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九不是风月年
2009-03-30谢鲁渤
谢鲁渤
施存统1917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个学校的新生,据称个个是校长经亨颐“亲手招进来的”。经亨颐说,“报名人数与学额差不多要一与二十之比,无论何人送来的条子一概不理。”这么牛的校长,招的学生当然也牛,时年十八岁的施存统从家乡金华县到了杭州,一张口就骂了陈独秀。
陈独秀是青年导师,1915年创办《青年》杂志,发刊词的标题就叫《敬告青年》,其宗旨更是“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次年,因上海青年会指责《青年》的刊名与他们的《上海青年》雷同,遂改名《新青年》,与其办刊的初衷,倒是更加吻合了。
施存统入学的当年,《新青年》已经出到了第三卷。他第一次见到的那本杂志就是这一卷的第六号。若是在别的学校,施存统或许还不会这么早接触到《新青年》,但在浙江第一师范,这本杂志几乎无处不在,很容易就能读到,而那期刊物打头的文章,又恰好是陈独秀写的《复辟与尊孔》。施存统说,“我看这个题目很新,于是就拿来看。”至于陈独秀是什么人,他当时并不清楚。
但是看了不到半篇,施存统就把杂志扔到了一边。那时候的施存统,也是个新青年,喜欢看小说。不过这个新青年却不买青年导师陈独秀的账:“看见陈独秀大骂孔子,把复辟的罪归到孔子身上,……心中大怒,大骂陈独秀无礼,不该诋毁万世之师,即弃书而走。”
骂是骂了,施存统图的倒不只是一时痛快。于是过了几天,他忍不住又翻出那本《新青年》,想看看陈独秀骂孔子,究竟是怎么个骂法。看完了全篇再细想想,倒也觉得有点道理,怒气就消了大半。不过还是以为,这都是些文人的翻案文章,陈独秀“也只是一个刻薄文人罢了”。后来又读了陈先前发表的《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施存统改变了看法,觉得陈“真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继而对他主编的这份《新青年》杂志,也有了好感,不但经常设法去找来看,并且以为“这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比看小说还有趣”。
开始的“有趣”,恐怕还只是一种阅读上的快感,然而时间一长,他对杂志的立场和观点有了认同感,变化就发生了。他就觉得自己先是“做了一个《新青年》的半信徒,除了关于反对孔子的一部分之外,大概都很赞同。到了民国八年下半年,就全体都赞同了……”
民国八年是1919年,施存统二十岁。
二十岁的施存统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念书的这两年,也是他对新思潮、新文化从慢慢接近到深受感化的两年,课业依旧勤勉,思想已然履新。这个文学青年摒弃了旧小说,并且尝试用白话文写日记。用他自己的话说,“尝试的结果,居然比文言自由,于是写信也一概都用白话了。”
早在《新青年》杂志创刊之初,陈独秀就委托亚东图书馆馆主汪孟邹,向时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的胡适组稿。胡适看了杂志后,复信陈独秀,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八点想法。至于这封信是否曾在刊物上发表,如果发表了施存统又是否读过,不得而知。但无独有偶,这一年的施存统,也洋洋洒洒写下了四千余字的长文《文学革命论》。文中列举了十大理由,比胡适还多两点。施坦诚说“有几条是我自己造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声称要“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子,以文学革命家自命”;即使有些论点招致了许多人的反对,他也并不介意,仍旧再论文学革命、三论文学革命地论个不休。施存统还固执得很,非常自信地对反对者说:你们将来一定要跟着我们走!
