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青的乡土伦理叙事
2009-04-05钱亚玲
钱亚玲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02)
对乡土社会的艺术观照,给予20世纪40年代的苏青文字以特有的艺术质素。虽被归列海派创作,苏青却是其中独异的一个。苏青的乡土叙事,不仅表现于对儿时乡村生活的深情回望,对以宁波为中心的浙东民俗的还原,还映现于对中国乡土社会人伦道德的剥离和审视。
“人伦”一词最早见于《孟子·滕文公上》,指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道德,传统儒学思想的释义是行为的原则及其具体运用。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人伦道德,概言之,就是人与人相处时应遵循的基本行为原则。先天的地理位置使得传统的中国社会以农业耕作为主要生产方式,传统中国整体上是典型的乡土社会,乡土农业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被承续。显然,与乡土性不可分离的是中国文化在本质上又表现出伦理化特征,诚如有学者所言:“一个民族越是生产方式落后,越是带有‘乡土性’特征,文化的伦理化特点就越明显,这是因为越趋于原始的社会群体,越重视血缘家族和辈分、年龄等来区分亲疏贵贱,来维系社会秩序。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中,统治者就是利用这种产生于自然状态中的‘人伦’关系,制定了一整套的协调、整饬人与人和人与社会的关系,规范人们思想行为的传统的伦理道德。”[1]众所周知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和“五常”——仁、义、礼、智、信逐渐演化为中国封建社会最高的伦理道德原则。这些为乡土中国的必然产物又演变为其文化重要成分的伦理教条,深深印记于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其思维难以逾越人伦道德的规约;其日常行为自觉地以人伦道德为规范。即使时代的脚步跨入20世纪现代文明,根植于乡土中国的伦理道德依然很强势。苏青,这个有着“乡下人”身份认同和乡村生活经历的作家,以女性言说者的身份,给予20世纪现代中国社会传统的伦理道德以特有的艺术观照,真切地呈示了背负传统人伦道德重压的现代人尤其是女性的生存悲剧。与此同时,面对现代社会女性依然孤独的人生境遇,苏青文字对传统人伦规约又给予一定的宽容和认同。
一、现代社会传统家庭及女性人生
受制于个体经验,苏青的伦理叙事多数直面中国传统家庭的人际往来和女性人生。面对家庭和学业的两难抉择,苏青最终舍弃了高等学业,回到家庭,养儿育女,相夫教子。对这种因个体经验的单一所致的创作思路之狭窄,苏青有着极为明确的体认:
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我自己是知道的。这不好的原因,第一是生活经验太不丰富,第二是写作技术的低劣。……
于是我的文章材料便仅限于家庭学校方面的了,就是偶尔涉及职业圈子,也不外乎报馆,杂志社,电影戏剧界之类。至于人物,自然更非父母孩子丈夫同学等辈莫属,写来写去,便觉得腻烦。[2]
苏青大多数文字都是围绕家庭人伦关系展开的,她以《生男与育女》走进文坛,以《结婚十年》赢得美誉,“恋爱”、“结婚”、“女人”、“孩子”、“媳妇”、“父亲”、“孝敬”等日常生活语汇,构成其文字世界最基本的话语序列,不断重复的叙事模式和文本人物反反复复的絮叨,足见中国传统家庭人伦关系的纷繁、琐细与微妙。一直视为苏青代表作的《结婚十年》,是一幅近现代中国家庭人伦关系的“浮世绘”,该文以一名叫苏怀青的女人为中心,辐射出夫妻、婆媳、儿女、姑嫂、妯娌等种种亲属关系以及雇主和帮佣之间的主仆关系,鲜活地呈现了一个典型的南中国传统家庭在新旧世纪交替、民族危亡时刻的命运变迁。而另一长篇力作《歧途佳人》也是书写主人公符小眉因背负沉重的家庭压力和伦理道德,在现代动荡的都市漩涡中苦苦挣扎的人生遭际。
对照乡土中国的社会进程,女性在人伦关系中始终处于受虐的地位,这是不争的事实。一方面,她们的所谓参与社会仅被限制在家庭这一狭小地带;同时,她们虽处于二元世界的一个极点,却从未获得话语权,“无语的在场”赋予了中国女性身份虚设的特征,即使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和现代化程度的日益提高,中国女性在人伦关系中的尴尬处境始终未得到实质性改善。苏青的乡土叙事触角不仅深入到家庭这个最基本的社会组织细胞,而且直抵女性在现代家庭结构中依然屈辱的生存本相,揭示了现代女性生存危机依然来自传统人伦道德的压抑。《外婆的旱烟管》中“我”的外婆属于旧式女人类型,勤俭持家,从未得到身为不第秀才的外公的正视,却将外公送的一只旱烟管视为生命的灵魂,须臾不离,直至老死。他是她世界的主宰,死后还在操控她的生命。他占据着她整个世界,她只不过是他的一杆弃置的“旱烟管”。《结婚十年》中的现代女子苏怀青,放弃继续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回到家庭,自愿担当起一个女人一生将扮演的种种角色,但传统伦理规约下的女性生活范式击碎了她所有的人生梦想,最终被迫出走。这些女性生活的年代虽有间隔,但存在的方式与意义惊人地一致:她们视若当然地为家庭、男人倾其所有,在男人的视界,她们只不过是物化了的传宗接代的工具。这就是乡土中国代代相颂的所谓的“仁”和“义”,不仅漠视、践踏女性鲜活的生命,也荼毒了她们的灵魂。
