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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归根

2009-03-30

彝良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六爷二嫂庄稼

朱 镛

朱 镛 男,汉族,昭阳区人,出生于七十年代。目前在《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散文》、《边疆文学》、《滇池》、《文艺报》、《文学报》、《云南日报》等发表作品多篇,被《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出版有散文集《奔跑的速度》,与人合著长卷文化散文《神韵昭阳》。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昭通市政府文学奖等奖项。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纪实》杂志签约作家。现任《乌蒙山》编辑部主任。

六爷下车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春天黄嫩嫩的太阳刚冒出山顶一竹竿高。走在路上,一股扑面而来的风吹在六爷脸上,酥酥的,柔柔的,像孩子温柔的小手在上面抚摸。

水龙坝的土地在春风中泛着活生生的气息,路两旁的庄稼,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在晨风中,喜洋洋的摇摆着小腰肢。那些春种的洋芋、包谷,冒了土,展了叶,绿油油的,风一吹过,像汪在地上的碧波,一浪一浪的荡漾着。还没栽秧的田野,放上了水,在太阳光下,白白亮亮,像一块被打裂的大镜子,把水龙坝的村庄、树林、远山,层层叠叠的照了进去。整个水龙坝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粒,看上去都是一幅天然的图画,可心可人。六爷笑了。六爷在水龙坝活了几十年,就像从没有感觉到这块土地有这么美!六爷的心里,像土地上摇摆腰枝的禾苗一样,喜洋洋的。

六爷离开这块土地一些时间了,他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惦记着他,庄稼在地里对着他微笑,欢迎着他,点着头。六爷一边望着庄稼笑,一边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还没走过那块庄稼地,遇到了王半仙。王半仙扛一把锄头,正要下地。看到六爷回来,锄头往地下一放,老远就笑着过来打招呼,六爷,你又喘过来了,人家城里就是救命的地方呵。

六爷笑笑,再笑笑,他像还在沉浸在那些庄稼欢快的气浪里,没说话。王半仙脸就红了,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红河牌香烟,递了过去。

六爷手一摇,说戒了。

王半仙伸出的手还没缩转来,嘴就张大了。戒了?

是。

不可能吧?

六爷放下手,背到了后面,笑笑,说怎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多了,你王半仙不是说过,我不可能活过三月间,可现在四月间了,我还活着。我活着也是不可能的吗?我站在这里,你说,那我现在是人还是鬼?

嘿嘿嘿……

嘿嘿嘿……

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洒落在路边,被风一吹,一片一片的掉进了庄稼地里,感染了庄稼也在笑。水龙坝成了一副大画卷,蔚蓝的天、肥嘟嘟的庄稼地,绿透了整个水龙坝的山脉,很阔达。六爷显得异常的兴奋,他的脸在春天早晨嫩嫩的阳光中,很甜很灿烂。

王半仙说,城里就是好啊,城里的医院到底是大医院,把死人都医活了。

六爷说,这咋可能呢?

王半仙也像六爷一样,笑笑,说咋就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多了。你病成那种样子也差不多成个死人了。哈哈哈。

六爷又笑笑,说照你说的,我倒是死了。

王半仙自个儿点燃了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说真了不起,了不起!把要死的人都医了活过来。王半仙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烟子一串串的冒了出来,话像是被烟子拉出来的。接着,王半仙又把烟栽在了嘴上,说六爷你有福,养了一个孝顺的儿子,挣了钱接你进城里的医院救了你的命,要是我病成这个样子,就只有等死了,哪有钱去进那些大医院?虽然水龙坝离城也就六七十里路,可我几十年没去过城里了。

王半仙说的话,让六爷全身弥漫了一种幸福的感觉。同时,他觉得似乎欠王半仙一点什么,人家到处跑的人都没去城里,自己就去过了。六爷就说,城里有什么好啊,我刚去的时候,什么地方也不敢走,到处是高楼,到处是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特别是那些车,多得像你赶的羊一样。哦,比羊多多了,羊是一群一群的,那车分不出一群一群,一直都在路上跑,白天到晚上都是,简直是一串一串的,扯成线。人走在路上,哪像在我们乡村,你可以东张西望,你可以看着庄稼、想着庄稼,不看路甚至把头扭过去走也没什么。要是在城里,你不观看着那些像羊群的车辆,不观看着脚下的路,思想不集中,那些羊群一样来的车辆就会吓你了。稍不注意,嘎的一声就过来,像风一样,呼的一声就从你身边溜走,远去,冷不禁就吓你一大跳。

