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园
2009-04-08程耀恺
程耀恺
长江与淮河之间的庄户人家,喜欢把一切蔬菜通称为“小菜”,小菜,是相对于大鱼大肉而言的。这样一来,种菜的园子,一律被叫作小菜园,不分大小。
星星点点的小菜园,分布在村庄的东南西三面。北面主阴,宁可闲置或者胡乱栽点竹子、狗角刺什么的,也不种菜。选择园址,不用说先要图个用水方便。若是没有现成的沟渠或池塘,也无大碍,不就是挖个水凼么。从高坡上捋过一条花水沟,待到雨天来了,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满满地蓄它一凼水之后,就放心大胆地平圃整畦了。
规模初具了,马上动手设篱。先埋几根柳树桩,再植一排青竹杪,扎牢,临时形成一扇竹篱笆。为了防止日后的松动,跟着就要栽培灌木或者爬藤之类,最好是从田埂上砍上一捆野蔷薇,扦插下去,不消一两年,准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绿篱。这篱笆有花也有刺,花呢,对人笑盈盈的,刺,却专治虎视眈眈的小鸡小狗们。这可是一篱两用啊!
一家人有了一块菜园,金贵得宝贝似的。农家的活计,是有粗细之分的:栽秧割稻,任你大手大脚,种菜点豆,非得精工细做不可。
水不成问题了,土就有讲究。那园子原本就是一堆土坷垃,三榔头也夯不碎的。这不打紧,农家女人谁没有薄技在身。她只往土壤里掺稻壳兑麦紊子,再一遍又一遍地勤撒草木灰,掺着撒着,地也黑了,土也松了,随你使劲用力攥,也结不成团了。只有到了这辰光,这菜园方才对来客开放,主妇才不无自得地对人说:“那是我家的小菜园子哩!”
兴菜园虽不是什么力气活,不过也挺费神。首先你得种子齐备吧,萝卜白菜芫荽茄子都有了,却找不到刀豆种苦瓜籽。邻居也许有,但惟恐落人话柄见人笑话,不好开口。索性回趟娘家算了,大嫂小妹呀会给张罗得足足的,外加菠菜苋菜香葱韭菜根大蒜头。对着大包小包,女儿连声说:“够了够了。”做娘的却总是那一句:“不多,不多,多了就送人嘛!”
播种之前翻地,使不着牛也用不上犁,男人有的是力气。男人挥锹把熟土翻下去,让生土见见太阳。之后的细活,女人乐意独自操持了。农家妇女的头发,经常顾不得捋一捋,那一头乌发偶尔就乱蓬蓬的,然而菜园子一家更比一家平坦,看上去就像梳子理过的一般。种子须拌过细沙灰,才往菜畦上撒,再盖上草帘,泼透水。只消三五个晨昏,种子破土,揭开草帘,那些菜秧秧,快活得一齐向着蓝天探头探脑起来。几天里,园子里渐渐地就呈现一片葱翠争荣的景象了。
于是,间苗、移植、搭架、整枝、拿叉、施肥、除草、浇灌,活儿前脚跟着后脚,存心不让你偷闲似的。
与此同时,菜篮子也一天沉似一天。忽然有一天,不得不手提肩挑地去赶集。卖了菜,再换回油盐火柴毛巾肥皂什么的。当然孩子的书包里一准添了新花样,口袋里也多了零用钱。
你千万别小觑了那几畦小菜园,它不仅体现出女人在一户农家举足轻重的地位,同时也为她们提供了展露才智的场所。
单说有一年,梁家媳妇没由来便在菜园中搭架种金瓜,一打听,才晓得她家公公要做寿。这媳妇手儿巧,她挑了个金瓜,在皮上刻了个“福”字,又拣一只刻上个“寿”字,便不动声色了。到时候她俩口子各捧一只金瓜,贺寿祝福,敬孝老寿星,满村子谁不羡慕死了;赶平常家家都在园旮旯栽几株凤仙花,花开了摘来包指甲,红灿灿的,让城里小姐美眉们目瞪口呆去吧!别以为兴菜园只为了吃菜,才不那么俗哩!
甭看都是七月萝卜八月菜的,只因园主各不相同,一方乡里的小菜园,才会有万千气象。有经验的老乡,能从菜园的景象,对这家主妇贤能勤快程度,做出判断。若是儿女相亲,不太在意高堂大屋的人家,也是常有的事,倒是要认真看一看你家孩子的眉宇间,有没有一股意气风发的英气,也要仔细瞧一瞧你家菜园子,有没有那种葱郁勃然的旺气。据说有了这英气加旺气,不愁这一家子日后没有福气。
美国作家霍桑在他的《古宅琐事》中说过:“无儿无女的人如果也想懂得一点为父为母之乐,最好是亲自种一畦菜。”当我向母亲转述这句话时,一辈子种菜不辍的她,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他是对的!”末了又语气肯定地对我说:“我想你说的那个美国人,一定亲自种过菜。”
无论住在乡下还是搬到镇上,妈妈都拥有一小块青嫩嫩的菜园子。直到她八十高龄,四世同堂,儿孙们还常吃上她带来的新鲜蔬菜。也许这就是她的乐趣。她是因为有儿有女,所以才把种菜这活计,视为她为儿为女的生命活动中的一等大事,菜园也就成了她的乐园。
妈妈的小菜园里,永远有一种令人沉醉的特有的馨香飘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