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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站在土地上的文学家

2009-04-09丁文玲

书香两岸 2009年4期
关键词:母亲

丁文玲

“我向来不喜欢纯文学,文学最大的用处还是反映社会现实。一个写作的人,必须脱去一切束缚,赤裸裸地站在土地上感受才行。” 陈若曦说。

这位越老活得越潇洒漂亮的女作家久未出手,因为九歌出版社创办人蔡文甫力邀,决定以接近三年的时间,爬梳一生的经历,写出回忆录,作为献给自己七十岁的礼物。这部重要的书出版时虽有报导,却少有访问深刻探及她充满传奇性的命运转折及内心世界。

深受母親的影响

陈若曦出身农工家庭。生于台湾台北县永和市的她,曾祖父从福建颍川只身赴台,是向地主租地耕种的佃农。祖父那一代起,改业从事木匠工作,父亲因为手艺不错,继承了祖父的家业,也以木工维生。在陈若曦的成长时期,父亲的工作主要是替人们补破损的木制家具,或是替当时殖民统治台湾的日本人修缮木造房屋。

母亲对陈若曦影响至深。外公与曾祖父同样,都是生活清苦的佃农,不过由于重男轻女的观念,还有当时台湾贫苦民众的惯行做法,陈若曦的母亲,不到三岁就被送到别人家做养女,成为俗称的“童养媳”。而“卖掉”她所得的金钱报酬,则拿来“买”另一个童养媳进门,准备给家中男孩长大后“送作堆”,省去日后讨媳妇的庞大花费与开销。

陈若曦坦言,她温和坚毅的女性意识,都来自于母亲:“那个年代,养女是变相的奴婢。母亲要承担起全部的家务,包括种菜、喂鸡,还得春来采茶,夏天拾穗,起早睡晚,无时不在忙碌中。”她透露,祖母,也就是母亲的养母兼婆婆,据说脾气乖戾,很会责罚母亲,掐肉、捶脸、扯发、棒打……样样都来,可是母亲却很认命,也不愿重复这样的母女或婆媳虐待模式,亏待自己的养女,或将亲生女儿陈若曦送给别人做养女。母亲是一位相当慈爱且充满牺牲精神的伟大女性。

“看野台戏是母亲唯一的娱乐,她看戏十分投入,悲剧角色尤其能感同身受,往往泪流满面,哭成泪人,散场回家还一路抽泣不已。”陈若曦心疼地回忆:“母亲成长于非血亲的大家庭中,备尝孤立无援的痛苦,唯一可以依赖的是一群结拜姐妹。她们多半也是养女出身,彼此谈心诉苦,有事互相帮忙,相濡以沫。”

看尽母亲那一代女性的悲惨辛酸,陈若曦体认到,想要摆脱女人的宿命,只有抓住受教育的机会,努力读书、升学。陈若曦的父亲是个好工人,雇他修过屋的日本人仓卒离开台湾时,曾经因为这层人际关系,把房子还有带不走的东西,统统赠与他。但国民政府来台湾时,却硬是要说陈家“占住”公产,让陈若曦的父亲感慨:“都是没上学才会吃这种亏。”为了弥补遗憾,他十分鼓励子女读书,从来没有阻挡过陈若曦的求学之路,陈若曦甚至还上过幼儿园,也从北一女,台湾大学外文系,后来留美,至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取得硕士学位,脱离工农身分,成为一位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女性精英。

另一个美丽新世界

除了教育,政治与文学是陈若曦的另一个“美丽新世界”。陈若曦的母亲一心期盼她“嫁好尪”,得夫婿疼爱;父亲虽督促、“放任”她读书,却也和大多台湾人一样,告诫陈若曦“不要碰政治”。即使父母非常反对陈若曦涉入政治,但童年亲眼看到“二二八事件”在身边发生的陈若曦,还是比其它人多了些政治敏感。北一女时期,话剧老师崔小萍与舞蹈老师蔡瑞月,双双受到国民党白色恐怖迫害,也让她顿生疑惑,待进入学风自由的台湾大学外文系之后,陈若曦更是大胆的,与白先勇、王文兴、李欧梵等人结成“南北社”、创办《现代文学》杂志。

当年,在国民政府白色恐怖的氛围下,许多文人集会结社与创办刊物,都被视为毒蛇猛兽,例如政论半月刊《自由中国》的发起者,主张联合自由派另外组党的雷震,与陈若曦的逻辑学教授殷海光等人,前者被打成“知匪不报”罗织入狱,判了十年徒刑,后者则被全天监视控制,台大哲学系甚至自清门户,夺走殷海光的教职,让他抑郁以终。《现代文学》虽然是以文学创作为主要理想与重点,无涉政治,但陈若曦透露,当时由于经常听说自己与几个伙伴已遭警备总部锁定监察调查,“内心震撼很大,虽然没有人公开谈论,私下也避免触及,但时时承受着外界无法了解的恐惧与压力,也对政治环境产生许多质疑批判。”陈若曦回想,“当时创办纯文学杂志,而且标榜‘现代和‘西化,实在是反映我们身处那个时代的抑郁和苦闷;我们毋宁是借着文学来宣示我们对现实体制的不满,也是对传统文化失望的折射。”陈若曦苦笑,台湾光复前人人期盼祖国,但国民政府统治下:“老喊着国家前途要建立在‘反攻大陆上,蕞尔小小台湾怎么可能打回大陆?”陈若曦说,《自由中国》不过是说了“反攻大陆无望”、“要求自组政党”等人民的真心话,就被整肃。无疑在当时年轻气盛的学生群之中,这样的话投下震撼弹,也开启她对政治的思考与兴趣。

