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王　族

1.神偷的隐身术

秋天，所有的麦子都已被收入屋后的场坝里，一垛一垛地散放着，让太阳晒干，等待村里的打麦机来打出麦粒。我们乡一带的人几乎都喜欢将麦子垒成垛子，连不远处的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也恍如一个麦垛。过不了几天，太阳便将麦垛晒得干透了，使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麦香。乡亲们坐在场坝旁吸着老旱烟，喜形于色地看着这一年的收成，辛苦了好久，只有这会儿的收获才让他们感到踏实。

然而这时候有一些专门从事偷盗的老鼠正在悄悄接近那些麦垛，它们发现人们吸着旱烟正在谈论什么时，便伏下身子迅速向麦垛跑过去，它们的脚步很轻，很快便钻进了麦垛中。老鼠是动物中的神偷，其盗窃技术和良好的心理素质超乎于一切动物之上，而且它们很富有冒险精神，只要有东西可偷，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试一试。

进入麦垛中后，它们便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作业。那些饱满的麦穗是它们首选的目标，它们用牙把麦穗上的包皮除掉，一颗颗金黄的麦粒便显露了出来。所有的老鼠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信念，那就是只要接近了偷窃的麦垛，总是要为下一次光临准备好麦粒。所以，它们总是在麦垛中把一大堆麦粒存放下来。人们发现有老鼠进入自己的麦垛的同时，便无比痛苦地发现到处是一堆一堆的麦粒，他们诅咒着老鼠，用几乎抚摸过每一株麦子的手将那些麦粒捡了回去。老鼠顺利完成一次偷盗，除了饱餐一顿外，走的时候还要顺便用嘴叼一粒回窝中去，它们必须在秋季储藏好过冬的食物。老鼠本来是食肉动物，但自从偷食了人类的粮食后，便又变得可以吃植物类食物了。

老鼠来无踪去无影，从来不与人打照面，它们的嗅觉似乎很灵敏，尤其对人的气味更是熟悉，只要一闻到便远远地避开。它们的巢同样也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从来不会受到干扰。著名的泾渭分明的渭河的发源地在甘肃渭源县境内，人们探寻该发源地时发现，最初从石洞里涌出水的地方居然鸟鼠同穴。这出乎意料之外的现象，多多少少为一条马上要上路的河注入一些神秘色彩。老鼠平时待在巢中享受着人们辛苦耕劳得来的粮食，似乎它们的享用是理所当然的。它们特别善于搞防范工作，只要选择一个地方，总是要让周围的东西对自己的生存起到伪装作用。

冬天来了，它们躺在巢中呼呼大睡。在它们身体周围，堆放着偷来的粮食，这些粮食足够它度过这个冬天。在老鼠巢中，每个老鼠所拥有的粮食的多少，它身体的肥瘦等，都与它的偷盗技术有关，偷盗技术差的老鼠往往要在冬天饿肚子，而硕鼠因为偷盗技术高超，所以一向都高枕无忧。

饿极了的老鼠会铤而走险，趁人不注意潜入他家去偷窃。它先在街边细细观察了一家人的动向，发现他们家的人都在街上闲逛。此时的情景似乎是“老鼠上街，人人喊打”的反衬，稍微改动一下就是“人人上街，老鼠偷窃”。它看着他们走远后，心中无比窃喜地快速潜入了他们家。由于太过于饥饿，加之贪食过度，它在房间里弄出了声响，被它们忽略的一个人恰巧在家，愤怒的风暴在他的头脑里刮起，他拿着棍子来打它，它仓促逃窜，但它对地形不熟悉，东撞西碰几番后只能向门口奔跑过去。门缝里有几丝光，它觉得有机会逃出去。人追了过来，他觉得一只老鼠不可能从关得很严实的门缝里逃出去，他已经放慢了脚步，凝神屏息准备向它发出致命的一击。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老鼠像是变幻出了隐身术一般，在门缝跟前一闪便不见了。

人打开门向外张望，外面已不见老鼠的一丝踪影。

2.灭鼠方法之两种

神偷者虽然屡屡得手，但毕竟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比如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习惯性行走的路线、偷窃的方法，以及它们的习性，等等，都被人们慢慢掌握了。一者被另一者掌握，尤其是像人对老鼠这样已经产生了敌意的掌握，则预示着有一次大的打击即将实施。

