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书
2009-04-10朱航满
《生死疲劳》
莫言著
作家出版社
2006年1月第一版
39.00元
观念写作的失败
——对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的不同理解
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在欧洲的隆重颁布,都会在遥远的东方国度里产生一阵关注和讨论的热潮。尽管许多中国作家均以不同的姿态屡屡表达自己对这个奖项的意见,但都不能掩饰他们内心复杂的心情。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马悦然先生曾经宣告中国有三位作家具有获得这个奖项的可能,即莫言、李锐和曹乃谦。诺贝尔文学奖对于中国作家,就像一个漩涡,更何况是这三位被看好的中国作家。那么,他们的写作很难免就会带有某种价值体系靠近的观念写作倾向。为此,我想谈谈莫言最新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
《生死疲劳》是一部奇怪而混杂的小说,也是一个浮躁的失败文本。这部小说的大致内容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和自信平生没做过亏心事的地主西门闹,在上世纪中叶那场土地改革运动中被枪毙,他那不屈的灵魂满怀冤屈与仇恨大闹阎王殿,却在阎王的欺瞒下转生为驴、牛、猪、狗、猴,最后以蓝大头——蓝家第四代的身份降生人世。完成了农民与土地,时间与记忆的写作命题。看着这立意,似乎不错,但之所以是失败的,也正因为这种诺贝尔文学情结在作祟,让作家莫言没有根据地想象出一部中国的史诗出来,以满足西方读者或者专家的口味。由此,我们不妨先来简单回顾一下莫言的写作历史。在莫言的早期小说中,他是以先锋小说作家的姿态出现的,其洋溢的才华很快获得了公认,而他以西方现代小说形式的写作让西方的读者很快找到了一种熟悉的认同,这也是莫言的小说很快在同类中国作家走出国门的原因。但另一个问题是获得成功的莫言在写下一系列的小说作品之后,是在进行没有超越的复制性写作。如果按照诺贝尔文学奖对于东方作家的欣赏,从几个已经获得此奖项的东方作家来看,大致可以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具有东方文化的底蕴,二是有西方的现代人文精神,满足这两点,才能够符合西方文学观念的认同。为此,我以为莫言在写作长篇小说《檀香刑》的时候,才似乎逐渐明白这样一个写作的观念。
然而小说《檀香刑》尽管才华横溢,作家一改原有的写作模式,试图“大退步”回归到中国传统之中,但这部小说却又完全违反了现代小说所具备的人文精神,作家在不可控制的才华喷发中制造了感官的狂欢,而漠视了人性的存在,因此遭到了诸多批评家的批判。《檀香刑》的失败,促使莫言写作了《生死疲劳》,这篇小说我以为是莫言小说的复仇之作,因此写得匆促、激烈,但可惜浪费了才华。为了使作品具有东方神韵,莫言在小说中试图书写半个世纪中国人命运的历史,于是采取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采取了动物“六道轮回”的视角,从而用这种荒诞、夸张和神秘的方式来图解半个世纪中国人生存的命运。但可惜莫言的这篇长篇小说并不具备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精神,只是简单地在小说的内文标题上做了一些文章,成为吸引外国读者的小花招而已,而所谓宣扬的“向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致敬”则显示了作家学识上的浅薄。再者,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六道轮回”的应用,这本身应是一个极为传统而又有现代精神的视角,但莫言在写到一个地主半个世纪的轮回中,忘记了自己笔下人物角色与命运的转化,很快又进入到了自己语言狂欢的状态之中,而忘记了自己所塑造的驴、牛、猪、狗、猴等动物所具备的独特性,所有变化的角色也不过只是人披上一张动物的毛皮在继续演戏而已。