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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刊评(2009年第3期)

2009-03-30纯等

西湖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说

刘 纯等

【主持人邵燕君】

“年检”文学期刊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盘点”,一种是“抽检”。上期推介了2008年度佳作,算是“盘点”;这期集中刊发对2008年第5期“四大名旦”(《收获》《当代》《十月》《花城》)和《人民文学》的点评,算是“抽检”。依照惯例,每年第5期的期刊都应该是最饱满引人的(因正值期刊征订期),“抽检”这一期,大致可以看出杂志的实力和起落。

看《十月》

丛治辰

和大多数文学期刊一样,在关乎来年征订绩效的第5期,《十月》所选作品的整体质量是年度最好的。不但中短篇小说皆在水平线上,小说新干线推出的新人陈集益亦功底扎实,态度诚恳,甚至在与《延安文学》联合主办的“‘延安杯征文作品专栏”中,都有谈歌《古城逸事》这样的出色作品。唯一叫人略感遗憾的是,似乎还缺少一部像年初《豆汁记》那样特别出类拔萃的小说,但这本来也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本期头条是王十月的中篇小说《白斑马》,王十月以“打工作家”而知名,在这篇小说中,他依然选择了一个令打工者们闻之色变的地方展开叙述——那个地方叫木头镇,在很久以前,“那些没有暂住证的外来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们的亲朋拿钱来赎”,可以说,这是打工者的挫败和耻辱之地,它标志了三十年来农民希望改变身份,进入城市的理想和梦魇。很多年过去了,这里已变成一个外地菜农聚集的平和小镇,或许还风景秀丽,以至令画家李固选定为隐居作画之地。但晃动于小说中的人物,仍然是那一群为了进入城市而努力而奔突而焦虑的人们,只是时至今日他们已然分化,面目各异:画家李固,经历过颠簸坎坷,也享受过荣华富贵,可算是外来打工者中成功的代表,而如今他已看累了世道人心,他选择隐居在木头镇,除了看中它的清静,是否也有某种凭吊的意味?“你”的朋友桑成,从农村来到深圳,奋斗多年却仍然无法接受这欲望都市的逻辑,也无法被这都市接纳,他选择退到木头镇,这里有他作为一个外来打工者不堪回首的过往,这过往仿佛一个与生俱来的印记,预告了他在面对城市时的无能。菜农李贵等人,他们凭借一种本能的精明来到木头镇,为咫尺之遥的城市提供新鲜蔬菜,与桑成等一批最早的“进城者”相比,他们没有那种改变自我身份的强烈激情,只有对金钱的贪婪追求和一身市侩气,这使他们在同为打工者的作者笔下永远精神卑琐。英子,作为打工者的第二代,她被刻意强调的丑陋或许同样可以理解为某种先天不足,但她偏偏选择与她的形象不相匹配的洗脚妹作为她的工作,并依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尊重,可以说,她的执拗和尊严打开了某种实现价值的可能性,因而当她终于被桑成于无意识中扼死,我们就备感怅然:不管如何努力,深切的无力和沮丧终究是打工者不能摆脱的命运吗?桑成临终前那一声“无法进入”因此显得何等悲凉。

当然还有“你”,这个作者虚拟的第二人称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作者王十月本人:“你”突然发现“你”已无法写作,仓皇逃离招安,逃离深圳,来到木头镇。显然,“你”希望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所在找到什么,找到自己在写作当中的真正立场,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真实身份。记得在一次关于“打工文学”的讨论会上,王十月表达过这样的焦虑:他并不希望被贴上“打工作家”的标签,这多少让人觉得他是在贩卖他独特的打工经验而显得不够文学,他也努力进行其他的文学尝试,但是却发现离开了“打工作家”这个立场,就无法进行写作。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十月才写作了《白斑马》,在这篇小说当中他努力让“打工文学”更富有纯文学的价值,他不再简单叙述打工者的故事,而是要提炼和表现出打工者深层的历史,他们内在的、抽象的痛苦和屈辱,社会和时代对他们的挤压和不容。但在这些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表达出打工者那种无论如何不能磨灭的激情与梦想,因此他塑造了“白斑马”这样一个神秘的形象,这世间绝无的马,被认为是死亡的预兆,在市侩的菜农李贵看来是诡秘的挑衅,必杀之而后快;但在李固、桑成、英子和我的眼中,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人间大美:白斑马是所有美好的化身,是善良,是希望,是耀眼的理想,是为了追求奋不顾身。作为隐喻,它使打工者对于进入城市的渴求蒙上了一层形而上的光芒,使打工者的奋斗与屈辱都得到了升华。

