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河

杜家元

人真是奇怪得很，许多新近亲历的事情在脑子里荡然无存，而许多童年的往事，却像一张张照片，总是能够冲破空间的万水千山，时间的风雨雷电，在脑海的显影液里越来越清晰，再也无法抹去。故乡的小河就是我脑海里永存的组照。

我的故乡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它依山而居于一个小盆地的西边。大约八九平方公里宽敞的小盆地里，全是在深厚的红土或是黑土地上开垦出的肥沃的良田。一条小河从村子西北的山谷蜿蜒而来，穿过小村旁的田野一路蛇行，最后钻出小盆地东边逼窄的峡口，朝长江上游的金沙江逶迤而去。

小河的源头在上游七八公里处，是由几眼龙潭里冒出来的活水。一年四季，只要不下大雨，小河水都是清清幽幽的，可以做村子里女孩子们梳妆的明镜。那时的小河总是那样慈爱、友善、温柔，像是奶奶无比宽厚的目光，像是一群温驯淘气可爱的小绵羊……河里的青苔就像春姑娘的长发，碧绿绿的，光溜溜的，绵长长的。鱼儿们在清澈的水里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和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景象一般无二。夏天，山洪暴涨，小河才会变成浑浊的黄色，激荡起汹涌的波涛，演奏起哗哗的交响，震撼着山谷，让我们望而却步。

河岸上总是长满浓密的植被。有三四人围五六十米高的大红椿，有一蓬又一蓬一片又一片青翠碧绿密不透风的竹林，有一排又一排老态龙钟又青春勃发的杨柳，有枸叶树、漆树、桉树、香柏，有蚕桑树、水马桑树、苦马桑树，有泡果刺、白花刺、红眼毛刺、臭巴巴刺、仙人掌刺，有野草果、野菖蒲、野石榴、野葡萄，有芦苇、五谷子、芭茅、风藤草……

小河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夏天，小河成了我们的天堂。那时，我们读书的学校就在小河旁边。课间休息，我们常常会到小河里洗一个囫囵澡，或是浸一个湿漉漉的头再回来接着上课。每到周末，我们总要去河两岸的田野里放猪、放牛，割驴草，打猪草。这时，天气像下了火，伙伴们浑身上下汗水淋淋，就像爬满了毛毛虫一样直痒痒。忽然听谁一声吆喝：“走，到河里洗澡去！”大伙儿便嘭嘭嘭跳进河里去了。小河里的水深浅不一，大孩子有大孩子的去处，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空间。因为有这样的小河，伙伴们无一不是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游泳。什么狗刨式、蛙泳式、仰泳式、踩假水、扎猛子……各种各样的游泳方式，在不知不觉中都学会了。那时小伙伴们还没有听说过什么游泳衣，甚至连条衬裤也没有。大家有时要从水里出来一下，去吆一下牛、猪，或是到岸上晒一晒太阳，在河边玩一会儿老妈妈煮鸡蛋，在沙滩上玩一会儿细细的油沙，或是爬上河边的柳树玩一下跳水……要是有女孩子来了怎么办呢？有的说用黑黑的稀泥涂在胯间，有的说扯一把风藤草系在腰间，有的说轮流安排两个人站岗放哨……每一个办法都还真管用。这样，伙伴们便成了一条条水陆两栖的花江鳅，直玩得乐不思归了！

