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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语境中对阴谋与欺诈的反动

2009-03-30王公山

江汉论坛 2009年2期
关键词:反动荀子

王公山 肖 慧

摘要:战国后期,兼并战争渐入高潮,战争成为人们的中心话题,并最终形成一种独特的战时语境。战时语境不仅营造了诚信缺失的土壤,而且为欺诈之风推波助澜,传统道德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物极必反,荀子应时代的需要,著述立说,从个人修养、官府政事、军事行动、外交策略等诸多方面,深刻地清算了欺诈与阴谋对社会秩序的破坏。其诚信观对后世伦理观念、军事思想、政治理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荀子;诚信观;反动;战时语境;阴谋与欺诈

中图分类号:K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2-0076-06

荀子的诚信观主要表现于“一诚三信”四个方面:“一诚”是指“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诚”是万物生成之母和发展之本,大到宇宙实体,中到人类社会,小到君臣父子,无“诚”便失去存在的根基,把“诚”提高到本体的高度,并以此为视角,透视“诚”在人类社会中的角色:“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宇宙因为“诚”的本性而能化成万物,圣人因为“诚”的品格而能养育万民,父子之亲,也因为“诚”才能维系亲密无间的联系,君主之尊,也因为无私爱民,才能得以维持。从天地自然到人类社会,从圣贤君主到庶民百姓,“诚”存则存,“诚”舍则失,这与思孟学派的“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一脉相承,从万物生成的角度来看,“诚”无疑起到一种本体性的作用,从人类社会的角度来看,“诚”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核心。“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作用,荀子得出“君子养心莫善于诚”的结论便显得水到渠成。(不苟)作为人类社会的主体,人只有有了“诚”的品格,才能“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修身)

“三信”是指无论官府政事、军事行动抑或外交策略,都应放弃诈谋之术,开诚布公,“忠信以统之”“端悫以守之”(仲尼)。

第一,官府政事,“慎礼义务忠信”。治理国家与做人一样,也应以诚为本,国家才能正常运转。首先,“诚为政事之本”。“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不苟)“然则凡为天下之要,义为本而信次之。”(强国)即诚信应该列为治理国家的基本国策和指导原则,是“以德兼人”的重要内容,并体现于一系列的国事活动中,如此则民乃心服,国乃久安,主乃尊荣,是“王天下”、即统一全国的最可靠的政治保障。并且,荀子用历史证明了这一点:“古者禹汤本义务信而天下治,桀纣弃义倍(背)信而天下乱。”然后得出结论:“故为人上者,必将慎礼义务忠信,然后可,此君人者之大本也。”(强国)

其次,崇“宣明”的“主道”观。“主道”即为君之道。“宣明”有两层含义:一是政策透明、开诚布公,“举错则时,爱利则形”,不为私恩小惠害大义;一是君主人格端诚,光明磊落,不“权谋”、“倾覆”、“幽险”,蒙骗臣下,欺诈百姓。即作为一国之主,要治理好自己的国家,一要政策透明,政事公开,君主的失误才能够被臣下发现并及时纠正,减少损失,即孔子所说之“过也人皆见之”的道理;一要人格端诚,光明磊落,如此才能以身作则,垂范臣下,则百姓“应之如影响”,(富国)“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斥退谄谀奸邪之人,吸引正直的大臣为国效力。(解蔽)则“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强国)从而增强民众的凝聚力,国力自然会强大,即荀子所说的“宣而成,隐而败”,“权谋、倾覆、幽险而尽亡”的道理。

再次,荐举“信士”治理国家的用人观。荀子主张起用“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强国)这些“信士”的共同特征是“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主持公道,坚持正义,“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性恶)这些品质,是日后从事国家政治的重要保障。如果没有诚信的品格,“知非以虑是”、“勇非以持是”、“察孰非以分是”、“多能非以修荡是”、“辨利非以言是”,(解蔽)不仅不能管理好国家,造福于民,反而后患无穷。因此荀子假借孔子之口表达出用人之术:“无取健,无取甜。健,贪也;甜,乱也;口哼,诞也。”即“贪”则容易以不诚实的手段获取不义之财,“乱”则“利口捷给,变诈是非”,“诞”则夸大是非,多言而寡信。质言之,官吏选拔中最忌讳的恶劣品质是狡诈而寡信。

