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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为了那张嘴

2009-04-02陈铁军

延安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事儿老婆

陈铁军

我当然知道我将要干的是一件不要脸的事儿。

我并不是一个天生给脸不要脸的人。恰恰相反——说瞎话你们把我蛋砸了——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有一个自觉的追求,那就是此生一定要做一个有脸面的人——在前辈面前是循规蹈矩的后生,在晚辈面前是道貌岸然的长者;在父亲面前是感恩戴德的孝子,在儿子面前是可师可从的严父。对社会无私奉献,对自我克勤克俭;对朋友仁至义尽,对敌人大义凛然……

然而就像俗话常说的:“说着容易做着难。”后来我才发现若要说到做到,是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的,那就是至少要把肚子先吃饱了。一个人如果连肚子都还饿着再说什么都是扯淡。而我,十分不幸地,此刻恰恰面临着这样一种窘境。先是我和我老婆头天晚上还睡得好好的,第二天大清早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被告知失去了端了半生的饭碗。其后政府倒是鼓励我们再就个什么业,可这半生他们一直让我们干着同一件事儿,我是肉食品厂洗大肠的,我老婆则是国营饭店洗盘子的,我们除了会洗这两样东西其他什么都不会,那些会几下子的人都还没地方托生别说我们这熊样的了。我们虽也响应号召先后上街卖过肥肠面、烤羊肉和茶叶蛋,但却都是卖的没有自己吃的多,最后连裤子都赔了进去。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当我们犹豫着要不要干这件不要脸事儿时,不仅早饭没吃午饭更不知在哪儿呢。所以我只得忍痛把其他的追求放一边,对我老婆嬉笑道:“有他妈什么呀,不就是不要脸了吗——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我爬出的洞敞开着。这事儿我还非干不可了。”

我和老婆大梅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

那时候因为我们都是两手攥空拳的穷苦人,而我的个头又天生得比较矮,除了敢站武大郎跟前谁跟前都不敢站,大梅脑门儿上则长着一块记,位置和形状跟戈尔巴乔夫差不多,所以俩人岁数虽然老大不小了,却都还没找到俩好搁一好的伴儿。后来在我们城市晚报“鹊桥”栏里,看到有一家婚介所夸口说,他们有一批二十到三十不等、未婚或离异的女性,正眼巴巴地等待着有人去和她们共创新生活,便按图索骥在一条小胡同的一间旧民宅里找到了那地方,填了一张表交了二百块钱手续费。而那个婚介所最后推荐给我的人就是大梅。

我和大梅是在婚介所指定的街心公园见面的,一见之下都觉得对方那脸有点熟,交谈之后才发现其实我们二十年前就认识,曾在一所小学至少同了五年的学。也就是说我那二百大洋花的,等于脱裤子放屁多了道手续。不过当时我们谁都没有计较这一点,相反正由于俩人都还没着没落的,彼此就像意外重逢了失散多年的亲戚,反对收钱那地方心存着感激。只是到后来我们成了一个锅里舀饭的人,由于那锅里的饭越来越稀,最后眼看着连稀饭都舀不上来了,饿得对生活越来越多嗔言和怨言,够不着房檐嫌地矮拉不出屎来赖茅池,把满腹怨言转嫁到了当初撮合我们的人头上,觉得当年那一点白花花的银子花得太亏——把俩人随便朝一块儿一推(而且还是两个早就认识的人),就收二百块钱,这钱挣得也他妈太容易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和大梅脚跟脚丢了吃饭的碗。当我们挨着排地把砂锅面、烤羊肉和茶叶蛋全都卖赔了,都觉得再也没什么可卖的了,我说:“再这么下去我就得捋胳膊卖血了。”大梅也说:“再这么下去我就得脱裤子卖B了。”焦头烂额、苦无良策,两口子又想起当初骗了我们钱的婚介所,就像看见个钱包的俩灯泡儿不约而同地一亮,我说:“这钱别人能挣,老子为啥就不能挣?”大梅也说:“这等便宜的买卖,为啥咱早没想起来?”

参考我们打过交道的那个婚介所,我们把自己的婚介所也办在了家里——一条小胡同的一幢旧民宅里。地方虽说背了点儿,但我是这样考虑的:一个,我也没钱再找更好的地儿;再一个,家里桌椅板凳什么都现成,只要挂块牌子就可以开张。

在挂什么牌子的问题上,考虑到我们这条胡同的买卖全都叫着个洋名,不仅饭馆、发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洋,就连修脚的都叫个什么娜割痔疮的都叫个什么莎,大梅主张跟这时尚。我先是挑选了“毕加索”这个响亮的名字,但是大梅一口咬定说不行:“你也不想想咱是干什么的?那玩意儿要是加上个锁,谁还往咱这儿送钱哪。”我觉得言之有理,并根据她的意见更名为“丘比特”。意思是说我们和这个叫丘比特的家伙一样,搞的是高尚事业。

我们的事业当然也像其他事业一样,叫做“万事开头难”。婚介所开业第一天,我就面临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那就是把谁介绍给谁。

据我老婆大梅回忆说,当初她去那个婚介所登记时,那里人们并没有收取她的婚介费,似乎他们有一个女士免费的规定。我这人虽因个儿矮一直受歧视,有顺口溜嘲笑我们“裤腰提到咪咪上,俩手放在鸡鸡上”,但越是个儿矮之人搞歪门邪道反应越快,这是早已被证明了的,因此我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就洞烛了这其中的奸——如果大梅的这个记忆没有误差的话,这里面的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他们没收她钱并不是为了提高妇女地位,而是把女的当作诱鱼上钩的饵。当初幸亏他们介绍给大梅的第一个男人恰巧是我,由于沾带着点儿故我们一见就对上了眼,否则他们不定还要将她介绍给多少男人呢,而每一个男人都和我一样是掏了钱的。由此可见这桩买卖的关键就在于女人,只要握有了女人这张牌,要吃要碰都死赢。

搞清楚这一点我也就弄明白了。其实这里面需要我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我得想法儿弄来个女的。这年头待价而沽的女人倒有的是,但考虑到一者我连自己下顿饭在哪儿吃都不知道,就是有心也无力再添一张嘴;二者这并不是一桩可以大声吆喝的买卖,牵扯进个外人弄不好很可能出岔子;三者这买卖既然有着如此光明的前景,我也不想让肥水流进外人田。小个子的我掂量来掂量去,最后觉得比较理想的人选只有一个。我选定的这个人若是说出口,很可能十个人得十个人骂,因为此人非他,就是我老婆大梅。

我包装我老婆大梅的方法,在古书里叫做“有诗为赞”,诗曰:“小家碧玉一枝花,白净脸儿泛红霞,平生最是会持家,善良温柔人人夸。人人夸来人人爱,人人都想把花摘,花儿含笑望郎来,只求人品不图财。”与其他婚介所的征婚广告一样,这首合辙押韵的红梅赞也登在晚报的“鹊桥”栏里。

我这么做当然是经过大梅的应允的。这么说也许某些人会觉得匪夷所思——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自甘下流的人,仅只贪为几个钱就唆使自己老婆当诱子,而他老婆竟也恬不知耻地接受了。但是我和我老婆要说的是,其实这他妈一点儿不奇怪。我们当然知道这么做会招致人们的非议,但同时我们也知道议论我们的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们看人挑担不吃力所以胡说八道,我们要像他们似的一顿一个鸡腿我们也会这么说。但既然这个叫做生活的重担压在我们肩上,我们不想被压得趴那儿啃泥巴,除了折下腰来根本没别的选择。

由于我的卓有成效的包装,广告一登出来就引起了反响,翌日便来了两个应征的人。

大梅头一回去跟应征者见面心情还有些紧张。虽然我故意轻描淡写地反复劝导她:“你就是去跟交钱那人说一声——咱们两个人不合适。让他觉得那二百块钱有交待,然后跟他狗他伯就行了,这钱咱就算挣到手了。这么简单的事儿有什么可紧张的?”可她那心跳得仍像揣着一窝兔。她的这种紧张倒不是因为在道德上有顾虑——我已经说过我们没有太多顾虑,唯一顾虑的就是没有钱。制造了紧张空气的原因主要是,一者她所扮演的毕竟是一场骗局中的诱子,这就难免会有一种作奸犯科者普遍的做贼心虚感;二者她将去见的那人毕竟是个陌生人,这就意味着对方有可能是好人但也有可能是坏人。

好在她跟应征者一见面,这种紧张感立刻就释然了。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所见那人竟然比她还紧张。该人(填写登记表时)自称四十岁,职业是林科所研究员,我们这几年吃的长得梨不梨桃不桃的怪果子,据称都是他杂交的。很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年复一年风吹日晒在杂交的林子里——模样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我把约会地点仍定在了我和大梅当初见面的街心公园里。我之所以看中这地方就因为是个街心的公园,既背得非常适合(一男一女在一起),又没背到万一喊救命人们听不见。尽管此人交钱应征时我已见过他一面,看他从头到尾拘拘谨谨的样儿,觉得确实就是他自称的那个人,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暗中跟了去。我们赶到那里时该人已经等在那儿了,大梅过去应付他,我就在附近长椅上假装看报纸,一篇文章没看完便不由自主笑出了声。那人见到大梅后总共只说了三句话,“来了”,“吃了吗”,“今儿这天可真热”。说第一句时面孔涨得通红,说第二句时嗓音儿开始发抖,说第三句时满脑袋的汗便下来了,三句话说完能形容他的就只剩了“汗流浃背”一个词。

大梅不管怎么说也在国营的饭店里侍候过人,虽说只是洗洗盘子刷刷碗,店大欺客的恶习却是耳濡目染过的,因此一见对方露怯立时产生了轻视心理。她这么一不把对方放眼里,自然而然就把自己给解放了,接下来的应对便显得落落大方。接下来她几乎就像庖丁解牛那样利索,三言两语便把“咱俩不合适”那意思表达了,并且为了不使对方觉得二百大洋花得亏得慌,把包括“狗他伯”在内的我教的话说完后,还即兴追加了一句:“千年修得同船渡,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俩做不成别的还可以做兄妹,你妹子最爱吃你杂交的梨日桃,以后找你要你可不能装不认识哟。”

我们俩都难以置信,这么简单就把二百大洋挣到手了!久久不能适应的我们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迫不及待地买了二斤肉,而且晚饭什么也没吃就只吃肉。当我们把一锅肉吃得一干二净,一边打着饱嗝儿一边剔着牙缝儿时,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觉油然而生。沉浸在幸福中的我们不由得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回味无穷。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的我说:“看起来还是不要脸的好啊!”紧跟着反应过来的大梅也说:“怪不得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这么多。”一时间我直恨自己觉悟太迟:“早知如此咱们早就应该不要脸了。”大梅也气得直想掐谁一把:“看来咱们以前上当受骗了,那些变着法儿让咱们要脸的人都是坑咱们呢,他们自己不要脸却对咱们说脸比什么都重要,结果他们把肉都吃了光给咱们剩下了糠。”好在这时候端正态度还来得及。无限感慨的我们都相信,这一切只是刚开了个头,只要我们持之以恒、安之若素地整下去,今后的日子会更好,好日子还稠着呢。

由于第一次的轻而易举和唾手可得,以至于我产生了不过尔尔的想法,觉得这么点儿小事儿大梅一个人足以应付了,第二次赴约时便没再尾随她一起去。但没想到偏偏这一次出事儿了。

这次的应征者自称也是四十岁,职业是某中学的体育教师,但反过来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一年四季阴晴雨雪带着鸡巴孩儿们跑早操——看模样要比实际岁数年壮得多。本来我一看他是个为人师表的人对他最放心,没想到约会时间过去不久大梅没回来他先回来了,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就像薅一棵葱似的把我从办公桌后薅了起来。“你、你、你想干什么?”我一边挣扎着一边喊。他说我想搦死你个王八蛋:“你他妈活腻歪了,竟敢耍弄你大爷我。你们在广告里怎么向消费者承诺的——小家碧玉一枝花,人人爱来人人夸。可你发给我的是个嘛?把我当成收破烂儿的了?欺负老子是穷教师是不是?”

