给师大附中一个下学期去上海育才中学进修的名额,教务主任推荐了她,让她一开学去上海培训三个月。马克听了不说话,皱着眉,陷入思索之中。他想,梅馥一走,自己不又成了单身汉了吗,生活又将变得枯燥单调起来,而且,这边父母和马嫣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王嘉仪还时不时地给他添乱,他觉得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他想,自己现在一直是咬牙忍着,挺着,他不想违背良心。一句话,不想背叛妻子杨梅馥,可这种忍耐何时是个头啊!

梅馥见马克心事重重,不说话,便坐在他跟前,握着他的手,暖暖地说,大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应该知道,爸妈都是教古代汉语的,孔孟之道在他们思想里已经根深蒂固了。我俩的结合已经让他们妥协了一次,但是,我们没有孩子,这是他们绝对不能容忍的,连我妈也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你我真应该好好考虑下面的出路了。马克坐在饭桌前,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他说,你怎么能这样讲?我俩的事和他们没关系!

梅馥凄凉地一笑,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今天正好是梅馥排卵的日子,夫妻俩在一起又缠绵了一夜。梅馥很投入,也很尽兴,马克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慰。再过两天,梅馥就要去上海了,会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这是他们今晚最后的告别赛,希望球能进球门,种子能播下。

一个星期后,梅馥走了,忘了带家里钥匙,除了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培训教材外,按照吴老中医的关照,她背了一大包够两个月服用的水剂中药。丈母娘也回老家去了,老人临走时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马克经常换洗的衣服摆放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还说以后每隔半个月她会从老家过来,帮他清扫一次卫生。

马克的心又酸酸的了,周围一切又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这个时候,王嘉仪像个幽灵,恰到好处地挤进了他的生活。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办公室还有不少破事,马克又是忙着发传真,草拟商请函,又是布置下星期审计局检查方案,忙得是焦头烂额。下午,梅馥从上海给他打来电话,问候他中秋节愉快,说她坚持吃药,身体很好,马克说他很想她。然后,王嘉仪打电话约他晚上去英皇大舞台K歌跳舞,还说她老公晚上请他喝酒。

马克情绪复杂,自己孤魂野鬼一个人,李洪斌去新加坡探亲了,待在家里的确很无聊,不如出去散散心,正好自己现在是失魂落魄的时候。于是,他答应了嘉仪的邀请,也是命令,他想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苍蝇,王嘉仪就是苍蝇拍。

晚上下班迟了,马克在街上买了点东西,胡乱吃了几口,便开车去了英皇大舞台。他穿着白色西服,戴了副黑色墨镜,像科幻片里走出来的人物。他推门走进英皇大厅,这里挂满了乳白色的薄纱,一看就像《西游记》里面妖精出没的地方。

大厅正中设着一个巨型T型舞台,在江城,这个地方很有名,一夜情、摇头丸、浪漫邂逅,每晚都在这里上演着,尤其是震耳欲聋的音乐让这里更加火爆、热烈、销魂。马克刚到这里,感觉到这里四处鬼火闪烁,阴森莫测,周围的男女打扮得花团锦簇。

马克四处搜寻嘉仪的影子,就是没有发现嘉仪。此刻,他的周围不知从哪儿冒出许许多多哈韩哈日的年轻人,女孩子们远看像超女,近看还像超女,脸上画着蝴蝶妆和黑眼圈妆,身上挂满叮叮当当各种小玩意儿,T恤比外套长,袖子比手臂长,睫毛比眉毛长,整个就是新新人类。和他们相比,马克显得落伍和孤单。

这时,刺耳的音乐响起,T型舞台群魔乱舞,新新人类摇头晃脑,纵情挥霍着他们剩余的热量,马克看得眼花缭乱,心慌体虚。这时,在他身边来往穿梭的侍应生端着酒盘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雪碧。马克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心里舒服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再次响起一片掌声和口哨声,一对浓妆艳抹,身着晚礼服的美女登上T型舞台,不时地朝沸腾的人群抛送媚眼和飞吻。马克一阵眼晕,那不是嘉仪和那个叫安妮的女孩吗?舞台上的嘉仪,面孔傲慢而妩媚,她身着低胸浅紫色晚装,领口处一圈紫色的皮草衬着她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是那么高贵和神秘,一头披肩卷曲的栗红色长发显得俏皮而热情似火,周身透着华丽和典雅。她的女伴安妮化着蝴蝶妆,身材高挑性感,黑色低胸露背舞会装,显得冷艳而飘逸,充满梦幻般的色彩。这时候,歌声响起:

不要再来伤害我

自由自在多快乐

不要再来伤害我

我会迷失了自我

yeah……yeah……yeah……yeah……

随着节奏,嘉仪和安妮面对面,踏着有韵律的步伐,扭动着双肩和胯部,不停地在舞台上游走,移位,不愧是职业舞蹈者出身,两个美女的动作舒展,缠绵妩媚。马克看得眼睛发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舞台上的嘉仪不停地前后摆动着胯部,如热带的椰树林,随风摇曳,舞姿充满南美洲的浪漫风情。周围的掌声和尖叫声不绝于耳,马克呼吸急促起来,下身竟有了勃起的冲动。

跳着跳着,两位美女水蛇般的腰肢紧紧缠绕着,脸贴脸,慢慢地凑在一起,周围的音乐性感而深沉。终于,她俩那对丰润光鲜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两个美女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紧紧拥吻在一起,如痴如醉,肆无忌惮。周围再次响起忘乎所以的掌声和叫好声,不断地向她们抛洒鲜花和花花绿绿的彩纸彩带。

马克张着嘴,惊骇地望着这个场面,那张戴着墨镜的脸成了一个倒品字,他手一松,杯子滑到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跳入一个英文单词:lesbian(女同性恋者)。嘉仪会不会是性错位?还是在作秀?这几年来和她不接触,和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不免在心里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嘉仪被安妮一帮人簇拥着,风风火火地来到马克跟前,嘉仪又换了一套打扮,上身穿水红色尼龙紧身衫,丰满而轻盈,下身穿一条水彩斑斓的半截牛仔裤,脚下配一双细高跟鞋。她把手搭在马克的肩上,醉眼迷离地说,今天失陪了,谁让你来晚了……说着,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像一根面条,黏黏地粘在他身上。

马克平静地说,今晚你真让我长见识了,现在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一边的安妮笑盈盈地对马克说,我师姐就交给你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瞟了马克一眼。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马克不失风度地点点头,看得出,嘉仪在这帮不男不女的人中间是个有凝聚力的女人,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始终让自己处于一种光彩之中。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嘉仪塞进马克的车里。

7

月亮露出了大半个脸,月光像水银一般静静地泻在江面,马克开足马力,沿着滨江大道向师大校园飞驰,轻车熟路,很快到了家门口。嘉仪用胳膊搂着马克,红嘟嘟的嘴唇贴着马克的耳朵说,我想你……等一会儿,我表演个节目给你看。

马克警觉地推开嘉仪,生怕被彭霸天逮个现行,他搀扶着嘉仪帮她开了门。

一进门,马克立即被震慑住了。室内装潢得金碧辉煌,客厅宽大明亮,分成两个部分,一整套乳黄色真皮沙发,宽大而又阔气的围成一个区域,地面铺着巨大的波斯地毯,图案华丽,古色古香,一个巨大的茶几摆放在中间,上面堆满各式各样的洋酒瓶和高脚玻璃杯。主沙发上方悬吊着一块巨大的能收放的屏幕,彭霸天穿着浅褐色睡衣,正坐在茶几边的轮椅上,手握遥控器,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欧洲杯足球赛。客厅的另一个地方,更是开阔,靠墙处是一个吧台,吧台内壁柜里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洋酒,好像是人头马、马爹利、还有天堂、轩尼诗、XO之类的酒。吧台边有道门,直通卧室,门的对面是一架高傲的三角钢琴,庄重而贵气。在钢琴的周围,是一组播放器和两个样式前卫的音响,音响边摆着一台跑步机和按摩椅,不用说,这是嘉仪平时在家练功的地方。两个区域,男女主人公各霸一方。