六爷抬起手指着村庄,说你看看我们的村庄,树绿了,周围的庄稼绿了,整个村庄多宁静。

六爷说的是实话,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乡村的美。可在王半仙听来,就觉得六爷的话炫耀的成分更多,意思是为了同情他没进过城,才这样说。在王半仙眼里,乡村这些东西,简直平平又淡淡。六爷偏要说得像画似的,像天堂似的,他不就是有个儿子把他接进城里,不就是去了城里医好了病,转来说话就带城市味了,就夸夸其谈了,就学着城里人下乡,夸乡下的空气好了。前几天那几个城里的人来到这里,他们就说水龙坝的乡村如何的美丽如画,空气如何的清新自然,是什么田园风光,他们下乡都说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王半仙觉得简直是狗屁,他们来土地里刨了看看,还美不美?还风光不风光,空气新鲜不新鲜?

王半仙想着这些,觉得六爷是陕西骡子学马叫,就说你只去过城里,没在城里生活过,你就说起城市的不三不四,听说人家城里人过的日子超我们几十年哩!我们才吃上肉,人家城里人都在减肥了。

六爷说,哪里哪里,城里的饭,哪顿离得了肉。他们吃什么和不吃什么,都离不开我们农村的,那些葱葱蒜苗,哪样都是农村人挑着去卖给他们,在城里,你连一小块地都见不到,土地上不种出来,他们吃什么?他们吃的猪肉,也是我们农村人喂的。

王半仙争执说人家城里人不用干活,悠闲。说我们要种地才有饭吃,人家到地里是搞野炊。说我们要在太阳下去,才能回家歇会儿不用干活不用擦汗的时候,人家又去什么沙拉房出钱去流汗。

六爷说,悠闲?我看他们一点也不悠闲,你不知道街上那些人,匆匆忙忙,路上那些车,一串一串,路上那些车不是人开的吗,他们一天在路上,除了跑,还是跑,你说他们悠闲么?还有城里不分白天晚上,白天是亮的,晚上还是亮的,最撮火的是晚上那些夜不归的,夜半三更了还唱歌,还鬼吼呐叫的,觉都睡不好。你说他们能有一份清静吗?哪像在农村,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六爷越说越得意,还感叹说,乡村好呀,乡村宁静。

王半仙呸的一下,把含在嘴里的烟蒂吐在地上,说狗屁。去了城里转来哄我们,城里又不是你家的,还怕我们跑到城里去,他拿起锄头话也不说就朝地里走去。

六爷能活着转回村子,除了王半仙,水龙坝的人都不觉得奇怪了。他们近些年都认为,城里的医院是神秘的,比王半仙还神秘。水龙坝的人,只要谁在乡村医院无法治疗,能有条件进城里看病的都活着回来了。因为能转院进城的,也都是自身条件好,或者三亲六戚有钱的。这些人病了,他们三亲六戚的奔走相告,就七拼八凑的把钱准备够了。进城里的大医院,在他们的意识里,没有个万儿千是进不起的。村子里好几个病人都是,他们的命是钱唤回来的,有了钱,病怏怏的从水龙坝出去,转来就精精神神。六爷这次不也一样么,病得很严重,王半仙说不行了,人家照样活着回来。

虽然生命无常,谁也无法的事情。在水龙坝对于生老病死,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在农忙季节,水龙坝的人都希望要死的人能错开这个时候了。死者为大,哪怕庄稼是他们的命根子,只要人死了,他们还是得停下手中的农活。现在在农村的人少,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死了人,他们也得像人们进大医院用的钱一样,七拼八凑的来凑够抬人的数儿。

六爷恰在这个时候生病了,在乡村医院越医病越重。那时,春天的气息正从整个水龙坝的山脉吹了来,土地吹活了,散发着一浪一浪的泥土的芬芳。树发芽了,小草嫩绿绿的冒出了头,水龙坝的人开始了田间地角的忙活。六爷的病一点好转也没有。

水龙坝的人担忧,说恐怕捱不过去了,这又是春耕季节,得推迟春种的活路来抬人。可是俗话说,抢种不抢收,又不能延误春种。他们最大的希望是六爷能多挺一段日子,包谷洋芋种上了,死就死吧!近几年,村子里老人越来越多,每年都要热闹一两次的,大家习以为常了。