平心而论,《白斑马》绝非本期最出色的作品,它的叙述还有很多青涩甚至造作的地方。但王十月在文学性方面对打工题材作品的探索和提升,使小说具有独特的意义,不但值得放在这期杂志的头条,甚至可以期待它成为一种更深入的底层写作的开端。

陈集益的中篇小说《城门洞开》,同样讲述一个进城的故事。父亲终其一生都希望改变自己的农村人身份,吃上“商品粮”,与《白斑马》中的打工者们多少带有理想主义的追求不同,父亲对于城市的向往是近乎信仰的盲目崇拜,其追求因此多少表现出一些卑琐和偏执的色彩,显得可笑。在自己的努力失败之后,将希望放在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身上,却造就了“我”大哥和二哥的人生悲剧。二哥两次高考,都以几分惜败,终于发疯,离家南下生死未卜;而大哥被父亲送去当兵,却被分配到比家乡的山村还要偏僻的西藏边陲驻防。最后,大哥将变成城里人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终于如愿娶到一个杭州姑娘。但省城姑娘如何能够融入乡村社会呢?大哥带新娘回村的经历,已预示了他失败的婚姻和窝囊的一生,更暗示了城市对于农村根深蒂固的拒绝。父亲已死,不会知道他的城市媳妇对他的身份的厌恶,不然他是否会对自己一生徒劳无功的追求有所感触呢?如果说《白斑马》是在为一代人的努力与挫败书写心灵史,表现他们的壮烈与悲怆,并进而折射出社会结构上的巨大不公,那《城门洞开》对于父亲一门心思要挤进城市的叙述,则多少带有讽刺的意味,毋宁说是在反思进城这一行为本身在何种程度上是对于幸福的追求,又在何种程度上毁灭了现有的生活。但在表达农民急欲破茧而出而不得的无奈上,则让人有同样的痛楚。陈集益显然经过踏实的文学训练,在《城门洞开》当中显示出相当成熟的叙述功底和提炼生活的能力,可以期待他有更加长足的发展,可惜在本期另外一个中篇小说《阿巴东的葬礼》中,表意未免过于直露和粗糙了。

人始终是有理想的动物,又始终是有局限性的存在,我们总是被各种重浊的力量拉回缺乏想象与激情的地面,但心中永远有一个必须到达的远方。正是在这样的挣扎与突围当中,力量和痛楚都呈现出来,《白斑马》和《城门洞开》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从这个层面看,姚鄂梅的中篇小说《出山记》讲述的是同样的故事,“我”的养父多克在小镇长乐坪从来都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他斯文,有教养,不像一般的中年男人那样粗鲁地打招呼;他常年戴帽子,认为这是一种文明的标志;他教“我”学英语,教“我”西方的亲吻礼,还惋惜镇上没有好的训练班可以让“我”学芭蕾舞。他对“我”这个养女的亲昵,令镇上人都对他的品行产生怀疑,最终连“我”本人也认为他侵犯了自己而常年对他不予理睬。多克也和《白斑马》和《城门洞开》里的人们一样,他的生活在别处,但在现实当中,他将永远被误解,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内心,甚至他最亲爱的养女都背叛了他。而对“我”来讲,对多克的背叛又何尝不是一种逃离呢?养母最初将“我”从小山坳带到长乐坪,这是“我”的第一次逃离;多克给我长乐坪人所无法理解的现代教育,这是“我”的第二次逃离;而在前两次逃离之后,与多克破裂,离开小镇,从而走出“我”的少女时代,这第三次逃离几乎是必然的。小说名为“出山记”,几乎每个人都想要从某座山中走出,包括我的养母,从一个小裁缝,成为镇上主治医师的妻子,成为经营服装店的女强人,最终走出婚姻,走到不知哪里去。出走的结果当然未必都尽如人意,养母下落不明,可能靠乞讨为生;“我”则始终怀着对多克、对我的出走之地的愧疚。姚鄂梅的女性笔触细腻婉转,将小说写得几乎像是一个恋父少女的成长故事,而所谓成长,不正是对于自己的不断出逃么?只是出走这一姿态本身十足动人,其意义已远超过一个少女缱绻的恋父情结。

