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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子里的张九一

2009-04-02

延安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桶子村长姐姐

野 海

我生下来就掉进了一个桶子。或是我的娘把我生在一个桶子里了。

我的出生是被别人私藏下来的,直到我八岁之后他们才交还给我。他们含糊其辞,把时间一截截掐断了隔三差五地对我说。最开始,他们说我还没满月,我爹被一帮人抓住了,两个白布蒙面人把他阄了。你爹啊,黑塔塔一尊人物,那天妇人一样嚎着从乌江镇回来。他们笑着这样说。很长时间后,他们又告诉我,说我还有个二姐。你爹睡着不起床,你二姐一夜高烧就死了。

这些事我并不十分感兴趣,直到有一天,他们说,你呀,呀呀呀,才出生,“嗵”,落到桶子里了。

马桶!李诗人大声说。马桶,文明的创造,看,虫子正在里面游来游去。

但我不是虫子,我是张九一。我是娘的第三个孩子。

公元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我娘被强制注射了“坠胎针”。第二天早上,我像大便一样掉进了桶子。人们都以为我死了,他们把我提到野外去喂狗时,我突然叫了一声,便被私藏了下来。

我和你一样不相信他们对我八岁前的交割,但在后来的八年里,我得到了最诚实的证据——我一直在桶子里没能出去,四周一片黑暗,让人感到局促、寒冷、毫无生机。我翻出桶子,又掉进另一个桶子……永远而无穷的桶子,让我固执地认为,只有点亮的灯才能解决这一切。为此,赵医生认为我早已死了。她认为我满怀邪恶、罪孽的火光,是被自己烧死的。她说:树点灯吗?鸟点灯吗?它们安静,满怀生存本身的清纯气息。它们不点灯,所以光明普照它们。

我认为赵医生是一个疯子。疯子的话不可信,所以,我还活着。

1

八岁的星期天,王叔叔在里屋劝我娘去大城市打工。

我不喜欢王叔叔。我大声叫,把一只追着母羊的黑山羊踢了一脚。

我不想娘去打工。村里有很多人在外打工。我早听说了,有好几个婆娘都在外面卖。卖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不是好事。人们说这事时怪怪地笑,神秘得很。曹山财的老妈耳朵有点背,却能听见这种笑。人们笑,这个本已改嫁到了外地,又被儿子接回来的老女人便恶狠狠地追打自家的鸡。

我不想娘去打工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说我娘比曹山财的婆娘漂亮,因为我不想他们讲起我娘时怪怪地笑。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爹娘疯了,他们把我摁在堂屋里的老八仙桌上,像摁一只瘦狗崽。娘端着比我头还要大的一碗药汤,不让我换口气地往我嘴里灌。他们像场镇上的男人灌那头要卖到秀山去的牛一样对付我。我挣扎。娘咬着牙说,忍着啊,谁让你生病呢。我大声喊爹。爹吼道,狗卵爹,药才是你爹!我用力蹬爹的肚子,挥手把娘手中的药汤打翻了。爹起身大吼:把这个疯子绑起来灌!

我惊醒后,隔床的爹娘还在对话。

爹说,日子可以重新过,你为啥子非要出去不可呢?

娘说,再不出去,我们就成全村最穷的户头了。

爹说,我去,轮不到你!

娘说,你厕所两个字都认不得……

爷爷在隔壁咳嗽,爹娘就收了声。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爹突然大声吼叫道,滚!他妈的,眼不见心不烦!

娘真的走了。那天,张力家建新房请客,热闹得很。我一直在等着捡高空礼炮响完后的废纸筒子,娘走时的情景我不晓得,也没有人告诉我。

2

娘走后不久,爹一见到人们交头接耳摆龙门阵就黑着脸打路边的狗,踢路边的树,或找个借口抽我的耳光。房后那条最懒的蛇都已经换下两身旧衣裳了,我却一直没敢要过一件新衣裳。

下雨涨了点水。我照常到三月前面蹲下身,准备背她过河。她不肯上身,红着脸说,九一哥,你的屁股破了。我一屁股坐下,用滑叽叽的泥巴捂住羞处,一直等到她娘来接她走了好远才站起身。

我说,爷爷,我的裤子太短了呢,短裤子破了露屁股呢。爷爷说,你毛毛都还没长,怕啥子嘛?我十岁时破裤子都没有穿的哟。我说,你十岁是旧社会黑社会,黑灯瞎火开不见,现在是新社会白社会,亮堂堂的太阳下漏出屁股不文明呢。爷爷说,等那几只羊再大一点卖了就给你缝新衣裳。