人和死亡接近的时候,谁也不想死,都想和死神作抗争,六爷也一样。六爷说,叫儿子转来,进城去医吧!家里就打电话给在遥远的城市打工的儿子。儿子接了电话说,立即就回来。可是回家的路,得三天时间。为了让六爷能再挺三天,水龙坝的人随时来关注六爷。有的提鸡蛋,有的拿绿豆糕,还有的买了打在电视广告上的脑白金……

他们一天到晚都有人来问六爷的病情,六爷的病不但一点没好转,还变严重。村东头的人说,请六爷的干娘来看看,或许她有办法。六爷的干娘住村东头,常年吃素,八十几了,村人们都叫她吴老奶。

吴老奶来了,摸摸六爷的脑门,说没事,我们应该相信上帝,耶稣会带给人光明,会拯救人的,儿子还没回来,先化碗水吃吃,等他的儿子回来,送在城里的医院就好了。说到化水,一些老人想起了王半仙,说去请王半仙来看看。对于王半仙,村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信奉了,但不信奉并不是一点都不信。围着的人附和着说,是的是的,怎么之前没想起。他们像忽然看到一点亮光一样,说六爷二十年前就是被坟压了魂,是王半仙解除的。大家七嘴八舌的又说起了王半仙的本事。就去请王半仙!

于是,王半仙来了。

王半仙之所以叫王半仙,是他会算命、会打卦、会除妖魔鬼怪、会看风水。就在二十年前,水龙坝死了老人,六爷那时年轻,去抬人。在棺材要下葬的时候,王半仙就说,属鼠的人不能看,要回避。其他属鼠的人都走开了,躲在松树背后,或者山沟的地方,反正看不见棺材下葬为止。只有六爷没有躲避,他还在旁边指挥着怎么放棺材,怎么对正位置。结果,人埋了,六爷回家三天以后,每天傍晚,六爷就坐在火塘边打瞌睡。开始,家里的人不觉察,以为他抬人累了,坐着都打瞌睡,也不在乎。后来,每天都一样,都在那个时候打瞌睡,家里的人说叫他出去走走,醒醒瞌睡,或者上床睡去。可怎么喊,他都不出屋,也不去睡。喊声一停,他又开始打起呼噜。过了那个时辰,他一天又精神得很。家里人见每天这样,每天如此,就急了,见人就说六爷去抬人转来被鬼缠身了。

有人听了之后说,找个保娘保佑就行了,不碍事的。

家里人说,六爷已经是四十几人了,找保娘合适吗,那找谁?

说村东头的吴老奶。吴老奶常年吃素,常年敬神,会驱鬼,会撒五谷。大多都是谁家孩子夜里哭、肚子疼,都会去请她揉肚子,掐穴位,撒五谷杂粮驱邪,很灵验。去认她做干娘,再请她撒撒五谷,可能就好了。

干娘认了,五谷撒了,香点了,神敬了,纸也烧了,还是一样。

干娘就问来龙去脉,答说抬人下葬的时候,王半仙叫属鼠的回避,他没回避,转来三天后就这个样子了。干娘一听,说魂被压了。家里的人心不是急,而是恐慌了。问被什么压了?

干娘说被坟压了。

问怎么办?

干娘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于是,去找王半仙。王半仙来了六爷家,看了六爷的情况,就叫他家人拢了一拢煤炭火。火还没燃起来,王半仙又叫六爷家人找来一堆干的烂辣椒,然后把干的烂辣椒放在火上点燃,然后扑灭,然后冒起了一股一股的青烟,再然后就把六爷的头按了底下去,在烟雾上薰。

这样,六爷醒过来了,不住地咳嗽。可他们死死的按着,直到六爷咳了憋过气,才放手。

慢慢地,六爷气回转来,醒了。又咳嗽。王半仙又拿了一个鸡蛋、一碗米、一双筷子、三柱香,在门槛脚三魂出四魂入七魂飘飘进骨头的念了一会,抓了三把米撒出去,说,好了,再去那座坟上插股竹竿,今晚魂就顺着竹竿从坟里跑出来了。

果然,第二日,六爷不会打瞌睡了。只是从那时开始,六爷再也没有止住过咳嗽。

六爷这次病了,有人又请来了王半仙。六爷心里不悦,可以说他的病是王半仙早期为他种下的,几十年的咳嗽,咳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不可能解铃还需系铃人。可是,相邻们这么热情,六爷不好说什么。