谈歌的短篇小说《古城逸事》讲保定城里的两个老故事,清淡俊雅,自有一股文士气,是本期最圆润的作品。《龙粥》写哑女李小龙得师兄传授熬粥秘法,靠做龙粥为生,而竟在保定城中名声大噪。丈夫邢广元屡次要骗粥方未得,后与其姨妹柳叶儿通奸,李小龙发现后携子翩然离去,龙粥也就此失传。时代几经变迁,当年种种是非早成过眼云烟,而邢广元于无意间重新得尝龙粥,味道依旧,往事故人却已杳然,不但邢广元,连读者也不免心下惘然,慨然一叹吧。《苏子玉》讲保定城里书画家的故事,苏子玉是当年保定城里最富盛名的画家和藏家,家富万金,为人侠义豪爽,有古君子风。东雪青亦是当时名动古城的书家,潦倒时多受苏子玉接济,后悄然离开保定。解放后,东海青以省长身份回到保定,古城人才知当年苏子玉的接济,多是做了共产党的活动经费。而东省长与苏子玉谈话论艺依旧,不做俗人往来。文革时候自然难逃一场离乱折磨,苏子玉不惜蒙冤,保全一干文物不遭红卫兵荼毒,自己却在平反前夕撒手人寰,所谓命运弄人,大概如此,而故事也正因此而动人心弦。《古城逸事》确从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幽幽古意,这不但在于故事发生时代的古旧,也不但在于叙述之轻灵雅致,关键倒在小说人物那令人久违的古典气质。谈歌早在2001年出版的小说集《人间笔记》,即以这样讲古的小说为主,小说的主人公,也多是苏子玉、东海青、张冲和这样有着君子气度的人物,他们急人之所急,而从不谋一己私利,他们隐忍地承担损失甚至委屈,但从不对人言,令人读来回肠荡气,顿生思古之幽情。应该说,此类小说能够在商业社会存在,令人惊喜,也自有其意义。但是对谈歌本人来说,从2001年至今,似乎进步不大,《苏子玉》与《秦琼卖马》等旧作庶几相似,只是叙述上更加自如了而已。

“80后”作家笛安推出了两个短篇《圆寂》和《塞纳河不结冰》,是同龄作家难得的勇于直面自身经验的“有温度的叙述”,因上期年选作品推介中已有点评,此处略去。

《十月》2008年第5期推荐篇目:

谈歌《苏子玉》(短篇)

笛安《塞纳河不结冰》(短篇)

看《花城》

刘纯

照常理说,由于关涉到来年刊物的征订绩效,双月刊的文学杂志总会在每年的第5期拿出自己最有分量的作品,摆成一桌丰盛的大餐以飨读者。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本期《花城》刊发了今年第一部长篇小说——《离骚》。可惜这部肉气哄哄的长篇实在压不住阵脚,更别说挑起大梁;中短篇方面除《城里的田鸡》或可一读外,其它三篇小说也都虾兵蟹将一般疲疲沓沓,提不起精神。如果读者先前还对本期《花城》抱有什么期许或希冀的话,那么这桌粗茶淡饭注定要让他们感到失望。