但老鼠却对此毫无察觉，它几乎把人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偷了个遍，除了秋天的谷物，它们还常常潜入到人的家里，在衣柜、储物间、沙发下等地方隐藏起来，等人出门后便疯狂地享用家里的东西。有时候它们使用自己尖利的牙齿咬柜子，它们认为柜子里有可以让自己大饱口福的东西，所以它们要开凿一条通入进去的道路。老鼠其实对道路的选择要求极其高，它们不喜欢走曲里拐弯的路，总是要让自己的偷窃畅通无阻，一旦成功便摇头晃脑地运着食物返回，它们是动物中最懂得享受成功的一类。

人们对老鼠即将实施的一次大的打击是两个老办法，下毒药和布老鼠夹。人被老鼠搞得很烦了，决定通过实施这次大的打击把它们消灭掉，不再受这份经常被偷的气。下毒药的办法是父子俩或一对夫妻在一个夜晚经过密谋后，在早晨下地干活出门时实施的，几块放入了毒药的肉和馒头被放在一些隐蔽的角落，然后他们悄悄离去。一只老鼠闻到了肉和馒头的味道，经过一番侦察后发现这家主人已经离去，它马上便扑向那些肉和馒头。一股美味的快感在口腔和体内浸漫，真是好极了，它兴奋得把小尾巴摇动成音乐的魔杖，东上西下，挥出内心的驰骋。然而“啪”的一声脆响，一阵疼痛让它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紧接着眼睛的剧痛迅速让世界暗了下来。它想起身逃走，但身体软软的，仍被疼痛那双可怕的手按住不动。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占据了它心头，过了一会儿，那双可怕的手开始向下压它的身体，它感到自己似乎很瞌睡，其实它从不瞌睡，但这会儿却感到自己十分困，于是头一歪便倒在了地上。它再也没有醒来，当这家的主人在傍晚回到家后，看见倒毙在地上的它的尸体后，很高兴地用垃圾铲将它的尸体铲起，拿出门扔进了垃圾箱。它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了漂亮的弧线，但它已经死了，这是它在死亡之后的一次飞翔。

人对老鼠实施打击的第二个办法是放置老鼠夹。人们将鼠夹放在昏暗的角落，在机关处放上诱饵，一股香味同样吸引了一只老鼠，它慢慢向散发出香味的地方寻找过去。危险是早已存在的，但昏暗的光线将危险遮蔽得不露一丝痕迹，所以它意识不到危险。它摸到了那块诱饵前，香味使它的脑细胞极度兴奋，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促使它的嘴迅速伸上去咬住了那块诱饵，口腔里有了一股吞噬肉食的快感。然而，黑暗中这时发出了“咣”的一声响，两根坚硬的铁条携带着巨大的力量砸在了它的身上。它的腰断了，剧痛迅速让它的喉咙发出了从未发出过的声音，并让它的四条小腿挥动得像风中的树枝。它无法脱离铁夹逃走，所以便只能在那里挣扎。它也许想起了母亲，她正在盼望自己早点回去；它还想起了自己温暖的巢，通往那里的路在它心中明朗无比，但铁夹却已经改变了它的四条小腿行走的可能性，它回不去了。过了一会儿，它感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重，黑暗使它已辨不清任何方向，并丧失了最后的力气，它像被毒死的那只老鼠一样睡着后再也没有醒来。

但有的老鼠却对鼠夹和毒药的警惕性很高，凭着敏锐的嗅觉和良好的防范措施，它们既不去触碰鼠夹的机关，也不去贪吃人故意放在阴暗角落里的含毒的肉或馒头，它们悉知那是通向可怕的深渊的入口，一旦接近便要坠入到另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中去。避开了最危险的鼠夹和毒药，可以使心灵保持警醒和戒骄戒躁的美德，所以，它们即使遇上了比鼠夹和毒药更可怕的事，往往也可以化险为夷。慢慢地，它们对人的伎俩已经不屑一顾了，总是能想出办法克服。最为好玩的是，它们会弄一个东西去撞铁夹上的诱饵，铁夹“咣”的一声落下，震得地板一阵颤动。

它们发出“吱吱吱”的欢笑声，高兴地在铁夹周围跳起了舞。

3.反击的快感

一只猫闪亮登场，它是人们专门安排来收拾老鼠的一个冷面杀手。为了让它完成好任务，主人用很不错的伙食来喂养它，它心安理得地享用，似乎在做着战前的准备。事实上，它的功夫已经十分厉害了，一跃便可跳上房梁的轻功堪称一绝，扑向目标时的稳、准、狠的短打功夫也不赖，尤其是它的两只前爪抓下去的时候，就是两只属于猫科类动物专有的铁爪，还有它的牙，同样也像利刃一样锋利。