水龙坝到处充满着活生生的气息,那些被春雨浇过的土地,那些浓绿的洋芋苗、包谷苗的清香,微风一吹,那些气息像水一样汩汩的漫过来,无法阻挡,弥漫在整个水龙坝的空气里,浸透了整个水龙坝。

六爷遇到王半仙,王半仙问他,他笑笑,再笑笑。王半仙脸就红了。王半仙脸红是他当时说六爷活不过三月间,说得很肯定,说得很绝对。现在四月间了,六爷像地里的庄稼一样,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王半仙家住在村对面的公路旁。当时,村人跑去请王半仙。王半仙进屋一看六爷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就说,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他的魂现在都飘开了。在一旁看望六爷的人都遗憾的跟着叹息道,是呀!是呀!怎么现在才想起去请他。他们又像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客气的问,王先生,现在还来得及吗?

王先生,现在他不能死!

王先生,现在是春种季节!

王先生,你得使使法呀!

王先生,……

在一旁的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王半仙身上。他们的思想又全都回到了很多年前,王半仙就是大救星,他说人能活就活,他说死就死。他们盼着他能起死回生,把飘出的魂唤回来,人不就是活个魂么,魂都不在了,那肯定是个躯壳。按王半仙的说法,六爷这时躺在床上,就是一个躯壳了。六爷见了王半仙,心里很烦躁。他开始的哮喘病,就是王半仙那次为他种下的祸根。自从王半仙用煤炭和烂辣椒烧了呛了那一次,他就常年都在咳嗽,冬天咳得特别厉害。一个冬天过去,又一个冬天过去,再一个冬天过去,六爷除了咳,还是咳,不住气的咳,就咳成了支气管炎,再后来就咳成了哮喘。

二十多年的咳嗽。要说是魂飘走了,也是咳飘的,说到底是王半仙弄飘的。在六爷心里,王半仙根本就不能把人的灵魂唤回,要是把人的魂弄走,他王半仙倒真有这个本事。

六爷看着左邻右舍的人这样求着王半仙,他心里掠过一阵淡淡的悲凉。他想和他们说,可他有气无力,他这时再说什么也不起任何作用。他呼呼的喘着气挣扎,想坐起来,刚使劲,咳,咳,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好好的躺着。看着六爷这个样子,站在旁边的人,心被他的咳嗽声一声声的拉了吊在脖子眼儿,只得不住地求着王半仙。

王先生,你快喊喊魂。

王先生,求求你。

王先生,我家里有香有纸。

王先生,要不先请你给他滚个鸡蛋,我这就回去拿。

王半仙说,太迟了,太迟了,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开始扭自己的手骨节,扭成麻花,嘴里嘤嘤嗡嗡的听不清他念些什么。六爷紧紧闭上眼睛,他不想说什么了,说什么旁边的人也得求王半仙。他就让自己好好睡着休息。

一会,六爷不咳了,安静了。

人们赶紧拿凳子,倒开水,一脸感激的请王半仙休息。说请他算算命,能不能拖过这个农忙季节。

王半仙问了生辰八字,掐了一会手指。掐完了,人们就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的脸,等着他说话。王半仙端起了开水,摇着头吹了吹飘在杯子里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没说话。

王半仙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们着急,他们看着他摇头,知道他不说话的结果,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你说话呀!

他能不能挺过去。

他还能活多少天。

王半仙这次是真的摇头,说你们别问了,你们别盼月亮从西出,没指望了。

村人们听了这句话。一下子没了先前的精神,个个都像突然病了一样,怏怏地坐在地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无言。

王半仙喝了水,说我走了。

一个老人站了起来,说六爷的儿子明天才能回来呢,还有一天,六爷捱不过去咋办?王先生,你说过人的八字不能决定人的生死,你说过一房二坟三八字。人的八字才排在第三,你去改改他家的坐屋门向,改改他家的祖坟,兴许他就不会死了。

坐在地上的人又来了精神,都站了起来,说是呀是呀。王先生,你不能走,你得想办法维持他一天的生命。

王半仙留了下来。去看房,又去看六爷家的祖坟。

日头西下了,红润润的照着整个村庄。和王半仙一起去坟山的人转来了,他们在夕阳的照射下,影子拉得很长,人未到六爷家门口,影子就软绵绵的铺了过来。王半仙走在最前面,近了,那个老人最先迎上去,问怎么样?