等不及羊长大,我自己补了一条裤子。因为第二天我要到镇里去比赛做题。我翻遍家中所有地方都没找到线,于是在爷爷那把老二胡上扯了一根马尾。

那天下午的阳光真暖和。在寨子后面的山顶上,我终于憋不住气,尖着嗓子朝那些矮山拖了一声喊。我把校长奖给我的新书包放在草地上,连翻了四五个跟头。把全镇第一名的奖状折成纸飞机,朝飞机头呵了三口气,它飞得像老鹰。然后,我折了一抱松枝放在油沙坡上。我把新书包反背在胸前,坐上松枝一蹬腿就向山坡下滑去。我哟噢哟噢地叫,和山坡上喝足了奶的小羊儿比赛快活。

爹和钱叔在院坝摆龙门阵。他们都没有看到我的新书包。我说钱叔叔好,然后大着胆子蹦蹦跳跳地从他们中间过去。钱叔盯着我的屁股笑。我扭头一看,屁股上青色的补丁成了布帘。我一蹦一跳,青面布帘一开一合。漏洞四周的碎布须儿像狗牙齿,咬着我嫩苔苔的屁股咬热了我的脸。我眯眼咧嘴不自在。钱叔笑得像我屁股上那块青布一样生动,爹面不改色。

钱叔对爹说,兄弟,你再苦也不该苦细娃嘛。

我爹起身说,钱三,你龟儿要走就趁早。

钱叔摸我的头,把一百块钱硬塞进了我的新书包,然后递一张纸给爹,顺便握住爹的手,说,这是嫂子的电话号码,你过日子没有脑筋,过不下去就去找她。他握着爹的手摇了摇,放开手又使劲拍了一下爹的肩膀,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爹把那张纸扔到地上踩了两脚,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我从破板壁缝里看见他蹲在地上,把山烟抽得浪翻云涌,像雾里的猫头鹰。

我的补丁让爹很难堪很生气。我边淘米煮饭边想,如果我不缝这个补丁,就不会把娘的长毛衣扎进裤腰,就不会被人发现漏洞。我封好饭锅开始铡猪草。我边铡边想,爹为什么没看见我漂亮的新衣包呢?一不留神,刀铡在左手上,食指根一块皮子被砍翻了,像我屁股上的补丁帘子。帘子下那片白肉先是一干二净,然后慢慢发暗,有血珠儿渗出来,鲜红把洁白淹没了。我把砍翻的皮盖回原处,从猪草中拣株青蒿嚼烂了敷在不断流血的伤口上,把红领巾从脖子上拉下来,紧紧地纠缠在痛的上面。

爹在用力抽鼻子。他进屋,把一团烟从饭锅里放出来,把灶孔里正旺的柴火退出,黑起脸狠起劲往门外扔,好像外面有一群要朝他扑来的狼。

我又要倒霉了。我捡起刀摁住一把猪草又开始铡,心跟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我被爹提着肩站了起来。他的手掌完全笼罩了我的小脸,钢叉一样的手指像训练有素的五个标兵朝我迎面扑来,打得我金光灿烂。我扬头看着他,叫他,爹!爹圆着眼睛吼道,卵子爹,钱才是你爹!他的鼻孔像牛一样喷着粗气,拳头握得比牛卵子还大。我盯着他的拳头随时准备躲闪,可是他却突然抬腿把我蹬倒在猪草上。我听到“卟”的一声响。我抬起沾满猪草的头脸,见爷爷咬着牙提着一条柴块,爹手捂着肩胛。他们都咬着牙,脸和脸只有三寸远,大眼瞪着大眼。

半夜里,有个毛哄哄的东西在扎我额头。我惊醒了,见爹飞快地转过头。圆月光被木窗棂瓜分成了好几十孔明亮,其中有一孔刚好照在爹的大耳朵前。他刀削一样的脸有一半躲在阴影里,另一半想躲进密密的胡须,藏不下,露在月光里,挂了一大滴露水。

第二天放学回来,我的五只羊不见了。

我问爷爷,我的羊呢。

被你爹卖了。

爹呢?