我一听立刻明白了,此人是对我们的产品质量不满意。我已经说过我老婆大梅和戈尔巴乔夫有一个共同点,长得虽说还可以就是脑门儿多块记。正由于考虑到这个原因,我在广告里形容她脸时使用了“泛红霞”的措辞,用隐喻的手法交待了我们产品的缺陷,目的就在于万一有人投诉好有一搅缠——我已经告诉你这脸存在着“泛红霞”这样的不足,等于已经把丑话说在了前面,你还要买那就是你的事儿了,我们对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概不负责。但此办法显然不适用于面前这个主儿。这人来此打的就是找事儿的牌儿,除了一只手攥着我脖领子,另一只手里还像玩健身铁球似的玩着仨核桃,“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说这话时一点儿也没见他使劲,但是“咔嚓”一声,结结实实的核桃便被他攥成了一把核桃渣。我这号小头小脑之人比核桃瓤多了,一见这阵势哪还敢说别的,会说的只剩了一句话而且还是结巴着说的:“这样吧我听你的行不行,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多亏我先下了这么个软蛋,他见我如此之软再欺也没武了,才没用攥核桃那手再攥我脑袋,将那把核桃渣朝我桌上一拍道:“算你孙子聪明。那我说咱们这么办,你把我钱拿过来,我就只当买东西没买好,又到商店里退了货。”

回想起牙缝儿里塞满了肉的幸福昨天,我和大梅都觉得恍如隔世一般。我们这才认识到要想天天有肉吃,光有豁出去贱卖了的决心还不够。就像这年头的所有生意一样,我们所操持的这桩买卖也是买方市场,是死是活自己不当家而全由买方决定着。所以我们同时还要树立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时时刻刻地想买方所想急买方所急,真正推出让买方心满意足、无可挑剔的产品来,就像电视广告里说的“用了都说好”,才能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站稳脚跟。而大梅这种型号的显而易见,无论从外观还是性能上都与这个标准距离甚远。

但是这样的信得过产品在哪儿呢?这本该是令我们深感头疼的一件事,没想到——就像俗话常说的——正想睡觉来了个枕头。就在这时,我妹妹小凤螃蟹一样横七竖八着走进来,一路上看着什么不顺眼踢什么,见了我就像我欠她似的张嘴便道:“哥你借我五千块钱。”我说:“你要觉得我值五千块钱把我卖了得了。”问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才知道她因为赌气又丢了饭碗——本来她在最近供职的那家房地产公司混得正抖,老板不知是欣赏她的能力还是看上了她的操性,在那么多售楼小姐中唯独对她高看一眼,把自己拉拢的客户都算在她名下,售出的房子也算在她的业绩里,为此她每月奖金都比其他小姐高得多。没想到这么一来其他的小姐愤懑了,都说她不是凭本事而是靠色相吃饭的,尤其那些此前也曾得到过老板同样关照的小姐们。女人,特别是一群女人一齐急了,什么操蛋事儿干不出来呀。自此时时处处给她垫黑砖下绊子,只要是她的客户大家齐心协力有一个撬一个,害得她一套房也卖不掉干着急可就是没办法。到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弯儿拐在哪儿,一气之下把其中最不顺眼的一个小姐开了瓢,弄得老板都没法再护她的短了不得不让她走了人。这也不知是她第几次混打锅了,个中原因按她说法都是别人见不得她混得好。所以这次她气得跟吹猪似的,说什么也不在我们城市再混了:“这算个什么鸡巴(原话)地方呀——谁混得好一点儿其他人就恨不能掐死谁。”准备借点儿钱到特别重视和爱护人才的南方去。正是她的这种气急败坏令我和大梅的泡儿不约而同又猛一亮。

我觉得在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我妹妹是个什么鸟。别看我这人不幸生得跟武大郎似的,我妹妹小凤却要个有个要样有样,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瓜子脸一笑俩酒窝儿,头发梢天然棕黄色儿,水蛇腰一拐八道弯儿,就算《现代汉语词典》那么厚一本书,若想概括形容她那操性,从头翻到尾也只有一个词勉强能用那就是“小贱人”。每当看到她我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觉得我们俩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娘养的,至少不是一个爹操的。很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小女子对生活一直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像她这样的应该比现在活得好的多,所以在现实中反而活得比谁都委屈。这几年光工作就走马灯似的换了多少回,在饭馆里给一种牌子的啤酒当过促销小姐,在大街上为另一种牌子的鸡精做过人体广告,甚至为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传销过螺旋藻和摇摆器……但是没有一种工作令她觉得适得其所、心满意足。随着跳槽越来越频繁,对人生也越来越失望,此刻终于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特别是这两年她越来越多地听人说,越往南机会越比我们这里多,就连去那边打工都不叫打工而叫发展,就她这模样的到了那边不管干什么,哪怕是给人家当个小保姆呢,都有机会让老板动邪念,就算撬不掉老板娘至少也能被包二奶。“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要饭吧?”她用去意已决的语气说,“人家都说就连要饭吃的也比这边好得多。”

我一听忙说你先别走你先别走,以比她多吃几斤盐的兄长身份开导道:“一个人混得好不好并不在于他在哪儿混而在于他怎么混。如果这个人在这儿混不好,那他到哪儿都混不好。反之如果这个人在别处吃得开,那他在这儿也一定吃得开。什么这儿机会多那儿机会少的,说这话的都是不会把握机会的人,其实上帝赐给所有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能不能把机会变成黄金全看你自己了。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你就跟我说你愿不愿意干吧——”

也就是那么几天之后吧,又一则征婚广告出现在了晚报“鹊桥”栏里:“不论你现在好不好/一个人在哪儿漂泊着/如果你想在——/伤心的日子,得到欢笑/苦闷的时候,忘了烦恼/疲惫的黄昏,歇歇双脚/寂寞的夜晚,有个人儿陪你聊一聊/请记着我在你身边别忘了。”另起一行:“有意者速与丘比特婚姻介绍所联系。”

这则广告就像一个拉客的妓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温香的诱惑,而这个“在你身边”的“人儿”就是我妹妹小凤。本来我们还以为拉小凤上贼船尚需破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当我把我们的事业对她一说,特别是把营业收入对半分成的想法对她一说,她连一个多余的屁都没放一口就答应了,其态度简直可以用热情和踊跃来形容。“不就是给人当诱子吗?”这是她的原话,“有个鸡巴什么呀。”她以前干过的那些工作名义上叫促销员,其实性质跟诱子都差不多,特别是当她所促销的东西涉嫌假冒伪劣时。

事实证明只要东西好就是不愁卖。小凤那则广告见报的当天,就前呼后拥来了八个应征者。我操,二八就是一千六百大洋啊!比她嫂子大梅多卖出好几倍。而且她的业务能力也比大梅明显高一截。第一个应征者一看就是人们常说的抠三儿,交钱时竟嫌我们要价太高只肯出一百,把我们这儿当菜场了还兴讨价还价的,被拒绝后又把价钱加到一百二,并且以谈不成就不买了的架势威胁我,最后我们只得给了他一个八五折。可是就这么个抠完屁眼儿就赶紧吮指头的吝啬鬼,我们初出茅庐的小凤一见之下,不仅在最简短的时间内,以最简洁的辞令让对方明白了他俩不合适,而且也不知使的什么迷魂术下的什么迷魂药,哄得对方明知道一百七十块钱白花了,仍然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又掏一块钱追加给她一块烤红薯。本来我们是将八个应征者花插着安排的——因为怕她顾此失彼——每天只让她见一个人,但是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她这么一小试牛刀,我们立时意识到,我们对市场难度估计过高而对我们业务员的素质估计过低了。而小凤第一次分成一拿到手,也对一天只挣这么点儿,其余时间都在虚度光阴产生了严重不满,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强烈要求我们将其余七个一天安排了。事实上一天八个对她还不是最多的,由于货真价实、求大于供,在这之后的我们事业最为兴旺发达的日子里,她曾创下过一天赴约十几次的纪录。

当然并不是所有消费者都对我们的新产品感到满意。我的意思是说并不是所有应征者想找的都是青春玉女,他们之中也有一部分上了年纪的人,由于丧偶或者离异被人们叫做老鳏夫,却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算了,还想在人生剩余的时日里找个年纪相当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再说说话儿。已经有几个这样的人慕名来到我们婚介所,要求为他们提供此类服务。一开始我没想那么多仍然向他们推荐小凤,但话一脱口立刻感到没说到点子上。他们一听是个年轻貌美又不甘寂寞的女子,都担心自己的破笼子关不住这野鸟,其中有人甚至毫无道理地联想到了文学形象潘金莲,脖梗儿不禁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结果所有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我的好意,转而投奔了其他的婚介所。这使得我们又一次意识到市场需求的千变万化和五花八门。我们虽然取得了一点儿成绩但是做的还很不够,还没有真正想消费者所想急消费者所急,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应有尽有、尽善尽美的服务。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立刻意识到,我们的肩头又多了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就是必须尽快为广大中老年朋友奉献一个半老的徐娘,用我们的爱心和行动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温暖和关怀。

本来这并不是一件说说就能办到的事儿,别的都好说其难就难在——我们去哪儿找这么个人。但是人生这东西有时候就像打牌——顺不顺全看手气了,手气好起来简直想什么来什么,随便一摸都敢是一个窟窿张儿。自从开发研制出了小凤这种牌子的新产品,我们简直可以说是左右逢源、心想事成、意气风发,随着吃的肥肉越来越多心理状态也越来越好,几乎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难得倒我们,以前能把我们憋死的事情现在都能当个屁放了。因此我刚把这个难题提出来,我老婆大梅立刻想起来一个人:“你觉得你妈怎么样?”

在我妈作为这出戏里的一个人物正式出场前,我觉得也有必要介绍一下其人是何许人。恕我在这里不直呼她老人家的名字,而只以我爹和她的姓氏将她称做王杨氏。我妈王杨氏这年大约五十左右岁,具体多大我虽是她儿子但也不甚了然,自从我爸英年早逝后她始终没再嫁。人们从小就说我跟我爸我妈长得一点儿不一样。我前面也已说过就连我也怀疑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我妹妹小凤跟她老人家却像仿生的。也就是说,我妈年轻时候跟她女儿一样,也是个千里挑一的大美人,即使现在年过半百了,模样看上去仍比实际年龄要小个十来岁。就像我们在中央电视台常见的,那个徐娘半老犹搔首弄姿的文艺节目主持人。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如果她不是我亲妈,为我做个勾引老鳏夫的人选再合适不过了。

可问题就在于不管我是不是她生的,毕竟管她叫了那么多年的妈。我倒不是说她是我妈就不能再干不要脸事儿。我既然能心安理得地允许我妹妹不要脸,同样也能问心无愧地容忍我妈这么做。我相信换个人家老婆敢出这种馊主意大耳光早挨上了,可是大梅并没有挨打就是最好的证明。说明我心里丝毫也不认为这是在伤风败俗,而就只是在谈论一桩正常生意;丝毫也不认为这是在出卖亲人,而就只是在谋求一个生意伙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和伤害。我之所以觉得不那么好办关键是不知道我妈是个什么态度。我已经说过不管怎么说我也管她叫了这么多年妈,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首先要尊重的是她的意见,她若愿意当然好等于锦上添花,她不愿意我也只能认了也不能逼她雪中送炭。等于我们的事业是不是可持续发展全看这个当妈的了。所以大梅一推荐老人家做候选人,我立刻提着二斤点心进了她屋里。

我必须承认我是哆哆嗦嗦走进我妈屋里的。本来我真是担心不容我把来意说明白,我妈就把我和点心盒子一齐扔出来。然而没想到老人家的反应正相反,使我意识到反而是我小觑了人民群众的境界和觉悟。在我看来,一个都已经年过半百了的人,一个自尊自爱自强了一辈子的人,一个拥有着母亲这样庄严称号的人,很难想像她会容忍、苟同自己儿子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事儿。可是这种事情偏偏就在我妈身上发生了。当然严格说起来责任也不全在我妈。由于我爹不负责任地把我们全家撂在了半道上,为了迈过这道坎儿我妈真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最苦时候甚至带着我们兄妹到铁路边拾过煤渣到菜市场捡过菜叶。那种不是人过的日子直到今天提起来仍让我掉泪儿。正是这种年复一年的贫下中农生活,使得老人家养成了苦难母亲常有的视钱如命的性格,哪怕是一分的钱在她眼里都比磨盘大,对能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绝不放过,对不该花的每一分钱都绝不乱花。别的不说就说我妹妹,直到十几岁了里里外外穿的仍是我剩的。这二年的日子嚼起来虽不似过去那么苦了,但苦日子烙在她身上的这疤瘌却一直没磨灭。因此她听我把请她出山共谋大业的意思一说,虽然觉得这是一件有损国格的事儿,我爹若有知非从棺材里爬出来扇她不可,但又一想这么做不仅能挣钱而且那钱挣得就跟白捡样,都五十的人了反而比我们年轻人思想还解放,当场毫不谦让地行使起了自己的被选举权:“这年头不是提倡对外开放对内搞活么,既然能挣钱我还有啥想不开的,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呵。”一边说着一边撕开点心盒子吃了起来。

我是在我们胡同口的澡堂子里看到这天晚报的。报纸是一位洗完回家的人遗弃在床上的,我捡起来翻到“鹊桥”栏目那一版,看到那段介绍我妈的文字是这样的:“某女士,年五十岁;有婚史,绝无拖累;相貌好,堪称妩媚;心眼好,最贤惠;里持家,外应对;比姑娘,强十倍。余生什么都不求,只求与你携手走向八十岁。”这则新编的绝妙好辞一见报,立刻为我们婚介所又辟了一条多种经营的渠道。虽说上岁数之人求偶的没有年轻人那么多,我妈那生意远远没她女儿小凤火,但在我们事业的顶盛时期,哭着喊着要见面的人哪天也得有三五个。

正当我踌躇满志看着这张报纸时,一个澡堂的伙计走过来,告诉我说你老婆大梅找到了这门口,叫你立刻出去说点事儿。我让他出去问问事儿急不急,如果不急就等我晚上回家再说。他回来说你老婆说比生孩子急,不急她也不会找到男澡堂。等我穿上衣服从澡堂里走出来,大梅已经急得差点儿要闯进去,见我一露脸立刻敞开嗓门儿喊开了:“赶快回家换身像样的,有个外国友人等着要见你。”

我问清怎么回事后当时就傻脸了。却原来就在我在澡堂子里搓灰时,我们婚介所里来了个人高马大的洋女人,哪国人大梅没记住光记住了个名字叫玛丽,中国话说得中国人基本上能听懂,自称刚刚来到这个伟大的国家没几天,在我们城市的外语学院教英语,因为从小喜欢东方文化里那股说不出来的味儿,这次来还有个目的就是想找个中国男人做伴侣。本来大梅不想受理这起业务,因为我们迄今为止尚未开展推介男人的服务,但是看到对方似乎不知道这行里有个女士免费的习俗,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个大钱包,态度立刻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儿,不仅热情接待而且一口答应了她。直到收下钱送走人之后才意识到把话说大了——我们去哪儿屙这么个男人啊。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得叫来了正泡澡堂的我:“咱们这儿就你一个是男的,这事儿你无论如何要顶上。”

我一听这话险些没把肺给气肿了。令我生气的倒不是这件事儿本身。看到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便已经产生了国际影响,我心里高兴都来不及。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他妈的是这块料儿么。“你也不想想——”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大梅道,“就我这操性连中国女人都不待见,要不是你脑门儿颜色跟别人不一样,我这辈子连老婆都敢找不着,你缺心眼呵穿过刺呵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敢让我到外国人面前丢人现眼。你、你这不是让死猫上树嘛。我个人受点儿委屈倒没什么,因我败坏了我们国家的形象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你想让我背负千古骂名成为千古罪人吗?!”

