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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母牛

2009-04-02梅利莎•哈迪

译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奥尔加靴子希尔

梅利莎•哈迪

梅利莎•哈迪(Melissa Hardy),1953年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并在那里长大,其父为著名小说家威廉•哈迪。哈迪现为加拿大公民,与家人定居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伦敦市。她曾经因为疾病造成瘫痪,但是最终凭借惊人的毅力重新学会行走。哈迪是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新闻记者,且通晓法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德语等多国语言。1970年,哈迪在17岁的时候崭露头角,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蜜蜂的哭泣》,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其主要获奖作品有:《朗曼河》(1994,获旅行奖)、《成名》(1994,获伦敦短篇故事竞赛第三名)、《不详的心》(2001,获加拿大作家协会银禧奖)。1999年,《冰女人》获西方杂志基金奖最终提名。哈迪的主要短篇小说集有《不灭的火》(1995)和《不详的心》(2001)。哈迪著作甚丰,且作品范围极广,从现代现实主义小说,到历史小说,甚至包括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都有涉及。其小说多次被收入《加拿大最佳短篇小说》、《放逐》、《新季刊》、《大西洋月刊》、《美国最佳短篇小说》、《年度最佳奇幻小说》、《北卡罗来纳文学评论》和《终点》等。

《小母牛》2001年初版于《评论》,次年被收入《2002年度美国最佳短篇小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初历史上的淘金热时期,还是以作者所熟悉的安大略省为背景,主要讲述了一名普通的芬兰女子追寻幸福的过程。故事情节引人入胜,结局出人意料。お

这是一头秀美异常的小母牛,雪白的身体上点缀着红的、黑的和灰色的斑点。她的耳朵一晃一晃地呼扇着,乌溜溜的眼珠儿就像颤动的果子冻一样。并且她看上去聪明伶俐,身上还带着一股青草的甜美气息。

“我要给她取名叫奥尔加。”艾娜告诉她的新婚丈夫。这是她远在芬兰的小妹妹奥尔加•拉皮的名字。现在她为了嫁给尤韦•帕哈卡不远万里来到新安大略,估计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小妹妹了。“说实话,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母牛。”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小母牛的肋部。小牛的短毛摸在手里就像丝绸一样柔滑。

尤韦乐得眉开眼笑。要知道,艾娜家可是拥有一家奶牛场的。她能这样说,那肯定是至高的赞美了。“我觉得她看起来很像你。”他发表意见说。

“真的吗?”艾娜含羞带笑地问道。

四年前,尤韦抛下艾娜独自一人从芬兰来到了加拿大。那时候艾娜只有14岁,并且她的父母说只要追求她的那个年轻人合法地拥有一家农场,也就是说要有文件来证明,并且可以支付她的路费,她就可以跟他走。她父母做这些限制也不无道理。尤韦的父亲一辈子都是个无用鬼,而他的母亲在其后半生又陷入一种疯癫状态。“帕哈卡家的血统不好。”她父亲这样规劝自己反抗的女儿。

拉皮家的人记得最后一次得到尤韦的消息,就是听说他也消失在北美洲那个吸走了全世界的年轻人的大洞里面了。毫无疑问,像尤韦这样散漫的、不讨人喜欢的男孩,又习惯屈服于一时的激情还有突如其来的一阵忧伤,在加拿大那样艰苦的新世界是无法养活自己的。

实际上,在从尤韦离开到收到他的求婚信之间的这四年里,艾娜只收到过他的两封信。

在他离开了六个月之后的第一封信里,他写到自己决定去育空河淘金挣大钱。“大伙儿都去了。”他告诉她。

在他两个月之后的第二封信里,他又告诉未婚妻说自己改变了主意。“没有必要去育空河,”他向她保证,“在安大略就已经有足够的矿石了。”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尤韦正在多伦多的一支建筑队里干活。当人们在靠近103号公路的地方发现银矿的时候,他就跳上了TN&O线北上的列车,并且赶在这个地方还没有挤满采矿者之前,就成功地当然也是纯属偶然地用树桩围上了几块地界。后来他把这几块地卖了个好价钱,在和一位想出售自己土地的法国人谈过之后回到了魁北克,开始着手收购一家农场。

因此,在他移民整整四年之后发出的第三封信里面,他向她求了婚,并且还随信附有一份写在安大略省政府专用信纸上的证明,证实尤韦•帕哈卡的的确确在新安大略的钴镇上拥有一家农场。随信还另附有一张汇款单,作为艾娜去新世界的路费。

“我们实在太幸运了,”尤韦写给他的未婚妻,“这块地已经差不多快清理好了,并且已经有了现成的住房。”

当这封系着绳子、鼓鼓囊囊的信来到他们这个小村庄的时候,艾娜差不多已经忘记尤韦了,毕竟她已有三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最近她正考虑着要嫁给另外一个小伙子——邻近一家农场主的儿子——一个身体健壮、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一直在追求她,刚开始还遮遮掩掩的,后来时间久了就越来越公开了,而这个时候尤韦仍然是杳无音讯。两家的父亲现在已经开始商量着要分给艾娜部分牧场作为嫁妆。两个男人都觉得自己在这场交易中占到了便宜。