打工去了。

1

一晃一年,又是晚秋作物下地时候。我和爷爷坐在门前等瞌睡,一轮大月亮挂在头顶,园子白晃晃的,又冷又漂亮。爷爷告诉我,说为了开春有腊肉好请工夫帮我们做活路,当年不卖猪。

几场雪后,阳光明艳起来。因为没有卖猪,到了小春入仓,我们还是没钱,成了抗交农业税的钉子户。工作队到我家“拔钉子”来了。

镇长笑眯眯地说,没钱?你把你那头耕牛卖了不是钱?爷爷也笑了,问镇长名字。镇长说免尊姓李,叫李觉志。爷爷竖起大拇指说,好名字!你前庭饱满印堂发亮,配上这好名字,命中的前途好啊。这名字要是换一个字就更好了。镇长身子前倾,让爷爷继续说。爷爷正儿八经地说,把“觉志”换成“自觉”。镇长的脸色变了。我拉了拉爷爷的衣服,可爷爷的声音反而大了:老子手头还有你们十年前收我蚕茧欠我钱款的白纸黑字呢,李觉志,我看该“你自觉”才对。那天,爷爷与镇长吵了起来。工作队出门了,爷爷又追到门外,大声叫道:我们集资的修桥钱,你们骗去说统一买钢筋水泥请匠人替我们修,几年了?屁都不放一个就把我们的汗水钱吃了,还收农业税钱,老汉我还有一对卵子,要不要?

爷爷的胆子太大了,也不想想自己的脚杆是怎样跛的。

有次,我和张珍堂背稻谷歇在同一个歇台上。爷爷一跛一跛走远,张珍堂告诉我,说1976年,当生产队长的爷爷没请示公社,和会计带领社员杀了生产队的一头老牛,按人口将牛肉瓜分了。爷爷分得一斤四两,会计分得一斤七两。这事被人告密了。公社的头脑穿麻耳草鞋,戴蓝布帽子,在香樟树前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威风像卵弧形了。因为张珍堂的一只鸡和半碗酒,那领导才念在爷爷的成分好,处爷爷和会计去游“街”算了。生产队一放活路,爷爷与会计就抬着那张“生以柔弱,死不坚强”的老黄牛皮,到全公社各个生产队去,让队长在领导给的纸上签字画押。有十几个生产队要翻好几座山才到,爷爷就经常半夜才能回来。剩两个生产队那天,天麻麻亮,会计在麻风细雨中一个人回来,说他摸到山下去找了好久,只听到声音,硬是没有找到爷爷。张珍堂和第二天就要戴上红花参加人民解放军的伯父把爷爷从半山坡弄回屋后,爷爷的脚跛了。

跛脚杆爷爷从不为集体的事开口,天,不知在哪里借了牛犊胆,追到门外骂了农业税征收工作队后,还尖声唱了一个骚山歌。

2

爷爷总在关键时候把我从爹娘的种种传言边拉开,让我一边帮他搞社会主义农业生产,一边背书。我像一把把卡住满地金黄的大麦脖子押进国家粮仓一般轻松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

我们抢收黄豆筹备学费那几天,马村长上门了,问爷爷:长贵,你龟儿耳朵是用来扇蚊子的?咋不去开会呢?

开么子会?爷爷问。

整电。晚上一按开关,“啪”一声就亮堂了,你和你婆娘睡瞌睡就不用手摸了。村长突然想起我奶奶早去了光明世界,就收起嬉皮笑脸,说每家要出一个劳力,到场上去抬电线杆。

爷爷假装没听见。村长把双手笼成喇叭罩到爷爷的耳朵上,一字一腔扯开嗓子唱:去乡场抬电线杆。

我估计村长那一嗓子从爷爷的另一只耳朵里射出来后,至少穿越了三至四个村才落到地上。

爷爷用小指使劲抠耳朵,问村长:吃香肠啊?

村长骂道:装疯失相的聋B壳,你聋进不聋出,到时候不去不要怪老子报告镇上哟。

几天后,镇长“李自觉”非常非常严肃地站在包谷林外,以“你不上工就让你祖祖辈辈不得照电,让你黑灯瞎火娶不到孙媳妇”威胁爷爷。爷爷将包谷背回屋后,用开水泡碗剩饭扒完,提着打杵(农具,用以支撑扛抬物换肩休息)就走了。

我把猪羊都安顿好了,爷爷还没回来。我正准备点灯,村长急火火地进了门,说,九一,我陪你去医院服侍你爷爷。

爷爷的跛脚杆被水泥电线杆砸断了。头被石头划破,缝了十三针。

村长蹲在病房门边不停地抓头发,头低得能咬住自己的黑缨枪。第二天早上,他问我晓不晓得爹娘的地址。我把钱叔那天给爹,又被爹扔掉的一串数字背了出来。

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村长拿着电话说了两句,傻眼了。他皱着眉头嚷道,狗日的,明明晓得老子不会说普通话嘛。

我抢过电话就用普通话喊,妈妈,我要找我要找我的妈妈——李秋芳。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哦,是芳姐的公子啊,你妈妈到上海照料你爸爸去了。我问我爹怎么了。她让我等一等,接着喊王白面。一个男人接了电话,是把我娘哄到广州去的光棍王世富。王世富被我问急了,才说我爹晚上从房子上落下来遭钢筋扎了。

3

娘从上海穿着皮鞋回来了。她进病房就问爷爷:我寄回来的钱你用完没?