却不料大梅一见我往后退比我还生气,傻娘们儿竟然一张嘴说出一番令我吃惊的话。她说:“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个鸭子呀。又不是要杀你至于吓成这样么。我最烦的就是你们中国人这一点,外表看着很自信其实心里特自卑,嘴说什么都不怕其实早就吓尿了。你还没试呢怎么就知道你不行?你那操性是不咋样但人家又不是来挑操性的。人家玛丽说了她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除了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最主要得有中国人特有的德性。随便举个例子比方说,不识大体——站着死可以,跪着生不行;不可思议——要我命可以,扇我脸不行;不分好歹——罚我酒可以,敬我酒不行;不可理喻——比我矮可以,比我高不行;假模假式——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脸的德高望重;狼心狗肺——用着了恨不能叫爷,用不着连认都不认;自以为是——什么事都干不成,什么人都看不起;没脸没皮——不管别人发明了什么好东西,都说最早的发祥地在我这里。这不就是说你呢么。虽然中国人都这德性但你不是现成么。咱总不能放着现成的你不用把钱便宜了别人吧。”

我说:“真的?”惊异程度简直无异于看到了鬼。半天才摇头道:“我操的这年头真邪了,都说屎难吃钱难挣,却偏有那搭钱也要吃这口的。”

大梅问:“你到底是去不去?”

我说:“去。既然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而且明说了就是冲着我来的,我总不能……让她回去再说咱中国人不厚道。”

虽然我老婆已用“人高马大”一词事先形容过我要见的人,我已对此做了最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与玛丽一见之下仍然被她的块头震慑了。我看到对方不仅在长字儿上比我高一头,而且在宽字儿上也一个顶我俩,浑身上下无不给人以强烈的大型动物感。本来见面地点还是在一如既往的街心公园里,没想到玛丽见到我的一瞬间,俩泡儿刹时放射出如获至宝那样的光,那神情简直恨不能把我吞吃了,举起双手叫了我一声“中国小宝贝儿”,非让我到她住处喝她从法国带来的波尔图葡萄酒。开始我还纳闷就我这种的往她跟儿一站都敢被叫做半残废,怎么反倒令她满意得就像捡了个大钱包?后来她一说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非要个中国人,别的什么都不图所图的就是我们型号小,性交时会使她产生一种蹂躏对方的感觉,觉得特别畅快和过瘾很容易达到性高潮。本来我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想说“咱俩不合适”,别说我已经有老婆就是没老婆也不找她,她这一砣可能对于食肉民族算不了什么,对于我们食草民族却太他妈强人所难了,我一看见她内心便有一种深深的民族自卑感。但是由于她的邀请太过热烈了,几乎到了盛情难却、却之不恭的份儿上,我想到不管怎么说我中国也是礼仪之邦,就这么让她那热脸贴了冷屁股未免失礼,便硬着头皮由她牵着鼻子走了。

没想到这一去坏菜了。玛丽住的是外语学院专供外教的小洋楼。我一进她屋就被灌开了贴洋标签的葡萄酒,那酒喝下去没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后来玛丽告诉我她在酒里下了外号“西班牙苍蝇”的药,这种药不论你是什么人也不论你有多坚强,只要一喝下去立刻就会做出丧失立场的事儿。药劲儿刚开始我还勉强能自持,觉得看人的眼神不对了还知道赶紧去看别的。但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大照片,照片里除了玛丽还有一个洋男人。玛丽告诉我那是她的丈夫。我问她你离婚了她说没有。我掉过脸红眼瞪视她:“没离你找我干嘛?”她虽没喝药但是眼比我还红:“难道你不想跟我乐一乐吗?”扑上来就把我捺在了沙发上。也就是这一刹那我在药劲儿作用下,干出了丧失民族气节的事儿。

这一晚总共折腾几回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头一回还能勉为其难招架几下,第二回即被对方切瓜砍菜般放趴在了那儿,接下来便完全变成了违背我意志的强奸。我被对方软硬兼施、连哄带骗着,不断变换地点和花样,供其宣泄着强劲有力、没完没了的性欲。整个过程中我犹如被吸血吸髓一般,感到越来越捉襟见肘、力不能支,将近天亮整个人已虚弱得不能叫人而只能叫做一摊泥了。对方仍然没有丝毫餍足的意思,劳累一夜不仅不显疲惫反而更见精神了,生拉硬拽着非要我再接再厉不可。我几乎以声泪俱下那样的语气道:“骗你我是你孙子我真不行了。求你看在咱们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份上,把我当成个到了门口的屁放了吧。”可她仍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我可以给你钱,美元英镑法郎我都有,你要多少我给多少。”若在平时她肯拿钱倒还可以商量,但这时她就是钱再多也别想收买我了:“我命都快没了还要钱干什么。”她一看软的不行干脆来开了硬的,仗着块儿大一个大背跨把我搬倒在地毯上,试图以骑马那样的姿势强行骑到我身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到了我们进行曲唱的“最危险的时候”,再不以血肉筑起长城就要亡国亡种了。完全是被这种精神力量支持着,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我拼命一挣,竟把骑在身上作威作福的帝国主义大山摔了下去。乘机起来的我拉过头顶一盏吊灯,“咣”一声在桌上敲碎了灯罩和灯泡,以同仇敌忾、同归于尽的神情挺起了胸膛。对方显然没想到一个东亚的病夫竟然不畏强暴,一时间就像已经过电似的僵那儿了:“你、你想干什么?”此刻的我完全忘了我们是两个一丝不挂的人,就像霍元甲那样大义凛然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兔子急了也咬人。我们的满清政府虽然腐败无能,我们中华民族却不是好欺负的。现在我严正警告你,如若再敢向前一步,我可什么出格事儿都干得出来!”

我是在天色大亮的时候回到家里的。将近胡同口时我看到我老婆大梅正伫立在那里,心急如焚地翘首以待着。我当然知道她是在等待彻夜未归的我。这时的我两眼青黑,头重脚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远远凝望着那熟悉的人和物,我就像是终于逃离了反动派牢笼,重新回到日夜思念的人民怀抱一样,禁不住热泪汹涌、涕泗横流。

我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才终于恢复了元气。在这漫长的卧床不起日子里我一直进行着这样的思考,那就是怎样把坏事儿转变成好事儿。这次意外伤害虽然差点儿没要了我小命,但也使我发现了我们事业的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我们过去的服务始终都以男性为对象,忽略了广大妇女,尤其是中年妇女这样一个广阔市场。就像俗话常说的“光顾头不顾腚”一样。其实后者的市场潜力远比前者大得多。而我作为一个企业的经营管理者竟然对此长期视而不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职甚至渎职。因此当我重新站立起来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广大妇女同志分忧解难。

我就这一想法征求我老婆大梅意见时,她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可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呵!”明确表示就算我敢舍生取义、以身饲虎,她也决不允许我将她的私有财产变成全体妇女的公共财物。我急忙解释哪里哪里你误会了,上次我能活着回来都得算是侥幸,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你也不看看我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人么?你就是再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哪。”让她一百个放心:“我再傻也不至于傻到这份儿上吧,想吃烤栗子就非得自己到火里取。烫手的事儿难道我就不会撮哄傻猫去干吗?”告诉她就连猫我都已经物色好了,就是我们共同的熟人,和我们同一胡同的人称“二饼”的傻B青年。

“二饼”是我们胡同人对眼镜这东西的俗称,而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被我们叫做“二饼”,除了确实戴个眼镜外,还因为他是我们胡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虽说没怎么上过学床底下的书比谁都多。也许正因为他的书比谁都多,小时候还不是很明显,长着长着便越来越歪瓜裂枣、不伦不类——光嫌爹娘穷,不念爹娘苦;光怨天不公,不怨己不行;光知肉好吃,不知钱难挣;光想吃五谷,不想种杂粮;光会说人话,不会办人事;光许他负人,不许人负他。一天到晚把自己打扮得五四青年似的,头发梳到右边围脖甩到左边,钢笔插在前边书本背在后边。饿着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说了,吃饱了以后便一日千言地写诗。虽说他那诗寄给谁谁都不发表,出于对诗歌的热爱他还是用蜡纸刻了刻,并且自己为每首诗设计了题图和尾花,不管见了谁都发一本请“斧正”,也不管人家那目识不识个丁,就连我们胡同的掏大粪老头发的都有。总之他就像一锅好汤里的一颗老鼠屎,在我们胡同里差不多是个大老爷们儿都烦他。“二饼”这名听着像是形容他的外貌特征,其实却是我们大家对他的蔑称。可是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地,别看是个爷们儿都烦他,他在我们胡同的娘们儿、特别是老娘们儿跟前却十分吃得开。如今城市民居都已称做了“小区”和“花园”,而我等居住之地却仍叫个老掉牙的名字“胡同”,这本身就意味着,群居于此的都是引车卖浆、寅吃卯粮、五大三粗、鄙言俚语的人。而这个人称“二饼”之人走在我们胡同里,一是形容清秀、衣冠整洁,二是咬文嚼字、出口成章,三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就像一个一下子死了所有亲人、被闪在半路的无所适从的孩子,与我等俗物泾渭分明、判若两人,这一切都使得受够了我辈的傻老娘们儿又疼又怜,忍不住产生爱抚、把玩之意,并且犹如慈母溺爱儿子一样想要为之奉献和付出些什么。偏偏“二饼”又从来不是一个富贵不能淫的人,在其他事儿上可能还会客气几句,但在这个事儿上却从不推推搡搡,不论青红皂白,只要投之以桃一概报之以李,以至于未成人前就已在我们这一片儿的软饭界享有了一定声誉。

当然我之所以选择“二饼”做事业伙伴,除了他对我们的顾客具有很大吸引力,还有个原因就是我们此前已经不止一次共过事,我们见报的那些又像顺口溜又像快板书的广告词,都是这位诗人用他那生花妙笔代写的。我已经说过“二饼”在我们胡同之奇就在于才会说话就会写诗,至今我仍记得他发表在胡同口电线杆上的诗歌处女作:“哪个孬孙恁缺德,迫害老子自行车。前天拧了我车铃,昨天卸了我车座。今儿狗胆更包天,前后车胎全扎破。害得老子没车骑,整整耽误半天课。但凡能忍谁不忍,既然不过都不过。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鼠祸。正告乌龟王八蛋,再敢伸手必被剁。”别看其时他小学都还没毕业,却已具备了高度的概括和叙事能力,三言两语便讲述了一辆自行车悲惨的一生。正因为对其脍炙人口的经典诗篇记忆犹新,坚信知识就是生产力的我,创业第一天便特邀他做了我们产品形象的设计人。事实已经证明,别看他那两手称为诗不雅,作为产品说明书却有使不完的劲,形象鲜明、形式活泼、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使我们产品一面世即深受广大消费者的欢迎和喜爱。我坚信只要我们能够更进一步地,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就像当年姓刘的和姓诸葛的走到一起一样,我们的事业定将如虎添翼、高歌猛进。而“二饼”的的确确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几天以后他来到我的婚介所,头发往右一甩围脖往左一甩,递给我一首仍然散发着笔墨芳香的诗:“我真的不想让自己再流浪/流浪在漆黑而寒冷的路上/我真的好想有一只手伸向我/爱抚着我从深夜一直到天亮/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这是我此刻最想对你说的话/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的船能泊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吗?”就仿佛一个满怀疲惫的浪子,在一声声呼唤着远在故乡的亲妈,令人耳闻目睹不禁为之动容。这首诗在晚报“鹊桥”栏里一刊出,我这儿立刻变成了那种“五折大酬宾”的店,从早到晚都挤满了排队抢购的妇女同志们。