然而,真的要抛开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村庄、自己从小所熟悉的一切,搬到一个新的国家去吗?芬兰的一切经过经年累月的擦洗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磨损——那里可不会像芬兰这样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年头……这种念头在姑娘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并且慢慢膨胀,直到最后她的脑子里再也塞不进去别的东西。移民到加拿大、嫁给尤韦•帕哈卡的想法简直快要让她的脑子爆掉了。

在她对尤韦曾经有过的那种孩子气的爱的基础上,一种全新的爱情又由支离破碎的记忆的碎片组装而成。记忆中的一些事情有的是真实发生过的——某天他在她父亲的水井旁的石墙边为她采的野花,四下无人时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悄悄话,而另外一些就是她所期望发生的事情的自然流露,还有她期望他某一天能够对她表达的感情。就像一个在爱人离开期间盲了眼的女人一样,艾娜试图通过用手指触摸一个陌生人的脸庞的轮廓来帮自己回忆起尤韦的样子,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直到自己也信以为真:“是的,就是这样子的!不可能有错!必须是这样的!这的的确确就是我的爱人!”

通过这种方法,不多时艾娜就成功地使自己相信了自己对前恋人所怀有的激情,这种激情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的,就算正在为将来的孙儿们交换土地的父亲们也不可以。当老拉皮拒不允许艾娜漂洋过海去加拿大嫁给尤韦,并且威胁说要在下一次寄东西时就把他的钱寄还给他时,艾娜开始绝食抗议,两个月之后她已经变得相当虚弱,没有人扶着已经无法从床上起来了,并且站起来也随时会晕倒。

“很明显,你若是不让她嫁给小帕哈卡,她会饿死的,”村里的牧师洪古神父说(洪古神父发现,把顽固或者其他某种形式的反抗解释为上帝的意志会更方便一些),“你最好让她走,不然她的死就是你一手造成的。”

直到这个时候艾娜的父亲才最终同意让女儿离开家乡去加拿大。他可不愿意让女儿的死折磨着自己的良心,并且,小奥尔加已经快满16岁了。再过一两年她就和邻居家的儿子很般配了,当然,如果他父亲仍然还对那块牧场感兴趣的话。

获胜的艾娜先乘船去了蒙特利尔,而后又坐火车去了多伦多,尤韦在那里的联合车站接的她。第二天,也就是1910年10月14日,他们结婚了。婚礼是由一位芬兰牧师主持的,他曾经和洪古牧师一起在神学院学习过,并且洪古牧师给他写信说,艾娜嫁给尤韦是件好事情,只是或许还不像事情应该发展的那样好。

婚礼之后,这对新婚夫妇就登上了新TN&O线上的列车,经历了漫长的16小时之后在新钴镇下了车,那时候这个小镇还只不过满是由烧焦的木桩分割开来的原木搭的小棚子。

尤韦从一家车马出租店里租了一辆双人座的轻便马车和一匹拉犁的高头大马,到百货商店里去补充日用供给——七袋面粉,100磅糖,一罐50磅装的猪油,一袋50磅重的盐,苹果干、桃干、杏干、葡萄干和醋栗各一箱;大米、豆类和马铃薯各一袋,一木桶玉米糖浆——桶上还带着个喷嘴以便倾倒,还有一扇腌猪肉。“一旦下雪,我们就不太会经常到镇上来了。”他一边告诉她,一边费劲地把这些东西塞到那两个摇摇晃晃的座位后面。然后,他爬到艾娜旁边的座位上,赶车上了通往农场的那10英里红土路。这条路上有沼泽的地方都铺上了松木段,缝隙里还长满了青苔;而没有铺的地方就像一条一英尺半深的泥浆河。

“上冻的时候路还是比较好走的,”尤韦解释说,“马上就要上冻了。”一路上他们不得不两次停下来把马车推至几百英尺之外的好一点的路面上去。

当他们驾车穿过加拿大这片崭新的土地时,艾娜挺直了腰板,高高地坐着,观察着路两旁的一切:两侧的树木都急切地向路中间探着身子,由于颤动而显得树枝更加尖利;这是片典型的北温带森林,茂密,黑压压的一片却又透着亮光,树木都长得又高又尖;雪松、白杨、白木树、美洲落叶松、云杉还有胶杉,其下还生长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枫树、柳树和桤木。在附近的一片长满了雪松的沼泽地里,传来一只北美夜鹰发爆破音一样的叫声。在北方秋季清冷的空气中这只鸟叫得像银铃一样圆润动听。

终于,农场到了,原来属于居易•朗古特的财产现在是尤韦•帕哈卡的了:一片空地上蜷缩着一间铺着防水油布的小棚屋,四周还散落着其他一些简陋的外屋——厕所、牛棚、地下室——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舞者围绕在领舞周围一样。小棚屋后面是一大片烧黑了的木桩;西面,是一间看起来由捆扎在一起的木棍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谷仓。

“你喜欢它吗?”尤韦骄傲地问,他显得意气风发,“我打算等到春天在房子后面建一间蒸汽浴室。那里有个池塘——又深又冷。你将会有一头奶牛,是我从一个邻居那里买给你的,但是我们认为最好等它再大几个月再把它和牛群分开。不过我们可以去看它。明天我们去还马车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那里。这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