马克眼睛都看直了,还在回味着,冷不防,彭霸天抄起茶几上一个高脚玻璃杯向嘉仪砸来,马克眼疾手快,扶着嘉仪的右手,闪电般地挡住了飞来的杯子。嘉仪酒醒了一大半,她甩开马克,箭步冲到彭霸天面前,愤怒地吼着,你疯啦,当着客人的面,你还有没有人性?不愧是嘉仪爱的“狠人”,彭霸天拎起酒瓶还要砸她,马克像一堵墙似的挡在轮椅前,双手像一把铁钳牢牢地按住彭霸天的胳膊,说,彭大哥,咱们是老校友,今天你请我来,我是第一次做客,总要给我个面子吧?彭霸天斜眼瞥了一下马克,不说话了。

今天是马克第一次见彭霸天,他戴着副金边无框眼镜,脖子上挂一条银链子,面相还是挺斯文的,但果然心狠手辣,让人胆寒。唉,嘉仪这个老公真是挑对了,看来,她毛病不少,是否有点受虐狂的情结呢?

嘉仪蹬掉脚上的高跟鞋,轻声和马克打了个招呼,赤脚跑进卧室的洗手间,洗漱去了。

彭霸天摆弄着手里的酒杯,呼着嘴里的酒气,说,对不起,马老弟,让你受惊了。王嘉仪真他妈的不像话,今天中秋节,我让她在家好好待着,陪我爸妈吃个团圆饭,再让她打电话请你到我家来,咱俩看球喝酒,这个要求不高吧?可她偏出去疯,真他妈的是个贱货!说完,狠狠地朝地毯上啐了口唾沫。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劈头盖脸问马克,你们今晚不会是去宾馆开房了吧?说着,哈哈笑起来,笑得马克火冒冒的,真想掉头就走,可想到嘉仪的确是怪可怜的,便忍着恼火,坐在彭霸天身边的沙发上,岔开话题,不动声色地问,彭哥,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彭霸天扶了下眼镜,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样子,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好到哪里?我是上面有想法,下面没办法啦。不过,别看我残废了,这辈子我也够了,这两年开了两个茶场,一个采石场,市中心步行街还有一个写字楼,养活两个王嘉仪都够了。算了吧,说这个不是成心气我马老弟吗?老婆白白让我抢跑了,自己又没钱,又不能生育。哈哈……彭霸天又得意忘形起来,说,来,我今天请你喝酒!你不能再输给我吧。说完,一双醉眼露出凶光,直勾勾地盯着马克。

马克不说话,拿起茶几上的洋酒瓶,咚咚斟满两大高脚杯的牙买加罗姆酒,递给彭霸天一杯,冷冷地说,承蒙彭哥这几年关照我的同学嘉仪,小弟先干了。说完,仰脖一饮而尽。彭霸天也不含糊,也干了。

洋酒这个东西,真是个魔鬼,马克的眼睛开始蒙蒙眬眬,一缕醇香从他的咽喉钻进心里,拽着他的魂魄,忽忽悠悠地飘到无我的境界。

彭霸天指着茶几上高低错落的洋酒瓶,诡秘地一笑,说,怎么样,洋酒就是口感醇厚绵柔吧,我喜欢喝洋酒,中国的酒现在全是假的,我这里世界各地什么酒都有。今天,老哥我用美国金酒给你调制一种特别的“鸡尾酒”。说完,从茶几上端起一高脚杯,杯里已盛着大半杯琥珀色液体,彭霸天迅速拿起杜松子酒瓶,将手里的酒杯斟满,又从冰盒里夹了两个冰块放进杯里,递给马克说,兄弟,好事成双,干了它吧。保证口味清香奇异,一辈子也忘不了。

马克也不推辞,接过酒杯,诚心诚意地一仰脖子,又干了。瞬间,马克愣怔了,他惊诧地望着彭霸天,脱口问,怎么又酸又涩,有股尿的味道?