第二,军事行动,“政令信”“不诈谋”。军事行动上也力避欺诈。荀子发展了历史上的“义兵”之说,认为“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议兵)而附民的手段就是“爱民”与“政令信”。显然,荀子是把军事行为看作是政治的一种延续,而不是把它看作是孤零零的战斗。因此又说:“故凡得胜者必与人也,凡得人者必与道也。道也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故自四五万而往者强,胜非众之力也,隆在信矣。”(议兵)值得注意的是,荀子视野中的军事之信,不仅对内“上下相信”,对外也“不潜军”,“不越时”,不搞阴谋颠覆活动。这种观点,在欺诈之风盛行的战国末期,确实是难能可贵。

第三,外交策略,“与国信之”“不欺其与”。遵循儒家家国一体的传统,荀子认为,交游中,不仅人与人应该不欺不诈,国与国也应该以诚相待,这不仅是国家生存的重要保证,也是国家强盛的基本途径。因此提出以下主张:其一,诚信外交,应该定位为基本国策。“国一綦(基)明,与国信之,虽末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其二,具体外交活动中,“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即契约已经结成,即使事态发展不利于自己,也不反悔,不失信于缔约国。信能如此,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并用历史的经验予以佐证:“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阊、越句践,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强殆中国,无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霸也。”相反,如果不修德政,以邻为壑,“绵绵常以结引驰外为务”,进行权谋倾覆活动,如此,“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齐闵薛公是也。”(王霸)

荀子的诚信观是特定的历史产物。荀子时代,属于战国后期,兼并战争渐入高潮,战争的特点表现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时间的持久性。据杨宽的《战国史》统计,从秦惠文王八年(公元前330)到始皇帝十六年(公元前231)100年间,重大战争发生过138次,小的冲突或战斗那就更多。二是地区的广泛性。整个华夏全部卷入战争,周边地区也很少幸免,战争规模之大是空前的,赵秦长平之战,双方投入的军队超过100万,交战双方,几乎倾一国之力,进行生死决斗。三是参战主体的全民性。其时,所有参战国,几乎全民皆兵,“夫故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赏刑)。《商君书》所说的三军即男壮年、女壮年、老年各为一军。(守兵)四是指导思想的功利性。战国后期的一百多年,整

个“天下”硝烟弥漫,战火纷飞,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实处于战时状态,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战争关乎国家前途和命运,是本期所有诸侯国内政外交中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经济改革或者政治变法,其核心内容都是服务于战争。为了取得战争的主动性,统治者运用各种手段调动民众对名利的欲望,“圣人审权以操柄,审数以使民。”(地算)“君垂爵禄以与臣市”(难一),使得“民之战也如饥狼之见肉”(画策),甚至“闻战相贺也。”(赏刑)五是言兵议兵的时尚性。此时的“精英”,无论是兵、法、名还是儒、墨、道,都对军事有着自己的认识和一套完整的攻守方案,形成不少以钻研军事和奇谋权术为生的群体,“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五蠹)因此,这个时期的军事著作也特丰富,最著名的有《齐孙子》(孙膑兵法)、《公孙鞅》(卫鞅兵法)、《吴起》(吴起兵法)、《司马穰苴兵法》。汉初张良、韩信等整理兵法182家,其中战国的军事家占大多数。