这样的一个新青年,是注定会弄出点事情来的。何况也是在这一年,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施说,“当五四运动发生的时候,我很欢喜。……我这时满望激成巨变”。施存统因此不仅著文立论,还展开了实际活动。
他先是发起成立旨在研究新文化的“新生学社”;后经校长经亨颐和新派教员陈望道等人的倡导,又与汪寿华、梁柏台诸同学组织了“全国书报贩卖部”和“书报贩卖团”,销售最新出版的各种进步书刊,旨在促进新思想、新文化的传播;接着是创办报纸,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十日刊》,随之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省一中的沈乃熙(夏衍)、汪馥泉等创办的《双十》半月刊合并,改名为《浙江新潮》周刊。这份报纸型的周刊自第三期起,就由施存统来负责编辑,但却在杭州被禁印了。
禁印的原因,在于第二期的《浙江新潮》上,施存统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做《非孝》,一经刊发,即刻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百善孝为先”,孝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根基之一,公开撰文主张“非孝”,实属“大逆不道”,不仅刊物遭到查禁,施存统本人也成了众矢之的,尤为当局所不容。
学生施存统如此,校长经亨颐又怎样呢?1919年的五月六日,也就是北京学生运动爆发第三天的中午,经亨颐在杭州一家叫做“西悦来”的餐馆,和年初刚刚受聘北大教育系教授的蒋梦麟先生吃午饭。蒋先生是陪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的杜威教授来杭讲学的,在美留学期间他曾师从杜威先生攻读哲学和教育学。估计五月四日那天,他们正在赴杭路途中,尚不知北京发生的事,故见面后并未谈及。席间翻看报纸,读到“京师学生滋事,章宗祥被殴毙命”的消息,经先生方才觉得“此事关系甚大”,即以他担任会长的浙江教育会的名义致电国务院和教育部,“切勿操切!”次日晨,蒋梦麟即因学校的事,先行匆匆离去,经亨颐预感到北京学生事件必定会在杭州引起反响,遂“集各校长商议办法”,一连数日,寝食不安。
这期间,杭州气候突异,“飏风猛雨,雹打如拳,校舍倒坏”。恶劣的天气使杭州各学校暂时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很快,到了十一号,就传来消息说,省会学生次日将上街示威游行。
经亨颐是个非同一般的校长。第二天一早,六点钟,他就赶去了学校,听说浙一师的学生黎明即已悄悄从后门上街;到了九点,全城中等以上学校的学生几乎倾校出动,声援北京学运,气势非常浩壮。一向都以学生为本的经先生深受感染,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余出助呼万岁,直至下午三时始回原处”。
到了五月末,声援北京学运的气势进一步高涨,杭州学界开始罢课,一师的学生更是“全体出校”。因不愿与学生为敌,主张维持,经亨颐对罢课的行动可以说是“网开一面”;加之一师在杭州各校中一向是“出头椽子”,别的一些学校校长就把本校学生的“闹事”,归罪于一师了。故经亨颐说,“省长处匿名控余者甚多”,但他只是“听之而已”。
然而官厅很快就颁布了特别训令,要求学校提前放假。学生表示是罢课,官厅就以放假为名,干脆遣散了学生。这在经亨颐看来,无疑是一种压制。五月十九日,面对一师“终日沉静”的校园,经先生不禁在日记中叹道:“西子湖头学生之爱国热,将暂闭幕矣!”感觉心底的疼痛,油然而起。
不过经亨颐显然是并不甘心的,他对自己在浙一师推行的“革故鼎新”、“人格教育”,不仅不退缩,反而更加强化了。当学校再度开课的时候,他把许多年后在中国广为奉行的“与时俱进”说,用来制订办学方针,辅之以职员专任、学生自治、改授国语和实行学科制等措施。其中最突出的一点,便是聘请新派知识分子,担任各年级的国文主任教员。
