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达露西亚

何 杰

有人请我吃猫!用我日本学生的话说：“我惊吓啦!”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我在拉脱维亚大学教学。北欧语教研室和我的教研室毗邻。我对北欧感兴趣，她们对中国感兴趣，我们有空儿就互相串。瑞典语和挪威语老师都是年轻人。她们的名字长得可怕。两人又像商量过一样，都在脸颊两边梳着两条小细辫，像挂着两条干了的菜豆角。

为分开她们，我特意叫高点儿的，苗条点儿的瑞典语老师为长豆荚1号；矮一点儿的，墩实点儿的挪威语老师为长豆荚2号。但看她们，我还是常常发生错觉。在楼道里，一会儿见到一个脸颊两旁编着两条小细辫的姑娘，高个，苗条。咦?怎么一会儿又矮了点，胖了点呢?

终于有一天，我分清了。

一

那天下课，两位姑娘一块来到我面前。苗条一点的姑娘一脸盛情地邀请我参加她的一个party，我高兴万分。要知道在国外能参加什么晚会，那是最美的事了。长知识、开眼界，还可以排遣寂寞。

那天，我知道了，她们请我参加的是瑞典很重要的传统节日：“露西亚节”。姑娘们的英语并不好，所以她们加了许多表演。她们一会儿把手合起来，放在脸颊下作睡眠状；一会儿又蹦啊，跳啊，但很快无可奈何地又倒下睡了。睡了，又不断看表，盼天亮的样子。形象极啦!

她们说的是冬至节。那一天是一年中自昼最短、夜间最长的日子。我明白了。

瑞典姑娘给我讲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在瑞典远古时期，人世间遭受冰雪严寒和黑暗折磨(瑞典姑娘告诉过我，就是在她小的时候，瑞典冷啊!出门可不敢哭，一哭，泪珠就会冻在脸上。打个喷嚏，鼻子尖上就会挂起冰帘子。妈呀!她还跟我开玩笑，感情再好，也得忍着点，不能接吻。否则，一哈气，就真的永世不分离啦。哈!)

瑞典姑娘说，那时，不知为什么，太阳忽然消失了。天下都变成了长夜。大地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到哪里都是“惟余莽莽”，黑暗笼罩着整个人间。庄稼枯萎了，许多人冻死、饿死。这时，天上有个叫露西亚的年轻女神，得知人世间正在受苦受难，于是偷偷地降临到人间。姑娘善良、美丽。她憎恨黑暗，热爱光明。她帮助人们苦苦地去寻找太阳，请求太阳重回天上。太阳答应了人们的请求。人们终于赶走了黑暗，寻到了光明。从那时起，白天慢慢变长，黑夜慢慢变短，一直到第二年的仲夏节为止。

后来，人们为了怀念这位美丽的女神，便把女神降临人间的12月13日定为“露西亚节”，也叫“迎光节”。

外国人都善于表演。她们的面部表情极生动。和美国人交谈，容易。我一开口，他们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们说什么，我也清楚。和欧洲人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们使用的都是第三国语言。尽管她们说话连说带比画的，可是听着听着，我还是云山雾罩了。

我听她们说。叫我吃什么猫。吃猫?不对吧?可苗条一点的姑娘说得活鼻子活眼。扭跨扭腰地把身子扭成s状，还真有点儿像猫。我问：

“Way?(为什么?)”

“Tradition food(传统食品)”

“Is it must?(一定要吃吗?)”

“Certainiy.(一定)”

天啊!这瑞典人说不上和我们广东人有点儿沾亲带故吧?但是我们广东人现在也不吃了。瑞典人不是最爱护动物的吗?

稍壮一点的姑娘还帮腔(我不好意思说她胖，那可是忌讳)。姑娘闭上眼，一脸非常享受的样子：

“Romantic.(罗曼蒂克)”

我可浪漫不起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

“How writeing?(怎么写?)”

苗条姑娘立刻找来笔纸，写的是瑞典文：

“Lussekatter”。

看清后，一通英瑞汉地查字典。还真是猫!“露西亚猫”。

那天，我又高兴，又有点儿嘀咕。担心不吃，扫了人家的兴，又失礼。吃吧，想一下，心里都起疙瘩。可怕!不过那天，我真的能分清她们俩谁是谁了。苗条一点的是瑞典人，我她叫瘦plait(瘦辫子)；胖一点儿的是挪威人，我叫她rock(岩石)。Rock好像总是一脸冰霜。不过那天，她们都很高兴我送给她们的名字(好像我说什么，她们都觉得高兴、新鲜)。临分手时，“瘦辫子”一再叮嘱我，一定6点，天黑了再去。当然，那里冬天3点多就黑天了。再说她的宿舍也在拉脱维亚大学公寓里。很近。