这样,小说的这种回归传统的神秘文化就显得矫揉造作与浅薄潦草了,也只能成为吸引外国读者和学者的小花招而已。再说“六道轮回”,本应该是一个佛教的用语,佛说:一切众生,沉沦三界之内,由其所作之罪业不同,因而轮回六道当中。六道其实应称为“六凡”,它与“四圣”相对,佛家统称“十法界”——四圣六凡。四圣是指佛、菩萨、缘觉、声闻四种圣者的果位,乃圣者之悟界;六凡則指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及地狱等六界,为凡夫之迷界,亦即六道轮回的世界。为什么会有六道轮回?那是因为有情众生,起心动念。所谓一念心生,则入三界;一念心灭,则出三界是也。然而构成“六道轮回”的基础却不是荒诞的魔幻主义,它具有极缜密的逻辑关系,那就是因果业报。所谓善念生三善道,恶念生三恶道。显然,莫言并没有认真研究过宗教,而是想当然的认为“六道轮回”就是简单的畜生道,造成了人物六次轮回,而这六次轮回显然是作家疲惫地为了凑够数目而费心写作的结果,实在降低了小说写作应有的文化意蕴。
当然,仅仅把“六道轮回”的概念作为小说评判的尺度是不正确的,因为莫言并不是为了写作一部宗教小说,“六道轮回”只是小说的一个外衣而已,因此失败的外包装并不能否定整部小说。那么,我们再来读读这部小说的精神尺度。《生死疲劳》吸取了小说《檀香刑》失败的教训,在这部小说中,莫言在积极扮演一个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形象,试图通过自己对中国历史以及人物命运的解读,来关怀现代中国人生存的状况与个性。但我读来,依然有某种隔阂,作为农民出身的小说作家莫言,他所具备的这种西方人文精神不是从自我的内在精神中生长出来的,而是通过对西方文化的简单认知,甚至是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标准的简单判断得出的结论,这就造成了这部看似有启蒙与批判意识的小说背后,依然是作家的一颗冷漠与隔阂的心灵,因为它缺乏一种来自生命体验中的热力,促使作家的心灵沸腾之后完成写作。也因此,《生死疲劳》中莫言对于小说人物命运的变化采取的这种变形与夸张的处理,则带有某种猎奇的心理,完全忽视了人物性格在不同角色变化和时代环境中的人性关怀,诸如在写到变化成猪之后,作家又开始了自己狂欢化的叙述,造成了语言视觉上的奇观,那种人文精神的内在的东西被完全消解掉了。同时,在莫言所塑造的另外一个虚幻的世界中,作为统治秩序的法则同人间一样残酷与可怕,而所有的反抗则因为动物性的变化而显得无力,因此几次轮回只能成为生命的反复变化,而没有实际的现代意义,成为一种无味且没有意义的重复写作。
但莫言毕竟是有一定自觉意识的作家,善于吸收和调整自己的写作,可惜这种吸收和调整总是在仓促之中匆匆完成,而来不及咀嚼和消化,因此造成了他对很多现代精神的误解和处理失当。在小说《生死疲劳》的最后,莫言试图通过一种具有绝对现代化和超未来的结局来达到某种超越性,但这种超越性限制在作家虚无缥缈的精神范畴之中,而没有建立在作家对于中国社会和文化以及其历史发展真实和完善的分析与研究之中。莫言的写作经验来自于他的童年经验,因此他在童年农村的生活经验成为他小说中的重要资源,但他写作的内在经验是停滞的,因此在小说《生死疲劳》中,可以观察到莫言对于中国乡村的认识是没有深入变化的,而是一贯地停留在一个认识层面之上的。因此,他的小说叙述就造成了他的小说建立在有限的经验基础之上,任由想象进行虚无缥缈的虚构和创作,由此导致他的绝对超现实和后现代性的结尾在我读来就显得做作和极度的不自然。