对此,经亨颐说,“当时校内有力的国文教员是称为四大金刚的陈、夏、刘、李;陈是陈望道,夏是夏丏尊,刘是刘大白,李是李次九。……自有家酿,不食沽酒,这是第一师范当时堂堂皇皇的态度。”正是这个堂堂皇皇的态度,使得发端于北京大学的新文化运动的潮头,迅速地在一师校园涌起了南方第一波,如同蒋梦麟先生所言,“第一师范是南方的一线光明,应该好好儿扶持他,使得光明布满南方……”
这是1919年秋天的事,上文所说的施存统等学生阅读进步书刊、追逐新思潮的一系列行为,大抵也出现在这期间,发表《非孝》的第二期《浙江新潮》就出版于十一月七日。杂志出来时,经亨颐并没有马上读到,但在外界攻讦甚嚣尘上之时,他立刻就站了出来:“我的学生,我应当负责任的。”
经亨颐说这话的时间,是在《非孝》发表十几天后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那天省教育厅特派科员富光年来一师查办。事情原本是由《非孝》引起的,富光年对此当然是紧盯不放:你校长说应当负责任,那么请问,打算拿作者怎么办?经亨颐回答得很干脆:“我对于做《非孝》的学生,应当怎样办法呢?照从前消极的办法是很容易的,出一张揭示斥退就是了。不过我向来的主张不是如此,……斥退学生是教育的自杀。”
富光年只是个特派科员,他是秉承教育厅长夏敬观的旨意来的,夏的手头又有省长齐耀珊签发的省公署训令,责成其“文到三日之内,即行切实查明核办具复”。所谓“查明核办”的要求之一,是将施存统开除出校。
时任浙江第一师范教员的美术教育家姜丹书先生在其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齐氏嘱使夏氏转令经氏立即开除那非孝的学生,经氏说:该生留在校内,尚可积极的把他教好来,倘若消极把他开除出去,谁再教他呢?既认为不好,又无人教他好,岂非永为不好的分子,妨害社会吗?夏氏无以难之。
按照姜先生的说法,这是当局在经亨颐那里碰的“第一个钉子”,接下去还有第二个钉子:
第二个钉子,齐氏再嘱使夏氏讽经氏辞职,经氏又说:校长我本不要做了,但我如要辞职,当然会自动的辞,不应该出于你的讽,现在我决不辞职,请你撤职罢了!你即刻撤,我即刻走。
从表面上看,施存统的《非孝》是导致经亨颐面临下台危机的主因,实际却只是一个动因。即便没有这篇文章,1919年秋天的经先生也已是四面楚歌。逼迫经亨颐下台的压力,除了齐、夏方面外,还来自省议会的议员,和杭州各校的顽固守旧派校长。
旧派校长们的毁谤可以理解,因为在当时的杭州乃至全省,第一师范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单是学生自治一项,就引起了各校学生的广泛认同,纷纷要求校方仿照实行,弄得他们难以招架,无不迁怒于经亨颐的“离经叛道”。至于省议员们的鼓噪登场,其实是借机报复。早些时候,省议会曾提出过一份“议员加薪案”。对这种自己给自己加钱的行径,姜丹书说,“一般民众敢怒而不敢言,此时一师多数学生联合他校同志,赴会旁听,意在监视,难免冲突,卒以打销,人心大快。其影响及于江苏省议会潜泯此议。……是役也,茶肆清谈,称为‘第一师范打省议会。”捞钱未成自然不爽,现在议员们逮到了机会,就来报复了,却一棍子打在了经亨颐的头上。
这时候的施存统,尚不知因他的一篇文章,校长经亨颐正面临下台。听说已经排定的《浙江新潮》第三期,版子被浙江印刷公司全部拆毁,他很不甘心,张罗着又把稿子送去了上海,让《星期评论》社代为重新印刷,然后秘密带回杭州发行。此举无疑于火上浇油,督军卢永祥和省长齐耀珊恼怒之下,遂联名密电北洋政府,五天后接到国务院通令各省的回电,勒令对《浙江新潮》等刊物“立予禁止印刷邮寄”。
经亨颐是矢志要保护他的学生的,省长齐耀珊责令教育厅查办一师时,要他交出创办《浙江新潮》的学生名单,被他拒绝;但学生们,包括施存统、俞秀松等,却并不惧怕,表示“自己愿意负责”,反倒坚请经校长,把他们的名字交给查办员。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经校长也“尊重学生意志”交了名单,可是在当时的情势下,结果又能怎样?1919年十二月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发表《〈浙江新潮〉被禁之详情》的文章称:“总之浙江还依旧是黑暗时代,第一师范要想得点曙光,已经是四面楚歌,陷在重围中了。”