这是艾娜初次得知这头小母牛的存在,她拍着巴掌乐得合不拢嘴,还转向她的新婚丈夫,结结实实地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尽管在她眼里,那间黑乎乎的棚屋显得特别矮小,带着不吉利的样子,而谷仓那边的土地也很不入眼,就像是一片墓地,上面插满了被鲁莽傲慢的敌人烧煳了的十字架。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艾娜一直期盼着某一天尤韦能牵着那头小母牛穿过院子来到她面前。她很难不去想这件事情,因为尤韦所能对自己的新婚妻子谈论的也就只有这头秀气的、长着甜美的眼睛的奶牛了……而艾娜也觉得自己所怀有的最热切的愿望——来加拿大找自己的初恋情人并且嫁给他——很明显地已经得到了实现。

基于这个原因,每当沉默在他俩之间开始张大了嘴巴打哈欠,就像是在他俩站立的岩石上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条缝从而他们将跌向未知的命运的时候……每当他们发现自己站在这间狭窄的小木棚中间,用他们因为更早些时候的目光大战和长时间的烟熏火燎而变得空洞和疼痛的眼球瞪着对方,两个人都犹豫着要说些什么,而又思量着能否很技巧地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心里话表达出来,而且对方能够理解能够原谅这样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离开对方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头的时候……每当尤韦想到艾娜离开家乡不远万里跟了他这么一个普普通通,呃,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人,来到这样一个被冻得到处白花花亮晃晃足够刺伤人的眼角膜,并且冷得让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变成了木头的天寒地冻的荒原上、住在油布搭的小木棚里而心怀愧疚,想着要对她做出点补偿的时候……或者每当他想着自己或许应该穿上雪鞋到镇上的非法卖酒的酒店里去喝上一两品脱好卡尔加里啤酒(这可是男人的特权!),然后再去玩会扑克的时候(若是在这个漫长的冬季呆在小棚子里什么事情也不做,且整天只能面对一个愁眉苦脸的姑娘是会让人发疯的!)……尤韦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提及这头小母牛——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小美人儿啊;只要这头小牛一来到我们农场那么一切事情都会好转起来。“她将会成为你的好伙伴,”他向艾娜保证说,“你等着瞧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尤韦现在不是并且将来也不会是艾娜真正的好伙伴。

从他们在多伦多团聚、结婚开始,而后又过了11月、12月、1月,在这期间,驱使艾娜离开家乡来到加拿大嫁给尤韦• 帕哈卡的那种爱,就像寸草不生的荒地一样已经慢慢干透且被风吹散了。当然,她记忆中的那个恋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现实中这个叫尤┪•帕哈卡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取代她想象中那个美好的幻影。细看之下,尤韦根本就不像她记忆中那么英俊,不,说实话,是一点都不英俊。没错,他是很高——大概6英尺3英寸至6英尺4英寸(他在小棚子里时必须弯着腰,不然就会被屋顶的大梁擦破头皮)——但他仍然还是那么难看。他的裤腿和衣袖总是太短,露出脚踝和手腕处的粗大关节。头发颜色浅得都几乎接近白色了。逐渐稀疏的头发杂乱无章地紧贴着头皮。他灰白的眼睛没有焦点——这一点太让人不安了——并且他的牙缝好大!

另外,她的丈夫总会使她联想到一名喋喋不休没话找话的老太婆。他一激动脸就会红得像火鸡一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唾沫星子满天飞。相反地,当他情绪低落或者艾娜对他说了什么尖刻的话之后,他就会躺在她用胶杉枝条编的那张扎人的、气味刺鼻的垫子上,面朝墙侧卧着,当胸搂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呻吟。他会这样一直呜咽数小时之久直至她产生一种拿起铁铲把他一气打死的冲动。

最后,依照艾娜的评价,尤韦懒得让人无法忍受!尽管他以前凭在103号公路旁边圈的地挣了点钱,但是还不如说他只不过用这些钱湿了湿手,因为所有的钱都像流水一样从他那粗大笨拙的手指上哗哗地流走了。

2月初的一个清晨,新的一天开始了。在灰蒙蒙的冷峭的晨光中,艾娜醒来了,身边躺着笨重的、潮乎乎的尤韦,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灰色长内裤。这些天以来所进行的所有的细细思量、反省全部涌进了她的脑海。她紧抿着嘴唇,对自己说:艾娜•拉皮,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然后她静静地躺在她那身躯庞大的、不值得去爱的丈夫身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湖上的冰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树皮也被冻裂了——砰!——就像这样!从正中间裂开。风从烟囱里灌进来,就像是被堵在自己的洞穴里决定拼死保护幼崽的野兽一样发出嘶嘶的吼叫。艾娜开始计划逃跑。

到了2月中旬,艾娜算着小牛已经可以离开牛群到他们农场上来了,于是就让尤韦到农夫兰希尔家把牛牵过来。

“要知道,”他告诉艾娜,“奥尔加来了之后,你就不会再有烦恼了。你将会是整个新安大略最快乐的女人。”

不幸的是,这里还存在着一个问题。

“哦,我的朋友,”农夫兰希尔告诉尤韦,“事情是这样子的。”意识到尤韦的法语太过差劲,他一边慢慢说,一边配合一些辅助说明的动作,“我,老兰希尔,住在河的这边,而你,住在河的另外一边。”他指了指自己的脚代表这里,又往自己的谷仓西面指了指代表那里。

“是的。”尤韦说,并且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说的话。

“从河的这边到河的那边,你必须首先穿过这条河。”兰希尔继续说,又指了指这里和那里并且两手一起一伏地表示波浪。

尤韦又一次表示赞同。“是的,是的。”他说。

“但是这冰,”兰希尔用法语说,“冰。牛不喜欢冰。不,不。一点都不喜欢。”

尤韦不明白。“什么?什么?”他问。

“笨蛋!”兰希尔说,“牛是不愿意踩在滑溜溜的冰上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她应该先在镜子上走动练习一下!”