政府鼓动战争,政策奖励战争,精英研究战争,民众不仅亲身践履战争,并且街淡巷议的中心话题也是战争,战争题材成为整个话语体系反复转载的核心内容,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再加之法家、纵横家所推崇的计谋与权术,诸如“阴其谋、密其计”、“欲其西,袭其东”、“远交近攻”、“上兵伐交”、“围魏救赵”、“减灶诱敌”等战时话语的侵蚀,最终形成一股气势汹涌、冲击力极强的战时语境。人们长期生活在如此语境之中,潜移默化、耳染目濡,不仅“兵者诡道”“兵不厌诈”“声东击西”“权谋倾覆”等军事言语生活化、口语化,而且人们的思维也逐渐形成定势,变得非理性起来,世俗起来,仿佛人人都变成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变诈出乎其心,几微究乎其表”,人与人的关系也仿佛随之军事化,变得疏离而陌生起来。

又由于战争的结果关乎到参战国每个人的命运与前途,战胜者马上会获取奖赏得到升迁,“贵富之门,必出于兵。”(赏刑)战败者便家破人亡,“社稷坏、宗庙隳,刳腹折颐,首身份离,暴骨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虏相随于路”。(秦策四)因此,战争及与战争有关的话题往往倍受人们的关注,战争的进展与战争的胜败牵动着每一位人的心,民“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赏刑)就合情合理了。

但在津津讨论战争时,人们往往更关注战争的胜负与战后的结局及利害得失,而较少去关心战争的是非,只要取得胜利,至于使用什么手段,并不很重要。商鞅采取欺诈的手段战胜魏公子所统帅的军队而获封受爵、张仪用欺诈打破齐楚的联盟而受赏升迁,苏秦“简练以为揣摩”后,阴谋颠覆齐国受到燕王的敬重以及诸侯各国“朝秦暮楚”、“以邻为壑”等背信弃义的行为,非但没有逍到时人的非议,反成为主流社会仿效的榜样:“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此时的成语所说“围魏救赵”、“朝三暮四”、“远交近攻”、“鹬蚌相争”、“揠苗助长”等,也颇能反映出这一时期的思维方式。

战时言语其实已经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猛烈冲击着传统的道德伦理。而主流社会对阴谋诡计的认同和赞赏,更助长了民众对战争的非理性认识,贵“权谋”、崇“变诈”便成为时尚。其消极影响不可低估,而荀子对欺诈与阴谋进行反思且提出警告,可谓高瞻远瞩。

荀子的诚信观就是在上述战时语境中逐步形成的。他承传了儒家“民无信不立”、“不诚无物”、“修齐治平”、“以诚为本”等传统诚信思想精华,又吸收了法家倡公义灭私情、“信赏必罚”等合理因素,以战争中所暴露出的人性之恶为理论视角,对战国后期主流社会所崇尚的“诈”术用国和急功近利的价值取向做了深刻的反省和全面的清算。

首先,针对“任其力不任其德”的观点,荀子提出“信士”治国的主张。战国后期,以商鞅后学为代表的主流社会对人文关怀与道德功能给予全盘否定,称儒家传统的“诚信”、“仁义”等修身治国的理念为“六虱”,是妨碍军国化的道德障碍。提出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应“设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焉。”(错法)用奖赏来激发百姓对物质的欲望和虚名的追求,用酷刑来镇压民众的反抗,提出“任其力,不任其德”(错法)的口号,认为只要使百姓相信,农战有功就能荣华富贵,触犯禁令就会受到惩罚就足够了,这就是圣人治国的全部内容,即所谓的“一赏一刑一教”,而修德行,学《诗》、《书》,习礼乐,有碍于富民强国,因为他们认为“章善则过匿,任奸则罪诛”(说民),其逻辑结果自然是“以奸民治善民”(去强)了。后来韩非的“赏以爵禄日德,督以威刑曰教”之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认为只要君主法明刑严,“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五蠹)