事实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施存统终遭勒令开除,和俞秀松等被迫离开学校去了北京,在那里加入了“工读互助团”。这是由李大钊、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成立的一个组织,目的是帮助青年实行半工半读,达到教育和职业合一的理想。施存统进的是第一组,地点在北大附近的骑河楼斗鸡坑。有趣的是,文革后期也曾出现过一种半工半读性质的工读学校,形式貌似,对象不同。后者招收的是所谓不良少年,前者则均为进步青年。施存统的这一组除他和也是一师的学生傅彬然外,还有后来的著名共产党人何孟雄、陈公培等。
施存统在“工读互助团”的时间仅两个月,即因该团解散又去了上海。在上海他见到了陈独秀。其时已是1920年,民国九年了。就在这年元旦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上,有陈独秀撰写的一篇《随感录》,文中鼓励了施存统的《非孝》和夏衍抨击杭州四家报纸的一篇文章:“那两篇文章,天真烂漫,十分可爱,断断不是乡愿派的绅士说得出的。”见了自己称赞过的文章的作者,陈独秀很高兴,那时他正在谋划成立共产主义小组,就邀请施存统参与商议,使之后来成了中共上海发起组的成员。
离开浙一师后,从北京到上海,施存统辗转了三个多月,眼见得又到了春归时节。在杭州的两年,尽管热衷于新思想、新文化的探求,施存统几乎没有像样地去游过西湖,更没有花前月下地谈一场恋爱,但是一旦身处上海,整天面对着千篇一律的洋楼里弄,他觉得杭州的气息和声音,还在时不时地萦绕着自己,仿佛并没有离开西湖。然而西湖向来好谈风月,断桥绢伞、烟雨轻舟,千古情爱勾去山水魂魄,留一地的脂粉。但这一切对他来说,却又是异样地陌生。
施存统知道,自己关心的不是西湖风月,而是学校,是那所注定在他生命中留下非凡印痕的第一师范,以及亲手招他入校的校长经亨颐,他最敬爱的国文教员陈望道、夏丏尊先生,甚至还有一个叫凌荣宝的人。
凌荣宝也是一师学生,施存统的《非孝》发表后,他也办了份小报,取名《独见》,在第一期上写了篇《辟非孝》,与施存统唱对台戏。施读后,写了一封信去质问,凌荣宝就约施去谈话。一见面就说,我很佩服你!接着又说,希望你写一篇忏悔文,在我的《独见》上发表。这当然不可能,施存统说,忏悔文我是不会写的,我只能做我良心要做的文章,你那篇《辟非孝》,辟的是你的“非孝”,和我的“非孝”没什么相干。然后讲自己为什么写《非孝》。听完之后凌说,你的话也不错,你可以“非孝”,我却是一定要辟的,不过我很希望你再把你的意见做一篇文章给我发表。施存统答应了,说一定写一篇《我为什么非孝》。
现在施存统想,这篇文章肯定不会写了,没有了对手,凌荣宝的《独见》也不知是否还继续办下去。施存统后来说,“他这人很有趣”,“他虽在文字上如此攻击我,但我精神上却没有因他感受一点痛苦”。
在北京的时候,施存统看过一份十二月九日的《晨报》,上面有一篇署名“杭生”的文章,写的是查禁《浙江新潮》的事。文末的最后一段文字说,“……但这个《新潮》的趋势,是一天膨胀一天的,政府愈加干涉,思想愈发猛烈。我恐将来思想到发达极点的时候,政府就[是]用他的兵力去阻止,也是压迫不下来的……”施存统想,怎么可以用兵力呢?他没想到三个月后的杭州,军警果真就包围了浙江第一师范。
那正是1920年,也就是民国九年的三月二十九日的事。
学校是二月一日开始放寒假的。为防不测,校学生自治会评议长徐白民和学生代表宣中华没有离校。校长经亨颐因校务未毕,也没有回上虞。此外,还有十多个家境贫寒、无钱返乡的学生,也滞留在校。
经亨颐究竟有什么未毕的校务?徐白民、宣中华防的又是怎样的不测?史料记载上的片言只语,往往是很微妙的。事实上在放假之前,关于经亨颐可能被免职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守旧派校长们组成的“校长团”,其口号“经氏不去,我辈不得安”就像是最后通牒,齐耀珊、夏敬观虽然暂时没有举动,也只是碍于经在全省教育界的资深望重。这一点经先生很清楚,他是有所准备的,因此校务的了却,不像通常的学期结束那么简单。徐白民、宣中华他们想必心里也很警惕,防的是当局暗中作祟之不测。
作祟是有的,却不必在暗中了。师生们一走,校园如一张空荡荡的棋盘,怎么布局,可以明着随心所欲了。二月九日,省教育厅一纸调令,委经亨颐任省厅视学,第一师范校长由原视学王锡镛接充。随调令送达学校的,还有夏敬观给经亨颐的一封便函:“奉浼台端为视学,尚希屈就。”
