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

阎文盛

吉尔先生是我早年间的一位朋友。他的居住地有些奇特。同他交往的人都无可置疑地会谈到这一点。有一天下午，我亲耳聆听了他们的高见。可是他们没有留给我发言的机会，因为我是一个小个子，在他们的世界里，小个子被排除在外，非但成不了中心，就是连立足之地都差不多要被剥夺了。吉尔先生恰恰处在这样一个边缘上，他通常被我们的族群视为亲好，同时又混迹于上层社会，同高个子人们打成一片。他以自己的心智为我们赢得了殊荣，一度受到我们的追捧。在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地位之后，他就渐渐地疏远我们了，因为这种交往带给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譬如说，每逢周末，找不到住所的矮个子青年都涌到他那里，占据他的别墅，甚至毫不客气地睡到他的卧房，就是他爱人在家，有心要同他做爱，也会因为过多的干扰而兴味阑珊，最后只好一次次作罢。所以，多年之后，只要谈到这些带给他耻辱的朋友，吉尔先生就会说：他们逼我甚深。他不但不再谅解他们，甚至就是连提到他们的名字，他都视为不祥。

他的卧房简称：巢。关于他的居住地奇特的说法就来自于此。但这个概念到底是谁先提出来的，也已经无可查考。我见识过持这种说法的几个人，但他们后来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一般。第一次，我走近吉尔先生时，是在省城歌舞团举办的一次迎春晚会上。那时他似乎还在长，个子只比我高过那么一点点，差不多是二公分。当我们起立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使足尖着地，这样看起来，我们就是一般高。也许正因为此，吉尔先生才走过来同我握手。当时我是省城晚报的一名记者，而吉尔则是一个小小的文化公司的总经理。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单单以身份论，我们差不多就是一类人。可奇怪的是，在演出结束的时候，许多演员都走过来同他打招呼，而置站在他旁边的我于不顾。为了弄清楚原委，我暗暗观察他们的举动，细心地倾听他们的言语，终于从一个女演员的口中找到了谜底。她说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使我对这个只比我略高的吉尔总经理刮目相看。然后，她就随着他出门，到他那里去了。这是吉尔事后告诉我的。这个女子，后来就是吉尔的妻子，名叫如月。

如月姑娘有一段时间曾经走红。她横跨影视歌三界，俨然一介文化名流。她四处出言不逊，站在台上时旁若无人地演唱与说话，有一次，我坐在离她最近的座位上，看着她扭动肥臀，挺高双乳，不由自主地佩服她这样的人。吉尔告诉我，她是野兽派台风的典型代表。事隔不久，她的疯狂就震惊了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手握重权的文化界前辈。他们视她为狂人，对她十足关爱，过分推崇。在博客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她出了一本博客书，可谓领一时之风潮。可当时知道此事的人甚少，因为如月姑娘心不在此，也就没有多加炒作。她只是重复着自己的老路，四处出没，遍地撒欢。因此，只红了不到两年，她就走了下坡路。到她不红的时候，我记住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关于吉尔先生的。那时我已经升任一家娱乐周刊的执行主编。吉尔先生的公司开始做大做强了，非常意外地，在当时煤炭、房地产、钢材、外贸等行业一统民营企业江山的时代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在全市百强民营企业中名列第16位。如月姑娘说的那句话成了一句吉言，吉尔先生深信这一点，因此不惜彻底舍弃自己的大名不用，在晚报上隆重登了一则更名启事：从此后，张一弓其人再也不复存在了。如你所知，这是要下血本的。因为张一弓改名吉尔虽然已有一些日子，可知晓这件事的人甚少。文化界了解张一弓的人多，变为吉尔后，可能只是个无名小卒。

如月姑娘或许是看准了吉尔先生的魄力后才真正决定弃艺从嫁的。这桩事件在当时的娱乐圈大炒特炒，占据了大江南北不知道多少娱乐版面。这却是当事人始料未及的。如月姑娘最后一次被关注就是在这时候。她在酒席上同吉尔先生共饮交杯酒的大照片被登在全国各地一流的晨报晚报上。我在自己的报纸上也制作了一个专题来祝福他们的这段婚姻，其中由我亲自操刀的一篇文字就提到了铭刻在我心头的那句话：“如月说，‘我的家丢了，你来为我筑一座巢。从今天晚上起，你用你的诺言来告诉我你的心。我的眼睛里，现在就只放进你一个去。我跟你走，来当你的人。你也来做我的人吧。”关于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我经过调查后获得了验证。吉尔先生出身寒微，正是为了如月姑娘，才从一个小县城里出来，奔波多年，终于功成。而我与他相识的那台晚会，据说是由他策划的，恰恰构成了他事业的起点。当时傲视群雄的一位影视界前辈在次日举办的庆功会上说：“从今天起，我会记住你的，张一弓。”“不，张一弓没有了，我以后叫吉尔。”说出这句话的吉尔要多酷有多酷。我当时坐在吉尔的旁边，我看清楚了他那张因为激动而失血的脸。“他娘的，你是个好小子。”我在心里说。在我们那里，这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赞誉。