彭霸天狡黠地笑了,笑得面目狰狞,说,哈哈,一点不错。但不能这么说,太粗俗了,应该说,你喝的就是老哥的体液呀,确切地讲,是加了杜松子酒的“鸡尾酒”。彭霸天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从化学的角度讲,尿里含有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和微量元素,像钙,蛋白质,镁,枸橼酸,酸性黏多糖,等等,都是好东西。我是化学系的学生,自然比你要清楚。今天,你和嘉仪都累了,我想给你补补……

话没说完,马克一记老拳重重地砸在彭霸天的脸上,打得他满脸开花,金光四射,身体随着轮椅重重地向后倒去。

没等彭霸天缓过神,马克青筋暴露,双手从轮椅里拎起龇牙咧嘴的彭霸天,朝他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说,畜牲!彭霸天捂着满脸的血,不依不饶地嚎叫着,打呀,继续打呀!有本事兄弟你现在就把我打死,反正老子也活腻了。彭霸天喘了口气,继续说,你打一个残疾人真是英雄啊。别忘了,我可是江城残联副会长,属于邓朴方主席领导的部队,我还是民盟成员,市政协委员呢……你动手打我就是暴力对抗一级地方组织和领导,殴打知名人士,你懂吗?性质是严重的,你这是在犯罪!

马克气糊涂了,真是遇到一个天大的无赖,他想马上回家,可心中实在是抹不平,中秋佳节喝了情敌的一泡尿,这个奇耻大辱正如彭霸天所说,好事成双,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松开彭霸天,干呕了几下,硬是没吐出来,嘴里冒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骚味。不行,我受不了,这比窦娥还冤。马克站起身,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围着彭霸天的轮椅乱转。不知什么时候,王嘉仪抱着胳膊冷漠地站在他俩面前,对马克说,我都知道了,马克,别难过,这些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也该老天爷报应了我……嘉仪面露愧疚,脸红红地说,刚才在大舞台,我没陪你。现在,咱俩跳一曲,好好放松一下,你同意吗?海明?嘉仪拉着长调故意问彭霸天,没等他反应过来,拽着马克的胳膊跑向她的天地。

马克甩掉身上的西装,又扯掉白衬衫,露出饱满结实的胸脯。他转过身,缓缓地地对彭霸天说,彭哥,对不起你了。然后,狠狠地将嘉仪的腰肢揽到自己胸前,两只眼睛前所未有地喷着火注视着她。

酒能壮胆,酒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六年前,马克从不敢这么直接地看嘉仪裸露的身体,他觉得嘉仪是一个女神,每次两人在一起时,他多半是闭着眼睛用手触摸。他知道她拥有光滑的肌肤,也知道她身上哪里是丰腴的,哪里是纤细的,只是他不敢用眼睛去细细端详。现在,他却完全丧失了理智,彭霸天让他无所顾忌了,上帝他也顾不了了,以后再忏悔吧。他的目光在嘉仪圆润的肩膀、突翘的乳房、纤细的腰身上横扫着。

嘉仪仰视着马克,面颊绯红,慵懒而妩媚,周身洋溢着诱人的气息。她轻声说了句过去他们亲热时的话:来,我们打架吧……

马克出其不意地扳过嘉仪的下巴,深深地吻了她一下,她嘴里有股熟悉的淡淡的薄荷香,如此甘甜的亲吻,马克是六年后第一次品尝。他深吸一口,觉得身体膨胀得要爆炸了。嘉仪也来劲了,她想马克的吻有种野性的冲动,甚至有股放荡,但这正是她偏爱的——打破常规,超越极限。

前卫的音响里摇摆舞的炮声在轰鸣,肆虐,马克和嘉仪和着节奏,在较劲,在疯狂,在扭动……两人动作缠绵奔放,酣畅淋漓。渐渐地,他们从客厅游走到卧室,又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一张宽大华丽的西式大床雄霸在卧室中央,上面铺满做工精致、色泽绚丽的西式床罩,床单四周的流苏垂挂到地毯上,别有风情。

马克粗鲁地一把将嘉仪掀翻到床上,把她胸前唯一的红色尼龙紧身衫扯到一边,嘉仪饱满高耸而又光洁润滑的胸脯肆无忌惮地裸露在马克面前。他说,今晚,我俩把六年前缺的课补上!然后,他便埋头在她胸前疯狂地亲吻起来。