查《现代汉语词典》,“浼”字的意思,除了“请托”之外,还可以解释为“污染”。夏敬观用的当然是前者,但是这个事件本身,对第一师范来说,却实在也是一个污染罢?接到调令和便函,经亨颐未感意外,当即提笔回复:“顷奉令调任视学,未敢拜命!”并称“校事遵即交卸”,好像他留下来要处理的校务,就是卸任校长之职。
经亨颐当天就离开了第一师范。次日,得知消息的徐白民、宣中华旋即联络留校同学,分头给在家度假的学生写信,认为“经校长之去留,关系吾校前途甚大!关系浙江文化非浅!”要求大家月底前务必回校,“共谋对待之策”。这样的信一共发了三次,另两次在十五日和十九日,措辞一次比一次强硬决绝,不仅用了“宁为玉碎,不愿瓦全”的口号,还表示了要“与此摧残教育之当局决一死战而后已”的意志。二月底,一师学生果然陆续返校。
曹聚仁回忆自己当年考上浙江一师时说,“这件事,对于我的一生,关系实在太大,想不到我进的乃是一个造反派的学校,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之一。”造反派在今天说来,似乎不是个好名词,但在1920年,五四运动不久,却是一种精神象征。所以曹先生又说了,“时人谈五四运动的演进,北京大学而外,必以长沙一师和杭州一师并提,这都是新时代的文化种子。”曹聚仁是1915年考入第一师范的,读五年,其时还在校。
经亨颐离校后,王锡镛并未到任。因其再三推辞,不肯就职,省教育厅只得改委另一视学金布去一师兼校长。金布倒是很快就到职了,并且秉承夏敬观的旨意,重新聘任教员,把“四大金刚”的陈望道、夏丏尊等撇在一边。金布想赶在开学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但是他所聘的教员中,只有两人允承,而陆续返校的学生们,则大多不承认他这个校长,令其尴尬不已。
此前,上海《民国日报》发表的一篇时评说:“……北大学生的团结力,全国人民没有不佩服的,浙江师范的前途如何?要看他们学生的团结力怎样!压力的大小是不用管的。”
显示第一师范学生团结力的行动,从三月十三日开始。当晚,学生会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大会,作出请愿决议,推举徐白民、宣中华、徐仁、石樵等四人为请愿代表。在此后的十天里,除了持请愿书奔波于省教育厅、省公署外,学生们还上书教育部;向杭州的社会各界发表宣言;通电旅外浙籍名人及社会团体,竭力营造声势。其中最冲动的一次,是三月二十二日,原本该开学上课了,学生们却坚持不去教室。这一天,金布率他所聘的教职员欲进校视事,被众多一师学子围在了校外,拒绝他们进内,声称“宁可牺牲学业,不愿牺牲人格”。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印象中的杭州三月天,春暖花开、风和日丽,本是风月无边之地,却因一个校长的去留之争,酿出了风潮。民九无关风月,却是一师的造反年。五四余波未息,变革呼声犹兴,借助浙江一师的话题,舆论无疑是要站在学生们一边的。于是北京、上海,以及坊间的各种报刊,纷纷发表消息、报道和时评,尤其是当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遭致武力镇压时,谴责之声风起云涌,举国哗然了。
由于意图贯彻不下去,官厅使出了杀手锏。三月二十四日,省教育厅的一纸公告,贴在了一师的校门口,宣布该校“暂行休业”,勒令全体学生“即日一律离校”。这项出自省长齐耀珊的主张,实际上是解散了这个学校。省公署同时告知财政厅,停发一师经费。同日(一说次日),数十名军警则以“保管校舍”的名义,荷枪实弹地进驻了学校。
这是动武的先声,但一师学生们的手段,却依旧只是再行请愿。到了夏敬观那里,夏说,这学校我没办法维持了,你们转学吧,路费已替你们筹得了。学生代表当即拒绝,要求一,撤离校内驻军;二,取消金布的校长任命;三,由原教职员回校维持校务。夏以“须请示省长”之言推托。
齐的态度,其实比夏更强硬。先是在省公署前,卫队殴打了请愿学生,引发流血冲突,更导致杭州各校学生声援一师,全城罢课;后梁启超、蔡元培等北京要人联名致电齐,“尚祈鼎力维持,恢复原状”,齐充耳不闻,声称誓以“省长一官拼之”。齐耀珊的确是拼了,三月二十九日凌晨,五百余名警察突然包围了第一师范,奉省长令,欲强行遣返学生。