老鼠们对这个杀手的到来恨得牙痒痒，但它们不能与它正面交锋，以前有同类与它正面交锋的例子，无一不被它用短打功夫扑倒在地，被那两只铁爪按倒后再也没有起来。它用嘴叼着老鼠的尸体喜滋滋地在房中走动，获得了成功的喜悦心情居然使它的脚步变得有点女性化，每一步都透露着柔情。每每想到这些，老鼠们便内心恐惧，害怕猫再出现。现在，这只猫扳着面孔，用那双可怕的眼睛在巡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这座房子里确实有几只老鼠，而且居住了很长时间，对所有的角落都很熟悉，所以在这只猫进入这个家后，它们仍藏得十分隐秘，没有让这个冷面杀手发现自己。但隐藏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会被它发现的，要不想被它发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干掉它。它们冷静衡量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内心燃起了仇恨的火焰，一个计划从火焰中脱颖而出，制定出了让那个冷面杀手接受悲惨命运的具体实施步骤。它们派出一只精瘦的敢死队员大摇大摆地在房子中间走动，冷面杀手的眼睛一下子便瞪直了——居然有如此放肆的老鼠，它身体里所有的武功力量都在向外涌动，它要大打出手了。但那只精瘦的敢死队员却迅速窜入了一个角落，冷面杀手扑过去，不见它的影子，一块有些风干的肉出现在它眼前，它有些好奇地咬了一口，嘿，味道挺不错的，于是它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美食有时候是可怕的，老鼠们早就知道这块肉中被主人放了毒，所以一直没动，今天它们要用这块肉来了结这个冷面杀手的性命。过了一会儿，冷面杀手像所有被毒死的老鼠一样身体剧痛，眼睛看不见光明，坠入了一个黑暗中的世界。

之后，又发生了一次反击事件。一只狗只是偶尔发现了家中有老鼠，但它却生出要管管闲事的心，汪汪汪地咆哮着在每个角落搜寻老鼠的影子。狗比猫更凶，是狂妄而又残忍的杀手。老鼠们已经有了一次成功反击的经验，现在它们又顺理成章地要收拾这个残忍杀手。它们同样冷静衡量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同样内心燃起了仇恨的火焰，并让一个计划从火焰中脱颖而出，制定出了让这个残忍杀手接受悲惨命运的具体实施步骤。它们悄悄接近了老鼠夹，从距离、方位、面积等诸方面仔细计算，终于下了一个冒风险收拾这个残忍杀手的决心。同样还是上次的那只精瘦的敢死队员出去当诱饵，引得残忍杀手疯狂追逐，到了铁夹前，那只精瘦的敢死队员一个三级跳，从铁夹的两根铁棍中间像飞一样跃了过去，残忍杀手哪肯甘休，一爪子伸过去抓它，“咣”的一声响，剧痛同样让残忍杀手的喉咙发出了从未发出的惨叫。那只精瘦的敢死队员一声欢呼，老鼠们便跑出来看热闹。残忍杀手用三条腿支撑着身躯，像提着铁夹似的从家里跑了出去，它不想让主人看见自己变得如此狼狈。跑到荒野中，它疼痛难忍，一头栽入一道阴沟再也没有出来。几天后，有成群的老鼠从阴沟中出出进进，残忍杀手的身躯被它们一点一点啃光，露出了森森白骨。

以上两例，似乎足以显示出老鼠的智慧和战斗精神。那么，再后来的反击在这里就应该省些笔墨，简单叙述一下：

——老鼠被捉住后，人为了发泄心中的仇恨，将它的肛门缝住，放生它看它的笑话，不料它径直扑向家里的一个花瓶，一头将其撞落在地摔得粉碎。

——老鼠被刺瞎了眼睛后反而不怕猫了，一口咬住猫的腿，猫用两只铁爪用力拍它，它死不松口。最后，它终于被猫拍死了，而猫腿上的一块肉也被它咬了下来。

…………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动画片《猫和老鼠》中的台词，老鼠每每干了坏事后总会叫嚷：“我并不想这样，是导演让我这样干的。”有时候它甚至显得很无奈：“我并不是这样的，是谁写的这破剧本。”每个生命都是一部戏，戏里戏外，生生死死，犹如灯火忽明忽灭。