嘉仪已完全陶醉,用手捧住他的头,修长的十指插入他的头发,把他一头艺术家的大背头揉搓得纷乱如麻,嘴里发出梦幻般的呓语。她从未想到马克会如此忘我地投入,过去的他,总是小心翼翼,缺少激情。但是今天,太特殊了,他是当着丈夫彭海明的面,做这件不光彩,但却是复仇和快意的事情。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疯狂体验,过去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肆无忌惮、淋漓尽致。她想今晚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此刻,她在马克几乎粗暴的挤压揉搓下,差不多激动得要哭出来了。她很俗气地说,我爱你,我要嫁给你,我过去对不起你……马克不说话,继续猛烈地撞击着她,嘉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渐渐不存在了,变成马克身体的一部分。

忽然,嘉仪想起什么,对着门外客厅兴奋地大声叫喊,海明,老公,你快来救救我,你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欺负啊……

门外的音响仍在疯狂地吼着,就听见“嘭”的一声闷响,好像是彭霸天把酒瓶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了。

8

马克换了一张手机卡。这段时间以来,父母的越洋电话老是无休止地“问候”他,逼他去上海领事馆,他无奈,只好连同将家里的电话线也拔了。这样,梅馥在上海好几次都联系不上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乘马克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

马克正闲得无聊,拿起听筒听到是梅馥温暖地叫了一声“大哥”时,眼眶有点湿,心里又酸酸的。两个多月了,自己的生活过得很颓废,梅馥的声音让他又回到了从前。梅馥急切地告诉他,她的“老朋友”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了,她有点担心是不是又怀孕了。马克听了很平静,在经历输卵管通水和做试管婴儿手术的失败后,对梅馥怀孕的事情是醍醐灌顶般想开了,哀莫大于心死。他平淡地说,应该不会吧,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不就交过两次“公粮”吗?

梅馥忐忑不安地说,我想也是,上个星期我们进修班组织去了一次普陀山旅游,还去了无锡影视城游览,我们爬山,坐了快艇,很刺激,肚子也没反应。大哥,明天我去附近超市买一张受孕试纸检测一下。

马克心不在焉地说,行,这阵子马嫣和爸妈老是打电话催我去上海领事馆,我挺烦,所以换了个手机卡。我把号码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有事发短信给我。

梅馥在另一端很平静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听爸妈的话呢?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马克不耐烦地说,你别老是把我俩的事和他们扯到一起,我已经向你表明过我的态度了。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

梅馥在电话那一端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从家带来的中药已全部喝完了。昨天,我和霄艳姐通了电话,告诉她我现在身体的状况,她答应再去中医院找吴老中医开半个月的中药用快件寄来。你要是见到她,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马克连连说,好的,我现在很忙。说完,就赶紧挂了电话。

其实,他一点都不忙。晚上,李洪斌约他去金海洋浴场洗澡。

在包厢里,马克告诉大头,他决心要悔过自新,像大头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明确地说,他想和梅馥收养一个女婴,因为大头过去说过,他们妇产科每年都收治过许多弃婴,最后都送到市福利院。毕竟是从小在一起穿开裆裤的兄弟,大头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他一定帮他物色一个健康漂亮的小宝贝。这样,马克觉得自己和梅馥的未来生活会有所改变,心情也很愉快了。

俩人出了浴场已是午夜,马克去停车场找自己的车位,刚打开车门,猛地从身后蹿出两个人,对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打了一闷棍,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马克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是谁干的了。

过程很简单,李大头开车把马克送到了弋峰医院妇产科急诊室,因为外科急诊室已经住满了病人,只好就地将他安排在两个大肚子妇女中间的病床上,观察了一夜。毕竟身强力壮,两个小时后,马克神志清醒,恢复了常态,他苦笑着紧握李大头的手,说,多亏你了。李大头作为知识分子,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暴力场面,仍心有余悸地问,你不是和黑社会有过节吧……马克说,我想打错人了。

马克在外科急诊室又住了两天,继续观察,脑CT做了也显示很正常,他放心了。他想,应该感谢彭霸天,没让他放血,和那晚喝了他的“体液”有关,电影《无间道》里也讲: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认了,不过,这也警告他:游戏必须立即结束,和王嘉仪的关系必须永远地画上句号。否则,他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马克出院后回到家,家里收拾得整洁有序,几天不在家,丈母娘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又从老家带了不少蔬菜瓜果存放在冰箱里,桌上摆了一桌刚烧好的菜,人已走了。马克心里一阵难过,他打了个电话给梅馥,告诉她和李洪斌商量的事,梅馥没有正面回答,说受孕试纸检测是阳性,应该是怀孕了。但她想一个星期后回家找李主任做个B超看看,马克说好。