那些在小河里捉鱼的日子也是非常快乐的。秋收过后，周末或是节假到田野放牧的日子，伙伴们常常在小河边打拼伙。大家轮流带炊具，你拼一碗米，我拼一碗米，你拼一点油，我拼一点盐，你拼一点腌菜，我拼一点辣椒……擅长捉鱼的下河捉鱼，不擅长捉鱼的在岸上看守牛、猪，垒灶，拾柴，煮饭……那时，我还不会煮饭，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是捉鱼。在一段段河床的水底，铺满了一层层从岸边椿树上飘落而下的一片片一串串的叶子。乍一看去，这样的地方是没有鱼的。可是当你把手轻轻放进水里去，朝树叶下一摸，便会捉到一把一把的小胖鱼儿（我们叫泡桶桶鱼，它体长不足两寸，有着青色的脊背，黄白色的肚子，骨头又细又软，用油煎黄了后漂成酸辣汤，特别下饭）。在糊泥又多又深的河段，你只管像瞎子摸鱼一样，轻轻地轻轻地，双手耐心地在河里循序摸索过去，就可以捧起一条条肥胖的泥鳅。在石头缝里，藏匿着一种花江鳅，身子细长，骨头又细又软，非常好吃。它体形像泥鳅，浑身环绕着五彩的带子，乍一看你还以为是蜈蚣呢。如果是夏天，你得小心别让水蛇吓着自己，它常常会到水里去游泳。黄鳝是最滋补的美味佳肴，浑身以黄色为主，喜欢在稀泥里生活，往往也很长，有水蛇的身材，但不像水蛇那样喜欢射箭、溜冰一样在水里迅疾如飞地游泳。因为黄鳝毕竟是长着蛇一样的身材，我从来不敢捉它。大家辛苦半天，靠自己的双手捉来煎煮的鱼，当然是最好吃的了，所以每次都吃得锅底朝天。

河边的竹林像一团团绿色的雾，美丽得令人心醉神驰。你若是用手攀着用脚踩着竹枝，就可以爬到高高的密密匝匝的竹林里，去做小鸟一样的小神仙，感受那无比清幽的凉爽了。可是先别忙，竹林里有青竹镖，小心吓着你。青竹镖是一种会飞的小蛇，细细的身子长约半米，头若镖尖，浑身绿色，和竹子颜色相仿，有剧毒。你不仔细看，有时摸到它才知道是蛇，会把你吓得半死。

河边大椿树的枝叶间，常常筑有许多鸟巢。有斑鸠的，有铁链夹的，有咕咕鸟的，有八哥的……斑鸠是一种状如鸽子的瓦灰色大鸟，叫起来“咕——咕——”的，嗓音浑厚有力，特别爱糟蹋粮食。铁链夹，像乌鸦一样浑身乌黑，嘴又尖又长，会用嘴夹人，叫起来像打机关枪，“夹夹夹……夹夹夹”的。咕咕鸟像一位时尚美女，头上像顶着一朵稀稀疏疏的蒲公英花，又像顶着一把小扇子，还像顶着一只小凤凰，挺时髦的样子，叫起来“咕咕矢，咕咕矢”的。八哥就是鹦鹉，它会学人讲话，但听说要把它的舌头剪成人舌的样子才行。我有一个善于爬树的高个子堂哥，特别喜欢上树掏鸟窝。各种各样的鸟儿，他都曾捉到过，可惜没有一只养长久过……

雨季的河边，常常可以采摘到许多蘑菇。老柳树上的蘑菇又大又香，又白又嫩，好吃得没法形容。但爬树的时候得留神，下过雨的树是很滑的，别从树上滑落了掉到河水里去……

山洪暴涨的日子，伙伴们不敢再到河里去了。有时为了偷懒，大家在学校里暗暗思忖：“河水应该足够大了吧，对岸的老师和同学要是过不来就好了，就不用上课了！”有的同学一边这样想一边干脆溜回家去了。结果，好几次河对岸的老师还是带着同学从河水里闯了过来。溜回家去的同学自然是要受到老师的责罚了。

故乡的小河，包涵了无穷无尽的故事和风景。它的岸边哪里有什么植被，哪里修了一座碾磨房；它曾在哪里转了一个急弯，在哪里留下一片宽敞的河滩；它曾在哪里缠绵婉转，在哪里引吭高歌；它曾在哪里与豆麦一起扬波，在哪里和稻穗一同飘香；它曾在哪里拦腰支了一排石步子，在哪里刚搭了一座简易的木桥；它曾在哪里修有一道拦水坝，在哪里支了一道鱼响……一切的一切，都深深镌刻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褪色。

不久，因为修建水库，我们搬家了。我再也看不到故乡的小河了。那曾经的盆地，早已变成一片烟波浩淼，浮光跃金的水域……曾流淌过我童年的彩虹，磨砺过我童年的翡翠的故乡的小河，成为我心灵深处永远的组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