王半仙还是那句话,盼月亮从西出,没指望。

六爷隔壁的罗二嫂也过来了,说,六爷这么多年的老病,这次肯定是严重的重感冒,进城去医院疗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周围的气氛很严肃,王半仙没和罗二嫂开玩笑,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别折腾了。

这话被六爷听了。六爷咳了一声,坐在屋外的人都不说话了。六爷想说话,六爷才要说,咳嗽又开始了。他试了几次都这样,他就什么也不说了,因为咳起来的滋味让他难以承受,老是感觉气流不够用,像是正在爬一个坎,刚要上去,又使不出最后一点力量,就不住地往下坠,往下坠。

村人们围着王半仙。王半仙说,没法了的,六爷这次死定了,就走了。

他们也像病突然上了身,怏怏地站着,有气无力,眼盯盯地看着王半仙的背影,消失在村子外,叹息着,又回过头来看六爷,再叹息。叹息完了,一个老人说,六爷,你死吧!死了我们也只得停下手里的活路,把你安安稳稳的送上山。只有罗二嫂不置可否。

屋外刮起了风。他们都往外看,看到了吴老奶。不知吴老奶是风刮来的,还是风是吴老奶带来的,人们都把目光齐刷刷的投向吴老奶,从头到脚的看,像从未见过似的。

吴老奶人还没进屋,声音就砸了进来,说,他活得好好的,你们就送他上山了?

王先生说了的,六爷的病没指望了!王半仙的话,之前在水龙坝的村庄里,大人小孩都信。村子里的二爷、张大妈、罗大婶、九金、王鼻子,哪个不是王半仙看了说活不了就活不了的?

吴老奶说,他这病,没什么,几十年咳嗽都这样子,你们见过经常弯腰的树轻容易就倒了吗?

村人们听了这句话,没有一个人觉得之前说的话在脸上过不去。其中一个老头说,他还能活吗?

当然能。吴老奶的话很肯定,像王半仙说盼月亮从西出没指望一样的肯定。吴老奶说,在土地上刨的人,很少粘过那些好针水,只要看准病,针水下去,病就跑了。

于是,他们又把希望寄托在六爷的儿子身上。

儿子按时回来了。村人们拥入了六爷家,说,赶紧进城里的大医院,钱嘛,一家凑点出来先垫着。六爷的儿子很感动,说钱有的钱有的,还有老爷子办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只是这两天费了大爷大妈叔叔婶婶的心。

就进城去了。

六爷不在村子里,水龙坝的人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像甩开了一块心病一样,不再担怕六爷死了。他们说,进了城里的医院,死人都能医活的。

六爷果真活着回来了,很精神。

自春种上以后,一场春雨连着一场春雨,每次春雨过后,黄嫩的太阳又从水龙坝山东头冉冉升起。庄稼就长势喜人。每天,地上的泥土都带着浓浓的腥味,和着禾苗的甜腻扑散在空气中,布满了整个水龙坝,像夜里天空洒下的天然香水。

六爷看着一地的庄稼,一脸的喜悦,呼吸着泥土和禾苗散发出来到特有的气息走到了村西头。罗二嫂正对着太阳,看到了六爷。她看到六爷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很精神,周围还布满了光。罗二嫂显得很兴奋,迎了上去说,六爷,你转来了,你看庄稼都出齐了,今年雨水好,庄稼一天一个样。

六爷一脸的笑,说是是是,就回屋去了。

土地上那些绿嫩嫩的禾苗,在日光中嚓嚓成长,一波一浪,汪了一地,绿透了整个水龙坝山脉。空气里时常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禾苗甜腻腻的味道,连堆积在墙跟脚的粪草,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也散发出了一种干草的迷香。村庄成了庄稼地的一种点缀,远远望去,像一个油画家大手笔的一幅杰作。水龙坝的人,就在这幅绝美的画中。六爷家所在的位置,正在整幅画的黄金分割点上。微风吹来,那嫩苗的香味直灌进六爷家的屋子。

六爷家里拥满了左邻右舍。他们显得异常的激动,像六爷真的死了又活过来一样。他们来六爷家里,一是打听六爷住院用了多少钱,二是这么久不见六爷,他们真心的希望他活着,来看望他。可是大家坐在一起,人人都兴奋,摆着龙门阵,忘记了来的目的。一些妇女议论,村庄里谁的命长,谁的命短,谁的命好,谁的命坏。她们还说,王半仙怎么这次就看不准了呢?只有罗二嫂看着她们笑。罗二嫂年轻,读过初中,男人外出打工,就她一人在家带孩子。