当然,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在我看来“二饼”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而在我心目中知识分子都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不像我们这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只要有人给饭吃哪怕叫爷都可以,不死气白赖顾他三五回是很难将其拉下水的。却不料一见之下我才发现,我对知识分子的这种理解完全错误。

我在“二饼”家里找到他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其时睡了一白天的他正精神抖擞趴在电脑前,以“玉树临风”这样一个充满勾引意味的网名,与一个不知何处的网名“我本富姐”的妇人撩着骚。自从电脑和网络普及到我们小胡同,“二饼”也与时俱进地把拐骗妇女场所改在了聊天室,那么大一个老爷们儿硬是不嫌丢人地,捏着一口二尾子那么细嫩的嗓音,把键盘上那些符号键翻来覆去组合在一起,比如汉语里明明有个现成的“笑”字他不用,非用个不三不四的:-)指代,:-)表示高兴的笑,:-<表示苦恼的笑,:-D表示咧着大嘴笑,:-9表示舔着嘴唇笑,^-^表示少女一般温暖妩媚的笑,^0^表示傻B一样没心没肺的笑……将这些生造字和正常汉字混在一块儿,夹叙夹议、图文并茂地,与那些同样老大不小的娘们儿互诉着衷肠,直到把她们勾引得向他敞开充满乳汁的怀抱。

我一看他还是这么不着趟奉劝道,你也胡子一把了能不能干点儿正经的。考虑到我要他干的事儿就跟诱良为娼差不多,我还以为他会义正辞严道:“去你大爷个我的吧。”没想到他听完我来意只说了一个字:“干!”反令预备了一肚子话的我哑那儿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提醒他:“这可是让你去卖B,你可得仔细想好了。”谁知他竟道:“不就是卖B么有什么呀。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事儿时担着个心,怕我的自尊心会因此而受伤害,其实没必要你根本不了解我们这种人。别看我们嘴上说不卖那都是说给人听的。我们忍饥挨饿悬梁刺股地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儿知识,又在渭河钓了那么多年鱼在南阳种了那么多年地,图他妈的什么呀?说白了不就是待价而沽——等着谁给的价儿好卖给谁么。不是为了卖个好价儿我们要知识干什么?现在终于有人给了大价钱我凭什么不卖呀!”

当然,就像俗话常说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的前进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也经历了各种各样难以想像的坎坷。这坎坷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譬如有一次我妹妹小凤与之见面的那个人,是个行尸走肉模样的政府小官员,小凤对他说了“咱俩不合适”后他仍不走,先是非请她吃个饭后又硬拉她去唱歌。小凤虽然出于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从心底里反感这个满大肠民脂民膏的人,但是女人爱虚荣和贪便宜心理一时作怪,觉得“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谁不吃”,便半推半就跟去了没想到一去坏菜了。对方在餐厅包间里就不遗余力灌她酒,昭然若揭地暴露出要把她撂倒的意思,进得歌厅包间后更是直奔了主题,把她朝沙发上一捺就要干那事儿。毫无防备的小凤像被屠子捺住的猪那样挣扎嘶叫着,但在歌厅这样的地方根本就没人搭理她。幸亏当裤子被扒掉一半时,她在挣扎中无意间抓到了茶几上的烟灰缸,而且凑巧的是那烟灰缸还是个大理石的,情急之下用这块石头将对方脑瓜儿开了个瓢儿,才趁对方抱头呼痛的当儿提着裤子跑出来。虽说最终全身而退可是毕竟险而又险,差点儿使得我们的集体财产蒙受不可弥补的损失。

再譬如有一次我妈去见的人自称是退休老中医。我妈说完“咱俩不合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里三层外三层解开后露出两截黑乎乎的大骨头,神情庄重地对她说是名贵中药虎骨头少说也值几千块,本来带着它是想事成后送给她做见面礼,现在事儿不成他也不勉强,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为了说事儿走到一起的,成不成能见上这么一面都不容易,所以他也不想再带回去了,她若愿要就一千块钱卖给她。我妈这货虽是个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的人,但似她这种有年纪没文化的人却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驴鸡巴虎骨头之类的东西特别有信心,后来的李洪志之辈蒙骗的差不多都是他们这号人。因此她跟任何人都没打招呼,便毅然决然做了一生中最大的消费,从手上捋下跟我挣钱后六百块钱新买的金戒指,把那包一点儿肉没有的光骨头买了下来,直到回到家里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一包“唬”骨头。虽说只是损失了几个小钱,暴露出来的问题却很严重,说明我们有些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斗争这根弦。

这之中最令人不能容忍的就是“二饼”。应该说到我们这里来的妇女们,特别是中年妇女们绝大多数是好的,但其中也确有那么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借的是征婚之名行的却是拉笼腐蚀青少年之实。这部分人除了正常交钱给我们婚介所,见面时又以私下交易的形式加钱给“二饼”,诱使其为之提供我们正常业务之外的服务。这对“二饼”本来就像俗话常说的——“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按我的想法此人不管怎么说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受党和人民培养教育这么多年,而且还是个受人尊重的知识分子,这种时候不要求你像无数先烈那样大义凛然,至少不能见利忘义丧失立场和原则吧。却不料这王八蛋简直可以改叫个吃屎分子,一听到个钱字立刻把什么都忘了,不仅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满足了这些人的不正当要求,而且没有把这部分额外收入上交集体,而是不吭不哈地全部贪污进了自己腰包里。直到有一位妇女生殖能力异常顽强,虽然早就上了环仍被他弄成了宫外孕,找到婚介所非让我们交出这个见事不好再不露面了的人,我们才知道他辜负了同志们的信任。虽说这事儿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是一想起来仍令我气愤不已,不由地怀念毛主席的知识分子政策——知识分子可以使用不可以,答案当然是可以,但前提是必须接受再教育。

当然,之所以出现上述问题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同志们,作为领导的我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我们所从事的是一个为人不齿的行当,但这并不是说因此就不需要先进的企业管理。而我的失职之处就在于,作为一个企业的领导者,在一切向钱看的市场经济形势下,只注重经济效益而忽略了思想工作,犯了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错误,才导致了今天的混乱局面。古人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认识到这一点后我立即采取了一个补救措施——亲自动手制作了一块小木牌儿,并在这天上班时候端端正正挂在了大门口,牌子上写着——“政治学习停业一天”。挂完牌子我发现这天的日历是星期五,又在黑板报上将今后每个星期五正式规定为政治学习时间,让政治学习作为头等大事在我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制度化。

我先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妹妹:“王小凤同志你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能再犯这种因小失大的错误了。希望你从今以后不论干什么都要首先想到,你的一切并不仅仅属于你个人,你属于自己的同时还属于我们这个光荣的集体,并对这个集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你与集体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要求你一定要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像张思德同志和白求恩同志那样,时时刻刻树立全局观念和团队意识,关心集体比关心个人为重,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一言一行都要为集体着想对集体负责,不让集体利益因你而蒙受哪怕一丁点儿的损失。”

又以长者的语气谆谆教导我妈说:“可能我的话说得重了些,但王杨氏同志你不要不以为然,这次的事情就是沉痛的教训,它告诉我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而且伪装、隐藏得越来越巧妙,稍微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就会阴沟翻船。阶级斗争对于你尤其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真正做到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唯其如此才能使你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别以为我这是拿‘狼来了吓唬你。娼妓晚景从良,半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好多老同志都是在这个问题上疏忽大意,最后落得晚节不保身败名裂。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我的同志!”

最后特别加重了语气对“二饼”道:“尤其是‘二饼你也太不像话了,竟连如此鲜廉寡耻之事都做得出来,不仅有损你的人格而且有损我们的国格。就连我这种粗人都知道盗亦有道——我们干的虽是坑蒙拐骗勾当,但也得有个起码的道德下限,那就是我们常说的只卖艺不卖身。我们只是婚介所而不是慰安所,你也只是我雇的托儿而不是我养的鸭。你是知书达理的人道理就不跟你多讲了,希望你今后一定要自尊自重自爱,即使不能兼济天下至少也要独善其身,老人不求儿女为家作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平平安安,可别再让大伙儿跟着你丢人现眼了——啊?!”

是的,我就这样一片冰心、苦口婆心地,帮助我的同志们提高着思想觉悟。我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乐观,以为就像俗话常说的“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可以通过这次路线教育使同志们端正前进方向,使我们的事业从此更加蒸蒸日上、兴旺发达。此时此刻我丝毫也没意识到我这是在对牛弹琴。

说罢,我看到同志们有些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觉得在这天的政治学习结束之前,有必要帮助大家重新树立起信心,不由挺胸道:“当然我们必须看到,我们的挫折完全是前进中的挫折。以前谁也不是干这个的,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一个人难免犯错误,只要认识错误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记得一位名人说过:‘失败是成功之母。记得又有一位名人说过:‘只有什么都不干的人才不会犯错误。记得还有一位名人说过:‘经验是所宝贵的学校,而傻瓜却从中一无所得;而我最后要说的是,就让我们以名人的话共勉,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昂首阔步继续前进,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吧。”

最后我提议全体起立,同声高唱《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幸福的生活,

全靠我们自己……

我是在我们胡同口澡堂子里认识那只小笋鸡儿的。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乘着那次政治学习的东风,在队伍内部进行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先是在全体同志中开展了认真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之后针对具体问题制订了一系列整改措施,最后还对整改的完成情况进行了一次回头看。忙完这一切之后我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泡澡堂子了。再去一看不由产生一种面目全非的感觉——不知何时澡堂子也进行了整改,除了门脸儿浓妆艳抹,以前的大铺也隔成了一个个的小单间,并且新增了桑拿和按摩等时髦项目,一望而知已经不是为广大贫下中农服务的了。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她认为一只鸡,而就只视做了一个正常的按摩女。因为我是这里常来常往的老主顾,洗完澡后老板也没问我一声就把我让进了按摩间,交待她“给王老板好好按一按”。却不料她一上来就塞给我一只避孕套。我好半天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要干嘛?”她笑嘻嘻说:“老板不是来按摩的么?”我说:“我是来按摩的不假,可不是来干这事儿的。”没想到她竟一套一套地说:“喝不喝先倒上,跳不跳先抱上,洗不洗先泡上,干不干先套上。”而且一副嬉皮笑脸、大大咧咧的表情。我这才意识到我碰上了一只鸡。我一看她那小而又小的模样,就跟非法雇佣的童工差不多,不由正了正浴衣,以老干部教育下一代的语气说:“你小小年纪干什么不好,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干这个?你也不想想这是正经人干的么?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到我那儿吧,哪怕烧个水扫个地呢也比干这个强。”

我说这话完全是出自好心和诚意,却不料小笋鸡儿不仅不领情,反而却像我侮辱了她一样,刹那间僵硬了笑脸,然后学我似的正了正衣裳说:“我怎么不能干这个?我干这个又怎么了?我,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需一张床;不分黑、不分白,啥时需要啥时来;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不靠爸、不靠妈,自己挣钱自己花;无噪音、无污染,促进经济大发展。这年头能做到我们这份儿上就已经是个正经人了。不是我说你你也生在红旗下走在新时代,就连古人都知道‘笑贫不笑娼,你怎么能看不起我们干这个的。”一边说一边可笑地挺起了小胸膛。

说一句瞎话我不是人。我没想到眼前的人儿竟能出口成章。我真是被她说得好半天都张口结舌、哑口无言。我之所以刹时间变成了哑巴完全是因为,小笋鸡儿一席话无意间触及了我的灵魂。尽管在外人眼里,我现在的不要脸完全是自己自愿的,就像俗话常说的那样是自甘下流。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还并没有不要脸得问心无愧、心安理得。相反我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低人一等的自卑感,总觉得我之所作所为是那么的难以启齿和难以见人。这使得我从来不敢把自我放在和其他人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而总觉得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一泡为人不齿的臭狗屎。为了减轻这种心理负担我一直这样宽慰自己——这完全是逼良为娼。也就是说我本人并不是个不要脸的人,完全是万恶的生活使我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沦为了一个这样的人。事实上也正是依靠着这个借口,我才勉强维持着你们表面看到的强颜欢笑的模样,而没有最终失去生活的勇气。我原以为我辈心里都有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完全没想到居然有一个比我更加见不得人的人,一个比我更加为人不齿的人,不仅没有丝毫的自愧不如和自惭形秽,反而比谁都自以为是、理直气壮,眉宇间洋溢着情不自禁的民族自豪感。这一意外简直就像成语形容的如雷贯耳,令我刹那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觉得我操他妈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没想到我在这世上鬼混了这么多年,最后却被一个小笋鸡儿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是的,改变一个人有时候可能需要一辈子,有时候却只是一瞬间一句话的事儿。而我,就是在这一刻里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由一个妄自菲薄的人变成了一个挺胸腆肚的人。一点儿不假,事实上我完全不必自惭和自卑。我不就是——为了五斗米折下了我的腰么?就像这只小笋鸡儿说的——我们凭什么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呀?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四不昧,完全凭自己的劳动挣钱花混饭吃,起码在这一点上,我们不管跟谁比都敢说问心无愧。出身不论贵贱排名不分先后,别人看不起我们那是别人的事儿,也许我们确实比你们黑,这是天生的我们谁也没法改变它,但我们决不因为自己是老黑而自轻和自贱。你们完全可以认为某种东西是臭的,但我们也可以认为这种东西是香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和你们一样拥有话语权,谁不尊重我们的这一权力谁就是万恶的种族歧视。这一转变简直是脱胎换骨的,等于我直到现在才终于更正了黑人不是人的错误认识,真正确立了我和其他人的平等地位。完成这一转变的我觉得不仅是肉体而且在精神上也洗了个澡,再次走出澡堂子的时候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笑声响亮得一条胡同都听得见。