陈若曦表示,那时因为创办《现代文学》,使得她交往的范围从校园内扩及到社会各处,许多随国民党来台的军人作家,也让她有机会接触国民政府治台时期的“禁书”,例如鲁迅、巴金的作品。“那个年代,拥有和阅读禁书都有坐牢的危险,能互相传阅实在是莫大的信任,等同肝胆相照。”陈若曦笑道,当时与她过从甚密的友人,后来都成为文坛历史上不可抹灭的名字,包括郑愁予、楚戈、商禽、管管、周梦蝶、痖弦等。

以台湾年轻人的新兴流行语形容,陈若曦实在是个超级“白目”的家伙。高雄(美丽岛)事件时,她受包括杨牧、郑树森、白先勇、张系国、李欧梵、水晶、郑愁予、余英时、许倬云、叶维廉、田弘茂等文人学者之托,带着联署求情信去见当时的台湾领导人蒋经国。陈若曦先是直言,“台湾人都很害怕,这会不会是第二次‘二二八事件啊!”待蒋经国显出惊愕否认的表情后,她又反复强调高雄发生的事件绝非叛乱,不宜以军法审判。蒋经国见她顽固,反问:“陈女士说不是‘叛乱,那你认为是什么性质的事件呢?”陈若曦慌乱中,说出欠缺政治细胞与事前演练的回答,“严重的交通事故。”当时的惊险万状,现今观之,却令外界对她的纯真幽默哑然失笑。那次回台,陈若曦也与黄春明、陈映真、沈君山等不同立场的人士接触,讨论高雄(美丽岛)事件,关切被捕者,对国民政府施压或劝说。

陈若曦言谈的直来直往,在与胡耀邦会面时,也表露无遗。当时邓小平针对港澳台提出“一国两制”政策,陈若曦心中有问号,对于“一国两制”胸有成竹的胡主席,还温婉地向她解释:“这‘一国两制,其实就是地方自治──高度的地方自治。”一般客人听到这里,可能就算了,偏偏陈若曦还追着不放:“怎么叫‘高度的地方自治呢?”幸好胡耀邦很有耐心的回答,也并未对陈若曦产生反感,甚至因为陈若曦的劝谏,批准异议诗人北岛可以出国。陈若曦也因为胡耀邦的建议,亲自走访西藏,见到班禅喇嘛,对西藏议题做出第一线的观察与判断,不随西方报导人云亦云,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独特看法。

以身为中国人为荣

大学毕业赴美后,陈若曦与热衷保钓的文化人士同样保持亲近的关系。回归祖国大陆定居,就是当时萌生的浪漫思想,后来也付诸实行。遗憾的是,陈若曦回去得不是时候。时代的洪流惊涛,猛力冲击了这一位原本脑袋热情单纯的台湾女作家。1966年到1973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几年,她和同样对祖国怀抱理想的丈夫,回归祖国大陆居住工作、生养两个儿子。一对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夫妻,从云端坠入雾里,从对祖国深信不疑,到身心遍伤失望离开。陈若曦虽因此写出了她描述文革矛盾冲突的代表作《尹县长》,奠定她在当代华文文学界的重要地位,但这部著作却也是她用青春生命换来的低吟。阅读着这部陈若曦的经典小说集,未曾身历其境的读者们,彷佛也能看到她隅隅独行,陪着中国,走过那最艰困最丑恶的一页,然后阖上。

“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人。”陈若曦解释自己的轻与冷静,就算当时失望透顶,觉得“社会主义怎么会搞成这样?”、“中国这样怎能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但她选择等待,因为“政治很现实、短暂,也可以逆转,但民族情感却不是想丢弃就丢弃得了的。” 陈若曦认为,中国经过百年屈辱,民族文化、爱国情怀绝对是连结、联合十几亿人的共同基石,“那是一种替个人带来自尊的认同,也是迈向强盛的希望。看来很抽象,却又十分具体。”

“我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以身为中华文化的一份子而骄傲。”陈若曦强调,反对“台独”的她,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趁着还能走,踏遍中国的好山好水。”当时,她毅然抛开美国的优渥生活回归祖国,梦想着或许能在北京见到她孺慕已久的台湾共产党先驱──谢雪红,不料遭逢文革,到处都贴着批斗谢雪红的海报,“我甚至做出最坏的揣测,猜想路边哪个扫街的落魄老妇就是她……”陈若曦遗憾地放下了这份心愿。尽管今日的中国已经大不同了,陈若曦走过这历史的一遭,祖国仍是她的梦想所系,也越来越趋近她的理想。

或许是农民与工人的血液在陈若曦体内流窜,她的性格具有直率、坦荡、热情、勤奋……种种特质,又没有知识阶级最让人诟病的骄气与无病呻吟。事实上直至今日,陈若曦骨子里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主义者,她身无长物,强调金钱够用即可,步入六十岁,因为丈夫在美养老较为适宜,她却喜欢台湾香港大陆几地跑,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生存,陈若曦于是主动提议离婚,还积极安排替前夫寻找伴侣。至于她自己,清简一身,投身环保、女性权益、银发族与人权等领域担任义工,做得不亦乐乎。七十岁之后,陈若曦近日正在规划搬入老人公寓居住。总是把自己视为群体的一颗螺丝钉,从整体结构思考社会群体的她,认为不麻烦别人,自立自强,让年轻人全力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才是上了年纪的人安身立命之道。

“就像政治扰攘不会持久,我相信‘文革魅影也将和麻疹一样,来得猛发得快,也好得快。”陈若曦说,她凡事尽力而为,年纪渐长虽然让她渐失“明知不可为而为”的锐气,选择温和渐进的方式坚持主张,“航程难免经受风雨摆布而忽左忽右,但终会平安抵达对岸。我对家乡深具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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