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2009-04-02潘越
潘 越
认识她以前,他从别的朋友那里听说过她的故事。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哦,康奈尔大学?是的,在康奈尔,有一位年轻的小姐。我听说她……”他记不得多少,只知道是个女孩,比他大一岁,在康奈尔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到了他在美国生活的第三个冬天,他要去康奈尔大学参加一个基础粒子学术会议。去之前,他打算到了那边就给她发封电子邮件。他想在邮件里说:“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很想见你一面,当然,你得有空才行。”但到康奈尔之后,他好像不会写那封电子邮件了。怎么办呢?跟一位可能很漂亮、很风趣还有很多其他优点的女子见面,可是他为什么要跟她见面呢?与距离他只有六个小时车程、比他大一岁的女子相见可能会发生什么?如果以后继续见面还可能会发生什么?
在康奈尔呆的最后一天,在他离开之前的最后三个小时里,他无事可做,便上网查收电子邮件。他的电子邮箱除了一些垃圾邮件没有别的新东西,他删除了那些垃圾邮件,并回复了一些旧邮件。为了排解无聊的情绪,他甚至阅读几年前的邮件,其中有一些是他刚到美国的时候为了交新朋友而发出去的。重读这些旧邮件使他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再跟这些朋友联系了。
读完那些邮件,他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小时。他点了写信栏,开始不假思索地写起邮件来。“我在康奈尔大学参加一个会议,在几分钟前听别人说起你。”他写道,“如果你有时间,我希望我们能见一面。但如果你在下午3点之后才收到这封信,那我已经离开康奈尔了。”写完邮件,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开始等待。他想:“她不会回复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回复。”
但30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你离开康奈尔大学了吗?”她在那边焦急地问。
“我在等你呢。”他回答说。
“太好啦,我真怕见不到你呢。”
他们在一个可以俯瞰大学城和松林的星巴克咖啡馆见面。随后几天,他记不得她当时穿什么衣服了,只记得她的声音像吹过已经收割过的麦田的风,会卷起遗落在麦田里的麦粒,带着它们在麦田的上空飞舞。
在前10分钟,他忙着点咖啡、评价新英格兰寒冷的1月天和谈论康奈尔大学——竭力让两个人感觉自然一些。
她问:“你知道心理学家尤里•布朗芬布伦纳吗?我是因为他才来康奈尔的。”
他们谈论河内,谈论在波士顿和芝加哥的共同朋友。然后,他们谈论美国,谈论初到美国时对博士学位的梦想,以及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
“你为什么要学物理?”
“说来话长,我认为我现在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着说。
“不,你只要给我举个例子。比如当你看到某件事物,你就想,啊,这就是我想学物理的原因。”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等待他回答。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
“等等,我想想。我觉得我从来没有那样的顿悟。我这辈子的事情都是逐渐明白的。我是说,它们是自然而然出现的。”
“哦,我不是说顿悟。我的意思是,是什么使你到现在还对物理学那么感兴趣?比如我自己,当我读到精妙设计的心理实验时,我感到非常振奋。记得我第一次读到皮亚杰的著作时,知道他通过实验去了解孩子怎样分别方形、圆形和三角形。你曾经定定地坐四个小时看孩子们玩吗?”
他说:“没有,从来没有。我不知道怎样跟孩子们玩。也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跟大人们玩。”她听后大笑起来。
但他们跳过了那个关于物理的问题。为什么要谈论物理呢?物理就是万物,然而,这样的谈论好像是非常自然的。
她说:“知道吗?有一天,人们会发现你的物理学和我的心理学距离并不遥远。西方心理学触发未知的创意,但人们不相信比如前生之类的说法。你的现代物理学不相信佛教的世界起源的说法,也不相信四圣谛和因果报应。”
“可是,爱因斯坦说佛教跟宇宙的真相最接近。”他打断说。
“我相信爱因斯坦。”她说,又加了一句,“啊,差不多3点了。”
“我得回宾馆了。”他说。
在咖啡馆外,他们相互凝望。他想找什么有意义的话来说的时候,她伸出了手。
“我们会再见的。”她说。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他也说。
他们握了手,相视而笑,然后转过身,分头走了。他没有转过头去看。回到巴尔的摩,他上网搜索了康奈尔大学心理学系,在网页上找到了关于她的资料。她的相片下有两行说明,她的研究方向是儿童言语能力的发展。接着,他搜索皮亚杰的著作,他告诉自己:下次见面,我要跟她谈心理学。
他想跟她说:“你知道,我认为布朗芬布伦纳的社会生态学理论有严重的问题。它好像只取人生的一点,而没有把人生当成一个完整的过程来看。它看到的是一个瞬间,偶然的、特别的瞬间,而不是过程,这对想知道事物本质的人们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然而,他们分别之后整整一年才见第二次面。那一年里,他一次也没跟她联系,没发电子邮件,没打电话,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他从康奈尔大学回来后第一个星期就不断地阅读心理学著作,他确信会很快和她再见面。他确信他和她之间有某种联系,就如人和地球之间由引力相联系一样,这种联系是必然要发生的。他回到巴尔的摩就应该立即给她发邮件确认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即使是重力,也是因为有牛顿才被发现的。