先说曾维浩的《离骚》(长篇)。这部小说跟三闾大夫屈原的那篇同名楚辞没什么关系,跟同名楚辞所表现出的高尚情操和高雅格调也没什么关系。所谓“离”,一方面对应小说的大背景,指共和国成立后小说人物对于旧有生活状态的别离;另一方面对应小说的主人公,指吴天成和王一花始终无法在一起的分离。所谓“骚”,则直截了当地对应着“骚情”的“骚”,或者“发骚”的“骚”。从小说第一句“我就是想见那个骚货”开始,作者就试图将一切“离”的内容纳入到“骚”的框架中去。吴天成对王一花跨越五十多年的艰辛追求构成了小说的情节主干,无论是这五十多年的跌宕历史,还是吴天成对王一花坚贞不渝得莫名其妙的爱情,说来说去总跑不开“身体”两字。在作者看来,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女人睡觉,而女人因为自保也就不得不和男人睡觉,这就是所谓“历史”的全部;至于“爱情”,也无非就是生理冲动和欲望本能。试看小说的结尾:七老八十的吴天成和王一花去成人用品商店买来硅胶器官,通上电后一边看着它们运动一边老泪纵横;也就是说,再来之不易的爱情,最终也必须通过这一进一出加以表现,即使没有了能力的老人也不能放过。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别离”和爱情的“分离”更像是个幌子,归根结底都是在为作者汪洋恣意地书写“身体”提供空间。作者对于女性的身体似乎有着无比浓烈的兴趣,动不动就来一段赏玩式的叙写,或者发一通自以为是的议论。为了充分展现作者从理论到实践的丰厚学识,小说津津乐道于各种男女之事(还有女女之事),对其饶有兴味的描写俯拾皆是,每隔几页肯定会有一场“床上戏”如约而至,强暴戏、勾引戏应有尽有,整部《离骚》仿佛一部三级片的剧本。小说写“离”为辅,写“骚”为主,写“离”是假,写“骚”是真。

小说题记所谓“离便是骚,骚便是离;不离不骚,不骚不离”,试图向我们揭示“离”(历史、爱情)与“骚”(身体)的同构关系。然而自“新历史主义”以来,以欲望叙事颠覆革命历史经典叙述的写作策略早已屡见不鲜,到《白鹿原》更是抵达了一个巅峰,《离骚》背后所依凭的,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思想资源。当读者早就习惯了“欲望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陈词滥调之后,前仆后继的文人骚客们只能在对“欲望”的叙写上大做文章,那条被百般矫饰的行文逻辑,说到底不过就是《离骚》里那句“人家为革命献了身。我为革命献了下身”;从这个意义上讲,颠覆革命历史经典叙述的初衷已经彻彻底底地沦为一个借口,简单粗暴的冒犯姿态不过是块用来遮掩不可告人的意淫想象的遮羞布,冒犯越放肆,想象就越放荡,《离骚》正是这一作品脉络中的最新代表。更令人胸闷的是,作者非但像小孩拆玩具一样糟蹋了历史,甚至更进一步把爱情也给牺牲掉了,到头来连累得自己笔下的人物一个个都成了下身动物:下身是他们思考一切的出发点和归宿,也是其人生转折的根本动力。抛开历史、爱情都不谈,即便单纯说身体叙事,《离骚》也远远不及《金瓶梅》那样圆熟自然,更多地只能让人想起明清之际末世文人的那些三流艳情小说。当表面上花样繁多的床戏描写实际上只是作者枯竭想象力的同义反复的时候,毫无快感的我们早已身心俱疲,只剩下作者一个人在那里不厌其烦而又自得其乐;当身体叙事已经不可遏止地沦落为精神泄欲之后,脸红心跳的我们只能在暗地里佩服作者的泰然自若,或者明目张胆。相比之下,由于删改造成的情节跳跃、虎头蛇尾等问题,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说《离骚》是不知疲倦地铺陈一段又一段床弟之事,那么王松的《欢乐歌》(中篇)则是不知疲倦地铺陈一场又一场宿命般的死亡。小说以“文革”期间一群因为肾衰而必死无疑的患者为描写对象,试图揭示其复杂而纠结的心理状态,可无论是“文革”背景下特殊而微妙的人际关系,还是患者之间由冷漠紧张到温情脉脉的心态转变,作者都没能写深写透,全浮在表面上,小说最后只剩下了流水账般的接踵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王秀梅的《攻击》(中篇)抽丝剥茧地描写了一个解谜的故事,故事的谜底是女主人公有被害妄想症,小说编织得还算细密,但也仅此而已,没什么可回味的。周瑾的《返乡》(短篇)讲述的是乡下女人进城的老旧故事,语言因为过于追求诗意而显得做作。