二

12月13日，6点，天黑黑的了。我准时站到了瑞典人门前。按了门铃：

“叮咚、叮咚。”

里面“唏呖哗啦。乒哩乓啷。”

没有人开门。我又按：

“叮咚、叮咚。”

门无声地打开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一曲优美的歌声飘然而出。那歌一下把我带回了60年代。那是《优秀200首外国民歌》中的一首。作学生时总唱，现在听来依然亲切。那跳动的音符像一块石子飞入我的心田，立即泛起翩翩的涟漪，那样令人心情激荡，又仿佛感到眼前那样辽阔，静谧。优美的音符掀动着我甜美的记忆，那是年轻人的油画……

“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

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

甜蜜的歌声，飘荡在远方。

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西亚，桑塔露西亚。

看小船多美丽，漂浮在海上。

随微波起伏，随清风荡漾。

万籁的静寂，大地入梦乡。

幽静的深夜里，明月照四方。

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西亚，桑塔露西亚……”

歌悠扬、绵长、柔美。听着歌，我看从侧面门里飘出一点烛光。一点一点闪闪地连成一串，像星光闪烁的小溪。烛光里我慢慢看清，一队穿着白色袍裙，头戴着蜡烛花冠的姑娘。她们束着红色的腰带，白色的长袍拖曳在地上。她们年轻的脸庞在烛光下充满生机和喜悦笑容。真的像天仙一样。她们手捧着上面放着各种食品的小碟儿，轻声哼唱露西亚颂歌。烛光闪烁的小溪缓缓流人方厅。我忽有如人仙境的感觉：

小溪星光跳跃，蜿蜒流淌。我在天上银河的大街上。心在荡漾，歌在荡漾……

最后走出的姑娘，她托着一个点燃的蜡烛花冠，把那烛冠戴在我头上。我也走在那星光里。在舒缓轻柔的音乐中，觉得整个身心在净化、在升华。自己真的像一支燃烧的小蜡烛，心里充满了圣洁和宁静。

是啊，看我头上的一小圈闪动的烛光，心里也像点起一束光烛。一个人的人生如真能如此也就足矣：自己燃烧，又能照亮周围，哪怕只是一小圈光亮。

走在天上银河的大街里，我和星星排队。星与星在辉映；歌与歌在相约；心与心在交叠。我从未那么异样地陶醉。

她们告诉我，如在瑞典，按传统，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是露西亚女神。在她身后还要有一个头戴高礼帽的小男孩，他手举着星星棒。他们要在“露西亚女神”的引领下，高唱《圣露西亚之歌》，走出大厅到街上，走门串户给各家长辈送上咖啡、香槟和小甜点。

每年的12月23日都有这样的盛举。那一天在瑞典特别是北部，白昼只有两三个小时。人们就

是这样欢快热闹度地过黑夜最长的一日。

那天唱完歌，大家把节日食品摆在桌上，打开一瓶瓶的香槟酒，还有一种自制的哥拉格(glogg)酒。大家互致节日祝贺。一杯杯的香槟，她们一定看着你喝完；各式各样特别漂亮的甜点心，也要一样样送进你的嘴里。他们说我黑头发黑眼睛是来自中国的外宾，应受到他们最热情的款待(是，其他客人都自己吃)。心里温暖啊，我为我的祖国骄傲啊。盛情难却，香槟在我脚下铺上了云，微醉的样子叫我变成了神仙，要飘起来。厅里点燃起许多支蜡烛，真有错觉，觉得是在布满星的天宇。

后来大家跳起一种瑞典传统的民间舞，每个人手拉手都在尽情地跳。乐曲悠扬，人们欢愉。我忘记了自己一个人置身遥远的异国，心里盛满了快乐。一种只有快乐的快乐。

那天，开头我表现得还不错。大家没想到中国人也那么会唱瑞典民歌。后来就不怎么样了。我竟连着出了三个错。

三

1吃了，喝了，跳了。我说：

“谢谢姑娘们的盛情。”

话没说完，人群中却站出了好几个。他们摘下花环大喊大叫：

“No!No!(不不)”

“Please!Careful look at us，(请您再仔细看看)。”