本来这一时期是我最最春风得意的日子,在这些个好日子里我的心就像八爪鱼一样,所有触手都自由散漫地舒张舞蹈开来。却不料就在此时接连出了几件倒霉事,就像我正游弋的这片海域冷不丁蹿进来几条大白鲨,使得这些刚刚张牙舞爪开来的触手一下子又紧缩起来。

头一件事出在我妹妹小凤那儿。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发现我的这个妹妹一反嬉皮笑脸、没心没肺那常态,两条眉毛从早到晚都在中间挽着个疙瘩,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而且对我们共同的事业表现得越来越缺乏热情、心不在焉,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得劲,以各种借口对日常应赴的约会推三阻四,跟从前那个爱岗敬业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一开始我还没在意但很快发现再不在意不行了,因为事情很快发展得越来越不着趟儿了。这之后的日子里小贱人不仅越来越心神不定,而且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开始早出晚归甚至整夜不归,造成迟到早退甚至无故旷工,经常是这边工作日程安排得满满的,那边却怎么找也找不着她人影儿。更有甚者,有一天我为她安排了八次约会,她在接到这个工作安排时也没说什么,但到傍晚时候我却被八个愤怒的男人堵在了屋里,前后左右地架住我非让我把钱吐出来,原来这天的约会她一次也没去。

我觉得从前的小凤不是这样的,她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事儿,因此决定对她进行一次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我在这天政治学习结束后把她单独留了下来。我们的谈话是从她那天的渎职开始的。可以说我对她的态度真是做到了三个一样——就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老师对待学生一样,父亲对待孩子一样。却不料她根本没把我的一片苦心放眼里,我刚问了一句:“那天到底咋回事儿,本职工作你都敢不做?”她甚至连个思索都没假即回了我一句:“以后你该找谁找谁吧,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向我提出了辞去现任职务的口头报告。难以置信的我问这他妈到底为什么,她说出一句话让我比平白无故挨了一嘴巴都震惊。她说:“我他妈就要结婚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闹明白这里面出了什么事儿。却原来小凤在前一时期的某次约会中不幸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不用说我是见过的,他来登记应征时是我接待的他,直至现在还大差不差地记得他那操性。其人年纪不满三十学位却已是硕士,相貌不仅帅呆衣冠也堪称酷毙,而且是一家外资公司的白领子,各方面都称得上风华正茂那个词儿。我妹子小凤虽说很早就已经走入了社会,就像俗话常说的“从小卖蒸馍啥人都见过”,但毕竟一直局限在引车卖浆这一阶层里,以前从未见识过如此鹤立鸡群的人,因此一见之下俩眼珠当时就不会转圈儿了。小贱人原本就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表现在择偶方面就是对男人特别挑剔,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一个更好的男人在等着她,为此她一直不畏艰辛、东奔西走地寻找着。所以此刻,当她终于来到这个鸡巴硕士面前时,几乎一下子就认定了这世上没有比他再好的了,他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求的人。我操他妈的就这样一场假戏被演成了真的。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我辈俗物的人。正因为我对此人有着这样的印象,所以不用说我也能想像得到,当我妹妹小凤一时鬼迷心窍、神智不清,不加编纂和保留地将我们的老底儿抖搂给他后,他那高高在上的脸上会是一种什么表情。那一刻他望着小凤的目光肯定是又错愕又鄙夷,就像一个清洁的人看着一个浑身长满脓疮的人一样。当然他所鄙视的人并不是小凤,在他眼里小凤是那么的洁白和美丽,而洁白和美丽给人的感觉总是无辜的,即使有些污点也不是自身就有的,而是不慎掉进粪坑里沾染的。而那个臭气熏天的大粪坑非它,正是小凤的同志加兄弟我。没错,那三孙子没跑的把我、我们的家庭,视作了邪恶之源,而小凤之所以一身风尘完全是由于不幸出身在我们的家庭里,按着出身无法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的原则她不仅无罪,而且应该予以同情和救助。不用说一定是出于这样的认识,这个高尚的人做出了一个高尚的决定,一定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就像古戏里的书生为所爱的妓女赎身一样。而这样的决定一旦做出了,他们这种人既然被称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方的说成圆的,花言巧语拐骗个把妇女还不是十拿九稳易如反掌。小凤就这样在他的教育和感召下,很快转变成了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认识到了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污泥浊水里,跟其他冰清玉洁之人一比不由得自惭形秽,于是也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跟着他从良。

意识到这一点我险些没把嘴给气歪了。我操他妈的我没法不生气。我和小凤称兄道妹这么些年,在此之前一直自认为是了解她的,特别是对她的事业心和坚定性从未产生过怀疑,想都没想过我如此信赖之人突然有一天会背叛我。那个天杀的硕士岂止是在勾引我妹妹,简直就是从根儿上砍我的摇钱树,更确切地说简直是想要我的命。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吗——“不!”对于这种谋财害命企图,我当然一千一万个地不能容忍。我的这个“不”字几乎不是说出来而是喊出来的,我相信没有精神准备的人都有会被我的喊叫吓一跳。

但是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既然我妹妹和那硕士已经到了这份儿上,这时候别说我一个蚂蚱高的小个子,就是十头庞然大牛也很难将他们分开了。一开始我还怀着侥幸心理幻想说服她。我先是对她慷慨陈词晓以大义:“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你可是属于咱们这个集体的。特别是现在,如果把集体比作一幢房屋,你就是支持房屋的那条大梁;如果把集体比作一只热狗,你就是中间夹着的那根香肠;如果把集体比作一把麻将,你就是单挺很久的那个窟窿张儿。抽走了大梁整个房屋就会趴下,没有了香肠热狗就是一块面包,起不着窟窿张儿手里牌再好也搭了。集体用甘甜的乳汁把你喂养这么大,现在轮到你来报答它了你却拍屁股走人了,你也不想想这么做对得起它老人家吗?”寄希望她能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私情。接着又把那个硕士腌杂得一无是处:“就连古人都知道鱼找鱼虾找虾,你找什么样的不行干吗非找这么个——啊——知识分子?咱们家世世代代可都是不折不扣的正经人。再远我不知道至少从我们爷爷那时候起,就一辈儿比一辈儿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从没结交过不三不四、不良不莠、不伦不类的人。可是你看看你找的这个主儿,他配得上咱们这个一本正经的家吗?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挑了半天挑了个他,早知道还不如找了上次扒你裤子那国家干部呢。”企图使她自惭形秽而后迷途知返。最后不得已我甚至翻开了老皇历:“就算你不为集体着想也该为你哥着想吧。不管怎么说从小到大你哥我对你还不错吧。别忘了你小时候上学都是我给你交的学费,你小时候生病都是我背你去的医院,你小时候过马路都是我扯着你的胳膊,你小时候没奶吃都是我给你熬的稀饭,不说一把屎一把尿吧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值得一提的功劳吧也有言之不尽的苦劳。咱们老王家到这辈儿上也就咱们这俩亲人了,看在咱们兄妹一场的份儿上你就听你哥这一回吧。”幻想以温暖的亲情融化她那颗冷酷的心。当然我的这些话都是强压着越来越大的火气说的,然而当小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管我说到哪儿都用一句话硬把我堵在那儿——“我的事儿你少管!”仁至义尽的我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别看我这人在生活中胡作非为无所顾忌,对这个妹妹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哥哥都好,由小到大不管她多么不听话都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但是这次由于事关集体利益和前途,等于是个一寸土都不能让的大是大非问题,所以看到她如此的油盐不进终于顾不了那么多了,大义灭亲地抬手就给了她一嘴巴,而且一嘴巴就在她脸上烙了五个红指印。

这一嘴巴不仅把我妹妹而且把我自己都打愣了。说心里话本来我是发自肺腑地想挽救妹妹的,但是这出人意料的一嘴巴把一切都打僵了。我看到挨了一嘴巴的小凤不仅没有畏缩,反而更加倔犟不驯地仰脸仇视着我,等于这一巴掌反而坚定了小贱人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妈又出了另一件事儿。

那天同志们各有约会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进来一个自称印尼华侨的老大爷,头发白得就像戴着回民那种白帽,穿一身电影里地主老财常穿的绸衣裳,俩手只有十个手指头却赫然戴着八个金戒指。这个财大气粗之人在我对面一坐下,便将一千块钱推到我面前让我给他找个女的。我一看他出这么多钱开始还以为他想找处女,我听说近年来很多老华侨都以这种形式为家乡献爱心,微笑着推辞道这事儿恐怕很难办,因为这年头我们这儿处女也不多了:“一不小心自损一批,感情骗子诱拐一批,犯罪分子破坏一批,资产阶级买断一批,合法程序破产一批,看破红尘留守一批。”谁知听他一说才知道误会了。却原来此老倒正儿八经的是个征婚者,由于妻子因病去世膝下无儿无女,虽然手指头全用金包着活得却越来越无生趣,所以这次返乡,一是想临终之前再看一眼亲爱的祖国,二就是想续娶个本族妻子带回印尼共度晚年。在此之前已由国内亲友辗转介绍了几个,但左掂量右掂量都觉得不甚般配。倒不是说他因为钱多就不把一般人看在眼里,而是男女之间即使上了岁数若想搞到一起,也得像俗话常说的王八看绿豆对上眼才行。我问他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他说他也说不清,但只要碰上合适的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于是我向他郑重推荐了我妈王杨氏。

然而令我和我妈都没想到的是,此前我妈以“不合适”为由辞退过不少应征者,被辞退的人虽然觉得很是遗憾和不甘,却都逆来顺受、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现实,没有一个人再做过多的争执和纠缠,不曾想这次这个人却与众都不同。此人在约定地点见到我妈的一刹那,竟然没等她自我介绍她是谁真的一眼就认出了她,觉得打着灯笼找了那么些年找的就是这样的人,被辞退后不仅热情不减反而更加执著,第二天没等我开门就再次来到我们婚介所,就像头一天二话不说又塞给我一千块钱:“还记得昨天介绍给我的那位女士吗?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她嫁给我,除了这两千块钱我还有重谢。”容光焕发、目光熠熠就像年轻人一样。我一看他这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当时就懵了,懵懂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位老侨胞竟然真的看上了我的妈!一阵欣喜若狂刹那间呛得我险些没咳出声。

由于我在我妹妹婚姻问题上是个坚决的反对者,人们一定以为我对我妈婚事的态度肯定是同样的,其实他们隔着门缝把我看扁了。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次我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不仅不再反对而且双手赞成。我所以赞成理由很简单,就像我所以反对一样都是为了钱。从前没钱的时候倒也没觉得钱字怎么着,可是自从有俩钱后我已越来越感到这个字的可爱,可以说天大地大都没它大爹亲娘亲都没它亲。而现在这位慈祥的老人如此之有钱,倘若能让他和我妈穿了一条裤子,不仅我妈这辈子不用再为钱字发愁了,就连她儿子我也不用再愁了——如果我妈成了这位钱大爷的老婆,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我也就成了钱大爷的儿子,而且是绝无仅有、不可替代的儿子,这些钱的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到那时候我还愁个鸟儿啊!因此我没等老头说出来的话落地上,赶忙双手接住道:“您老就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但是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我是在送走老侨胞后立刻把喜讯转告给我妈的。可以说我王某给人做了这么多回的介绍人,只有只有这回是真心实意的,是发自内心地想让男女双方走到一起的,却没想到唯独就在这一回上栽了个大跟头。我妈王杨氏没等我说完一句话就把我顶了回去:“放你妈那曲里拐弯狗臭屁,你吃饱撑的了自己给自己找个爹。”