他想了大约两个星期,想给她发一封邮件,又盼望她发一封邮件过来。然而几个星期之后,他没有发邮件给她,她也没有发邮件过来。他读的心理学书变得越来越复杂,把他推到了一种奇怪的境地。他开始想:“我不发邮件是正确的。表露我的想法会给她造成负担。我之前想的不对,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
不知不觉地,一年过去了。他和她偶然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见了面,在华盛顿。看到她坐在那位朋友的客厅里,他觉得有点虚幻。但真的确认是她后,他又想:“她来华盛顿也没有让我知道,她甚至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普通朋友。”
“我来这里看樱花,我来美国四年了,还没到过华盛顿。”她说。
“华盛顿可以观看的地方不多,但作为美国的首都,还是值得到处走一走的。如果你不熟悉这个城市,我愿意当你的向导。”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不对劲。“哦,谢谢,”她笑道,“但我明天得回去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想自己的感受,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过来了。他们告诉她说同来的其他人决定在回康奈尔大学的路上在费城停留。她点了点头,向他介绍那两人,男人是来康奈尔大学攻读公共管理硕士学位的,那个年轻女孩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他们八个人一起来华盛顿已经玩了几天了。
他们随意聊了几句就分别了。
跟她在华盛顿见第二次面之后,他又认识了别的女孩子——实际上有好几个。他知道第二年夏天她要回河内,那时他也要回去。接着,第二年秋天,他又到康奈尔参加会议,这次他却没有告诉她。冬天,他认识了一个来自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管理硕士,24岁的女孩子,很快开始约会了。他和她认识之后的第三年夏天,他听说她回河内去结婚了,她的丈夫是那次派对上的公共管理硕士,听到这个消息,他与那个公共卫生管理硕士分手了。
从那以后,有关她的消息总是和她丈夫的消息一起传来,反之亦然。他继续跟更多的女孩进行更多的约会,但都是在他还没有来感觉前就慢慢淡化。他从来不去想为什么,好像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
第四年夏天,他获得了博士学位。秋天,他到康奈尔大学去读博士后。而她在第三年夏天就毕业,跟丈夫一起回河内了。读了一年的博士后课程,他离开康奈尔大学,去伊利诺伊州的费米实验室工作。
第五年,他跟她又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共同的朋友的婚礼上。她一个人参加婚礼,代表她丈夫去的,她丈夫当时在比利时出差。在大厅外的走廊上,他和她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和她都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他随意地笑道:“你知道吗?我认为布朗芬布伦纳的生态心理学根本没有意义。它只是考虑了生命的瞬间,没有关注生命的整个过程。一个偶然的瞬间是没什么意义的,也一点都不重要,任何一个偶然的瞬间都不能说明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一点点。只有生命的整个过程才是重要的。”
说完,他奇怪自己竟然记得那么清楚,隔了这么多年了说起来还那么激动。
“你真的那样认为吗?”她问道。
问题那么简单,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要找一个答案。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突然,一种想法像一股巨浪淹没了他。很明显,他的生命的过去五年,所有的起起伏伏,怕不被认可,怕被怀疑,激动的感觉渐渐消失,不为所知的相思渐渐消失——这一切都源自他在康奈尔大学给她写一封短短的电子邮件的瞬间,在他回巴尔的摩之前短短的两个小时里。那个瞬间之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能够让那个瞬间及以后的一连串过程不发生,之前的经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不写那封邮件。而随后的几年里,他的所有自由意志,所有的理由都让他无法自拔。只因为那个偶然的特别瞬间,他几年的情感就变得七零八落,他自己在哪?他也无从寻找。当大脑里的波涛汹涌澎湃时,他听到了她柔美的声音说:“我和你,我们总是像两个漂泊者。”
两个漂泊者!“两个漂泊者一起去看世界。”五年前那天下午,在康奈尔大学附近的星巴克,在等待咖啡上来的时候,他听到那首《月亮河》在唱,他用眼角偷看她的时候,心里跟着重复这首歌的歌词。那天,她穿着白色的冬大衣,围一条缀有白边的灰色围巾。他们是两个漂泊者,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在走廊上说完那几句话后,一直到婚礼结束他们都没再交流。他们在一张专为以前留美学生安排的桌子边相对而坐。他没看她,她也没看他。但他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知道了,自从在咖啡馆里相识之后,有好几年她一直在想念他,在等待他。他们都那么胆小,那么愚蠢。
又过了好几年,他们有时也见面,在此地或彼地,在留美学生的重聚时,或在某些大会上,或在某个朋友的家庭派对上。他们有时会被安排相邻而坐。但他们很少说话,也很少跟同桌的人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倾听别人交谈,当无法选择的时候就回答一两句。如果她的长裙在桌下偶然碰到了他的裤子,她会说声对不起并把椅子移开一些。如果他的肘部在桌上碰到了她的胳膊,他会轻声道歉继而坐直身子。在人群散尽之后,他们会在门口单独呆几分钟。他们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看就是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