余一鸣的《城里的田鸡》(短篇)从一个少年在捉田鸡时与老总的偶遇入手,用极为经济的笔墨为我们白描了一个韵味绵长的故事:少年姓王,老总姓张,本都是固城张王村人,少年的爷爷当年将老总打残,老总后来发家致富,专门雇佣固城的王姓民工给他盖楼。少年的父亲也在老总的工地上,已经被选中通过自残的方式敲诈老总,老总听到风声后到工地周边勘察地形,这才在无意之中遇见了少年。老总从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最终饶恕了少年的父亲,还给了少年一大笔钱。作者在处理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现代“复仇”故事时,体现出了明显的小说意识,叙述语言从容不迫,布局谋篇也颇为用心,老总与少年之间的微妙关系表现得尤其地道熨帖。尽管整体上还略嫌单薄,但这篇小说无疑让人看到了作者巨大的潜力。在看罢先前那些或满眼肉色,或死气沉沉,或故弄玄虚,或矫揉造作的作品之后,也唯有余一鸣这篇短短六页的作品还能给我们带来一线希望的曙光。

《花城》2008年第5期推荐篇目:

余一鸣《城里的田鸡》(短篇) 看《收获》

晓南

作为本期头条的,是王安忆的中篇《月色撩人》。与作者今年第一期上的头条《骄傲的皮匠》截然不同,同是写今日上海,这一篇却显得凌虚蹈空。王安忆精心编织了一个传奇:来自小城、出身低微、芭比娃娃一般的小女人提提如何实现她在大上海的升浮大梦?在不长的上海生涯中,她先后与艺术家潘索、洋场美男子子贡、商场巨擎简迟生、简迟生的旧情人呼玛丽之间戏剧性地勾连在了一起。“提提”如其名,仿佛提纲挈领,作者写她,醉翁之意却在写与她关联的众生相。而其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传奇,不仅有传奇般的外表,传奇般的经历,还有传奇般的情感,传奇般的行为。如潘索,“他有着极好的天赋,感受能力超强,思辨能力也超强。倘若他生在古代,就是哲人,都能通天地,可惜如今的世界太多的物质,壅塞了人的耳目。而他又气场大,元气旺盛,特别能吸纳……”;如子贡,“从发际经耳鬓,至腮和颔,无比的端正,秀丽,就像吸取了犍陀罗艺术的中国石佛,融会贯通东西方的美学要件,集为一体;……材质优良,他肌肤莹润,散发着贝类的光泽,令人目眩,是造人艺术的极品。”简迟生和呼玛丽更是一对“极人”,两人“都是那种爱的能力巨强的人,可以为感情作出忘我的牺牲,再发过来为悲壮情怀折服。事实上,他们具备悲剧的性格,像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的性格,特别能创造并且感动于不寻常的价值”。 在这个“创世纪”的场中,每个人都是一种极致的典型,令人想起古龙武侠小说里所醉心的那种传奇之癖:营造神话,逃离平庸。

小说里到处弥漫着这样的描写:“灰白的天光里,‘哗一下注满成亿计的尘埃粒子,均匀布开。灯熄了,这城市裸露出坚硬、粗粝的质地,就像礁石从海水中突兀出来。你这才知道,魔术师的手已经来过了,又走了,玩意儿都变出去了,或者是收进夹层里了,空空荡荡,可是,玄机处处。”这超越现实的抒情的画外音为小说蒙上一层浪漫主义色彩,而这色彩,究竟与现实的上海有多少相似之处?作者将生活抽象成另一种存在,以一种理念的想象方式将它从世俗中抽离,赋予其奇特而独立的时空。《骄傲的皮匠》中的神髓是生活赋予而作者捕捉的,《月色撩人》中的神髓却是作者坐了上帝的位置自己赋予的,于是,一场神神叨叨的繁华大梦之后,不过令我们重温了另一种形式的武侠传奇而已。