人常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马克既没躲过彭霸天给他安排的“初一”,也没躲过他老婆给他安排的“十五”,王嘉仪又来兴师问罪了。

那天,她趾高气扬地来到马克的办公室,正在低头上网的马克一抬头,大惊失色,立刻送瘟神似地推着嘉仪朝门外走,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也都纷纷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惊异和好奇的神色。

马克来不及和办公室罗主任打招呼,拽着王嘉仪下楼,像大人领着做错事的小孩,匆匆地上了他的那辆奇瑞。嘉仪今天穿得很特别,头戴驼色宽边帽,身穿收腰米色风衣,手戴一副豹纹手套,显得高贵而冷艳。马克绷着脸不说话,开车径直上了滨江大桥。在车上,王嘉仪颐指气使,她讥讽地问,这几天你很忙啊?手机也换了,是不是想躲着不见我?

马克冷冷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正上班。你有什么事,快讲。

嘉仪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对待马克了。因为马嫣亲自打电话给她,授权让她监督马克速去上海签证,而且,有了中秋之夜的鱼水之欢,她更可以无所顾忌了,便说,我姐让我转告你,限你在十一月底去上海交材料,你说呢?

马克勃然大怒,说,痴心妄想!

嘉仪也急了,火冒冒地说,那你总要为我考虑吧?马克语气缓和下来,反问,考虑什么?我们不就是一般朋友的关系吗?

嘉仪单刀直入,说,那天晚上怎么解释?

马克说,我当初还认为你不在乎呢!嘉仪气急败坏,说,谁说不在乎?越是不在乎的人就越在乎!而且,我还没到不在乎的那一步,你说,我俩下一步怎么办?

马克减速将车停在滨江大桥的路边,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我早说过了,你我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方!

“啪”的一声,嘉仪出其不意地狠狠抽了马克一个耳光,马克捂着火辣辣的脸,盯着嘉仪,猛地扬手回了嘉仪一巴掌,想这叫礼尚往来,但嘴里说,好了,从小到大,我都让着你,现在你是大人了,我不能总让着你,有福同享!

嘉仪又哭又叫,探过身撕扯着马克,好久才平静下来。

马克长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无比沧桑地说,嘉仪,实际上你只爱你自己,你永远希望别人按照你所希望的去做,可你从未重视过我的感受。今天你说的话,我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仅此而已。因为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漠视了我的感情,今天这种结果是你一手造成的。

嘉仪哭着说,流氓!

马克不说话,继续沉默。

嘉仪激动了,说,如果你真是流氓,我就只有去死了。马克推开车门,说,你去呀,长江没有加盖子,如果你觉得这种方式不妥,可以上网查一查自杀网站,保证让你能毫无痛苦地了结自己!

嘉仪不说话了,哭得天昏地暗。

马克口气似乎温柔许多,说,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都做了,我们从此谁也不欠谁的了。如果你继续一味纠缠,我就只好报警了。

9

十二月十九日是师大九十周年校庆的日子,恰巧也是梅馥三个月短期进修班结束的日子。

那几天,马克特别忙,曾经作为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这次他被学院抽去做校庆接待工作。他找了老范,老范又找了罗主任和局长,这样单位照顾他,给了他一个星期的长假。马克具体的事情是安排校友住宿,布置外语学院图片展览室,印制烫金红色请柬。请柬做工精致,像结婚证书,上面写着:诚邀海内外校友,襄九十华诞盛典,叙师生桃李深情……