也因此,可以看出莫言的长篇小说是一部主题先行的观念写作小说,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开始创作之前,作家已经完成了自己对于小说所要表达的精神诉求进行的准备和定位,那么作家所要完成的就是进行组合与写作,而由此造成的观念写作必然是失败的文本组合。造成这种文本组合的另外一个原因,对作家莫言来说,则主要是诺贝尔情结所造成的后果,那种对于东方文化与西方人文精神和现代小说手法的简单运用,就试图来完成一部杰作的想法是可笑的,也是根本无法驾驭和完成的。因此,可以看出莫言的写作已经进入了一种观念写作的圈套,这种观念写作的圈套成为其写作失败的原因。但愿如《生死疲劳》这样奇怪而笨拙的小说不要成为作家继续复制的文本,而应该成为自己对观念写作的一个纪念碑。
乡村秀与写作实验
——对韩少功散文著作《山南水北》的不同理解
《山南水北》
韩少功著
作家出版社
2006年10月第一版
26.00元
韩少功的新作《山南水北》是一卷长篇散文,用的却是明清笔记的手法,因此阅读起来并不困难,无论从哪里入手都是生趣盎然,别有风味。散文用了九十九个章节,每一个章节大多是在千字以内,且往往是一章一事或是一人一景,用墨精简,颇有古意。近几年,作家韩少功在湖南老家的八溪峒一带购地建房,种菜养鸡,栽树修路,在山清水秀的如画风景里过起了半隐居的神仙生活,这册散文集《山南水北》就是他在这里生活的点滴记录。说是半隐居,只是其脱离了城市的喧嚣,背对了文坛的热闹,但还没有像陶渊明那样“悠然见南山”,每年还是有半年生活在城市之中的,况且现代文明也当然不会遗弃这位当代著名作家,因而隐居只是一种姿态,重要的是内心中对于自我决断的选择。
未读这册《山南水北》之前,我就想到了美国作家梭罗,毕竟他的那部《瓦尔登湖》太出名了。但等我读完了这册书,知道自己的估计是偏颇的,相比于梭罗在瓦尔登湖伐木造屋,种植收获,读书写作,韩少功则少了梭罗的那份完全的简朴与安宁,毕竟现代化已经很难允许有梭罗这样的独特生活方式了。而韩少功的山居在我读来似乎更多的像一个作家在优美的山水中找到一处宁静的别墅,这样的山居并不拒绝一切都市与现代化的生活方式,那么这种山居在我看来就有些怀疑。我们不妨来看看韩少功在文字中流露出来的现代生活:砖瓦红楼、电冰箱、汽车、报纸、网络、卫星电视……这样的生活与他所厌恶的城市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并不是厌恶我们的作家在山村拥有这样的生活,我只是首先得提出一个问题,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姿态对于每一个中国作家甚至中国人来说都是一种享受,因而首先在思想上不需要有深刻的道德标杆。因为,毕竟作家不是去那里改变农村或者像梭罗与陶渊明那样以平民身份回归田园,在简朴的生活中寻找精神的自由。况且,并非人人都可以像作家这样在如此优美的环境中拥有这样的一套别墅式的公寓。我似乎感觉到韩少功在某种意义上扮演了中国传统的贤达文人退养之后的角色,盖房子,会友人,读诗书,乐贤好施,修路架桥,撰刻碑文,维护一方水土的安宁。
韩少功曾有过六年的知青生活,当过农民,因而对于农村有着很深刻的感情,但他并不曾真正成为一个农民。在他成为一个知青的时候,他是渴望回到城市的怀抱,正如他在此书《回到从前》一节中所讲到的,“我们几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羞于抱怨农村的艰苦和青春的苦闷,却乐于夸张自己的历史责任”,于是他终于“逃离”了;现在当城市生活的喧嚣让他感到烦躁的时候,回到安静的田园生活自然又成为一种美丽的享受。我不是在对一个作家进行大批判,其实韩少功的选择恰恰代表了现代社会一个人在成长中的选择,你渴望乡村但无法离开城市,你向往意气风发的快节奏却对心灵的宁静充满憧憬。因而对于作家来说,韩少功笔下的乡村始终只能成为一个他者,他的眼光中是乡间山水的美丽、神奇、自然,是中国民间生存的自给自足,是乡村人所天然具有的淳朴、憨厚、幽默甚至一些无伤大雅的聪明与世故。我特别注意到作家花费了特别多的笔墨来描述乡村人生活的达观与自在,中国农民所特有的民间智慧,对于这些,作家都带有一种赞美的语气。我恍然在阅读中感到作家的笔下似乎是一副中国现代式的乡村田园牧歌,是一篇当代中国版的《桃花源记》。我在阅读中感到一种诧异,难道我们真的需要到了在这种生活中去寻找新的文明或文化的时候了吗?