现在想想我虽然是这个妈亲生的,但我的确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她老人家竟是这样一个人——这是一个就像她的年纪一样古旧的女人。这个女人虽说很早就没有了丈夫,丈夫在她心里却始终阴魂不散。这么多年她宁可一个人拉扯着俩孩子,哪怕再苦再难也不肯再找个分担苦难的人,就是在为那个亡魂坚守着。尽管她也因一时糊涂上了儿子的贼船,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放弃了坚守,答应将自己论斤出卖给了这之中的谁。恰恰相反她不仅不卖,一旦有人试图诱惑或者迫使她这么做,她的坚守反而会比任何时候都强硬。这就像似某些文学作品中的土匪,尽管平日里也打家劫舍祸国殃民,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在异族入侵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成为一个比谁都坚定的爱国者和抵抗者。在这种死心眼子的人面前,我碰得鼻青脸肿自然是在所难免的。

我当然不会因为碰壁就轻言放弃。就像逼迫我妹妹不嫁一样,这次我对我亲妈进行了逼嫁。当然我没有像打我妹妹那样再打我妈,一者她比我年纪大二者打也不是个办法。这次我针对她是个母亲而所有母亲都爱孩子,采取了虽不锋利但却更为有效的办法,那就是求告。我的求告内容一是晓之以理,将嫁给钱大爷的前途描绘得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恳求她:“咱贫下中农一辈子盼星星盼月亮,盼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过上好日子吗?三十年做牛马天日不见,只说是苦岁月无边无岸,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咱可不能青红不分皂白不辨错将亲人当仇人,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二是动之以情,把她抬到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位置上,哀求她:“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吧。我和小凤从小到大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落得一身伤疤满腔怒火挣扎在无底深渊,现在想想后脊梁还禁不住一阵一阵发凉,你总不能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再跟着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吧。”我当然明白她对改换门庭思想上有顾虑,为了让她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我甚至把话讲明了:“不就是改姓钱了么这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还怕我爹在阴曹地府跟你过不去么?你也是过来人又不是没见过,男人——‘二十岁叫奔腾,三十岁叫日立,四十岁叫正大,五十岁叫松下,六十岁叫微软,七十岁叫联想。老头七十都多了他还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是叉拉着他最多也就是联想联想,再想也是白想也干不成对不起我爹的事儿。等于你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我要是我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跟你过不去呢。”我的求告形势则是匍匐于地、环抱母膝、磕头捣蒜、痛哭流涕,仿佛不是逆子正把母亲朝火坑里推,而是孝子正把母亲往酒席上让。

有道是钝刀子宰人更他妈狠,我相信这种来自亲生儿子的哭求,对于任何一个母亲都是十分可怕的折磨,换个意志不坚定的人恐怕早不忍心再僵持下去了。然而令我意想不到而又气急败坏的是,我的母亲,偏偏是我的母亲,竟然如同一块有棱有角、没心没肺的石头,直到直到最后也没为我的亲情所动。白费了那么多表情的我一下子脸都扭曲变形了。

如果仅只是这些我还勉强能够忍受,但是就在这时候我老婆又给我戳了个事儿,而且这事儿对我的打击较之前两次更加伤筋动骨,使得我终于再也忍无可忍了。

事情发生在“五一”劳动节这一天。尽管最近我们的事业出现了停滞不前的势头,使得我整日里愁眉不展、愁肠百结,但在这个全世界劳动者共同的节日里,我还是按着国务院规定给全体员工放了假,并在胡同口小酒馆与大家同庆了一次。结果很可能是各怀心事、借酒浇愁的缘故,酒喝了还没一半人却都已醉得丑态百出,我妹妹小凤一个劲儿呵呵傻笑,我妈王杨氏止不住哭天抹泪儿,“二饼”更是半天找不着最后发现早在桌下睡着了。我和我老婆大梅虽说醉得没那么狠,却也兴奋得火烧火燎回到家里情不自禁行了一次房。结果问题出就出在这次房事上。本来我和我老婆很久都没有弄事儿了。老婆在这方面倒是做到了随叫随到,关键是到了以后却光出勤不出力,如同一只死羊一样任人宰割、麻木不仁,使得我每次都像俗话常说的“握住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但没想到这天晚上她竟一反常态,不仅反客为主而且生龙活虎,一边辗转反侧地把我摆治来摆治去,一边肆无忌惮地嗷嗷乱叫着“宝贝儿”,弄得我就像离了一个旧人又娶了一个新欢一样。当时我对她的这种判若两人没想那么多——干事儿当儿神智不清无暇他顾,完事儿之后又精疲力竭睡了过去。但是翌日醒来立刻意识到不对了。昨晚听她宝贝儿宝贝儿地叫着就觉得很耳熟,当时还以为是她心情激荡忘乎所以之时叫唤我,现在才想起来她根本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另一个人——“宝贝儿”是她平日里对“二饼”的称呼。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别的不说就我老婆长得那操性,不是我打击她简直都能引用一首顺口溜:“你长得很有创意,你活着是一种勇气。丑不是你的本意,而是上帝发了脾气。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有你才能衬托世界的美丽。”“二饼”虽然近视但眼却不瞎,最起码的分辩是非能力还是有的,怎么可能不耻下问到跟她尿一个壶里呢。而且针对“二饼”对女人一贯的胡吃乱碰态度,事先我还严正警告过他不许吃窝边草。当然即使在那时我所为之担心的也不是我老婆,而是更有可能令人想入非非的我妹妹和我妈。我倒不是怕“二饼”因此成了我妹夫或我后爹,最主要是担心我们的事业会因此而受到伤害。而“二饼”也不屑一顾地说:“嘁!”仿佛我是一双狗眼把他看得太低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搞也不在单位搞。本来数量就不多,而且质量也不好。”所以虽然平日里我老婆把他一口一个“宝贝儿”地叫着,我却一直都认为那是谑称而不是昵称。在我看来若说这俩人搞到了一起,简直比蝎里虎和比目鱼杂交到一起还令人难以置信。

但最初的激烈反应平静之后,再用一分为二的方法仔细一想,又觉得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正反面,有时候越是正着看不可能的反过来越是可能的。就拿我老婆来说吧脸上写的那字虽是个丑,然正因为丑得一生从未被男人正视过,内心对男人的愿望反而比任何女人都强烈。而女人一旦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愿望,就好比她在逛商店时看中了一件珠宝,没钱时候也就是看看可是一旦有钱就完全不同了,哪是再贵也要买下来不可的。现在可怕的是这个愿望强烈的女人手里正好有俩钱,而作为珠宝的“二饼”偏偏又不是个难以收买的人。我已经说过“二饼”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而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这种人恰恰是最容易变节的人,每次改朝换代最先卖身投靠的就是他们,就连他们自己都直言不讳不卖是假想卖才是真的。这种人你指望他在钱字面前不屈不挠简直是做梦。这么看来俩人碰到一起等于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余下的事情就只是讨价还价最后成交了。而以我对俩人的了解,觉得他们在具体价格上一拍即合完全是有可能的。

这么一分析之后我一下子想了起来,这些日子里这对狗男女的形迹确实很可疑。一个是我老婆不知从何时起一改往日的邋里邋遢,变得越来越注重形象和仪表,从前连衣裳都懒得换现在一天换几遍,从前脚丫子都不洗现在洗脸用牛奶,甚至跃跃欲试着想把脑门儿上的记美容掉,尽管我再三告诫她这年头的美容院就是毁容院,收集了大摞登有毁容案件的报纸给她看,但认了死理的她根本就不理我这茬儿。再一个是“二饼”也如同发了什么大财把钱看得越来越像擦屁股纸,比肉还贵的洋烟抽两口就当烟头扔了,哪怕到菜市场买棵白菜也要打个的,更不像话的是有一天竟然送给我一本他的诗集,还在扉页上题了“敬请王主任斧正”,据他说连买书号带印书差不多花了一万块。狗娘养的又没条件贪污和受贿,从哪儿一下子屙出来这么多钱,不是说的这部分钱若是到了法院,不判它个非法所得也得判它个来历不明。对于俩人的这种反常此前我并没怎么太在意,现在想想这一切是多么显而易见、一目了然呵,可是麻痹思想竟然使得我一直对此视而不见。我操他妈我是何等的傻B啊!

想到这里的我就像个呆傻患者,瞠目结舌、哑然无语了好半天。我之所以呆傻如斯当然是因为内心的吃惊和愤怒。令我吃惊愤怒的倒不是我老婆被人搞了——老婆又不是米和面,挖一瓢就少一瓢——而是我的老婆一边让人家给搞着,一边还在搞她的人身上花着我的钱!

是的,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钱字那么的有质感有分量。一想到拥有着它两手便觉得沉甸甸的,而一想到失去了它浑身都感到空落落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这支队伍里除了我就是我妈我妹妹我老婆,我和这些人不仅是志同道合的事业伙伴,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嫡系亲人,因而理所当然地,我在心里始终坚信着她们都是自己人,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们跟我一条心。却没想到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在我自以为是的时候严酷的现实却告诉我,这些被我无条件信任着的人原来竟是隐藏的蛀虫、硕鼠和扒手,她们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吃着我的喝着我的,却在我的背后干着里应外合、吃里爬外的勾当,以怨报德地偷盗着我的辛苦钱和血汗钱。对钱字如此有感受的我当然不会允许她们这么做。

我是在硕士下班路上堵住他的。这时候我已经放弃了劝诫我妹妹小凤的打算,而把矛头转向了这个勾引了小凤的傻B青年。我是这样想的,既然说服我妹妹迷途知返已经不可能,剩下的也只有迫使这个硕士忍痛割爱了。可是没想到我在硕士这儿碰的钉子比我妹妹那儿还硬。很可能我妹妹把挨我一嘴巴这事儿也跟他说了,所以鸡巴硕士虽曾在我们婚介所里见过我,不管怎么说跟我也算个认识人,从我身边走过时却乜都不乜我一眼,就像那儿站的我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堆臭狗屎。说实话本来我真是想跟他进行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的,但是对方的这种鄙夷和不屑立刻使平等对话变得不可能了,因此我只得一上来就撕破了脸皮,揪住他脖领子正告道:“王八蛋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不许再拐带我妹妹,不然到时候可甭怨我不客气!”我之所以故意使用了这种无赖语气,本来是以为知识分子都有个欺软怕硬的臭毛病,只要一跟他来硬的立刻就会被吓屙裤,却没想到知识分子还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识时务,越是行不通越是认死理,尤其是硕士这号刚刚走入社会的知识分子。结果是他那屎不仅没被我吓出来,反而在我面前抖开了书袋子,就像训儿子似的训开了我:“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和小凤是双方情愿、自由恋爱,我们的爱情是受法律保护的。而你的行为则是在干涉、破坏婚姻自由,是显而易见的侵权和违法行为。因此我奉劝你还是立刻把手拿开,不然别怪我拉你去找说理的地方。”

到这时候我会说的只剩了一句话:“狗娘养的咱们走着瞧!”

本来这话是我气急败坏时脱口而出的,其中并不含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可偏在这时我妹妹做了件火上浇油的事儿,逼使我不得不由动口改为了动手。这天我外出归来发现她正在屋里上高下低、翻箱倒柜,问她找什么她说你少管,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小贱人竟是在找户口本,准备与那硕士办理结婚手续。我那严父一般的帮教不仅没有使她幡然悔悟,反而加快了她走向深渊的脚步。这简直就是对我的明目张胆的挑衅。结果小B养的当然什么都没找到。早在我们闹僵之日我便预防了万一,找个万无一失的地儿把户口本藏了起来。事实证明若论斗心眼儿还得说我们小个子,一般人三个也斗不过我们一个。这个求之不得的人越找越急躁越愤怒,待把整个家翻了个个儿后终于再也压不住火了,就像什么东西都碍她事儿似的,先是抄起一个茶杯“叭”地摔了个稀碎,接着不解气似的又掼了一个茶壶,接着仍不解气似的又整坏了一个暖瓶。而我本来就已经一让再让、忍无可忍,可以说就像一堆干柴一样只差那么点儿火星了,对方这通摔打犹如不长眼地划着了一根火柴,终于“呼啦”一声把我从头到尾都给点着了。怒不可遏的我完全忘了面前是个脆骨似的女的,一只手将她捺倒在地另一只手脱下一只破鞋,劈头盖脸、劈里啪啦打开了她,边打边骂:“我操你妈!”