4.火中亡狱

一团火越燃越大，已经腾起了熊熊烈焰，并发出了很大的呼啸声。“这里有老鼠洞。”这个确切的消息激起了人们内心的仇恨，并很快又滋生出了一个计划——灭鼠。经过细致讨论后，他们决定先用烟把老鼠从洞中熏出来，然后用火烧死它们。于是，就在老鼠洞口燃起了大火。人们在火周围站成一圈，把手里握着的捆扎好的麦杆点燃，向老鼠洞口塞进去，然后用木锨往里面扇烟。麦秆冒起的浓烟进入了老鼠洞，像一支柔软、缓慢，甚至有点漫无目的，但却一往直前的军队。呛，是这支军队的超强杀伤武器，其所到之处但凡有靠呼吸生存的生命，都将一一受到打击，轻则败阵，重则毙命。它还可以模糊你的视线，让你不知该往何处突围。在老鼠洞口用木锨往里面扇烟的人深知这支军队的杀伤力，所以他们不停地扇着，脸上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胜利表情。

在老鼠洞里慢慢深入的军队终于抵达了目标——老鼠。老鼠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打击，而且对来犯的敌人也感到很陌生，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然而这时老鼠们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让这支柔软的军队在时间上占有了优势——不到一分钟，它们便觉得胸闷，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它们的四只爪子在乱舞，渴望抓到救命的稻草，但什么也没有，无奈之下，一个本能的想法促使它们开始向洞外跑动。还好，它们冲出了这支柔软的军队的包围，跑到了洞外面，但它们的视线仍模糊一片，看不清有许多人手拿木锨在等着它们。很快，木锨便伴着一股股呼呼作响的风声落了下来，它们没有丝毫反应，一股剧痛让它们失去了知觉，一个黑暗寒冷的深渊把它们拉了进去。而人在它们死后仍不会放过它们，用铁锨将它们的尸体铲进了火中。它们最后的一丝生命意识消失于一个黑暗寒冷的深渊，而它们的尸体又消失于明亮而热烈的大火中。

有一只老鼠的视线在跑出洞后恢复得很快，看清眼前的危险形势后，马上掉头向田野方向跑去，它熟知那里的地形，觉得只要跑过去就可以找到藏身之地。但忙活了半天的人怎能放过它呢？他们对它紧追不舍，一只大脚照准它踩了下去，它的头颅被踩压进了土中，它闻到了以前打洞时曾长时间闻过的土的味道，但很快，它的头颅便剧烈地痛起来，那只大脚又用力往里踩了一下，它便失去了知觉。它的尸体同样消失于明亮而热烈的大火中。

还有一只老鼠在命运的边缘几乎就要逃往新生了，但还是被死亡的大手拉了回去。它已经从人们的大脚间逃了出去，人们眼见追它无望，已经放弃了对它的追打，但它的运气实在太差，狂奔之中不慎掉入一个油桶中，那是人们刚才提油来点这堆火时用过的，里面还有半桶油。它从里面挣扎着好不容易爬出来时，几个大脑袋上的几双眼睛正欣喜地注视着它，它身上沾满了油，已经无法跑了，人向它扔出一个烟头，它身上便燃起了火，它一看无求生之望，便挣扎着窜入附近一户茅草农舍。人们大惊失色，但已经拦不住它了，顷刻间，茅草农舍燃起了熊熊大火。

5.挨骂

一场雨同样也让老鼠们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在平时，它们对天气的变化掌握得非常准确，像所有穴居的动物一样，老鼠也是天生的天气预报员，当天边刚刚出现一朵乌云的时候，老鼠就已经进入穴居巢中不再外出了，等大雨扑落到大地上时，它们已经安然无恙地睡觉了。

但有时候的雨在下起之前却并不出现任何征兆，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刚到中午时分，被大家称作“白雨”（暴雨）的雨便忽然降临，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与天争斗。好在收得及时，许多人都将那保命的麦粒收了回去。雨越下越大，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人在场上，雨泼洒过来时，眼看着那些麦粒被冲下场。场下面是陡坡，麦粒钻进了密布于陡坡上的石缝和土渠里。

雨停了后，张二娃的老婆才哭喊着扑到场里，眼前的情景让她顿时傻了眼。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的雨丝尾巴又向前移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瞎了眼吗，专门冲我们家的麦子！”

“瞎了眼吗，把我们家的麦子糟蹋走了，你能吃吗？”

“瞎了眼吗，我不活了，连麦子都没有了，几个娃娃吃什么呀！”

“瞎了眼吗，专门来冲我们家的麦子！”