爷爷示意我关了门,说在水缸底下压着,谁都找不着,偷不去。

娘从有小轮子的箱子里取出一套新衣裳让我试。她拽了拽我的衣摆,后退两步,看着我说,我儿真帅!我浑身不自在。崭新的袖口里,我把又粗又黑的手使劲后缩,怎么也缩不进去。我被娘的新衣裳包裹得又脏又臭,象雪地里的一根揩屎棍。

我和娘用钢钎撬水缸,力小,撬不开。我提来锄头挖掏缸子底下的泥土。娘这时才得空梳头发。我掏空水缸底,拉出一个湿漉漉的胶布包裹递给娘。她放下梳子边拆胶布边抖水。我放好锄头刚进屋,她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叠烂钱,泪水哗哗哗地流,像死了女儿一样大哭三声,然后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边打边恶狠狠地说:不准哭!不准哭!把眼睛一抹又站了起来。

娘的女儿我的姐姐不是爹的女儿。姐姐的爹我的伯父过独木桥摔到干沟沟里死了后,我爹坐了床。姐姐八岁那年我两岁,那时我们住在桐子坡最低处的龙洞前。爷爷说那年夏天,我们一家吃了饭就商量秋后修新房的事。洋式的,一楼一底,爷爷说,你姐姐咯咯咯地笑,老是打断大人们的话头。没等到秋天姐姐就出事了。那个夏天,她雨后独自到龙洞前耍。偏东雨一过,太阳钻了出来,在洞外哗哗哗哗的流水边,拉起一拱虹。那幻彩被老人们称为“杠”,是龙的一种,比普通龙高级,属于神。我的姐姐太漂亮了,被这条“龙”吻了。老人们都不说“吻”,他们说姐姐被“杠”舔了。“杠”的舔是神在收割人间的美丽,老人们说。被神看中的姐姐被“杠”舔了后倒在流水边。听说娘抱着突然满身满脸红一片白一片,比被火烧了还难看的姐姐抢天抢地干嚎了一夜,后来就再也没哭过了。直到她外出打工那一年那一夜,姐姐被爹抱出门装进了一个盒子。那时我亲眼见到娘大哭了三声,把眼睛一抹就站了起来。

娘停了哭,没敢再翻动那钱,找一张草纸包着拿到了信用社。在人们的奚笑与责备声中,我和娘像是从周口店赶来的长毛人。在长久的等待中,12000块钱变成了1940块。

4

娘给爷爷换衣换裤接屎接尿。刚开始,爷爷犟了两回,后来就顺了。8月28日那天赶场,娘的继父,我的老外公从三十多公里外提三十多个鸡蛋翻山越岭渡船过河,和村长,还有寨子里的一些人到医院看望爷爷。娘回家喂了猪赶来,走到爷爷床前吸了吸鼻子就皱了眉,责备爷爷说,你解手怎么不喊人呢?她边说边动手脱爷爷的裤子。爷爷涨红了脸双手抓住裤腰说不要。娘回头示意探病的退出屋去后,又动手去脱。爷爷求说不要。

他们都是犟牛!娘执意要脱,爷爷硬是不许。爷爷曲起身子把娘的头发抓散了,把娘的额抓了一道血痕,怔了一下,双手捶打悬空的石膏腿,大吼大叫:狗日无用的老汉唉,活起造万孽哟,还医这根狗鸡巴脚杆做卵哟,死了还干净哟。

村长推门进来,把爷爷摁住了,笑嘻嘻地说,长贵,你龟儿是大卵驴日磨眼,硬要充好汉哟,你死要面子来裹卵!?他回头对娘说,不脱就不脱嘛,屎憋得死人还臭得死人?出去,今天本村长给这个犟老汉揩把屎。

那天晚上外公在医院陪爷爷,娘和我回家了。半夜鸡叫,我按时醒来,听见堂屋里有说话声。我趴着板壁缝外瞅,见娘在堂前烧冥钱。一黄一蓝的火光忽明忽暗,照着她的嘴像梦里住着神仙和魔鬼的山洞。她烧一张纸扬一下手怨一句:

……挨千刀背时的人哎,

鸡巴朝上就升了天哦,

走得出越南过不了桥噻,

留根苗苗也遭杠舔哦。

你兄弟杀个皇帝也敢摁脚,

你托梦点头我才让他床上坐,

他人是好汉噻屁无用哟,

我生个细娃他卵就遭割哦。

我甩了他就不是人哦,

吃苦吃累医他的病哟。

狗日的灾难滚下坡,

一坡滚了又一坡哟。

老狗要咬吕洞宾噻,

我过几天就来找你滚银河哦。

……

娘越哭越来劲,像真有个人在听她的。

娘哭的“苗苗”就是姐姐。其实姐姐的死哪里能怨伯父呢?姐姐被“杠”舔了后,各路名医巫士把我家里里外外贴满了黄色镇纸,房里整天弥漫着草药香。爷爷说准备用来修房子的钱用完后,我姐姐就大红大紫了,身上长满密密麻麻一按就流黄水的红疮。娘决定卖耕牛那天夜里,姐姐又遭神灵收割了——被鬼剃了头。爷爷说那天早上姐姐坐起身,感觉头上有东西盖着,她用手一抹,头发就全掉在床上了。姐姐大声惊叫,娘就风一样从屋外抢到了屋里,也惊叫,骇得窗子外面的鸟卟一声齐飞出去,黑麻麻遮了一大片天,飞得看不见影了也没敢竭脚。姐姐被鬼剃了头后病情日渐沉重,后来就被招到天堂当丫环去了。这事儿是神灵的意思,哪里能怪人呢。

娘哭了好一阵,又在堂屋里坐了好一阵。她起身时看着我睡的房间,轻轻说:还死不脱哟。

第二天,娘交给我530元让我去镇里上中学。

5

三年后,我和李诗人偶尔谈到我的班主任。李诗人说:你那班主任是一卵弹琴人。他问我,“卵弹琴”你晓得不?这是个只可意会的简明而又美丽的词汇,在你的语言体系里,只有这个词是对他最精确最得力的表述。说白了,就是用男性生殖器弹奏琴,表示能用最低俗的行为达到最高雅的目的。我一直想问李诗人:你是不是亲眼见过我的班主任用生殖器弹过琴?可惜他陪着我的村庄死了,让我无法问。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露一口白花花的牙:同学们,祝贺你们!祝贺你们遇到了优秀的我当你们的班主任。我姓漷,huo,三声。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歪“漷”,接着说,姓漷单字一个耕。我这个姓少有,不好记,大家叫我活老师也可以。他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活”字,同学们都笑了。

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漷姓。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姓漷的老人。9岁就开始放羊的漷老一辈子都没能站起来。传说70多年前,一个瓜子脸妇人有一天捧着大肚子散乱了头发来到村里,倒在了何家大宅的门前。女人被何老夫人弄进屋几天后就生了一个男孩。刚死了爹的何少爷是当家的,得给这孩子取个名字。何家人丁不旺,就姓何吧,想想又不合适。何少爷就问那女人,孩子的爹姓什么?女人说不知道。何少爷说这世界怪球了,孩子的亲爹娘晓得嘛,怎么你却不晓得呢。女人说您是好人啦,哪像那三个牲畜,同时下种了谁都不管我。何少爷便问三个男人姓什么。女人说大姐夫姓高,二姐夫姓李,三姐夫姓阮。何少爷想了想说就姓“漷”吧,老大带个“高”字头,老二取个“子”字脚,老三结个“耳朵”尾,三人每人一滴水的功劳,都有功劳,就姓漷了,叫漷耕。那女人想着想着就哈哈大笑,下床赤脚奔了出去。等何少爷回过神追去时,只看见那女人从天梯口黑蝴蝶一样飘向了清澄的乌江,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活老师继续说,……要跟上世界最先进的教育模式,就得让你们自主——自己作主——你们要配合好我。所以,这个班主任,由你们自己当好了。嗯,暂时由张九一同学全权处理班务。以后,他既是你们的班长,又算是班主任。九一同学小学毕业是全县状元,在家还要做农活,你们要向他学习。九一,请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活老师有点吃惊。你就是张九一啊?张九一,你向同学们作个自我介绍好吗?

下课后我在槐树下叫住活老师。我问活老师,你为啥不当班主任呢?