回到几年前,她们个个佩服王半仙,把王半仙说得像神似的。

她们说,村庄里谁家起屋盖房,死了老人,非得王半仙去看。一房二坟三八字,这句从王半仙嘴里说出来的话,水龙坝的人个个都记在心里。经他手上做过的事,他说好的,基本顺水又顺风;他说不行的,绕也绕不开,逃也逃不过。阎老二家的猪喂一个死一个,后来请王半仙去,他改了一个方向,然后用石灰把周围的墙都拍上了他的手巴掌印。他和阎老二说,有了他的手巴掌印,就可避邪,圈门他也顺了,喂的猪快长快大。果然,阎老二家喂猪,喂一个,就肥嘟嘟的出槽一个。王鼻子第一次病了,看着要死的样子,请他去,他说不会死,就是魂飘走了,他烧鸡蛋、喊魂,结果王鼻子没几天就好了。第二次病了,他说,不行了,他已经快没阳气了,王鼻子也就在那次真的死了。还有五金讨媳妇的时候,说接亲不能走红石岩的一条路,因为那条路很邪气,谁都听说,可谁都没试过。结果帮忙的年轻人不信邪,拉着新媳妇走那条路,回家真就有了两个新媳妇,样子一模一样。谁也没办法辨认,谁是真,谁是假。一家人都急了,五金的爹就去请王半仙,王半仙来了,拿股竹竿,说两个新媳妇爬竹竿比赛,谁先爬上去,谁就是真的新媳妇。结果,竹竿竖了起来,一个新媳妇就快速的爬了上去,爬上去就不见了,真的新媳妇最终才留了下来。王半仙在水龙坝,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唯有这次,说六爷活不过二月间,可是六爷没死。但是,谁没有个三差两错,毛主席都说了,人有七分的优点,也还有三分的缺点,你不可能要一个人总是十全十美。那怎么可能,马都有失前蹄的时候。

在水龙坝,事实也是这样,王半仙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有人递烟过去。客气着,尊重着,万一家里有点不顺的事,才请得动他,他才会道破一点天机。他说的话,很有威信,开始搞农村新型医疗合作的时候,乡上的人蹲点收医保费用,每人10块,王半仙和村子里的人说,交了干什么,你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别梦想着你们病了国家给你们报帐。说生死由命,要死的人,你拉也拉不住,别说进医院了。说不死的,不进医院病也会好。王半仙没交,其他的很多人也没有交了,只有罗二嫂最先交,动员六爷也交,还有其他几户人家,办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证。

王半仙是村西头的常客,经常过来,因为这里有罗二嫂。不过,他随便走哪里都有人尊重,随便走哪里都有他的理由。可是,罗二嫂从不搭理他。罗二嫂唯一搭理他的一次,是他去和死去的九金家送鬼,很多人都去看,他把火烧得红红的火钳放在舌头上,拉去拉来,拉得青烟缭绕,然后再把火钳丢在一盆水里,只听哧的一声,又升起了一腾烟雾。他就说,鬼被我用舌头舔了贴在钳子上,下水它就跑了。围观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说太神了,太神了。接着,他又用脚把一个稻草人,慢慢地引了移动到筛子里。出门的时候,罗二嫂就问他,这样真就把鬼送跑了吗?他很高兴的和她说,活人做给活人看。罗二嫂问他,那个稻草人怎么会走动,他说他脚趾头里夹着一块吸铁,稻草人里全都插满了针,他把脚放过去,就把稻草人吸引走了。罗二嫂觉得他在糊弄水龙坝的人,可这么多年来,水龙坝的人也极其愿意的被他糊弄,甚至就希望得到他这样糊弄似的。后来一次,王半仙走阎老二家出来,喝了酒,很多人在六爷家门口的树下摆龙门阵,罗二嫂也在。王半仙唱着歌,在唱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罗二嫂听着,就说那庄稼还不被牛羊全啃光了。

王半仙停下来,笑呵呵的和罗二嫂说,今晚我就去你家做回牛羊。

罗二嫂说,你喝马尿喝多了吗?其他的老人听罗二嫂这样说王半仙,就在背后扯她衣服,把她拉了坐下,暗示她不能这样说他,就是得罪别人也不能得罪王半仙。

王半仙嘿嘿的笑着说,真喝多了我谁也不服,我就扶墙。

大家都笑了。

王半仙就在罗二嫂身边坐了下来。罗二嫂却笑呵呵的站了起来,说,我和你们讲个故事,说土豆出嫁后改名叫马铃薯,过段时间出国留洋时又取名叫洋芋,后来回村探亲碰见村东头的二老奶,二老奶说:我还以为是哪个洋妞呐,原来是山药蛋子回来了。