“瞎了眼吗，以后吃什么呀，瞎了眼的雨！”

“瞎了眼吗，呜呜呜——”

她哭喊着，扭头一瞥看见别人家都及时收了麦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了：“瞎了眼吗，我们家穷，就专门欺负我们家，咋不去冲别人家的？”

“瞎了眼吗，专门欺负我们家。”

村里人都害怕无缘无故地挨她的骂，早就躲到别处去了。张二娃的老婆不好惹，她是一个什么事都敢干的人。有一次她的儿子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被教师罚站，她气呼呼地冲进教室拉着儿子的手就走，教师要拦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往手掌心吐一口唾沫，啪啪啪地扇自己的脸。教师一见她那样，忙向她赔不是，她才起身走了。还有一次，因她家的牛吃了别人家的庄稼，刚好被乡长碰见了，乡长批评了她几句，事后她高兴地对别人说，乡长骂我了，嘿嘿嘿。鉴于她这种反常的性格，村里人平时都躲着她，从不与她发生什么瓜葛。今天，很多人都看见她家的麦子遭殃了，但却没有谁上前安慰她，大家都怕她把指着云朵大骂的手指戳到自己身上来。

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随之紧跟，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她的骂声已经无法控制，一声声犹如心被撕下一块块般痛苦。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的心情就复杂起来。多少个辛劳的日子换来麦子，就那样被一场暴雨轻而易举地弄没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灾，是老天爷干了一件恶事，她能理智地控制自己吗？

那些麦粒被冲入石缝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园，它们高兴无比，等到艳阳重新照射下光芒，它们便集体出来向穴居巢中搬运这些麦粒。这么多这么好的麦粒，可以让大家度过一个无比幸福的冬天。

张二娃的老婆看见了这群老鼠，把拿在手中因为刚才紧紧赶来时只吃了一半的一块饼子砸向了老鼠。老鼠们被吓得四散而逃，她几步跑到场坝下的山坡上又对着老鼠刚才出现过的地方骂了起来：“瞎了眼的老鼠，也来欺负我，你不得好死。”

“瞎了眼的老鼠，吃我的麦子撑死你，让你死在三伏天，浑身的肉都烂掉。”

“瞎了眼的老鼠，也来欺负我们这穷人，让火把你烧死，水把你淹死！”

“瞎了眼的老鼠，地震把你震死。”

“瞎了眼的老鼠，瘟疫把你瘟死。”

“瞎了眼的老鼠，不去吃别人家的麦子，吃我们家的麦子，我把你瞎了眼的老鼠……呜呜呜——”她再也没有了诅咒的话，便哭了起来。

那些老鼠在她诅咒的时候再也没有出来，它们躲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它们却对那些躺在石缝和土渠里的麦粒念念不忘，等张二娃的老婆走了后，它们又集体出动，迅速把那些麦粒搬了回去。整整一个冬天，它们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食粮，这在老鼠的历史上是首次。如果那些老鼠偶尔想起了张二娃的老婆诅咒时的痛苦，也许能够良心发现，在以后走到张二娃家的地头时，或许会掉转身去。

6.从院子里走过

目睹一只老鼠的表情反应是很困难的，这需要人和老鼠都被安置进一件变化着的事件中，才能有机会细细观察一只老鼠。早晨，我在院子里散步，一只老鼠跑进了院子，等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时，它被吓得一愣，叼在嘴里的一粒玉米掉了。它顾不上什么，掉头就跑。它跑得很快，影子一闪就跑出了门去。

我捡起那粒玉米，这是一粒多么好的玉米啊，饱满、金黄，有着熟透了的颜色和质地。这只老鼠也许刚把它叼进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就遇上了我，吓得掉在了地上。我把玉米放在地上后悄悄走开，我希望老鼠能够发现我已经离去，悄悄来把这粒玉米叼回去。但半天时间过去了，它都没有出现。也许，它认为这里有人，对它来说，那样做太过于危险，它不愿意为一粒玉米冒险。

我想，老鼠叼着一粒玉米出现在我面前时，暴露出了它的生活，它的生活和我们人类一样，有抗争，有沉重，也有顷刻间就会降临的灾难，它也和人一样，知道躲避、忍受和放弃。

下午，它终于出现了。但它只是快速穿过院子，没有去捡那粒玉米，它边跑边向四周张望。我看到它眼睛里充满惶恐和焦灼。我想，在这些东西多深的后面，才是它对生的期待和爱？（责编：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