把人打昏之后我仍觉意犹未尽,转身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劳务市场。我的出现立刻引来一群满面饥容、望眼欲穿的人,围住我乱问:“老板有活儿吗?”我挑肥拣瘦指点着他们当中三个人道:“你,你,你,你们三个跟我来。”把三条大汉领到一个卖烧饼的小摊前,对不知多少天没吃饭的他们道“先吃饭先吃饭”,让他们甩开了随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他们一人吃了八个一人吃了七个一人吃了六个半,吃饱之后全都请战似的对我拍着胸脯说:“有什么活儿你就只管吩咐吧。”我掏出三张一百块的钱,从中间一撕两半,将其中一半拍在吃了八个那人手里:“我要你们干的活儿很简单,直说吧就是去给我办个人,愿干就先拿着这一半,另外一半事成之后给。不愿干我也不勉强,我现在就去找别人。”我的后半句话完全是废话——这种人已经混到这份儿上,只要给钱让他们吃屎都愿意。于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黄昏硕士走在下班的路上,冷不丁被迎面而来的人狠狠踩了一下脚,抬头看到三个粗黑大汉墙一样堵在他面前。就连过路人都看见了明明是对方踩了他的脚,却仗着人多揪住他脖领子非让他赔礼道歉说:“对不起我咯了你的脚。”这简直是瞪着俩眼颠倒黑白啊,死读书读死书的硕士岂能认下这壶酒钱。他脸红脖子粗地张了几张嘴,大概是想就像跟我掉书袋子那样,跟这些人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几句。但这次的主儿根本没容他那屁话说出口,从下往上一拳打在他下巴上,打得他如撞在墙上仰面朝天摔了出去。就在他倒下去的一瞬间,三条大汉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马路边刹时响起一片屠宰场一样的吱哇乱叫声。打着打着其中一人突然抡起一截搬运工用的铁撬杠,就像用斧头劈柴禾那样一下子痛击在硕士右腿上。伴随着惊心动魄的骨头碎裂声,硕士就像被摔在路边的一只鸡,一下子什么声响都没有了。至少看上去已经完全丧失了追逐别的母鸡的能力。

有一个人不起眼地站在街道拐弯处,一字不拉目睹了整场武打的全过程,此人非他正是王某我本人。看到这一切的我情不自禁笑了,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用那个贬意词形容我的笑,那就是狞笑。狞笑着的我这一刻感到钱字是那么有力量,毁灭个什么东西简直就像玩一样。

就像父母对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刚刚操办完我妹妹的终身大事,我妈的终身大事就又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由于我们娘儿俩旷日持久的相持不下,那位海外侨胞终于等待得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也就是在我办完那个鸡巴硕士的翌日,他第三次来到我们以爱神命名的婚介所,劈头盖脸对这里的服务抱怨一通后,叫嚷着要立刻中止我们双方的供求合同,并要求我退还他此前交纳的全部定金。我一听他要退钱刹时脸色都变了。我倒不是舍不得那区区几千块钱,而是舍不得这条已经上钩的大鱼。更确切地说,是舍不得我指日可待的花团锦簇的未来。这未来承载着我多少憧憬多少期盼啊!因此我几乎是用三孙子那样的语气,恳求对方无论如何再给我一天时间:“我保证这是最最最后一天。到明天我要还办不成这事儿,除了退你全部定金另外给你加倍赔偿。”我这么发誓赌咒的时候当然明白,我等于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送走老头之后我也下定了决心,尽管这时还是大早上但我仍把一瓶酒喝得只剩二两,然后以惊天动地的响声进了我妈那屋,“哐”地将空酒瓶子砸在了心惊肉跳的她面前。我想我妈在这一瞬间肯定还以为我是由于生她的气,在以摔盆打碗的形式跟她闹别扭,就像我小时候气不顺时常干的一样。但我立刻以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纠正了她的误会,并且吓得她不由自主发出“啊”一声惊叫——几乎就在酒瓶四分五裂的同时,我“咕咚”一声重重跪在了那堆玻璃碴子上。由于此时已是夏天,我只穿着汗衫和裤衩,这么一跪等于直接把皮肉跪在了玻璃上,龇牙咧嘴的玻璃碎片立时扎进了我的双膝,我的血就像挤烂的西红柿水一样流了出来。血流不止的我毫无表情地看着我妈脸孔中间那部分,几乎是一句一句地说:“今天这事儿咱俩若是掉个个儿,我是你妈我非揍扁你不可。既然你是我妈咱就什么都不说了,你儿子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今儿个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说这话时丝毫也没加重我的语气,我相信我就是不加重语气我妈也能听出来,有血为证我的话决不是开玩笑。

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刻骨的皮肉痛苦,别小看一地微不足道的玻璃碴子,其凶狠残暴丝毫不逊于我们宣传的反动派酷刑。不过痛不欲生的我不仅没有畏缩,反而就像面对严刑拷打的许哥和江姐一样,视死如归地昂起了我的头。就连我自己都惊诧我竟然表现得如此坚强,但我很快明白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此刻的我就像许哥江姐一样,支撑着我们肉体的是坚定而远大的理想。难道不是么?只有我们这样拥有理想的人,才会如此的有力量。

我的这一手几乎可以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已经说过自从我爹去世后,与我妈相依为命的就剩了我和我妹妹。在我们兄妹漫漫无尽的长大成人过程中,她老人家可以说始终恪守着这样的信条——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孩子吃好喝好;宁可自己破衣烂衫,也要让孩子有戴有穿;宁可苛求和虐待自己,也不让孩子受半点儿委屈。也正是由于她的这种无原则溺爱,才使得我们兄妹最后都长得非人非鬼。因此当我跪倒在地的一刹时,那堆玻璃碴子说是扎在我的膝头上,其实却是扎在了她的心窝子里。以至于我根本不用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看到爱儿遍体鳞伤,她心里的伤痛比儿子还重;看到爱儿血流不止,她心里流的血比儿子还多。一开始她还麻雀下鹅蛋硬充大屁眼儿,但是随着我的血水越淌越多,所跪之处就像铺了一块猩红地毯,由于失血过多我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半截儿身子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那个外强中干的人终于再也撑持不住了,叫了一声:“我的儿哎——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之后突然双手掩面,挺大老娘们儿仿佛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呜”地一下哭出了声……

我是在我自己床上捉住我老婆和“二饼”的。这天恰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来应征,男的自然由我妈去应付,而那女的本应“二饼”出面但是我说我去吧,等于有意为家里两个狗男女创造了同流合污的条件。从家里出来后我转到胡同外菜市场,在卖白斩鸡的摊子上买了一只鸡,明明有零钱却故意给了摊主一张整儿,趁他转身找钱时偷走了他用来斩鸡的刀。就在几秒钟前我刚刚目睹了这把刀的粗暴和凶残,把一只鸡连肉带骨头砍成一盘菜。约摸时间差不多时我拎着这件凶器回了家,隔门果然听到俩人在里面生龙活虎地肉搏着,就像那一晚一样我老婆一边折腾一边呻唤着“宝贝儿”。尽管这在我意料之中,但那声音还是把我激怒了,我以一群皇家警察的声势破门而入。

进门之后我并没有把刀直接挥向苟合的人,而是将怒火首先宣泄在了满屋家什上,乱叫乱砍着眨眼间便将小屋剁得满目疮痍。就像一部鬼片中的厉鬼正式现身前,要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先声夺人一样,我的这种渲染铺垫果然激起一片惊恐万状的哭嚎。因此当我最后掂着刀走向狗男女——主要是走向“二饼”的时候,就像鬼片中的厉鬼终于露出狰狞嘴脸,一下子将他们的恐惧推向了极致。特别是“二饼”几乎哆嗦成了一棵寒风里的树。直到我的刀就要架在他们——主要是“二饼”的脖子上,我老婆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完全忘了自己还光着个屁股,以老母鸡保护鸡崽子那样的姿势用身体保护住“二饼”,颤声问我:“你想干什么?”

我老婆竟敢为其奸夫挺身而出,这是我事先怎么也没料到的。我本以为她和“二饼”的关系完全建立在互利基础上,一临大难肯定就像俗话常说的“各自飞”,没想到实际情况竟相反。这种公而忘私、舍己救人的情形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过去,那就是这对狗男女已不止是简单的淫乱,至少我老婆这方面并没有把对方单纯当物玩,脑仁中已或多或少掺杂了爱情的成分。难道不是么?如果没有这根叫爱情的搅屎棍搅和着,一个人是很难为另一个人两肋插刀、舍生忘死的。不用说这一意外更加强烈地刺激了我。本来破门而入时我还有些心慈手软,在具体量刑上表现得犹豫不决,但是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我一脚将挡在面前的我老婆踹出八丈远,搦住“二饼”脖子用气得发抖的嗓音道:“好你个大逆不道的三孙子,你大爷我还一直拿你当朋友,就连我这种粗人都知道朋友妻不可欺,你一个知识分子竟然无耻无赖到这份儿上。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今儿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说这事儿咋办吧?”“二饼”这时已吓得秃噜成了一摊泥,一听此话立刻道:“你说咋办就咋办,孙子我都听你的。”我一听把刀高举过头顶说:“那他妈我说这么办——”

接着我说出一段早已想好的话。我相信这话出自我口谁都会意外地骂一声:“我操他妈!”特别是当事的两个狗男女,本来见我把刀举那么高都已叫一声“妈呀”抱住了头,接受了潘金莲和西门庆那样悲惨的结局,听我这么一说简直傻得脸都不是脸了。我说:“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废话,都弥补不了你们对我的伤害。人们都说人生三大不幸——‘老婆被泡,钱财被盗,一打麻将就点炮,现在的我即是这样一个不幸的人。这不幸完全是你们强加给我的,就是打官司你们也得赔偿我精神损失。而这年头不论什么赔偿最终都是要折算成钱的。这样吧你们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我朋友,你们可以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你们不义。考虑到你们特别是‘二饼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今天我也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了,只要你赔偿我精神损失折合人民币十万元,咱们就算两清了。”

这简直就是虎口脱险、绝境逢生!死里逃生的“二饼”刹时反应过来,如释重负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就像肠道不适的人连珠放屁似的连声说:“我给钱我给钱!”我知道这会儿说什么他都得答应,但事后能不能兑现保险公司也难担他的保,决不能像个屁似的轻易放了他,便进一步把事情咬上牙印道:“你他妈少在我面前打渣子,谁不知道你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念在从前份儿上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现在就给我打个借条——‘今借王某某人民币十万元,一个月内连本带利一并归还,逾期不还后果自负,空口无凭特立此据。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和方法,一个月内见不到钱我就用它来执行。”说着把桌子当肉墩将菜刀重重剁在了桌面上。

在这之后我老婆也反应过来,一时间完全忘记了羞耻和恐惧,先是瞠目结舌注视我老半天,似乎我突然变成了从不认识的陌生人,接着就连她自己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就像居高临下看一堆龌龊之物目光充满了鄙夷。对于她的这种反应我丝毫都不感到意外——本来她看到我舞刀弄杖地杀进来,还以为我是怀着不共戴天心情来报夺妻之恨的,没想到我只是将她当做了讹人的借口和工具。因而我当然懂得她那目光在说什么,她简直是在用恶如虎狼一样的语气说:“真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一个人,除了钱什么也不认。”对于她的这种责问我的回答是不由自主地也挺起了我的胸,用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目光告诉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只认识钱。你对我怎么看是你的事儿,我丝毫也不觉得做一个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妥和不当。有道是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谁让我在这世上什么都不缺只缺钱呢。”

本来我还以为通过这一时期艰苦卓绝的努力,阻碍我们前进道路的所有绊脚石都已被搬开,从今以后我们的事业将山回路转、柳暗花明。没想到,我们事业发生了转折是不假,却不是变得好转起来而是更加恶化,不是从此迈向康庄大道而是猛然掉进了万丈深渊。

昏倒路边的硕士是被过路巡警送往医院的。医生诊断为右腿严重骨折。虽经多方救治该腿没有完全废掉,却再也无法正常行使腿的使命了,充其量也只能叫做半条腿而已。而这一结果正是我所预期的。本来我以为就像我们买东西一样,一个人除非有病否则是不会把一件残次品买回家的。却不料现实好像存心恶心我似的,偏偏安排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结局。

我妹妹小凤赶到医院已是第二天黄昏。因为直到这时她才得到硕士出事的消息。两个人简直要把我气死,就在医院病房里毫无顾忌地一唱一合着,演了一出比琼瑶之辈还要庸俗的言情剧。其时硕士的神智已经清醒过来,并从医生那里得知了自己的伤情。虽然警方直到这时仍未找到行凶歹徒,但不论硕士还是我妹妹,心里都已清楚这事儿是谁干的。出人意料的是硕士并没有怀恨在心,更没有因此怨天尤人、愤世嫉俗,反而心平气和但不容商榷地,向我妹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按照他的说法他这么做并不是被我王某人的残暴吓倒了,而完全是为了所爱的人的一生着想,既然他下半辈子已经确定是个残缺不全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所爱之人跟着他吃苦受累。这他妈简直是作秀!我相信任何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看到这种拙劣表演都会不由自主地作呕。可是偏偏我妹妹连最起码的分辨是非能力都没有,硕士的这种在厄运面前表现出来的伪崇高,竟然使得她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按照她的说法,对照这种崇高她第一次洞烛到,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过去是何等的丑陋,并为此而感到深刻的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这一觉悟使得她立刻做出了一个倒行逆施的举动,不顾硕士坚决反对当晚就把自己被褥搬到了病房里,而且明白地告诉他这次搬迁不是临时而是永远的。费了那么大劲的我不仅没能拆散这对狗男女,反而事与愿违地把他们最后撵到了一块儿。