我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恰好父亲从家乡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今年的蔬菜价格低廉,那种在大饭店里昂贵的西兰花在农村才一毛钱一斤,父亲无奈地叹息,那是中国农民特有的叹息,半年的收成啊。那一天我的父亲用了一天时间卖了一千斤的蔬菜,但拿到手的只有一百元钱。我是农民的儿子,曾经在农村生活过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的手边放着另一本书,由学者林贤治编选的《我是农民的儿子》(花城出版社,2005年10月),这些写作者大多也是大大小小的作家、记者或者学者,他们现在都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但由他们返观中国的农村与农民,那却是另外的一种风景。说实话,这种风景与我的现实体验是相同的,那是一种对于生命体验化成文字的东西,他们笔下的农村却是一种让人读之震撼与疼痛的景象。我最深刻的是一个叫朝阳的作家所写的关于农村丧葬描述的文章《丧乱》,那种铺张浪费的场景,以及虚假、喜庆甚至麻木的农民情感,由此引出作者对于一个普通农民一生的哀叹。这位在中国北方的关中农村长大的作家在文章中说到:“我鄙视一切把农村视作田园的人们,他们不能理解劳动给予身体的痛苦和重压。在整个关中平原,在整个中国的土地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像我母亲和祖母那样的农民,他们把生活叫受苦,把农民叫做下苦人。你仔细看看那些下苦人吧,他们的腰几乎都一律向下弯,他们的腿几乎都变成了罗圈腿。他们告诉你,劳动能使人变成残疾,他们告诉你,劳动是一种受难,他们告诉你,工作着不是美丽的。劳动,是怎样使我的祖父祖母们变得丑陋!”其实整个农民的生活境遇是深陷到一种环境中,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你能感受到一种怎样的氛围呢?如果没有真正地走向他们,我想你可能会把他们的苦笑当成幽默与达观吧。就在不久前,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几年前村里面修建的一条水渠被埋填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条耗费巨大人力和物力的水渠自从修建以后就没有发挥过多大的作用,因为设计与规划的失败使得它一直荒芜,甚至我童年的一个伙伴在这个深渠中被一车砖块压死。如今,它终于又恢复成为平地了。母亲在电话中隐藏着一种兴奋。而我只能说这也是农村,也是农民生活的一种方式和一个侧面。
我不批评韩少功先生的文笔,他写得很好,但我感到一种距离,尽管他是我尊敬的一位作家,我在这本书中也读到他为八溪峒的农民所做的很多事情,诸如修路,帮助孤寡老人,设法进行扶贫,等等。但我总感到阅读这些文字似乎在聆听一个人向你告诉他在乡村中的成就,他的种植,他的养殖,他的平易近人,他的心怀乡土。在此,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假如一个从来没有到过乡村,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农村生活的人,他如若看到这样的文字,那一定该是怎样的一种羡慕,我就不只一次听到有城市人对我说:现在的农民生活可不错了,他们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活,而且永远不担心下岗,农村的空气还好。我那时就想,你若是生来是个农民,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对于我越来越多读到这样关于乡村的笔记散文小说,我最想说的是,关于乡村你只有真正地融入其中,才能看出那其中的色彩,我相信对于乡间笔记中的农村,一定是斑斓而复杂的色彩,否则你无权诉说。韩少功先生在散文中多次强调都市现代化对于人的异化,那么乡间田园就成为他们逃避与修养的所在,但我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的乡村现在还没有进入到基本的现代化,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摆脱落后贫穷,那么对于这样的状态我们难道也是报以一种欣赏的眼光与笔调吗?
读到这些将农村变成诗意栖居地的文字时,我感到悲哀,同时也想到2006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孟加拉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这位完全可以同样在繁华城市里生活的经济学家,或者像中国文人一样在厌倦疲惫时在乡村建造别墅的经济学家,他在孟加拉的乡村建立乡村银行,开展小信额贷款,为消除乡村贫困造福农民而奔波工作多年。在中国,茅于轼先生也是一位同样的实践者,他们给予乡村不是索取和享受,而是建设与回报;他们没有小文人的自我关注的情调,而是严谨与踏实地为乡村做事情;他们不是将农村作为诗意的栖居地,而是将农村作为改变现实的一种努力方向;他们不是胡闹般地在贫穷的乡村寻根,而是坚定地为乡村文明做现代化方向的努力;他们更没有为自己书写那些带有炫耀自赏性质的酸腐文字,而是将笔触献给更多需要关注的现实问题。惭愧的是,我们却只有一个孤独的茅于轼先生,有的是太多在乡村中诗意栖居享受的文人们!