二、颠覆和解构:人道主义精神的张扬和自我拯救
乡土社会试图借伦理纲常维系、巩固其永久的统治秩序,而不人道、不科学、不合理的教条规约必然导致其社会成员人性的畸变,也为乡土社会酿成了消亡的危机。苏青的文字世界塑造了众多被封建伦理纲常吞噬的血肉身躯,呈现出其文字之于传统伦理的巨大颠覆和解构力量,显示了苏青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立场。短篇小说《胸前的秘密》,以一个女孩子的视角,讲述了一个骇人的故事。一个为人父者,因发觉妻子的不贞而弃家出走,仇恨不仅使他亲手将自己弱小的女儿推下悬崖,而且奸淫了无数的女性。《朦胧月》中的外婆,为了获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家产,将养育多年的亲侄儿赶出家门。兽性的血腥、凶残和自私植根于人物灵魂深处的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等封建伦理铁律。
显然,苏青着力直面摹写的是父权社会不合理的人伦规约在现代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上演,彰显了现代家庭中男女之间,尤其是夫妇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对立,揭示了男权中心社会对女性群体的惯性歧视和压迫,呼告现代女性为争得自身权利应作毫不妥协的抗争。处处流露出苏青自身痕迹的苏怀青、符小眉等女性,都受过现代新式教育,基于对男女生理差异的科学认知,她们对现代社会中男女社会角色分工有着自觉的认同,她们的回家与其说是一次撤退,不如说是一次自觉的担当,经营美好和谐的两性生活构成她们人生的全部热望。问题是,她们高估了现实,高估了传统,也高估了男人。寄予了她们全部热望的男人原来便不那么绅士和优雅。他们仍旧重男轻女,假养家糊口之名在风月场上寻欢作乐,视生儿育女为女人一己私事,享乐、自私、虚荣、缺乏责任心。他们仍凌驾于女性生命之上,现代女性依旧生活在传统伦理所织就的大网中。区别在于,伴随着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对自由的崇尚,她们无法像古代女子那样一再地容忍或静默地等待,无休止的争吵乃至打斗都失去效用之后,继之是漫长的冷战,最后决绝地出走,自谋生路。显然,苏青的家庭伦理叙事不仅批判了封建伦理纲常对女性鲜活生命、美好理想的扼杀,还为尚在过渡时期的中国现代女性指点了一条自我拯救之路。
在封建伦理纲常长久的挤压下,在男权中心社会漫长的浸染中,中国女性又无一幸免地渐渐被男性世界同化,乃至异化为自身的敌人。苏青的文字无情地直陈传统伦理挤压下女性自身不察的种种积弱,艺术地揭示了乡土伦理最终对女性作为生物类群的谋害这一基本社会史实。毋庸置疑,女人间的交往显然构成苏青文学世界中最为尖锐的关系之一,也往往是女性主人公最感棘手的一种人际关系。显然,令苏怀青最伤神因而心力交瘁的不是与丈夫许崇贤性格的不合与艰难的磨合,而是生了女儿遭受同为女人的婆婆的歧视和冷眼,是与相貌丑陋心地恶毒的小姑子的朝夕相处,是与妖冶的情敌、作为第三者的瑞仙的交往。婆婆的冷眼、小姑子的蛮横无礼和目中无人实质是家族夫权压迫的延续,瑞仙的第三者插足角色和妖惑的背后是男性社会色相审美的驱动。《九重锦》中的王梅贞,屡屡失业,衣食无着落,却鄙视家务劳动,势利做作。自私、小气、作伪、虚荣,嫉妒、欺负同类,有意取悦于男性……向来受虐的她们成了男性社会的帮凶,异化为自身的敌人而不察。对女性自身种种积弱的省察,折射了高扬现代女性意识的苏青对现实的失望和无奈情绪,对中国女性解放任重而道远的忧患意识,预示着中国现代女性群体意识的深度觉醒以及女性自我完善的主体自觉。
三、认同和退守:孤独人生境遇的女性抗拒
与绝大多数有乡土气的中国现代作家颇为相似,当他们站在现代工业文明的立场审视传统农业文明时,便发出尖锐的批判,而一旦听命于自己本能的内心欲求,对传统的乡土文明又会唱起赞歌与挽歌。苏青文字在反观传统伦理种种非人道时毫不留情,直陈其害,而一旦回到孤立无助的现实境遇寻找出路时,对一些传统伦理规约又呈示了某种宽容、认同,乃至退守的精神立场。