于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马克和嘉仪的兄弟姐妹们,从沿海、南方城市和大洋的另一端飞了过来,重返这块曾经给过他们灿烂和勇气的伊甸园。十多年后,再次相聚,大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嬉笑怒骂。曾经的美女陆敏娟、安然,企业家俞晟文,还有在澳洲做访问学者的姚东升,在马克和嘉仪的陪伴下,参观了新校园十二层的视听中心、学生公寓,有着西班牙建筑风格的综合楼……他们笑着,聊着,几多感叹,几多缅怀。但在马克和嘉仪面前,大家都共同回避一个话题:他们曾经是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哇噻,正所谓: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近来,嘉仪的心情不错,在马嫣的帮助下,她面试通过,已顺利拿到移民纸,计划在新年到来之前赴多伦多,当然,是悄悄地走。马克呢,心情也不错,老妈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犯了,躺在多伦多,不能和老爸一起回来参加校庆,这样,二老不能找他麻烦了;彭霸天没有继续纠缠他了,他和嘉仪的关系还没有恶化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他借校庆的机会,主动找嘉仪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痛陈婚外恋的弊端。嘉仪像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目光空洞而冷漠,最后,竟然幽默了一把,说,我就是把心掏给你,你会踩一脚,说是肉饼……一切都结束了,月亮永远是见不到太阳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来自哪本爱情小说,很有哲理,但语调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马克心里窃喜,这正是我需要的结果,便说,希望你化悲痛为力量。

按计划,校庆那天晚上,加上感恩节和圣诞节的到来,外教俱乐部自然要举办一个盛大的晚会,这样,王嘉仪当仁不让成了最热门的人物。她将和她的拉丁舞学校的学员们闪亮登场;还要和陆敏娟安然朗诵简·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中的片断;另外,和姚东升友情客串一段探戈舞;当然,还要和马克深情地演唱一首爱情电影《一往无前》(Walk on the line)的插曲《Jackson》,他们将分别扮演剧中的乡村歌手约翰和琼。

彩排试唱的那天,嘉仪背着马克,找到校留学生电声乐队的电吉他手,一个金发小伙子,叮嘱他要按照电影剧情设计的风格,在他们演唱这首轻松明快的歌曲中间,为约翰和琼留下较长时间的间奏曲,好让他们说说话。金发小伙子连声用中文说,包您满意。

试唱效果极佳,俩人配合默契,心领神会。马克想,有过肌肤之亲,感觉就不一样。嘉仪漫不经心地问他,看过电影吗?马克不假思索地说,没有,歌唱得好不就完了吗?嘉仪想,就怕你看过。

校庆大会开始不久,乘着市领导和校领导在主席台上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之际,马克开车溜回到单位门口,打电话让周霄艳下来,将家里的钥匙交给她,委托她下午三点开车去火车站接梅馥回家。周霄艳接过钥匙,大大方方地说,你忙你的吧。说完,扭头就走了。马克望着她的背影想,马周外交关系还没正常化。

激动人心的晚会开始了。整个晚上,嘉仪成了闪亮的明星,她上蹿下跳,风景这边独好。终于轮到她和马克上场了,在色彩斑斓的灯光照射下,嘉仪的美丽和傲慢让台下的姚东升、俞晟文们再次眩目和心跳。此刻的嘉仪,上身穿着一件艳黄色尼龙紧身衫,下身套上一截缀满宝石的皮短裙,穿着高跟鞋的双脚交叉踩在一条直线上,目不斜视,长发飘飘,站在她身边的马克被她的美逼得连打两个喷嚏,像个小丑,分不清是感动还是感冒了。台下一片笑声,马克放眼望去,台下除了往届校友同学外,大部分是他熟悉的学院的老教授和他们的家属,还有不少花花绿绿的老外。

震耳欲聋的乡村音乐响起,约翰和琼开始演唱:

We got married in a fever, hotter than a pepper sprout,

We've been talkin' 'bout Jackson, ever since the fire went out.

I'm goin' to Jackson, I'm gonna mess around,

Yeah, I'm goin' to Jackson,

Look out Jackson town.

琼蹬掉高跟鞋,像只快乐的小燕子,拍着巴掌,欢快地唱了起来。约翰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俩人站在麦克风前,边唱边摇摆着,如痴如醉,忘乎所以。姚东升、陆敏娟们在台下和着节奏大呼小叫,发疯地鼓掌。

终于到了间奏曲的时候,琼回身示意那个金发小伙子。他心领神会,对身边的电贝司、电子琴、萨克斯管以及架子鼓的演奏员做了个手势,奔放舒展的间奏曲踩着架子鼓的节拍,汹涌澎湃,像是催着琼和约翰要说些什么。

琼转过身,摇身一变,逼视着约翰,大声说,我爱你,马克!