张悦然的《嫁衣》(短篇)倒有几分张爱玲的狠辣,但张爱玲是藏在骨子里的,而张悦然却是凌厉在外的。娟与乔其纱明是好友,暗是情敌。娟嫉妒乔其纱的一切,既无法抢走后者所拥有的,又担心后者抢去自己所拥有的。在娟即将结婚之际,乔其纱行李中的一件足以抢去女主角风头的漂亮连衣裙便成了展示娟过往不幸情史创伤的证物。其实,这与其说是两人之间的暗战,不如说是娟心中的一个人的战争。一厢情愿的战争发生了,娟和我们都了然于心,只剩得那被怀恨的一方,莫名而怅惘。张悦然将女友间温情脉脉的外衣撕烂,露出了貌合神离、丑陋残忍的一面。这篇小说与张悦然以往作品颇为不同,从前作者热衷刻画触目的残忍景象,如今这种残忍转移到了内心深处,反而更令人惊心动魄。此次“转型”固然令人欣喜,不过,作者小说的动力——以偏执始、以悲剧终的模式一如既往,若能突破“偏执”走向“平衡”,才会见出真正令人刮目的成熟。

麦家的《八大时间》(短篇)是一篇以小说名义篡改的私人日记,除了标题貌似小说外,看不到多少小说的机理。川妮《玩偶的眼睛》(中篇)的语言效率极低:“禾香心里,一直是有一点期待的。小凹村的女孩,对嫁人都是存着一点期待的。禾香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期待天使了,她已经知道,天使是不会出现在小凹村的,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个小凹村的女孩,见到过天使。女教师说的奇迹,从来没有在小凹村发生过。小凹村的女孩,却个个都会出嫁。嫁人,才是小凹村的女孩,唯一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嫁人才是她们生活中,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拖泥带水的语言俯拾皆是,就这样将小说拉成了稀淡平庸的中篇。

《收获》2008年第5期推荐篇目:空缺

看《当代》

闫作雷

本期全部作品只是一个长篇,钟求是的《零年代》。

惯于写都市反常家庭的钟求是在《零年代》中依然写了主人公及其家庭的荒谬、灾变,但与以往不动声色的冷色调处理不同,这部小说多了一股脉脉温情。赵伏文在落水时无意识中踢向女友的一脚,就像《一生有你》(钟求是,《当代》2008年第2期)中突然患了自闭症的儿子一样,一个不经意的荒诞事件从此改变了主人公一生的命运遭际;也是这一脚,结束了小说开头的老套故事。林心死后,赵伏文带着她的骨灰来到一个叫林心村的荒村中;在这里,赵伏文建立家庭并有了三个孩子;但是好景不长,当孩子们长大向往城市的时候,他们不能不移居城市;而城市的困顿生活又迫使夫妇俩将孩子们一一送掉,在一种辛酸和伤感中,夫妇二人又回到了荒村。

总体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构思。主人公归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最终“归隐”乡村,重归那静心之所。那里有教堂、古井、草药、黑狗、耳朵爷,这个逍遥世外的小荒村,这个自给自足的中世纪田园,既鬼气又温馨。在作者心造的幻影中,生活简单幸福。这荒村,也许在作者看来,是爱情的忠贞的见证,是自在“生命”的高扬和是人之“尊严”的维护之地;同时,这归隐,也是在城市中身心俱疲的无奈选择,是无力直面现实的逃避。与荒村的理想化相比,移居城市的生活却异常现实,丈夫屡次失业,妻子代人受孕,各种不幸纷至沓来,处处显示出一种宿命味道。这里很难说作者有多么深的体验,只能说是一种抽象的命运呈现。就那种不幸中的温暖、艰辛中的温情而言,小说倒很像《活着》,但却缺乏后者那高度简洁化的叙事,也没有其因了历史距离而产生的从容。四个孩子一一被送走,是小说最感动人的地方,仿佛让人重温了一遍《我的兄弟姐妹》;骨肉分离的至情如何才能不导向苦情戏的矫饰,这是需要强大的现实说服力的。而恰恰在这一点上,小说最没有说服力,虽然作者铺设了许多现实困境,但显然,还远没有抵达那种无路可走的“绝境”。为了所谓“尊严”,而将孩子全部送人,这是更大的没“尊严”;不是平等的诉求,而是一种后撤的消极姿态。困境是为了送子,送子是为了归隐,作者一步一步地将主人公推入荒村的意图过分明显;为了先设的理念,而置叙述上的逻辑漏洞于不顾,最明显的就是,赵伏文的父母始终处于缺席状态,他仿佛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在孩子无人可送的时候,他从不曾考虑一下自己的父母。心造的幻影、生硬的命运、矫饰的苦情,生命、尊严的人性教堂建基于这些之上,如何能保证它不摇摇欲坠?

