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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

2009-04-02椎名诚

译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裤衩澡堂渡边

椎名诚,日本作家、科幻小说作家、随笔家、摄影家、电影监制。1944年6月14日生于东京世田谷区。本名渡边诚,椎名是旧姓,结婚时随妻子渡边一枝改姓渡边。1976年与木黑考二等人创立《书的杂志》。以随笔《再见吧,国分寺书店的太婆》出道,1988年《犬之系谱》获得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著书颇多。

本文摘译自其代表作《阿岳的故事》,是以其儿子渡边岳为原型,描写在阿岳的成长过程中,原本亲密无间的父亲与孩子之间悄悄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甚至于口角冲突,细腻生动地再现了父子之间深刻而又真实的情感,是一篇激情加温情的男人间的友情故事。

夏天对于少年而言,可能是一个蜕变的季节。一个夏季过去了,少年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7月,从横穿西伯利亚之旅归来的阿岳,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嗓音变得有些低沉,风尘仆仆的脸上似乎已有一种男子汉的桀骜不驯。想起去年夏天,他在三宅岛垂钓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情,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作为父亲的我在澡堂给他理发,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但他自从西伯利亚回来后不久,就表现出对这一习惯的厌恶。看着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我装着不经意似的说:“差不多该理个发了吧?”

“还将就可以吧。”阿岳头也不抬地说。

理发的话题自然也就戛然而止了。第二次,暑假前的三个月,阿岳一直都没理发,原先的和尚头,到后来,头顶的头发都长到后颈,两边的头发把耳朵全盖住了。

“嘿,该剪头了!”我说。阿岳又头也不抬地说:“还将就行吧。”但是那头,怎么看怎么也不像“还将就行”的样子,已经成了谁见了都觉得“太不像样”的蓬头乱发了。

“不能再将就了!过来!一块儿去澡堂!”我莫名地有些急躁,狠狠地盯着这个无动于衷的家伙。

或许是被我的气势给震住了,阿岳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

“那么难看的头还要怎样?”我边下楼梯边没好气地说。阿岳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一言不发地听着我数落。

和平时一样,我让他坐到浴池边搓背的凳子上,然后卷起袖子对他说:“把衬衫脱掉。”但是阿岳依旧背对着我坐着,动也没动。要是以往的话,在我准备电推子时,他早已麻利地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背对着我坐着,乖乖地等着理发了。

三、四年级时,除了很冷的寒冬的日子外,他是连裤衩也要脱掉,光着身子,才让我用电推子理发的。业余理发师的问题就在于剪下的头发被弄得东一处西一处,满地都是,剪完后,粘在身上的头发怎么也掸不掉。因此,剪完头后,要尽量好好地泡在水里,好好地将整个身子冲洗干净,这样才行。为了不让流走的落发塞住排水口,将瓷砖上的落发尽快收拾干净,自然也成了阿岳的任务。

一天,正以这种赤裸裸的方式剃着头时,阿岳突然唱起了一首奇怪的歌:

A-B-C-D-yesG-

被夹住了小鸡鸡

疼呀疼呀松开呀

松开了啦红腊肠

治不好了红鸡鸡

长毛了啊黑鸡鸡

我正纳闷儿他为什么唱这样的歌,一看剪下的一些头发原来落在了阿岳的小鸡鸡上了。

上了五年级后,他就穿着裤衩坐着理发了。于是就没再有过边理发边唱歌这类事了。

“脱掉衬衣。”那天,我对阿岳说。

“就这样剪的话,以后这衣服就不能再穿了。”我又追加了一句。但是阿岳还是一言不发,赌气似的动也不动。

看着他有些生气,我也不由得怒从心起。“既然他要这样,干脆就穿着衣服剃吧。”我寻思着。

我插好电推子的插头,等它启动后,一把将阿岳的头抓过来按住,准备从他的后脑际开始剃。就在这当儿,阿岳用一只手反握住我抓他头发的手腕。一边猛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我。这是阿岳真正恼怒的脸。

“干吗!”我说。

“老爸啊,像这样凭自己的喜好给别人剃头,很得意吧。”阿岳的语气里完全是不同于平日的强硬口气。我感到有点吃惊。

“你想怎么着?”我想顺势收场,但口气仍有些粗暴。

“老爸,你老是命令别人,老按自己的意图去命令别人。别人不听你就发火。老是这么发火。”阿岳说到这,鼻根周围红红的,边狠狠地瞪着我,边开始啪嗒啪嗒地滚落下大粒大粒的泪珠。

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岳这个样子。因此,我真的大为震动,慢慢地松开了抓住他头发的手,并且关掉了空转着的电推子的开关。

“是吗?讨厌被剃成和尚头?”我说。

“我可没那么说。”阿岳不再怒视我了,还像最初那样,面对着澡堂的窗口,微微低着头,一时陷入了沉默。

“那么,你说什么?”我的口吻仍旧有些粗暴。

“你说的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

但是阿岳没有任何反应。他一直沉默着,好像他想说的什么,我都已明白。我也沉默了一会儿,思忖着下文。但是脑海里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句子,于是,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在一点上了。

“已经讨厌被剃成和尚头了吗?”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用很平静的口气说的。阿岳仍保持着沉默。

“是讨厌了吧?”我再次重复了一遍。

“嗯。”阿岳背对着我,低低地应了一声。用脚的大拇指在地面的瓷砖上慢慢地画着。

“那么,什么样的,中意?”我问。阿岳没有回答,出乎意料地沉默了许久。突然,“怎……”他低低地略带沙哑地小声说,“只要不是和尚头,怎样都行。”

阿岳没有直接回答,继续用右脚的大拇指一遍一遍地在瓷砖上画着什么。然后,又像刚才那样低声说:“也没有别的过分的想法。但是,反正,被剃成和尚头,很讨厌。我已经……”

“是讨厌我用电推子吗?”我说。

阿岳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边斟字酌句,边连珠炮似的说:“被老爸你剃头,我并不讨厌。只是像这样突然由于老爸你心血来潮,硬被带到澡堂来,而且被理成喜欢的,像老爸你喜欢的那样,我不喜欢。”

一口气讲完,阿岳又开始用右脚大拇指在瓷砖上慢吞吞地画开了。我注视着他脚的动作,心想:“说话时,精力全都集中在话上了,连用脚画地的工夫也没有了啊!”不管怎么说,阿岳的话还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是吗……”我说。但是接下来该如何做,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那么,怎么办好呢?”接着我喃喃地说道。阿岳没有回答。

“从下次开始,去理发店理?”我说,“照你喜欢的发型,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嗯。”阿岳依旧背对着我,我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应了一声。

于是,我在澡堂给阿岳剃头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我给阿岳理发,是从他上保育园就开始了,持续了八年多时间,已经成了我乐此不疲的一项工作。

那天晚上,我对妻简单地讲了这事儿的全部经过。

“不出所料啊,渐渐地变得反抗了啊。”我边喝着深夜热酽酽的咖啡,边感叹着。然而,妻却不以为然。

“我说,‘反抗倒说不上,也许是他的自立吧。毕竟已经到了男孩子的自立期了呀。”妻有些嗔怪地说。

“是吗?自立期吗?”

想到这不是阿岳在对抗我,而是他在自立,我的心情也渐渐舒畅了许多。“是吧,或许就是这样的。”我一仰头将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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