于是,尤韦很沮丧地独自回了家。

“没用啊,”他跟妻子说,“兰希尔说奥尔加是不会愿意在冰上走的。”

“什么?”艾娜问道,“奶牛不愿在冰上走?这个人想抢你钱呢!他想欺骗你!你很久之前就把钱付给他了,现在他是想把牛再卖给别人!明天再去他家告诉他你现在就想要回我的牛!”

“但是,艾娜。”尤韦表示反对。他不想这么快就再去兰希尔家。他累了——兰希尔的农场在顺着钴镇主道往东去四英里的地方,而穿着雪鞋走路的话,这个路程就相当于八英里了。另外,那个农夫还骂他笨蛋了,并且更糟糕的是,他确实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笨蛋来对待了。对于这一点,尤韦很恼火。“如果兰希尔说的对,奥尔加的确害怕冰的话,我怎么让她过河呢?”

“他说的当然对,”艾娜不耐烦地呵斥道,“加拿大的奶牛和芬兰的奶牛应该没有什么不同。真不明白当你告诉我你要在2月份把她牵回来时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没关系,我要给奥尔加做靴子。”

“给牛做靴子?”尤韦难以置信地问。

“装有鞋钉的靴子,”艾娜宣布,“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害怕在冰上走啦。”

“那可是溜滑的冰。”尤韦提醒她。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艾娜坚持道。

第二天,艾娜用三层皮做了四只靴子,并且还都上了两英寸长的鞋钉。这项工作花费了她大半天的时间,因为很难预测奥尔加适合穿多大的靴子,还要想办法把靴子绑在奥尔加腿上免得被她踢掉。

第三天,天明前一个小时艾娜就起来了,并且也把尤韦叫了起来,以便两人一起穿着雪鞋去兰希尔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亲自把牛牵回家,并且是越快越好,要赶在兰希尔重新把她的牛卖掉之前。她确信那个法国佬就是想这么干!

一路上尤韦都在愤愤地抱怨:“兰希尔肯定要说我们疯了,居然给牛做靴子……我看确实是疯了!我会成为整个镇上的笑柄!艾娜!艾娜!”(尽管他的腿很长,他却赶不上他那矮小、敏捷的妻子,因为艾娜不仅在他的背包里塞上了牛的靴子,还让他背了他的另外一双钉靴,因为在牵着奥尔加从冰上走过的时候她得穿这个。“到时候会需要我来拽着她走。”她当时解释说。)

“什么?”艾娜现在反驳道,“你不会是想等到开春吧?等到冰都融化了再做个木筏把她从激流上渡过河吗?就像奶牛不喜欢冰一样,她们也同样不喜欢水!”

尤韦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猛拉着他的背包。牛靴上砸进去的大鞋钉在里面戳着帆布。尽管穿着厚重的红河牌外套,他还是能感觉到钉子在抓挠着他背上的皮肤。

倍感羞辱的尤韦用自己还想得起来的有限的几个法语单词:奶牛啊,冰啊,这些事情啊,你知道,是为了这些脚——一边说一边还指着自己的大脚板,断断续续地说明了他们夫妇俩的来意。“这个我倒要见识见识!” 兰希尔说。艾娜仍然深信这个法国人想骗走她的奶牛。她在旁边用一些可怕的、威胁性的手势强调着尤韦的话。

“路易丝,拉开饭铃!”兰希尔告诉他妻子,尽管这时才刚刚早上9点半。“我有九个孩子,我想让他们都来看一下牛是怎么穿靴子的。”他向尤韦解释道,然后仰天大笑起来。

当兰希尔的九个孩子都满怀期待地聚集在河岸上之后,兰希尔把一条破旧的哈德逊湾毯子搭在奥尔加背上,又在她脖子上系了一条绳子,然后把她牵到艾娜面前。“看,夫人,”他说,“这是您的奶牛!”

艾娜接过他递过来的绳子,把它递给尤韦,然后坐在奶牛旁边的地上。

“你的靴子。”她命令尤韦。

尤韦偷偷斜眼看了看旁边没规没矩的兰希尔一家,不情不愿地从背包里面拎出他那双备用的钉靴,把它们递给艾娜。她把它们套在自己的鹿皮鞋外面,系紧了鞋带。这双靴子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不过好在她不必穿着它们走太长的路。重要的是它们能够紧抓住冰面。

“奥尔加肯定不会穿靴子的,”尤韦还向艾娜表示反对,“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有你自己的、整个芬兰的脸也让你丢尽了!”