大家听了都哈哈哈的笑起来,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笑着说她死丫头。罗二嫂笑着说,土豆就是土豆,在怎么装神弄鬼也是土豆,说完就走了。王半仙自嘲了一句,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就是一物降一物。

这次,她们在一起又说起王半仙以前像个神。罗二嫂只是笑。六爷也笑。

太阳才掉下山去,水龙坝东头的山脉上又升起了月亮。村庄的人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六爷家。六爷客气的泡水,招呼!六爷这次病愈转来,他的变化很大,总是喜洋洋的,像早晨灿烂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的庄稼一样。

他们晚上一来,就问六爷住院用了多少钱?

六爷笑呵呵的说,不多不多。

问说不多究竟有好多。

六爷说,叁仟块?

啊?进大医院才叁仟块?怎么可能呢?

真的,真的,就叁仟块。干娘说的对,人家医生看准了病,针水一下,病就跑了,就不在你身上了。

六爷说的话,大家都不相信。叁仟元在城里,这么长的时间,够做什么?农村人,在那滑石板的地方,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听去过城里的人转来说,屙泡尿也涨到了三毛钱。哄鬼去吧!六爷进医院的费用,肯定是一大笔,在土地上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刨起来。

六爷说,去年开始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我这次去住院,国家承担了百分之七十,我只出百分之三十。

六爷说,城里那些医生,像我们经常种庄稼的能手一样,知道庄稼怎么保湿、怎么追肥,才能使庄稼健康成长。庄稼生虫,用什么药才有疗效,弄惯了,就有经验了。人也一样,我去了,他们三下五除二的就拿住了我的病。病拿着了,它还跑哪儿呢?液输进去病就无影无踪了。

老者们吧嗒着烟,说道理是道理。可也不止这点钱。上次开货车的丁老二去住院不是说花了两万多块?

六爷说,他加入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吗?

好像没。

就是嘛,如果加入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不就是才出几千块了。六爷说着就去拿来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证,里面夹着他住院的发票。

罗二嫂接了过来,看到发票上实交叁仟元,她就说,真是啊,真是啊。六爷住院,统共交了叁仟块钱。

其他的人听罗二嫂这样说了,都张着嘴,真的?

真的。

他们就后悔了。后悔当时听了王半仙说的生死由命天注定!农村人又没领国家工资,病了谁给你报帐,只有自己和自己报,很多人就有办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证。之前王半仙说什么都似乎灵验,都似乎准确?可现在……他们叹息着,说俗话说的好,庄稼无粪惘操心,今年每个人都办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证。

在一个村庄住了一辈子,他们也似乎才发现六爷说的都是实话。他们有些内疚,当初盼六爷活下去是只为了能种上庄稼。其实,六爷不在这段日子,大家都觉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水龙坝的老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了。病了,就不用等着死了,别像二爷、张大妈、罗大婶、九金、王鼻子……,病了听天由命,活活拖死。现在,国家为我们承担了一部分,我们病了都医得起了。农村人,只要解决了这么个问题,我们还愁什么?有土地,有庄稼,有猪牛羊,这种真实的日子,简直就是上帝的日子。

他们正在后悔没交医保,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月亮不知不觉爬得很高了,明了起来,白白亮亮的,洒在了村庄和庄稼地上,像汪上一层露水。有风吹来,带着禾苗甜腻腻的味道,沁人肺腑。

这时,王半仙来了六爷家。

罗二嫂把费用单举了起来,晃在王半仙面前,说这可不像你弄的那些鬼神。

王半仙瞟了一单子,嬉皮笑脸的说,我不看单子,我想看你。

六爷家里坐满了人,很热闹。他们在谈着六爷生病的日子,又说着今年的庄稼,预计是个丰收年。只有王半仙说,庄稼再好,也没有城市好,六爷不去城里,肯定是死了。说城里养人,城市是天堂,六爷是城市养活的。

六爷说,我一辈子住惯了农村,农村是个好地方,农村是天堂,农村是上帝的天堂。

六爷说,养病在城里,养人在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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