针对上述观点,荀子提出了选用诚信的君子担当官吏的主张。荀子认为,“凡人之动也,为赏庆为之则见害伤焉止矣。”即如果主流社会只想刺激民众对名利的欲望而摒弃对是非的判断,从而形成一种“贱礼义而贵勇力”的社会风气,“贫则为盗,富则为贼”,没有比这种价值取向更有害的了。(议兵)“信赏罚”固然重要,但片面迷信“信法”而忽视“信士”,无疑是舍本求末,因为操持“信法”的永远是人,谄谀奸邪之人操持“信法”才是社会动乱的根本原因。国(王霸)所以,荀子再三呼吁当政者应该“慎礼义而务忠信”,“义为本而信次之”,“力术止”,“义术行”。(强国)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对民众的道德关怀,谨慎地选取端诚君子治理国家,“弓调而后求劲焉,马服而后求良焉,士信悫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悫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哀公)在官吏选拔中,应该把“德”放在“知”之上,而这“德”之关键品格就是“诚实”。如果因重“知”而轻“德”,使“不信悫而有多知能”之士参与国政,则“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众庶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俗。”(强国)结果国弱主危,一旦遇到大的动乱,这些人就会不顾廉耻,背叛君主,引狼入室,酿成无可挽救的灾难。

其次,针对军事领域欺诈风盛,荀子提出“不潜军”“不越时”的诚信观。战国后期,各国为了在统一战争中不被对方吃掉,运用各种手段破坏对方势力,或政治离间,或商业欺诈,或声东击西,或阴谋颠覆,或屠城恐吓,进行“伐谋”、“伐交”,以达到攻城略地的目的。但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是“小齐”,不足为道。

荀子的视野中,战国诸侯的军队,皆是求赏干利之徒,与鬻卖力气的雇佣工人无异,没有正义之节和忠信之行。这种士兵,政府花费巨大财力,“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欺诈)之也,”用阴谋权术,役使他们攻城略地,本身是一种欺骗。在行军作战时,士兵也自然会不择手段,“掎契司诈,权谋倾覆”,专等时机,进行欺诳诈骗,阴谋颠覆敌国。仍属“盗兵”性质(议兵),虽可一时取胜,但“以诈遇诈,犹

有巧拙焉”,胜负的几率几乎一样,其结果是“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总之,阴谋诡计,即使在军事上,也是一种“小齐”,属雕虫小技,而一旦遇到“大寇”,“使之持危城则必畔,遇敌处战则必北”,并以春秋五霸的结局予以佐证。(议兵)

王者之兵却不然,他们战争的性质是正义的,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铲除暴政而战,“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因此,他们的行军作战的手段是光明磊落的。对内,他们慎行“六术、五权、三至”,即号令严明,赏罚必信;尊重军事规律,不欺骗百姓;礼敬士兵黎民。作战时,“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视死如归,不为小利破坏大节。对外,他们遵守战争规则,“不杀老弱,不猎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获。”绝不乱杀无辜。并且,“(敌人)城守不攻,兵格不击,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因此,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护与爱戴,“其民之亲我也欢若父母”,这就是仁义之师。诸侯之兵如果想以诈谋倾覆,“辟之犹以锥刀堕大山也”。战争的结局是“通达之属莫不从服”。(议兵)因此,荀子得出“信者霸”“诈故”者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的结论。(强国)

再次,针对君主运用阴谋权术治理国家的方术,荀子提出“上宣明则下治辨”的“主道”观。如上所述,战国后期,战时言语几乎掌控了主流社会话语权,纵横家、法家、兵家是很受统治者的欢迎的。君上玩弄权术役使臣下是相当流行的治国方术,特别是申不害所提倡的“术”,对阴谋诡计的推崇,几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欲不见。”(难三)主张君主要“藏于无事”,“视天下无为”,要“去听”、“去视”、“去智”(任数),就是要不听见、不看见、不知道、不暴露自己的欲望、智能,使臣下无从猜测国君的意图,无从讨好取巧,无从隐藏自己的观点。这样就可以听到一切,看到一切,知道一切;这样可以做到“独视”、“独听”和“独断”。甚至认为:“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可以为天下主。”(外储说上)这简直是要国君用阴谋权术来驾驭臣下、统治黎民。