破碎与自恋的文学理念
——对程永新的批评著作《一个人的文学史》的不同理解
《一个人的文学史》
程永新编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7年10月第1版
29.80元
作家马原决定设立一个“马原文学奖”,并准备把第一个奖项颁发给上海的先锋作家孙甘露;王朔写出了小说《五花肉》,被要求改作品名字,老王一下子准备了五个,后来被编辑挑中了其中的“顽主”;南京作家韩东坐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拿来一沓脏兮兮的稿件,希望能够发表一二改变自身境遇;史铁生写完小说《务虚笔记》交给上海的《收获》发表,云南的《大家》杂志得知后急切希望能够发表此作,并许诺颁发给其十万元的长篇小说奖,但无论怎样努力,结果还是不能打动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已经成名的作家莫言栖身于北京后勤部的一个仓库里,他这样给领导陈述自己的个人困难,“亲爱的领导,一个作品被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的作家现在住在仓库里……”等等。如果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的文学热爱有加的朋友,这些有关文学的逸闻趣事,有时比阅读他们的作品还令人感兴趣,怀念那些消逝的文学岁月就像是一场恋旧的相思病。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奇怪的阅读趣味,让我最终将这本《一个人的文学史》翻完,吸引我的恰恰是这本书的编著者程永新作为上海《收获》杂志的编辑身份。我始终认为,一个编辑很可能比一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更了解文学背后的隐秘,因为对文学的直接参与让他们了解到更多文学的真相,而批评家则大多仅仅面对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品进行发言。而更为重要的,也可能恰恰是程永新所说的,“一个好的编辑和评论家的区别在于,评论家是用脑子、理论、概念读小说,一个优秀的编辑是用心灵读小说。优秀的编辑不大会谈理论,但是他有一种艺术的直觉,知道怎样的小说是好小说。这是一种天赋。”
因此,我们会发觉新时期的文学状态,其背后似乎存在着一个隐秘而巨大却又不为人所知的磁场。了解这个莫名其妙又或许与文学本身无关的磁场,也许会更进一步明白文学现状与秩序之所以形成和存在的内在原因。因此,那些看似有趣或者传奇的历史碎片,很可能直接影响着文学状态的生成或者走向。但说实话,程永新的这册《一个人的文学史》尽管提供了很多有关文学背后的隐秘细节,而作为一个长达二十四年的中国最权威的文学刊物的资深编辑,其个人编辑生涯几乎贯穿了整个新时期文学的盛衰,但程永新所提供给我们的这些有关与作家之间的书信、访谈、对话、印象记、邮件和短信,虽然是第一手的研究资料,却显得杂乱与琐碎,仿佛是从一个资源丰富的矿产中挖掘出了为数颇少的原生矿石。
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文学界流传着“北有朱伟,南有程永新”的说法,朱伟乃是《人民文学》的小说编辑,而程永新则是《收获》的小说编辑。这种世俗的提法背后是因为两位编辑都在那个时代里以一种冲破时代的勇气,推举了一大批年轻作家的先锋作品,给当代中国文坛吹来了让人兴奋的春风,如今声名显赫的作家莫言、马原、余华、苏童、洪峰等人,无不是因为经过这两位文学编辑的推举和亮相而最终成就声名的。这样说也许显得过于夸大了作为大刊物编辑的力量,但程永新多次提及的作家韩东,由于辞职写作,生活拮据,正是因为在《收获》杂志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从而对写作重新充满信心。尽管我相信一个优秀的作家,编辑和杂志只是为他提供平台,但超强的文学辐射力与文学场域作用,带给作家的则更多是现实的提升与推动。朱伟与程永新作为先锋文学的鼓噪者与操作者,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这两位的积极运作,先锋文学在二十年的中国文坛是否会有今天的阵容与气候?这只是一个私人的假设,在阅读这册《一个人的文学史》时,我早先也读过朱伟的《作家笔记及其他》,两本书均收录有他们作为编辑而为大众所撰写的有关作家的批评笔记,因为与作家有直接的交往和接触,这些批评笔记写来具有很强烈的文学现场感,那些成为当代文坛经典作品诞生的过程与艺术生成更是融汇其中。但相比之下,我以为程永新则稍微逊色一些,他笔下的那些作家的印象与笔记显得寡淡和清浅。由于没有将自己所拥有的资源进行深入挖掘,面对自己的独家素材,实在有些让人可惜。