十天前的三月十九日,经亨颐给一师学生自治会写过一封信,谈到“留经问题”时,他说:“要认定我们所争底目的,是文化问题,不是人的问题。现在官厅究竟怎样办法,虽不可推测,据我想来:一、如官厅没有维持文化底诚意,决不肯收回成命,要想复职,人格何在!二、如官厅有维持文化底诚意,一定有相当的校长来继续进行,何必拘着我来复职……”其时经亨颐还无法预料事情会走到武力镇压的地步,而现在,他才真正是“我底心痛煞”了。
九十年前那个暮春的早晨,当一师的学生们起床后,看到这么多(应该比学生还多)警察占领了学校,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愤怒、惊讶、惶惑,当然也肯定会有害怕的。史料中有许多关于当时情景的记载,所言略有差异,但基本都说到警察进校后见学生就拉、就拽,企图强行架离出校。也确实是有些学生被拖上了车,据说有两个还被押到江干,发给转学证,令其即刻渡江转学,但后来两人撕了转学证,又跑回了学校。
学生领袖觉得分散对抗势单力薄,容易被架走,就号召大家去操场集中。这样一来,学生在中间,警察围在四周,形成了对峙。警察是有枪的,手无寸铁的学生对付不了,只能呼口号,义愤填膺地和警察辩论。警察自然说不过学生,就来硬的,要冲击学生群。学生也不怕,有个叫朱赞唐的,责问警察,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警察说,每月赚十块钱,不得已耳。朱说,每月给你五十块,你能死吗?答说不能。朱就将警察的佩刀一把抽出,说,我能!欲抹颈自刎,以示宁死不出学校。前不久的上海《民国日报》上,有篇文章的标题起得有意思,叫做“浙江学潮将勃起了”,三月二十九这天的情景,果不其然。
冲突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警察一方不断威胁说,再不离校,就要派军队来了;学生一方,有说“团聚而坐,口唱校歌,态度沉静,警察无所措手”;也有说“号哭连天,呼喊的声音打动(周围)一带的人民”。但军队没有来,学生的援兵倒络绎不绝,“少顷女师、女蚕、女职、安定、一中、宗文、商业各校学生相继持果饵进”。带着吃的东西来,是要长久坚持了。女学生更勇敢,据说“都拿了铺盖去,预备不回学校去睡觉的”。
民国九年三月末的杭州,就这样成了当时国内舆论的中心。此时距离上一年的北京五四运动,还不足一年,现代知识分子与政治“初恋”的激情,依然昂扬澎湃,所以人们把“一师风潮”也看做是五四运动,如曹聚仁所说,是“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之一”,或曰“南方五四运动”。因为一师学生的雄起,杭州这个质地轻软的城市,有了金属的光泽。
那天的一师,大约到晚上十点才渐趋平静,事件最终还是通过谈判解决。主要调停人据说是蔡谷卿。蔡先生是中国银行杭州分行行长,他的银行家的声望和地位,看来是说得上话的,齐耀珊算是做了让步:警察撤出学校,解散一师令作废,原教职员复职,至于关键的经亨颐之去留,因本人决计不愿复任,坚持已无意义,学生们同意与北大教务长蒋梦麟协商新校长人选。
历时两个来月的“一师风潮”落下了帷幕。
据说时在教育部任职的鲁迅,对“一师风潮”说过这样一段话:
十年前的夏震武是个“木瓜”,十年后的夏敬观还是一个“木瓜”,增韫早已垮台了,我看齐耀珊的寿命也不会长的。现在经亨颐、陈望道他们的这次“木瓜之役”,比十年前我们那次“木瓜之役”的声势和规模要大得多了。……看来经子渊、陈望道他们在杭州这碗饭是难吃了,……不过这一仗,总算打胜了。
说夏敬观是个“木瓜”,指的应该只是1920年,夏在浙江省教育厅长任上,于“一师风潮”中的表现。实际上其人并非不学无术之辈,亦工诗善词,诗宗孟郊,词出欧阳修。但民九不是风月年,处理学潮与赋诗填词,也不是一个套路。到了民国十年,也就是夏辞了教育厅长,或者说被赶下台后的第二年,复归文人,他反倒舒展了,组织发起将杭州西溪的“秋雪庵”旧屋,改建成“两浙词人祠”。祠堂落成时,敦请词坛前辈朱孝臧主祭,树了一块《两浙历代词人祠堂碑记》,令四方词人云集,一时盛极,算得上是吟风弄月之举了,也为他五十岁后隐居沪上,涉足绘画,终以用笔圆缓、品格高妙之山水名世的后半生,另题了一行。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