艾娜伸出手去,“奥尔加的靴子!”她命令道,“一次一只。”

尤韦在背包里摸索着拿出一只靴子。由于对奥尔加前后左右的蹄子不是太确定,艾娜就把四只靴子全做成了一样的——一个皮革的杯状物,底部塞进了一块木头作为靴底。两英寸长的鞋钉从里面钉进去从另外一面突出来。靴底左右两边各有一根钉子,艾娜围绕着这两根钉子在靴子上系上了生牛皮带。艾娜想用这些皮带把靴子绑在奶牛腿上。她抬起奥尔加的蹄子,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皮杯子给她套上。奥尔加试图把靴子踢掉,但是艾娜牢牢地抓着她的腿。

“现在你来抓着这条腿,”她用芬兰语向兰希尔家最大的男孩喊道,“快!快!”接连重复了几次命令再配合手势的指点,她终于使那男孩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跑过来跪在地上,牢牢地抓着奥尔加的腿以便艾娜把靴子绑在牛腿上。示意那个男孩继续抓着牛腿别松手之后,艾娜又去给奶牛的左前蹄穿靴子。她又指向兰希尔家的另外一个孩子,那是一个正盘腿坐在地上看这出好戏的大约八岁大的女孩子。“快!”她叫道,“就是你!快!”那个小姑娘立刻一跃而起冲到奥尔加的身边,也跪在地上,抓住了奥尔加的左前腿。

就用这种办法,靠了兰希尔家孩子们的帮助,在一刻钟内艾娜成功地为奥尔加穿上了专门为她做的靴子,尽管这头困惑不解的小奶牛还在悲哀地抗议——因为很吃惊地发现自己突然比平时高了两英寸,并且还摇摇欲坠地踩在20根鞋钉上。她翻动着那双柔和的大眼睛悲哀地哞哞叫,前后左右地扭动着身子,绝望地挣扎着想从困住自己的四双手中解放出来。

“告诉他们,数到三,一起放手。”艾娜指挥着尤韦。磕磕巴巴说了好几遍,尤韦才把这条命令准确地传达给逮着奶牛的孩子们。然后艾娜站起来,紧紧拉住奥尔加脖子上的绳子,往冰上一直走到绳子所允许的距离——大约四英尺。冰很滑,像镜子一样反着光,像眼球一样白森森的。她向尤韦点点头,示意她已经准备好了。

“一,二,三!”尤韦大声数着。

借助钉靴的力量,艾娜稳稳地站在冰面上,身子向后倾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拉着绳子。孩子们放开奥尔加的腿,同时倒向身后的雪地。小奶牛绝望地滑向冰面,她的腿摇摇晃晃的,蹄子下面冰花四溅。艾娜并没有停止,她知道一旦她停下来,这头小牛也会随之停下来,所以她就尽其所能地快速倒退着穿过河面,一步一滑地,身后还拖着奥尔加。此时,奥尔加在挣脱孩子们的掌握之后,坚信自己已经逃离了某种可怕的命运。她跟在艾娜身后,小心翼翼、步履蹒跚地走着,呼扇着耳朵,摇动着尾巴,她的钉靴踩在冰面上发出冰雹打在屋顶上的那种砰砰声。

不一会儿她们就已经到了河对岸(这毕竟不是一条太宽的河),奥尔加急切地左右摇晃着,轮流踢着四条腿,试图踢掉自己的钉靴。

河对岸,兰希尔一家和尤韦拍着巴掌欢呼雀跃。“太棒啦!”孩子们大叫。

“好啦,好啦。”艾娜安慰着小牛。她跪在奥尔加身边,抓住她的前腿,开始帮她解皮带。“现在没事啦,我的奥尔加。你以后再也不必穿靴子啦!”

尤韦一路小跑穿过冰面来到艾娜身边。

“艾娜,你真聪明!”尤韦祝贺着自己的妻子,“你是怎么知道奶牛能穿靴子的?”

“我不知道,”艾娜干脆地说,看都不看他一眼,接着解第二只靴子,“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奶牛!”

在河对岸,兰希尔转向他妻子,“对这头牛来说这可太糟糕啦。我原本打算下周把她卖给老莫瑟的。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她;这个芬兰佬竟然都不知道在买牲口的时候要拿到销售契约。不过,就算花钱来看这场奶牛穿靴的奇观也是很值得的。”

有一件事情尤韦是正确的。奥尔加确实成了艾娜的伙伴。从她一来到他们的农场,在一整个漫长的冬季里都拉着脸郁郁寡欢的艾娜,在尤韦的眼里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快乐的了。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妻子每天晚上都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的巧方妙招在他睡梦中就杀了他,可以用房间里的一些家什,也可以用农场上的一些工具——比如说他用来割草的长柄镰刀,或者他用来堆干草的干草叉,或者他用来设陷阱捕捉野兔的那团铜丝,或者只是在他的威士忌杯子里倒进去那么一丁点儿碱液……现在艾娜只有靠这些想法才能入睡。有一次尤韦就差点顺遂了她的心愿:那次他在钴镇上一家酒馆里喝酒的时候,裤子后兜里装着的一瓶试金者用的酸溶液突然着起火来,但是一个喝醉了的矿工拿了张毯子把这个芬兰大块头包了起来,把火给扑灭了。很久之后,尤韦才敢用左边的屁股着地,不过,这总算让艾娜出了口恶气。

对尤韦来说,看到自己的小妻子一天到晚哼着歌儿,快快活活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他认为自己娶了她毕竟还是正确的,那么现在是不是该到城里走一趟买些钉子、防水油布什么的回来了?或者,也该准备些农作物种子了?如果他打算种植这块土地的话,迟早都会需要种子的。于是他就拿起雪鞋对艾娜说:“我明天或者后天回来。”