荀子认为,用阴谋与蒙骗治国,君主躲在幕后,会产生如下后果,一是严重削弱了政策透明度,影响了政府效率;二是幕后操作,君主失去纠正错误的机会;三是上下互相猜疑,疏离了君臣关系;四是君主丧失了了解臣下真实意图的机会,影响了战略决策的制定;五是“上者下之师也”,君主使用这种阴谋诡计的治国方术,直接影响臣下的处世方式,从而又影响到黎民的价值趋向,长此以往,势必形成狡诈的民风民俗,以致“下畏上”而欺上,上疑下而骗下,上下相互蒙骗,危及国家的长治久安。(强国)因此,

荀子得出这种结论:

上幽险则下渐诈矣,上偏曲则下比周矣。疑玄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强,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正论)认为君主喜用阴谋诡计是导致群臣阴险、百姓奸诈的直接原因,长此以往,必定酿成动乱,危害国家:“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所以《荀子·正论》开篇就云:“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是不然。”即君主隐匿真情,玩弄阴谋权术,不利于君主的统治。并提出“上宣明则下治辨”、“上周密则下疑玄”、即提高政治透明度的警世主张。

复次,针对诸侯“诈谋倾覆”、以邻为壑的外交旨归,荀子提出“与国信之”“不欺其与”的外交观。荀子时代,兼并战争已趋尾声,凭借其军事和经济的优势,秦国对诸侯虎视眈眈,肆无忌惮:但又担心六国“合纵”,“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于是挖空心思,与山东诸国结成“连横”,以瓦解六国联盟。但秦国与山东诸侯签定的“连横”条约,只是蚕食六国的缓兵之计,秦可以根据战争形势的发展随时废弃。根本无信可言。因此,荀子感慨道:“事强暴之国难……事之以货宝,则货宝单而交不结;约信盟誓则约定而畔无日。”(富国)秦可以以种种借口发动对外战争,而山东六国却束手无策:“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摇摇然如悬旌而无所终薄。”(楚策一)楚王的这句话,也正反映了六国君主的共同心态。

为了苟延残喘,一方面山东诸侯有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秦国的威胁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又有相互削弱对方的阴谋,“是一国作谋则三国必起而乘我”。(强国)因此,盟友是短暂的,敌人是永恒的,吃掉对方,是任何一个诸侯国的最高目标,国与国崇尚的是兵不厌诈,诸侯之间,不仅斗武,斗勇,更是斗智。“当时之君臣,惴惴然惟欲强此以弱彼。”在此种形势之下,彼此之间很难真诚合作。

针对外交欺诈,荀子提出自己的主张:其一,欺诈外交,统一不了天下。从历史上看,商汤周武得天下,靠的是信义,而不是欺诈。齐桓公,依靠阴谋“畜积修斗而能颠倒其敌者”,充其量不过是“小人之杰”,“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因为“国”是小具,“小人”可以使用“小道”“窃”之,但“天下”是“大具”,“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即使暂时得到,也会失去政权。(正论)

其二,欺诈外交,后患无穷。国与国的虚伪狡诈与勾心斗角,摧毁了传统道德的最后一道防线,这直接影响到人们的道德价值的趋向,从而为随世俯仰、惟利是图、毫无原则等行为提供口实,民族道德集体堕落。对此,荀子一针见血地指出:

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非十二子)管子曾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因为,士,作为一个知识的拥有者,精神食粮的生产者,都这样毫无廉耻,何况一般的黎民百姓?“四维”的丧失,势必会形成一股“挈国以呼功利,不务张其义,齐其信,唯利之求”的风气,“外则不惮诈其与而求大利焉。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则是上下析也。”(王霸)上下分崩离析,导致国破家亡,不仅统一不了天下,反而使天下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有鉴于此,荀子再三告诫统治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王霸),并发出“假今之世益地不如益信之务也”的呼吁,借助于传统儒家的“以诚立国”的理念,重谈“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的老调,立“君子养心莫善于诚”的新论,用“慎礼义务忠信”来唤醒民众对传统道德的观感和回归,以扭转战国末期民族道德颓废的趋势,虽然成效甚微,但历史已经证明,荀子的判断是极具战略眼光并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