我是直到狗男女举行婚礼那日才得知这一切的。当我终于得知这一切时再说什么都晚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睡到将近中午时,猛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喧闹声。后来才知道那是硕士雇了一队一色儿红的出租车,披红挂彩、吹吹打打驶进我们小胡同,堂而皇之地来迎娶我的妹妹他的新娘。出得门来的我看到手牵手的两个人都是一副新人打扮,硕士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我妹妹则披着雪白的婚纱,满头满身都是金光闪闪、五颜六色的纸屑和彩条,簇拥着的则是硕士的同事和我妹妹的女友们。在劈里啪啦响成一片的爆竹声中,硕士挽着他的新娘朝大门外的花车走去。据说直到这时硕士伤势仍未痊愈,无论站立行走都要依靠至少一根拐杖,但是这天他却坚持什么都没靠,因此他走得一瘸一拐、颠三倒四,每走一步身体都向瘸腿那边幅度很大地仄歪一下。虽然他的行走姿势十分滑稽可笑,看上去和我玉立亭亭的妹妹是那么的不般配,但是向前走的表情却是那么的坚定和悲怆,看上去甚至不像办喜事而更像在扭谁的蛋。我当然知道他这是在扭谁的蛋,而且知道他成功了。我说过如果把我们这个集体比做房屋,我妹妹就是支持房屋的那条大梁。因此这一刻当我看到她被一个瘸子拐带向花车,耳畔立刻响起轰隆隆的房屋倒塌声。这一瞬间我就像高血压患者突然之间脑供血不足一样,头顶一蒙眼前一黑差点儿秃噜到地上。

我妹妹刚刚打罢我左脸,我老婆马上又打了我右脸。

自从武力迫使“二饼”签订丧权辱国条约后,我每天都发给他一个这样内容的传呼:“距离还债最后期限还剩××天!”就像香港和澳门回归时的那种倒计时。不用说“二饼”早已心知肚明硕士那腿是怎么瘸的,因此随着还债时间被最简单的减法越减越少,他觉得那把斩鸡刀离脖梗儿也越来越近,本来细长的脖子就像老鳖似的越缩越短。而这期间——我后来才知道——我老婆却为拯救“二饼”不分昼夜四处奔波着。自从我在钱字面前大义灭亲后,我老婆也毅然决然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离不离婚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把欠我那钱还了,怎么着我都没意见。”现在想想很可能是此话说得太过语焉不详了,以至于被对方误解成了口头的承诺,就像父亲许诺儿子只要做完作业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如此一来反而使得女人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我这边话音未落我老婆那边就已经在心里决定了,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弄到这笔钱,为她和“二饼”赎取人身的解放和自由。就这样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管见了谁张口就借钱的人。几乎就是三下五去二地,我的这个老婆就以见人就磕头大小都喊爷的形式,把她所有亲戚、朋友、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借了一遍。由于夜以继日、日复一日的辗转奔波,本来前一段已经吃胖了的她迅速地憔悴下来,那模样看上去就像电影《白发魔女传》里的女主角。

开始“二饼”还对我老婆的奔走呼号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个一生都在指望、依靠着别人的人,事到如今更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但是随着脖子被时间之绳勒得越来越喘不过来气,而她日复一日地带回的钱还没有付出的唾沫多,这种幻想终于就像被人踩了一脚的气球“嘭”地破灭了。两个狗男女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他们最最绝望的时候。人在完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两个困兽似的人很可能就是在这时候四目相对,就像比他们更早一些的那个著名负债人杨白劳一样,想出了一个可以赖账不还的办法,那就是三十六计里的上计——走!我就是不在场也能想像得到其情形一定是这样的,先是我老婆搂住相好的脖子失声痛哭(说不定还叫了他的爱称)道:“咱们跑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吧,看王八蛋还能拿我们怎么样。”而“二饼”也意识到这是他们唯一出路了,当即赞同道我操他妈你说的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别说老子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还他。咱们就是要气死这个王八蛋!”

叛逃的具体计划是“二饼”拟定的。当然这一切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的。按照“二饼”的计划,我老婆将在这天夜里我睡死后离家出走,与他携手奔向幸福美好的明天。却不料当我老婆终于逃离苦海,来到将与她共赴前程的“二饼”家门口时,发现迎接她的不是预期的“二饼”,而是大门口一把横眉立眼的锁。一开始我老婆还没意识到这把锁其实是一个隐喻,直到这时仍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她决定等待。我不说大家也知道这世上最难受莫过于等待,更何况这是什么样的等待啊。我们胡同本来一入夜就黑灯瞎火的,而我后来才听说后半夜又哗哗啦啦下起了雨。可想而知在如此深更半夜凄风苦雨中,一个女人苦苦守候在一间小黑屋前,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尤其是她原本就由于是私奔而提心吊胆、忧急如焚、气血凝滞,现在又被这场冷雨没头没脑地浇了一整夜,别说是个女的就是个石像都不一定撑得住。直到天色大亮,风停雨歇时她的漫长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也就是说她终于盼来了一个打开屋门的人。但此人却不是“二饼”,而是一个光头赤膊、一身横肉的大汉,身后跟着几个手持斧头、刨子和大锯的民工。大汉进得门来竟然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指手画脚地吩咐民工这儿铺地那儿吊顶。守候了这房子整整一夜的我老婆问:“你们怎么能随便进入别人的家?”这个大汉后来回忆说,其实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就觉得不正常,头发和衣裳都被雨淋得粘贴在了身上,又青又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活泛的表情,那模样丝毫也不像活人而更像是行走的僵尸。但是由于他当时正倾注于自己的事情,同时也没想到此人会与这房子有什么关系,便没把她当回事儿地随口道:“你说的那是从前的事儿,现在这房子改姓我的姓了。以前那房主因为急等着用钱,昨儿连房带家具一把卖给了我。”这个大汉说他话一脱口立刻觉得不对了,就好像一个孩子无意间惹出一桩大祸一样。那女人先是一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静默,接着如同房倒屋塌一般爆发了。她的爆发是那么的猝不及防,歇斯底里,惊心动魄。她几乎是用二百以上的分贝长骂了一句:“‘二饼!我操你妈,我操你奶奶,我操你祖奶奶——”

想必我不说你们也明白了,就在我老婆将“二饼”视作唯一依靠的时候,“二饼”却不声不响地自己撒鸭子了,把她一个人闪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二饼”,这个出过一本诗集的、被称做知识分子的人,节骨眼儿上又一次暴露出他们这号人的趋利避害嘴脸,证明了这一阶级成员在政治上的不可靠性。他的这一恶劣行径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从此之后每天都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堵在他老屋门口,悲愤交加、裂帛裂竹地叫着他名字大骂:“操你妈!操你奶奶!操你祖奶奶!”日复一日、准时准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很快成了我们这条胡同的一道独特景观,以至于没过多久我们的片警便找到我门上,严肃责成仍是该女丈夫的我对其进行看管和治疗,并威胁否则一切后果将由其监护人我承担。等于别人拉的屎却让我去擦屁股,根本不管事实上我也是个受害人。然而事到如今我就是再不忿儿也只得认倒霉,自掏腰包将骂不绝口的人送进了一家以电疗著名的疯人院。

至于“二饼”,我原以为他至此就算是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却没想到这个三孙子竟然并没有走远。大约半年之后有个认识人告诉我,在我们城市另一头的某酒吧里见到了他,从头到脚仍是一副五四青年的打扮,只是身份已经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公开的鸭,夜夜握着酒杯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等着那些泡吧女人来召他。也就是说,这个曾被尊称做知识分子的人,在俗话常说的商品社会里,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虚荣,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靠出卖自己为生的人。由于直到这时我老婆还在疯人院里消耗着我的钱,我一得到这消息立刻拎着那把斩鸡的刀去该酒吧。偏巧我在酒吧门口正好碰上了出来的“二饼”。遗憾的是我犹豫了几犹豫也没敢把刀抡起来,因为出来的除了“二饼”还有个搂着“二饼”的女人。那女的除了在长字儿上比我高一头,而且在宽字儿上也一个顶我俩,从头到脚无不给人以强烈的大型动物感。尽管酒吧门前光线昏暗得只能看到个轮廓,但我仍然一眼认出了那女人非他,正是曾令我吃尽了苦头的大洋马玛丽。因此这对我来说虽是个千载难逢的报仇机会,我还是眼睁睁地目送着仇人从我面前大摇大摆走了开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把全部前途都寄托在我妈身上了。

虽然出现了我妹妹和我老婆的窝囊事儿,好在我妈那婚事却仍按照预定日程毫不动摇地进行着。按日程这天将是我妈订婚的日子,老侨胞将在这一天携带亲朋来到我家,将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亲手戴到我妈的手上。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在这个告别过去迈向未来的日子里,一向不修边幅的我特别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了只有重大场合才穿的节日的盛装,把自己装扮得焕然一新、神采奕奕,就好像这天的新郎倌非它而是我本人一样。

老侨胞走下轿车时在我们胡同引起了轰动。人们看到古稀之人一副迎来第二个春天的打扮,头发染了黑定了型面部也涂了脂抹了粉,特别是面部就像新刷了一遍白灰的一面墙,从头到尾一身深色庄重的晚礼服,雪白坚硬的领口扎着鲜红耀眼的蝴蝶结,都觉得他不像一个新郎倌而更像马戏团演员。我目不旁瞬凝望着这个象征财富和地位的人,一时间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两眼都不知不觉湿润了。这哪里是一个人,他分明是一个梦,一个我毕生向往和追求的梦啊!而今看到美梦如此清晰、实感地呈现在眼前,措手不及的我一时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想起来叫一声:“爹!”我看到尽管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与王杨氏同志的关系,这一声提前的呼唤仍然令他意外地半天没应声。而我根本等不及他做出适当的反应,仿佛唯恐美梦得而复失似的伸出颤抖的双手,一边连搀带架拖着他朝屋里走,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爹!您老人家可来了,娘已经等您半天了。”

但是但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感到寒心的事,使得已被我握在手中的梦一下子变成了捧在手中的水,倏地从指缝间漏走了。由于此事对我打击太过残酷,直到现在仍然令我万分痛心、不愿提及,因此我只能用如下语言做一简述——当我和后爹推开我妈的房门,里面的情形令我们刹时惊呆了,我们看到我妈王杨氏,不知何时将自己悬挂在了房梁上。

我妈临走之前只留下一张纸条。这纸条当然是留给她的爱儿我的。我已经说过我妈生前识字不多,所以她只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这么一句话:“孩儿呀,娘对不住你。别的事儿娘都能答应,只有这事儿不能答应你。娘要是答应你那么干,就没脸再见你死去的爹了。你要是还念着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就别因为这事儿恨娘啊!”

参加王杨氏同志遗体告别仪式的只有她儿子我一人。这是我事先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虽说时代早已将许多旧风俗都败坏了,但是我们这条可称前朝遗老的胡同里,却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依然沿袭着古制。特别是在生老病死这样的事情上,有一个自发的群众组织叫做红白事理事会,由几位年高德劭的长者义务主持着,只要是胡同里的不管谁家遇有喜、丧事,都由这几位热心好心人出头张罗着依制办理,也只有依仗他们的号召和组织能力,事情才能办得红火体面、皆大欢喜。当我看到我妈已经“医治无效”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向这几位老同志报丧,请求他们出面组成王杨氏同志的治丧委员会,却不料他们连门都没让我进。老混蛋们很显然以他们正人君子的眼光,将我近一时期的所作所为视做了严重的伤风败俗,而将我本人视做了整条胡同最大的忤逆和败类,这时候竟然端正起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义形于色、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的哭求。这其中有一位论辈分我还管他叫着叔,但恰恰就是这个叔把话说得最绝:“你少管我叫叔那狗才是你的叔,我跟你压根儿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你的事儿爱找谁找谁找谁也别找我们。”

是的,我是一个人送母亲上路的,此刻我正茕独地跪在母亲遗体前,陪伴我的只有流淌不动、凝滞不前的哀乐。偌大的火葬场告别大厅摆满了花圈,花圈挽带上分别写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敬挽”,就仿佛死去的是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爱戴的人,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怀着沉痛心情深切悼念着她。其实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花钱“敬挽”的。我原本是想凭借花圈将仪式点缀得充实热闹起来,却不料实际效果正相反,那些冰冷鲜艳的纸花反将大厅衬托得越发空旷,并使得我更加意识到我在这世上活得多么的孤独,就像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一样。正是这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受,使得我心里充满了悲怆和激愤。悲愤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地扪心自问——这一切都他妈的凭什么呀?难道我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了么?老天爷如若有眼他可以作证,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追求人们常说的叫做幸福的东西!就像这世上成千上万忙忙碌碌的人们一样。杀了我也弄不明白,一个人追求幸福有什么错,竟然要让他遭受如此残忍的迫害和虐待!被害苦害惨了的我觉得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诉说,但此时此刻却像人们常说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直到这时我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受到,一个人在这世上,可以倾诉衷肠的只有只有他的母亲。走投无路的我最后只得匍匐在母亲冰凉的遗体边,就像旧时代的寡妇哭丧那样,悲恸欲绝、惊心动魄、一波三折、气短声长地哭唱起来:

我的娘哎

你可不该这么早就走哎。

你眼一闭手一撒这么一走哎,

丢下儿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哎……

责任编辑: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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