“好的,好的,那就去吧。”她会说,心里却希望他能被熊吃了或者受到狼群的袭击或者掉进陷阱里被缠住腿然后被活活冻死。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这样的荒原上一个人可以死于一百种不同的原因。

那年的5月底,在初春和煦的阳光的照耀下,农场周围的整个地区都变得像一只煮过了头的家禽,整个松松散散,关节处歪歪扭扭。积雪伴随着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开始下陷、缩小。一块块光秃秃的浸足了水的土地就像是色斑一样从大地原来那张洁白的脸上显露出来。一条小溪从溪谷中冲了出来。小河也弯弯曲曲地流经每一个山谷。后面那块处于半清理状态的空地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湖泊了,原来分布其上的树桩都已被超过一英尺半的水淹没了。

这个时候,艾娜怀孕了。如果不是她到兰希尔家去买鸡蛋的时候兰希尔太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并且告诉了她,估计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意识到呢。为此,兰希尔太太还专门召集了几位邻居家的太太和自己一起,通过打手势、讨论和检查,来确定艾娜还有多长时间才能生产。最后兰希尔太太得出结论,艾娜的预产期在10月份。她们费了不少力气才让艾娜明白了这些事情,因为她至今仍然是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法语。

此时,艾娜对自己境况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她当然十分开心多了个孩子给自己做伴;可是另一方面,有个孩子拖累着将使她逃离尤韦变得更加困难。

对于尤韦来说,这个发现让他既高兴又烦恼。“儿子!”他激动地高声嚷嚷着,“帕哈卡家后继有人了!”但是当情绪不那么高涨的时候,他又会悲观绝望,“又添了一张嘴要养活!只养一个女人和一头牛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奶牛自己养自己,”艾娜毫不留情地指出,“是我养活了你!”尤韦从兰希尔那里租了一匹驾辕马,想用它来清理土地,但是干了一周他就放弃了。“这块地没有用,我又能在上面种些什么呢?”他问艾娜,“土豆?就像兰希尔一样?萝卜?可供作物生长的季节太短了,并且地里全是石头。不,我要到黄金城去看看是不是可以在那里的霍林格金矿找份工作。据说他们招聘任何一个可以走过干燥室的强壮的人。或许我应该先去挖金子。这才是发财之道:找到金子。钻孔,爆炸,测量,放支架……只有傻瓜才会种地。等我发了财,我就回来接你。”

矿上的意外事故发生的几率还是很高的,艾娜考虑到。矿上会有瓦斯泄露,她还听说升降机的钢缆断了,摔死了很多矿工;当一名矿工把钻头打进巷道一侧时,碰到了一枚哑炮,于是爆炸了。至于矿工这一职业则决定了他们是会到处流浪的。

“你给我买一头猪、几只鸡。我在你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种上蔬菜。”她告诉尤韦,“这样你就可以去波丘派恩了,到了冬天我们就有鸡蛋、腌猪肉和火腿了。孩子到秋季才会出生。我和奥尔加都会好好的。”

于是尤韦到兰希尔家买回来一头肥猪崽、一只公鸡还有两只芦花母鸡,之后于1911年6月中旬收拾好背包,搭乘北上的火车去了黄金城。

其实开始的时候只是地表火,他们那防水油布搭建的小棚子周围的森林地表上的苔藓和腐殖质一连烧了好几周。空气很呛人,就像是附近的一棵树刚刚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艾娜的眼睛疼了好几天。

“这个夏季很热,太热了。”兰希尔太太说,还一边嗅着空气一边眨着眼睛,“这注定就是个要着火的夏季,肯定的!”

到了7月,地表火从腐殖质上蹿了上来,火舌引燃了灌木丛,吞噬着枯木和干草,在艾娜和尤韦的农场西面方圆二三公顷的范围内蔓延着。

“灌木丛着火不足为惧,”兰希尔安慰她说,“要小心的是树冠火。感谢圣母玛利亚没有起风。”

当然,艾娜能听明白的也只有火,并且可以看出这一切并没有引起兰希尔的警觉。然而,兰希尔一家的的确确想让她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们坚持,”他们说,“直到火势受到控制。”

但是艾娜摇了摇头。“我把奥尔加留在家里了,”她告诉他们,“还有猪和鸡。我必须得回去。”

兰希尔一家,当然,也只是从她的话里明白她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笨女人!”眼睁睁看着艾娜撑着他开春时用干松木钉成的木筏过了河,兰希尔说道。

接下来的三天里,镇上的人们纷纷赶过来灭火,用桶从河里拎水,并且挖了一些防火沟。然后,到了第三天晚上,起风了,火借风势燃到了树顶。树叶燃烧释放出的气体和化学物质发生爆炸,从而又产生出强大的气流,反过来把火势推得更猛。火焰就像狂怒的舞者一样从一棵树跳到另外一棵树上。与此同时,地表火渐渐熄灭;新燃起的树冠火将空气全吸至树梢供自己燃烧使用,这样就在地表形成了一个真空层。

地表火是以一种缓慢的、有条不紊的方式进行破坏活动的,就像羊群或者牛群吃草一样慢条斯理地就清理掉了灌木丛。但是树冠火则完全不同,它是混乱无序、贪婪的。午夜时分,通往艾娜家的那条木排路已经完全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就像十几列在同一时间汇集在同一个岔路口的货车一样吼叫着。除了大火那高亢的、一刻不停的尖叫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她的皮肤被炙热的火焰烤得通红,就像是被正中午的太阳晒过一样。黑夜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在火光的照耀下,到处都显得影影绰绰。