如月姑娘呢，从那天起，已经是吉尔先生未婚妻的样子了。在那一天的酒桌上，不时地有人过来，询问他们的恋爱史。关注如月的人尚未大幅减少，风声已经传开了。在娱乐界，这都是见惯不惊的事情。酒席开始尚未过半，吉尔先生就明显喝多了，他的舌头打着卷，说：“我要为她筑巢。我只为她筑一座巢。”这句话的意思太过玄妙。所以，历来擅长于捕风捉影的记者在写稿时也无法落笔。他们猜测着这一对文娱界的新旧人，运用最为先进的科学手段对吉尔先生的言语进行解析。最后有一个记者得出了一个自称确定无疑的结论，这个说法后来被四处传抄。其大意是这样的：

“吉尔（张一弓）先生少年丧失父母，身世悲凉，幸遇如月。为博美人笑，为赢美人心，这个出身贫寒的矮个子青年暗自砥砺，不懈奋进，甚至不惜寄身于人，几度起落，方有所成。而如月，却是个疯狂而专情的女子，早年失身后历经大悲大苦，后曾有誓愿：此生只找一个知情知心知性爱人，如有辗转不安缘分尽时，断再不求生。两个人少年知交，相互同情。多年过去，吉尔果遂所愿，与如月相约共结连理。这一幕，有一番庆功酒席上的原声为证。吉尔说：‘我要为她筑巢。我只为她筑一座巢。此语何解？概因吉尔要全美人之愿。如月少年时四方流落，不知何处为家，而其心性其实闭塞，只希望自己将来富奢时能筑一座大居室于高远宁静处，从此不受人扰，安静清澈地度过此生。她之所以称居室为巢，因她自觉如飞鸟，不能苟存于低处、繁华热闹处。这与如月留给公众的印象大相径庭，但相信读者诸君能够理解，也从此知道吉尔是为信人。至于他说‘只为她筑一座巢，也应前言所及，他们视彼此为唯一。祝二位白头偕老。”

这番说辞稀奇古怪之极，但其实所述情节大略可信。事隔数年，我曾经求证于吉尔如月本人，他们看后并不发一言，而是带我参观他们的别墅新居。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俩的举动带给我太多惊奇。此后多年，我再也没有获得这样的印象。因为是从这次会面之后，我们的联系才渐渐减少的。他们的新居不着一字，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碳黑的素描画装点石砌的墙壁。这座无名的别墅构建于一座悬崖的边上，从远处看时，能发现下面有一棵粗如水桶的树木在风中招展着叶子。它穿透了这幢房屋的地面和屋顶，在更上方的空中迤逦而去。吉尔拿出一幅房间的航拍照片给我看，它完全就是一座鸟巢的形状，只是装点得更为精美。我问及这幢别墅的造价，吉尔避而不谈，而是说，“这房子施工前论证不下百次，专家说这里地形构造奇特，一般不为人所取。可是，我要满足妻子的心愿，在方圆百里内选址，就选中了这里。为了做到安全可靠，万无一失，我请了二十位专家，省城的，北京的，港澳的，甚至有一位称得上是顶级设计师，他获得了建筑界的鲁班奖和国际上好几项大奖。鲁班你知道吧？”吉尔说完话，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他的妻子如月女士，则站在他的身后，捧出一盘金灿灿的橙子。她的动作像一只猫。估计是在高处住着的缘故。

数月后的一个黄昏时候，我与一位刚刚认识的高个子朋友出席一次晚宴时遇到了以前的几位矮个子老朋友。我言不由衷地谈到了拜访吉尔先生的这件怪事情。我把我所能想象到的所有的离奇说法都加进我的叙说当中，或许是我的言辞激烈之故，激起了我这几位朋友的同仇敌忾。他们说：“吉尔以前常常向我借钱，我不借，他能整夜赖在我的屋子外不走。”另一个说：“他央求我给他介绍女朋友，不惜出卖自己的隐私，譬如和某一个妓女上床的经历，可是他不知道，我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似乎同吉尔有着天大的仇恨。等到他们的反应平静下来，我才说：“换了我，还不愿意住那样的房子呢。每天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他们就骂我：“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我想了想，确实有一部分这样的情绪在作怪，于是在他们继续攻击发迹了的吉尔先生时，就缄口不言。大概正是我的沉默鼓励了他们，这些朋友说的话越来越离谱。甚至，他们开始谈到了吉尔先生和如月女士在夜里做爱的事。“不知道吉尔有没有阳痿病史？如果有，被夜里高处的风声吓上几次，就彻底完蛋了。”说完这话，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我的那位高个子朋友被他们喋喋不休的议论弄得头晕脑胀，可是因为初次见面，他又不好横加指责，于是回过头来问我：“你们所说的这位吉尔先生，原名可叫张一弓？”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头称是。