一对命运乖蹇的小人物、一个无能无力的家庭,或许在作者看来,折射了这个“零年代”的时代主题:一种情感的空无,儿女的空无,隔绝的空无。显然,作者是有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有一种抵达彼岸以获救赎的冲动的。或许,这也是作家未来创作中令人可期待之处吧。

《当代》2008年第5期推荐篇目:空缺

看《人民文学》

赵晖 陈新榜

北京残奥会即将召开之际,第9期《人民文学》推出了描绘盲人生活的长篇小说——毕飞宇的《推拿》,可谓恰逢其时。本期封面配发的画作是一个闭着眼睛双手向前——也许是向外推也许是在摸索的女孩——意蕴丰富却又迷离难言,颇见匠心。《推拿》是毕飞宇挑战自我的作品,也称得上是2008年度长篇的重要收获(因点评上期已刊出,此处略去)。

第10期头条《啤酒箱事件》(中篇)中,杨少衡把他的官场书写放到了乡村选举之中。事件的由头是一起装选票的“啤酒箱”被人淋湿导致纠纷的基层选举风波,不过小说的重心不是基层选举,而是围绕对这一风波的调查而展开的权力角力。农村基层的严重问题投射到官场之后却成了官场小打小闹的佐料。它反映了官场生态学和食物链之一角,披露了基层选举如何被上层操作。但说穿了,小说写的还是作者常写的充满小心机、小摩擦、小算计的官场日常样态,庶几只是作者常用元素的换壳重组上市。值得一提的是,本篇叙述人“我”是个有几分知识分子性情而被戏称为“罗教授”的县民政局副局长,其从容有趣的叙述是很有效的润滑剂,使本篇和作者其它官场小说一样,依然好读。

晓航的《一张桌子的社会几何原理》(中篇)题目引人。小说里的“桌子”的四条“腿”分别是未来、想象、现实主义的务实、日常生活,“桌面”是生活的复杂性,那么“桌子”自然就是生活,上面所安放的“苹果”则是理想。沿着这几条路径,各个诡异人物的诡异之行及其互相冲撞的内涵所指也就迎刃而解:现代人出于对丧失未来想象的焦虑,热切拥抱“未来妄想狂”构建的美好未来图景,“乌托邦症”本身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及其受到的日常生活、务实原则和人性本能等因素的制约,共同构成了生活的复杂性。晓航在此篇中寄托甚多甚深甚远,令人看到他思考的渐次深入,但也出现一些明显的问题。比如,人物逻辑生硬、情节枝蔓主次不明等,尤其是其故事层和意义层之间的缝合太过粗疏,直接用主题词进行焊接,过于突兀。

张锐强的《马赛曲》(中篇)平实地叙述一个“京漂”编剧写手在事业、理想、感情和家庭之间进退迎拒周转打拼的生活,怀揣理想主义的他摆脱了小公务员的桎梏,却难逃新环境下潜规则的规训,其中颇有辛酸况味和痛感。

津子围《博弈》(中篇)开头以冗赘的笔墨杂七杂八地写教授对女研究生那一丝暧昧难言的心思,只为给他在警局拒不回答自己行为动机这个关节做个铺垫,无非要让人看其内心权衡中宁愿承受冒认行窃之辱也不愿透露心里的那点小龌龊之分毫——如此情节设计实在过于勉强且也太不经济。小说故事走向也七扭八斜,显得杂乱,令人几乎摸不到核心的所在。

《人民文学》2008年第9期推荐篇目:

毕飞宇《推拿》(长篇)

《人民文学》2008年第10期推荐篇目:空缺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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