约翰一窘,继而反应过来,急急地说,我也爱你!嘉仪,继续唱……

琼拿起麦克风又说,可你是个流氓!

约翰一哆嗦,手中的麦克风差点掉到地上。

他恨不得钻进地缝,他咬牙切齿小声对着琼吼着,你疯了吗?……

琼抬起头,仇恨的眼睛直逼约翰,她一字一顿地说,各位老师,叔叔阿姨,还有娟子和东升,您们最清楚,我和马克从小青梅竹马。但是,他埋葬了我的青春和爱情。六年前,在我们就要结婚的时候他抛弃了我,而且,这六年多的时间,他一直无休止地纠缠我,玩弄了我的感情,让我身心疲惫,痛苦不堪。今天,在我即将出国之前,我要向大家揭露他丑恶的嘴脸……

间奏曲还在不依不饶地震撼着,几个洋人演奏手对所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摆弄着手中的家伙,仍在自我陶醉着。

约翰那张脸由白变青,双唇不住地在颤抖,他真恨不得上前撕碎琼。但是,他意识到必须克制自己,已经信耶稣了,中秋之夜已酿成大错,不能再犯错了,这是一场闹剧,绝不能上圈套。

台下滚过一阵嘘声和惊叹的尖叫声。安然、陆敏娟和俞晟文他们面面相觑,嘴唇嗫嚅着,惊骇地看着台上的俩人,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拄着拐杖的老教授和老邻居们,个个摇头,唏嘘不已,窘迫地抬不起头,有的干脆站起身朝场外走,几个抱着胳膊年轻的老外嘴里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问,Whats the hell going on? (到底怎么了?)

间奏曲还在理直气壮地回响着。

约翰扔掉麦克风,抽身想走,琼顺势用手紧紧封住他的衣襟,气宇轩昂地说,你今天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表示道歉!

约翰愤怒了,像一头咆哮的公牛,狠狠地拧开琼的纤细的双臂,低低地吼了一声,无耻!他和她终于撕破脸了。

琼对着约翰那张扭曲的脸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字一顿大声说,Fuck you!(去你妈的!)说完,贴着约翰,出其不意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下身,约翰嗷的一声,双手捂着腹部蹲在地上。琼拎起高跟鞋旋风般地没影了。

这句世界语终于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间奏曲戛然而止,全场哗然,秩序有点乱。马克仍蹲在舞台中间,衣衫不整,呆若木鸡。整个闹剧不过三分钟,但他像过了二十年,一下子老了许多。几个学生模样的工作人员飞快地上台,像搀扶老爷爷似的簇拥着他,走向后台,漂亮的女学生赶紧报下一个节目了。

马克站在后台黑暗的走廊上,失魂落魄,仍在发呆,身边的后台门突然被推开,明亮的灯光一下子流泻进来。他的心忽地又被点亮了,梅馥和周霄艳外星人似的缓缓走近他,马克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他又看到了六年前的梅馥,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满脸通红,额头闪着亮晶晶的汗珠。

结局和小说、电影模式一样,比较圆满。梅馥走上前,搂住马克,咬着他的耳朵说,大哥,我想你,下了火车,霄艳姐带我找了李主任做了B超,李主任激动地说,这次我真的是自然怀孕了,B超显示一切正常,已经有了胎心和胎动,估计预产期是在明年六月,你真的要做爸爸了……

马克仍不说话,紧紧拥住梅馥,眼泪仍在止不住地流淌着。

梅馥也泪眼婆娑,说,大哥,我今天坐车累了,想回家……

马克像是从梦中醒来,连连说,回家,回家,你现在不打喷嚏了吧?

梅馥破涕而笑,嗔怪地说,你瞎说什么啊,打喷嚏也没事了,普陀山都爬过了,怕什么,今后注意点就行了。可现在回不了家,防盗门的锁眼被口香糖堵住了。

马克说,我有办法!

一转身,周霄艳已不见了,马克便抱着梅馥走出后台的门。

李为民,男,上世纪60年代出生,80年代安徽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曾在报刊发表过散文随笔等近10万字,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2008年第三期《大家》刊发中篇小说《心跳》。

组稿编辑姚雪雪

责任编辑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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