呀!是男生!大家都笑了。周围的烛光也跟着欢跳。说明一下：蜡烛花冠很科学，中间插蜡烛，周围是鲜花。开头我还担心蜡烛会流下蜡滴，其实蜡烛很干。拔下蜡烛，就是花坏。

开始我还纳闷：怎么今天只有女孩?原来，好几个姑娘是秃小子们扮演的。他们都是北欧语系的学生，拉脱维亚入。瑞典语老师，真聪明!多好的教学法!叫学生练了瑞典语，又了解了瑞典文化。瑞典语老师把烛光也点在我的心里。

2一通大笑之后，我从云中度出。一股振奋叫我忽然想起，我还没吃“猫”呢，可我不知怎么说。支支吾吾，说吧，怕人说我嘴馋。那么多种好吃的，还没吃够?不说吧，少了解一个民俗。犹豫来，犹豫去，还是不能留遗憾!最后我鼓足勇气问：

“Wey not yet eat cat?(我们还没有吃猫呢，为什么?)”

“Eat cat?(吃猫?)”

“Wey?(为什么要吃猫?)”

方厅里霎时一片“嘁嘁喳喳”，定格整整一分钟。没办法，我拿出她们写给我的小条，说：

“Look what youve written(看你们写的)。”伸过一堆头，争着看：

“Lussekatter(瑞典语：露西亚猫)”。

哈哈……笑声像打开爆米花锅一样“砰——”一下爆开了。地板在颤，桌上的酒杯、小碟、小碗跟着人们的笑声碰撞得“哗啦晔啦”响(拉脱维亚许多房子都是老房子，屋里地板旧得有些颤)。大家笑得前伏后折。他们跺着脚，拍着肚子，蜡烛光也连蹦带眺。结果，公寓管理员大妈气气哼哼地赶进屋来。刚要发作，一听解释，她也跟着大笑起来。

哎，这叫文化误解。我说出我的担心和疑惑。他们笑得捂着肚子，擦着眼泪给我解释。原来，“露西亚猫”是一种s型的药膳小面包。吃了，能舒筋活血、怯寒。

做法很简单：把藏红花，牛奶和酵母粉加在面粉里发酵。然后把它揉成长条状，切开，卷成s型，在上面点缀葡萄干，烘烤二十几分钟就熟了。吃时配上加热的glogg酒(一种家庭自制的饮料，度数很底。因为瑞典有禁令：不许喝烈酒，也不允许酿造)。

这种小面包和其他的面包不同，有独特的藏红花味道，好似酒香，再配上葡萄干烘烤。真是“一热出三香”。

我吃过啦，又酥又香甜，还有一种酒的清醇。美味啊!可是还加藏红花?看来瑞典也许跟中国一样也有药膳吧?是啊，北欧严寒，需要舒筋活血。他们还说了很多药膳面包，我不能都记下来。没办法，不能总问人家呀。

3这件事，多亏我没说出口。事情是这样的。夜深了，我想告辞。大家一块儿留我，说最隆重的庆祝活动还没开始呢。嚯!折腾那么半天，还在序幕!

原来那天，还要选出最美的姑娘为“露西亚女神”。我分不太清谁是谁，弃权。他们可是好认真呢。选法也很有意思，每个人首先都做一次竞选演说(瑞典语我不明白)。瑞典语老师说，为了叫学生练瑞典语。好教学法!选时，他们仍围圈跳舞。唱啊，跳啊，选谁，就把一朵鲜花献给谁。每个人好像并不是跳一圈就决定选谁的。真认真。我可是有点分不清谁是谁，在我看来，外国人长的好像都一样，特别他们都戴着花环。

后来我才知道，露西亚节已经成为瑞典全国的选美节。在瑞典非常隆重。

那天，我心想苗条、漂亮的瑞典姑娘一定当选。而且我的职业叫我觉得她真的很敬业。特别是我知道了，她这是在上她的瑞典语课。人家把语言和文化结合得这样完美，真叫我心悦诚服。

可盛选结果竟是挪威“岩石”。小胖墩一个!此刻仍是一脸冰冻。其实我夸张了。人家只是有点胖。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是她!有点胖的小胖墩是美丽的“露西亚女神”!

大家告诉我，她有最美的壮举。瑞典姑娘就够棒的啦，她一定有超过瑞典姑娘的地方。真是天外有天。

那天挪威“岩石”作了露西亚女神。至于挪威人有什么壮举，请原谅，这篇文章不能细写(看下篇文章《挪威人》)。大家只透漏了一点儿：挪威人曾背着行囊，踩着滑雪板，一个人独闯北极圈。不是去旅游!

那天，我真是又快乐，叉感动。美，真的深邃又广博。

哎哟，也庆幸啊!多亏我没出丑。

好啦，再见!朋友们!再见!lussekatter露西亚猫!

12月13日，露西亚节快乐!

于拉脱维亚里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