艾娜拎了井水泼湿了他们用防水油布搭的小棚子,希望它能逃过一劫。然后她自己又从头到脚倒了一桶水,免得飞溅的火星烧着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还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她的一些好衣服,一双备用的鞋子,她为孩子缝制的一些小衣服,她外婆传下来的一只小金盒,还有一些皱巴巴的纸币——把它们统统卷在一张毯子里,然后在地下室的泥地上用双手挖了个浅浅的坑,把东西都埋了进去。她考虑到地下室的地板要低于地面三英尺,或许它要比他们住的棚子更能经受住这次大火。

离开地下室之后,她又去打开猪圈鸡窝把猪和鸡放了出来。那头猪立刻钻进挨着谷仓的那个凉爽、潮湿的粪堆里把自己埋了起来。公鸡和母鸡们,在慌慌张张不知所措地咯咯叫着扑扇着翅膀来回跑了一阵之后,也照样做了起来,尽管不是那么有秩序。

最后,艾娜拿水浸湿了另外一条毯子顶在头上,穿过翻滚的浓烟向那片半清空的空地上跑去,因为几个小时之前,她把奥尔加放到那里去吃草了。“奥尔加,我来了!”她呼唤着那头小母牛,但是火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她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话一出口就被淹没在大火可怕的吼叫声中。

到达那片空地之后,她被一个树根绊了一下,双手和膝盖着地倒在半开垦的黏黏的泥地上。在西边,有一条树桩围成的篱笆分开了空地和森林,大火就沿着那条篱笆噼噼啪啪地前进着。一颗烧热的松果爆裂开来,四溅的碎片飞到她的脸上,她大叫起来,碎片打在脸上让人感觉就像被榴霰弹击中一样疼。

然后,就在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的时候,一条蜿蜒的火蛇从她正头顶被照亮的天空中盘旋而过,就像是只风筝一样悠闲地飘在空中,但是,突然它就落了下来,艾娜跪在泥地里,被这个火蛇奇观吓得呆住了,当它盘旋着落向她时,她一动也不能动,心里很害怕,却又不知道如何去躲避,该往哪个方向转身才能避免它落到自己身上。实际上,火苗从距她肩膀一掌远的地方落下,就像被诅咒的、备受折磨的灵魂一样翻腾着,熄灭在她身旁的烂泥里。

劫后余生,艾娜大口喘息着,然后眨了眨眼。一切都变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又眨了眨眼,眼前仍然是那片沉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不像是黑夜的那种黑,这种黑没有立体感,只是平平的一片;它紧紧地挤压着她。她闭上眼睛,能够感觉到眼珠贴着眼皮的那种灼痛。火焰的灼热肯定烤焦了她的眼角膜。她听说过这种事情的发生——暂时的失明,需要几周或者几个小时才能恢复视力。无论如何,艾娜现在是看不到东西的。

“奥尔加!奥尔加!”她大叫,伸出双手摸索着四周,手指紧握着空气,“奥尔加,你在吗?”她的尖叫消失在风里。

回答她的只有大火那无言的愤怒的咆哮。大火就像一个发疯的妖怪,怎么都无法平息下来,必须这样不停地吼叫,毁灭它所能触及到的一切事物。

用一只手支撑着,艾娜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晃了好一阵子才能开始走路。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很笨重了。保持自身平衡变得比以前要困难,尤其是现在她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这个芬兰女人试探着迈进眼前那一片咆哮着的虚无,结果又被另外一个盘结的树根绊倒在地。艾娜一边咒骂着尤韦没有把这片地清理干净,一边又更小心地在地上用手摸索着找路,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但是不管她转向哪里,都会有树根和烧焦的树桩挡着她。干枯的树枝撕扯着她烤焦的皮肤。看起来她好像已经被它们包围了。

艾娜试着在这片遍布树桩的土地上用手摸索出路,过了一会也就放弃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面朝哪个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自己的奶牛。“奥尔加!”她又叫,但是根本就没指望能够得到回答。疲惫至极,且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艾娜慢慢倒在地上,先是单膝着地,而后双膝着地,而后伸直了腿坐在地上。最后她侧躺在这片被耕得乱七八糟的土地上的冰冷的烂泥里,蜷起膝盖护住腹部,拉过那条湿毯子盖住自己的头部、肩膀和躯体。奇迹般地,她居然睡着了。

艾娜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睛仍然很疼,但是靠眯缝着眼睛并且用手在眼前遮挡着,她大致能看得清东方那一轮刚刚升起的太阳的轮廓。透过滚滚的正在慢慢消散的浓烟,可以瞥见的太阳看起来要比月亮更像月亮——像是患了贫血症一样苍白的一个圆盘,看起来不像是自己在发光,反倒像是在反射着别处的光芒。我毕竟还能看得见!她惊奇不已。

用手罩着眼睛——因为光线使它们疼痛——艾娜拖着僵硬酸痛的身子小心地站了起来向四周瞧去。她脚下的土地已经变得像烛花一样焦干了,并且还像烤炉一样散发着余热。她向前迈了一步。脚一落地,地上的烟灰就立刻飞舞起来,直钻她的鼻孔,呛得她又打喷嚏又咳嗽,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听到的脑袋里发出的声音是自己的耳朵在轰鸣。那么,大火熄灭了吗?她听不到它的吼叫了,也看不到火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烟、灰以及一些被烧得焦黑的已经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艾娜突然停下来望向前方。

一头黑色的奶牛孤零零地远远站在这块地的西北角上。

艾娜试探地朝她迈了一步。

这头黑色奶牛能是谁呢?她想着。不是奥尔加。奥尔加是头有花斑的牛——红色、灰色和棕色。这头黑色的奶牛从哪来的?