在阅读这本书时,我常常会产生一种疑问,那就是究竟一家文学刊物是提供一个良好平台助推器,还是给作家进行修补和处理的加工器,或者两种兼有?一个编辑的想法和意见有时固然很好,根据他的修改则很可能影响与改变作家自身的思路。在这本书中,我发觉在许多作家与编辑的通信中,都有关于作品修改的细节,有的修改结果竟然是勉强为之或者最终自动放弃,这种依据文学编辑的修改究竟是凭借了文学的某种法则还是仅仅是凭借编辑的某种趣味?程永新认为:“编辑就像是球场上的中场发动机,应该去发现组织一个文学潮流。”这里,我以为作为编辑,程永新是太过于强调编辑在文学潮流中的地位了,要知道文学潮流的产生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它背后有太多必然的因素在综合发力。也由此,我发觉书中另外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是,太多有名的作家均会与编辑在通信中称兄道弟,结为知己,有的作家还一声声地以“老师”呼唤,尽管大多可能是真诚地出于对于编辑眼光的肯定与佩服,但其中难免夹杂着对于发稿权力的倾慕,这或许由此会对编辑产生一种优越感,我以为这优越感是值得警惕的,至少我在读书时会常常感到有些不舒服。
但不管怎样,程永新作为一个文学编辑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可我对他在书中关于文学的两个论调实在不敢苟同。一是南京作家韩东是程永新认为经过自己的多次编发作品而改变了生活境遇和创作状态的,但多年后韩东搞出一个“断裂”的调查问卷,将《收获》和《读书》列为断裂的对象进行批评和否定,这让程永新无法接受,因为这种直接将矛头对准培养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行为,在程永新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另一个是《上海文学》的小说编辑杨晓敏拿来湖北作家徐晓鹤几个的小说作品,但没有一个可以入程永新的法眼,后来杨晓敏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准备在《上海文学》刊发的稿件,程一看立刻决定刊用,因此得到杨的称赞。对于这两个事例,我则持不同的意见,韩东通过《收获》成名与他攻击《收获》在文学本身上似乎并无直接的联系,韩东攻击的是《收获》作为文学符号所散发的文学趣味与地位,针对的不仅仅是一家文学期刊。其次是程永新津津乐道自己作为编辑的水准和眼光,这里用《上海文学》的编辑水平作参照也不是高明的。另外,谈论自己放弃杭州作家李杭育的小说,其中就夹杂着编辑个人强烈的好恶情绪。通观全书,程永新对于文学自然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但我以为他对文学的看法也并非系统、完整和成熟。
对于文学编辑在文学史上的作用,这是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和探讨的一个课题,并非一篇小文章可以讲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保留更多的第一手现场资料则是关键和富有远见卓识的举动。尽管程永新的这些碎片式的资料很难被称作为“一个人的文学史”,但他提示我们更加重视文学编辑看待文学史的眼光。因此,我们应该期待有一部真正成熟的文学史,不仅仅是为我们提供文学背后的现场隐秘,而是有自己作为文学直接参与者的眼光与识见,立场与品位,个性与深度。
朱航满,1979年生于陕西泾阳,先后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历史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小说评论》、《文景》、《开卷》、《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商报》、《北京日报》等发表评论和随笔文章百余篇,部分文章被收入年选或转载。
组稿编辑姚雪雪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