母爱的叙述,显示了苏青文字与“五四”女作家创作的对接,而对母爱无私牺牲精神的过分美化和逢迎,则折射出苏青对乡土伦理道德的某种妥协。作为人兽皆有的一种动物天性,人类的母爱天性因融入了社会文化的质素而较动物更加稳固、复杂,带有更高的审美价值。显然,由于乡土人伦规约下女性的边缘地位,传统中国较之西方社会更加推崇牺牲女性自我、模糊女性个体生命尊严和人生价值的母爱,并且视女性的自我牺牲和自我舍弃为理所当然。这种无视女性个体的生存,不仅严重阻滞了包括苏青在内的中国女性对自身幸福的追求和个体价值的实现,也导致女性自身普遍以这种自我牺牲为个体人生价值的指归。《蛾》中的明珠孤独而空虚,在一次欲望满足之后又悔恨不已,但想到飞蛾扑火“创造了美丽的生命,快乐的气氛”就释然了,她“还想做扑火的飞蛾”,因为“有了孩子,便什么痛苦也可忍受,什么损失也可以补偿,什么空虚也可以填满的了”。现代女子苏怀青,为人媳,受尽观念陈腐的婆婆的冷眼恶语,每每忍耐和克制。苏怀青的思路是,这样的为人处世既是对公婆的敬重,体现读书人的明达和宽容,更是对自己母亲的尊重和呵护,为母亲争得脸面。为人母,苏怀青为了孩子先是独自承受丈夫的移情别恋带来的心理伤害,面临婚姻关系实难续存,又搬出象征家长权威的公公这道挡箭牌,试图以此为杀手锏挽救濒临破碎的家庭。还是为了孩子,出走的她不仅拒绝爱情,甚至不惜名节去乌烟瘴气的伪政府谋求生计(正、续《结婚十年》)。母爱,将主人公一切的行为合理化,剥夺了一代又一代中国女性身心自由的纲常规约,竟然成了现代女性用以抗拒人生孤独和窘困的良方效药。在此,乡土人伦道德再次显示了其深厚的历史根基和深远的社会影响,昭示了女性恶劣的现代生存境遇和长久的屈辱地位,也预示着现代女性解放之路的泥泞崎岖。诚然,无论是冲出婚姻围城的苏怀青,抑或苏青自己,事实上都因受制于潜在的传统人伦力量,并没有获得真正彻底的自我解放。
很明显,苏青文字对传统伦理持有的忍耐、宽容和退守的精神立场,较之20世纪其他作家的乡土叙事,烙有鲜明的女性印记和时代印记。这不是怀旧,也不是“恋乡”,“过去”与“家”对女性而言都是梦魇。这是一个内心觉醒、绝壁临头、孤立无助的乱世女子企图确认自我的最后一搏,一种自我保护。手中的器械固然对自身不利,结果也正如西绪弗斯神话,但历来在场而无声的寂静终究被打破,生命终因有了回响而赋予了存在的意义,换言之,容忍和退守,彰显了中国女性成长路途中心智的成熟和某种斗争策略的运用。但这种成长毕竟是以与封建伦常的某种妥协,以对“父父子子”“父为子纲”等传统伦理秩序及其威慑力的无奈认同为代价的,这使得苏青文字在剥离、审视乡土人伦之时,一定程度上又削减了其审视与批判的力度。
苏青文字之于传统伦理的矛盾取向彰显了作家思想深处难以逾越乡土农业文明的羁绊。受传统农业文明的浸染,乡土化成为中国现代作家一种普遍的精神气质,苏青分明也是其中一个。张爱玲曾描述俗世中的苏青:“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3]思想的退守和精神上的“返乡”,不仅削弱了苏青文字的思想批判力度,进而影响了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也深远地影响了作家自身人生路途的选择。苏青出生于近现代经济文化都较发达的浙东宁波,一个较早形成的市民城市。因得风气之先,苏青的祖辈和父辈都很开明,父亲曾留学西洋,母亲也受过较好的新式教育,他们都对苏青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但苏青还是选择了回家,希望“有一个体贴的,负得起经济责任的丈夫,有几个干净的聪明的儿女,再加有公婆妯娌小姑也好,只要能合得来,此外还有朋友,她可以自己动手做点心请他们吃……”[4]。回家后的世俗生活击碎了苏青所有的憧憬,再次逼迫她离家。正是红尘中的不幸,磨砺并催生了文学家的苏青。
苏青文字一片一片地剥落传统乡土伦理包裹着的男权中心社会,执著于现代世俗社会合理而温馨的人伦探究,这是苏青的乡土世界较之其他现代乡土作家别具一格的所在。她以生成的女性经验细腻地讲述她生活的每个阶段、每个角落和曾经的伤痛,本真地在文本中还原她自身,绝少有玩味人间的成分。文字内容结实的真实,言说姿态的坦诚执著,都对现代读者产生诱惑。无论是从中国女性成长的历史,还是从乡土叙事的历史,都可以走进苏青,笔者以为,这正是苏青文字不可轻忽的价值。
[1]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现象研究[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77.
[2]苏青.自己的文章——《浣锦集》代序[M]//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30.
[3]张爱玲.我看苏青[M]//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67.
[4]胡兰成.谈谈苏青[M]//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75-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