艾娜又走了一步。

是不是兰希尔家的奶牛啊?可是她是怎么到河这边来的?也可能是其他人家的牛。南边又搬来新邻居了……

突然间她明白过来。为了缓解这一打击带来的痛苦,她停下脚步,弯下腰,把身子扭向一边——就像是被人在腹部打了一拳,重重的一拳。“奥尔加?”她喘息道。

那头奶牛缓缓地转过大脑袋来看着她。

艾娜很害怕,可是又无法阻止自己。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头小母牛。“奥尔加!”她祈求着。

奶牛哞哞地叫了起来。

艾娜沿着这头被严重烧伤的小母牛缓缓转动着。她先看她身体的一侧,然后另一侧。然后,她鼓起自己残余的全部勇气,伸出颤抖的手指去触摸奥尔加烧黑的皮毛。就像她害怕的那样,摸到手的不再是奥尔加原来绸缎一样光滑的皮毛,而是坚硬易碎的、厚厚的一层壳。手指所触的地方,这层外壳纷纷脱落成一道道伤痕,光秃秃地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哦,奥尔加!”艾娜悲呼。

她转到奶牛的前面,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变得没有光泽,就像石头一样不再透明,像鹅卵石一样,再也不是从前那双温和的、像果子冻一样的眼睛了。奥尔加不如艾娜幸运。大火烧坏了她的视网膜。她瞎了。

艾娜跪下来,检查这头奶牛的腹部。一看之下她尖叫起来,随后痛苦至极地咬住了自己的手。奥尔加的蹄子和乳房已经不见了,全都烧没了。“我真是不明白,”艾娜声音嘶哑地对着小母牛低语,“你怎么还能活着啊?”

但是奥尔加只是低下了脑袋,虽然看不见,还是试图用嘴唇摸索着去啃地上已经被烧黑了的草。

艾娜站了起来。她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得了。她流着泪,跌跌撞撞地跑到地下室,在那里,尤韦放了一支上了膛的猎枪——是为了对付狼啊、熊啊还有其他一些威胁着农场安全的猛兽而准备的。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尤韦回来了。他在黄金城里听到了有关火灾的消息,于是就抢了一辆手推车,坐火车南下回到钴镇,看艾娜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你没能保住房子,这真是太糟糕了。”他对她说。她蜷缩在地下室旁边的院子里,阴郁地看着那头猪从粪堆里钻出来。那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在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着,身上沾满了粪便。另外一只母鸡死了,有可能是被烟呛死的,也可能是被粪堆捂死的,或者是被活活烧死的。

“你告诉别人你要去哪里了吗?”艾娜想知道这个。

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在尤韦看来她是累极了。他回来之后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因为他的到来表现出多么激动。说实话,这个芬兰人对此很恼火。毕竟又不是他放的火,并且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即赶回来了。

“没有,”尤韦向她保证,“TN&O对借走他们的手推车的人可不会有什么好声气。”

“好。”艾娜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随后,在尤韦转过身的时候,艾娜向他开了枪,用的就是射杀奥尔加的那支猎枪;毕竟枪里有两发子弹。她在地里挖了一个大深坑,把丈夫和奶牛一起埋在了里面——挖坑,又将坑填平,这项工作花费了她大半天的时间。但是当工作最终完成的时候,她感觉好受点了,尽管她还是非常想念奥尔加。

第二天,她挖出了之前埋在地下室的那包衣物。那只小金盒已经烧黑了,钞票也都烤焦了;但是,还是有足够的钱可以供她支撑到卖掉农场。

1911年10月初——还差几天就要到她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在经历了36个小时的阵痛折磨之后,艾娜•帕哈卡生了一个胖乎乎的、长着冰蓝色眼睛的女儿,她为她取名奥尔加。是兰希尔太太帮她接生的,她在这些事情上可是相当有经验。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奥尔加的父亲,尤┪•帕哈卡于数月前失踪了。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黄金城,大约在钴镇失火前后。或许是他去采矿,但是在丛林里迷路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并且大家都知道尤韦是个粗心、随意的人,很容易遭遇不幸,更容易犯错误。

也或许是他厌倦了婚姻生活,所以一个人跑到西部去了。

第二年的春天,尤韦仍然没有出现,艾娜就把农场卖给了一位来自安大略西南部的移民,并且定下了带着小女儿回芬兰的行程。

“你可不能说我没有警告过你,”她一回到家她父亲就告诉她,“我早就知道尤韦•帕哈卡不是什么好东西!”

艾娜并没有嫁给那位农场主的强壮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儿子,尽管之前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梦想着能嫁给他,因为他已经娶了她的妹妹奥尔加了。但是,她很快就嫁给了另外一位农场主的儿子,然后又接二连三地为他生了五个孩子,并且他们夫妇还慢慢拥有了他们那一带最好的奶牛场之一,场里有几头健壮的公牛,还有很多头秀美的、长着花斑的小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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