他想了想,微笑道,一、这是锻炼你的机会;二、班主任津贴太少了;三、当未婚男班主任让学校和家长盯贼一样盯着不安逸。你现在当好了这个班主任以后可以当县长,你信不?

我问学校和家长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防未婚男班主任。活老师说十三盘小学那个男班主任把班上的花全偷了,所以人们都得防着所有的男班主任。

活老师连偷花都引以为鉴,真是好老师,我想。我那天偷吃张力家园子里的嫩黄瓜真是大大地不应该了,幸好没人发现。

放学后,我去医院看爷爷。医院门口,一伙人正在冒火圪塔地议论,说的正是十三盘老师偷花的事。

那个老师早没了老子,没当老师前靠他娘在广东为打工的男人提供砸皮服务挣钱念书过日子。把他养大了,学得了知识,当了人民教师。他娘本来该回老家讨媳妇过幸福日子了,可是回来一趟后老师说没有手机,说工资太少交不到女朋友,只好又去广东挣手机钱。巧,弯刀砍竹子,遇圆了——一个学生家长在广东的夜里成了他娘的顾客。学生家长完了事,非得要燃了打火机看一看这个女人不可。打火机的火光被惊叫扑倒在地,泄到了老乡集中的工棚,后来又跟着回乡的脚步吧嗒吧嗒到了十三盘。于是,有一天放学后,那老师决定给这个男人的女儿开小灶,补习一堂生动的《社会与道德》课。接着,他依次给十三盘所有外出务工的年青父亲的女儿补这堂课。一共十一个。他没注意因材施教。这学期第一天,他新给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开小灶。小女孩被他粗壮的教鞭弄得流血不止。女孩的爷爷护短,伙同派出所的同志,把这个独立生活了十年的十九岁人类灵魂工程师,粗暴地塞进了有声有色得让十三盘那只最骄傲的公鸡都藏在柴房不敢作声的长安车里。

杀!千刀万剐!!好像人们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发出了最后的吼声。一个个青筋盘虬,冒火圪塔。有“打连套”的两条狗路过,这帮人围了上去踢打,找来棍棒追远了。

那天,我搞懂了“偷花”,但对“砸皮”很模糊。我想,应该是一种神秘的服务,比如半夜的捉鬼、唤魂、解盅之类。更甚至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见光,不然有灾难降临,要不然那老师不会那么生气。我当时在心里为娘算了一笔帐。如果娘做这样的职业,何必一个一个地呢?带上爹,弄一个竹篱笆围了,不拉电不点灯,卖门票兼查收打火机。十块钱一人,一夜卖他几百几千张门票,薄利多销。娘累了爹上,爹累了娘上。用不了一年,我们拔一根短毛毛就能给村里的学校修一幢大房子,那时我比场上所有的二流子都他妈神气。

星期天,我搞清楚“砸皮”的意思后,抽了自己的想法一百多个嘴巴。

娘让我去找村长,求村长找镇长说说情,能不能让镇里为爷爷的断脚杆帮扶点钱。我们班里最高大的同学马未来是村长的儿子。我与马未来刚搭个白就听到房后的猪圈边有人在争吵。

男人说,狗日的马剥血,你比你地主爷爷当年还歹毒哈。

村长道,张六,你龟儿要日就日,四十块钱一盘,不日就滚,吼个卵!?

张六道,这约克是畜牧局送给我们村用来改良的,是党和政府送的社会主义优越猪,你狗日的凭啥子收钱?

村长道,约克不吃食呀?老子白喂它呀?你没有钱就牵起母猪爬!

张六说,算你凶,日!你日噻!日完了老子去告你龟儿。

村长道,拿钱来,四十块。这才对嘛。告,屙尿告?看你龟儿飙得起三尺高的尿。

我轻声问马未来,日社会主义优越猪也要收钱啊?

马未来说,咋不收钱呢,“亲”一回母猪肚皮里就有良种崽了,我爹说曹山财媳妇在广东等人砸皮,那些砸皮的男人累爬了崽都没得一个,反倒还要开钱呢。就看是谁想,谁想谁开钱。你看那些洋式房子好“带日相”。我爹算准了,让约克砸皮,用不了两年,也能修一架一模一样的房子。

娘让我去村长家,无异于让我去求证桐子坡那些丑妇人不小心漏在路边的传言。我觉得有什么在挤兑我,纠缠我,让我透不过气来。

6

几天后,我和爷爷突然听到邻居小妹三梅在楼下哭。三梅见了我,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抽着鼻涕,不哭了,让我去看她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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