荀子虽然反对战国风盛的诈谋与权术,对阴谋诡计似乎深恶痛绝。但受制于时代,他也违背了儒家讳言战争的戒律,大谈“桓文”之事,纵容“三至”、“五权”、“六术”,客观上也陷入了纵横家崇权术重诈谋的窠臼,以致为后来的“厌荀派”抓住把柄,“夫荀卿苟变之谈售而儒者皆谈兵矣……儒者所学皆仁义忠信而所谈乃诡谲诈伪。”同时,为了矫枉过正,荀子也片面强调诚信的重要性,忽视诚信规律,陷于诚信教条,被后人称为“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沦而不顾者”的空谈家。

然而,荀子的诚信观,毕竟产生于刀光剑影、亲情断裂、勾心斗角、诈谋丛生、道德沦丧的战国后期,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哲学的高度,荀子诚信观,无疑都是一尊光亮醒目的路标。但在一个失去理智的社会,理性的呐喊往往被当作“有病”的迂阔加以嘲笑,从而被淹没在物欲横流的咆哮中。孟子的遭遇就能说明这一点。荀子虽怀抱负,也到处碰壁,最后在偏僻的楚国谋到一份七品差使。因此刘向云:“晚世益甚……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设,有谋之强阻而恃固,连与交质,重约结誓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连荀子的两位学生李斯与韩非,都背弃乃师之说,一个从事诈谋实践,一位从事诈术研究。但荀子的诚信思想毕竟对后世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首先,荀子的崇“信义”抑“诈谋”的军事思想影响深远。《汉书·刑法志》对荀子的军事思想予以充分肯定。唐人李筌所撰兵书《太白阴经》亦云:

兵非道德仁义者,虽伯有天下,君子不处。周德既衰,诸侯自作礼乐,专征伐,始于鲁隐公。齐以技击、强魏以武卒、奋秦以锐士、胜说者以孙吴为宗。惟荀卿明于王道而非之……阴谋逆德,用凶器,非道德忠信不能以兵定天下之灾,除兆民之害。”清人朱彝尊《经义考》对荀子这种仁义之师的思想更是倍加推崇:

圣人之兵,昭文德而威不轨者也。所以生人也,非杀人也;御乱也,非为乱也;尚义也,非尚诈也……昔者荀卿子之非孙、吴……其说可谓当哉!以上所论有关崇尚仁义之师、反对欺诈用兵的思想,无不受到荀子军事诚信观的影响。

其次,荀子崇“宣明”抑“周密”的“主道”观也对后世政治伦理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唐太宗李世民登位伊始,为了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奋发图强、力图革除时弊,其中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改变上下欺瞒的政治恶习:“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欲以诈道训俗”。因此,当有人建议太宗皇帝佯怒以判别佞臣忠臣时,太宗认为不妥:“流水清浊在其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犹水。君自为诈,欲臣下行直,是犹源浊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朕常以魏武帝多诡诈,深鄙其为人。如此,岂可堪为教令?”并崇尚“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道大矣”的清明政治的理念,因此,造就中国历史上政治最清明的时代之一,这与唐太宗及其辅臣们推崇荀子的政治哲学是分不开的。

再次,荀子的“士信悫而后求知能焉”的吏治观,对荀子后学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吕氏春秋》屡次谈到明主应该使用“直言”之士治国,“是故圣王贵忠正士,为其敢直言而决郁塞也。”(达郁)“枉辟邪挠之人退矣,贪得伪诈之曹远矣。”(知度)相反,“巧佞之近,端直之远”(情欲),则“众诈盈国,不可以为安”(又赏)。韩非亦云:“其为人也,坚中而廉外:少欲而多信……少欲则能临其众,多信则能亲邻国,此霸者之佐也。”(十过)即能帮助国君成立霸业之人,必须是“少欲而多信”,这样的人才能服众,才能亲近邻国,这种理念,显然能在荀子诚信观中找到源头。

(责任编辑张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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