“现在高个子和矮个子之间的界限逐渐被打破了。他混迹于我们这些人的中间，居然也发迹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到了目前，假若我们再来说这些，同样觉得这议论本身，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觉得他说得在理，简直富有哲学意味。接下来，他就开始夸夸其谈了，再接下来，就轮到刚才那几位诋毁吉尔先生的朋友们头疼了。因为这位高个子朋友，我刚刚知道，他在他们的圈子里向来以善辩著称。他的底气足，嗓门又大，只说了几句话，就使刚才议论不休的人们都噤声了。

“说起来，现在的吉尔以前的张一弓先生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做事讲究原则，虽然喜欢用一些取巧的手段，可是他的口碑还真不错。我们这个圈子里同他打过交道的朋友都说，他注重信诺，从不食言。这在你们这个群里，却是一种难得的品质，”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住了口。我觉得他所说的毫无依据，但又觉得不值得辩驳，就听任他说下去，而且据我估计，其他人也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这位高个子朋友说话就越来越放肆了，他高高在上的语调在屋子里激荡着，让我想起童年乡下的说书艺人。

“我虽然没有直接同这位吉尔先生打过交道，可根据我了解的一些事情来看，他不应该受到你们的这番攻击。如果他站在这里的话，估计会被你们的话气晕的。他虽然不是什么高贵的人，顶多算是个体户吧，可是，他毕竟和你们是多年的好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们中的某一些人，还受到过他的恩惠。难道不是吗？因为他从你们这里脱颖而出以后，很快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即使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还是经常和你们在一起度过周末的黄昏，向那些借给他钱的人偿还那些人情债。关于这一点，是我的这位朋友在同我来的路上说起过的。”他突然指了指我，使我微感不快。因为他完全把我当作了挡箭牌。

最后，他这样说：“说到底，我很欣赏吉尔先生这样的人。”

这一天夜里晚宴结束以后，我来到“巢”中。因为提到吉尔的缘故，我躺下很久后都没有入睡。我突然想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吉尔先生了。关于他的那座只能以“巢”命名的居所，却不时地浮现上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抹巨大的夕阳，它灿烂的光线把卧室里的每一个细部都涂抹了一层胭脂。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仍然能够记得那间朝阳的巨大的卧房，记得它琉璃一般的色泽，以及卧房上方的吊顶。这与吉尔和如月的文化人身份不符。他们俗气之至地向我展览了整个卧房的全部。有一刻，阳光直直地射进屋子里，墙壁、床铺，都是亮晃晃的光影。我注视着那张席梦思，想象着那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和个子不高的吉尔先生是怎样在这里进行鱼水之欢的。这种幻想占据了我的大半思维，因此有一些时分，我的脑子如入幻境一般。吉尔似乎留意到了我的走神，又似乎没有。他喊着我的名字，唠叨个不停。我依稀记得，他仿佛提及前此不少朋友已经拜访过他。他们甚至毫不客气地在这里留宿。“真是一些低等人，”他叹着气说，“因为我这里距离市区路途远，不留不合适，留宿却更不合适。拜访的人又多，而且他们一来就盘垣好长时间，所以一连好几个月，如月都没有睡个囫囵觉。”我体会着他话里的意思，心里有些不快。但吉尔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你说，家里有人，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折腾了几次，我和如月都累了，后来她干脆就搬到市里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走好多天，说是等什么时候没有人来了，她才回来。”我觉得自己该告辞了，因为吉尔这样说，等于下了逐客令。如月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吉尔先生，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她才说了一句“屋里热”，然后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我看着那已经显形的丰硕的臀部，觉得自己膨胀得厉害，冲他们道了句“再见”就下楼了。我走得急，没有乘电梯，而楼梯又非常陡峭，所以走得心惊胆战的。我回头看吉尔，他的脸色有些青紫。

我最后听到吉尔的消息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准确地说，是关于他和如月的。在一个阳光堆满了床铺的日子，他们离婚了。因为经过了一些漫长的岁月，如月身上潜伏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像我去的那一次，她喊着热，当着客人的面脱衣服的举动，在后来的岁月里，不时地重复着。有一次，吉尔实在没有留心，她竟然把乳罩都解脱了，硕大的双乳便在客人的眼睛里晃荡着。吉尔一转眼，便觉天旋地转，他一头栽倒在地，躺了整整一周才完全复原。奇怪的是，在吉尔病了的时候，如月却完全像个正常人一样照料着他。这样的岁月又沿袭了半年时间，如月的病情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一个人住到市里，病了的时候才回来。她像个不愿意破壳的鸟儿一般，在没有客人的日子里，总是蜷缩在吉尔的怀里，整夜整夜地失眠。

下定了决心离婚，吉尔哭了整整一宿。此后不久，他们住过的那间朝阳的卧室，差不多就成了一座空房。

责任编辑：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