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何必庸人说”
2009-03-26钟叔河
钟叔河
一位可与谈艺论文的老友的逝世,像一本翻熟了的旧书,突然从手中被夺去投入焚炉,转眼化作青烟,再也无法摩挲重读了。时间过得越久,书中一部分美好的、吸引人的篇页,在记忆中便越是鲜明。这一部分,便是润泉的才情。
我企羡润泉的才情,是五十年一贯的,即使在我们生气吵架的时候(亲兄弟也有生气吵架的时候哩)亦是如此。我的企羡可以用一个日本人写的两句汉诗来形容:“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这说的真是恰好,质之润泉,想必也会点头微笑的吧。
润泉的才情,在他印成的《堇葵词》和别的书中看不大出,倒是在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却多有流露。为了纪念他,现在便来摘抄一点,也好作上面两句汉诗的注脚。
1999年9月19日来信云:“购得新居一所,已经迁入。记得九二年由十二中迁河西,作《祝英台近》有句云:‘谷深沉,迁乔木,慕高鹜。长年只是低飞,浅水平平处。蒙兄称好,评为性情中人。其实性早没了,情亦随去矣……。新干班文集,以刘音致兄书最为压卷。以前我略有所知,睡在狱中乒乓桌上你也说过,居然见到实物,倘写儿女英雄传,可入新编矣。”
此时润泉因切去声带失语已近二十年,“长年只是低飞”,但心境还是高旷的。信的文字简洁,仍不忘调侃,此即“南朝人物”之风格。
2000年3月29日来信云:“今日春笋不贵,十分好吃。李渔列笋为食品之冠,但要及时。现在是阴历二月末,是吃春笋的最佳季节。择其一公斤以下一匹者,尚未分节,鲜嫩无比。到了三月就分节了,五月始硬,六月就会变卦了。我现在已为无齿之徒,只能取其尖端烧肉啖之。朱正的母亲很会制笋,与雪菜同炒,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笋子旧称‘刮油,与今之减肥正合。但所含草酸钙,易为泌尿系统结石之患。我于九六年体检发现肾结石,尚无症状。现仍‘拼死吃河豚,图一快耳。”
叙谈名物,娓娓道来,不避琐屑,而委婉有致,实在是一则绝妙的短文。
同年11月20日来信云:“胡坚学长来我家,要我为他的咏物诗集写读后,说你给他写了一首诗,写得真好。但他不能背诵,请你抄给我作参考。胡与我在一中同班,当时班上能写诗的只有熊兆飞,我偶尔也写一点情诗,全班五十人再无第三者。不料到了晚年,健在者无不成为诗人了。……一中二十三日开校友会,我决定出席,因行动困难,估计很难前来看你,比邻如隔天涯也。”
淡淡的幽默,不细心便体会不出来,也是很高明的手法。一中校舍就在我隔壁,润泉住教育学院,相距十多公里,只能同校友乘车来去,固所言如此。
2001年1月24日(辛巳春节)寄来《庚辰除夕九歌(录八)》,其五云:“避席文章本不多,老妻常怨太蹉跎。江山何必庸人说,梦里生涯梦里波。”有注:“朱、钟两兄为余好友,著作累累。某某常曰:你只抵得朱、钟一小脚趾吧,给他们提夜壶也不配的。按:现代泌溺器不需提携,只好下岗待业。”又有注云:“九歌略一,是纪念故去女友的,不录。”“略一”以下是用红笔添上去的。
此信仿佛在自嘲,其实是自傲。从诗中可以看出,润泉从来没有看轻过他自己,真正的老朋友也从来没有看轻过他。生而不能尽其才者,时也、命也,蹉跎云乎哉!
2月17日来信云:“小诗蒙赞许,感谢。……我自己也认为,在才能上我与两兄并没有很大差距,但我性格上的缺点是虎头蛇尾,这是从小养成的……我这一生,教了三年书,中学一年,大学二年,胡言乱语,误人子弟。如辛词‘踏青挑菜,释为小菜贩子,现在才知是用竹片、小锄去撬野菜。我们湖南人只知手拔,支离破碎,北方则用‘挑子,甚是也。”
润泉的性格的确比较脆弱,这也应该由打击他的势力负主要的责任。其实他对学问文章还是认真的,看他对“挑菜”一词的辩证可知。
同年7月20日信云:“我精读你的文章,佩服之至,但也有个别地方可以商榷。如《黄鸭叫》一文,……‘黄鸭叫你的考证完全正确,即‘黄颡鱼,长江流域中下游皆产。我看到一篇文章,说鄂西神农架盛产此鱼,也是白煮,路边小摊极廉;下游贵一些,蒸熟煮稀饭或下面条均可。但你讲的‘白鸭叫却决非你所定的(‘黄鲴鱼),只能是与黄颡鱼同科的‘骨鱼。骨鱼不产于湖南,要用飞机运来,摆个样子,开价六十元一斤。现剪呈两图,请予评审……兄五十年前即以有志分类学告我,使我景仰。惜形势发展不尽如人意,兄屡受挫折,仍重视科学,终为当代学人。我则萎弱不堪,只能捐献遗尸,以期对科学稍作贡献,已承批准矣。”
这里表现了考证名物的兴趣,也就是对世界、对生活的兴趣。润泉此信写得颇长,惜不能多引。信末谈到捐赠遗体,身后果然这样做了。
28日又来信云:“谢谢你的回信,看来不去(卖‘黄鸭叫的橘子洲头)一次不行,只有眼见方知也。我寄你的两图,是图不好。你看黄颡鱼就不像‘黄鸭叫,因此骨鱼也不会像‘白鸭叫了。我估计是骨鱼,否则卖不到五十元一斤。……捐遗尸是我久蓄之志,因为人死后已失去痛觉。倘有痛觉,火烧也总比五马分尸更痛些吧。李锐同志也参加了毛泽东发起的捐尸,毛泽东自己却未能实践……周总理决心焚骨扬灰遍洒中华大地,现在平民也可仿效,但包一架专机扬骨灰据说需人民币一十七万五千元,我们付得起吗?”
像平时谈话一样,坦然地谈到捐遗体的事,说自己不怕“五马分尸”,顺便捎带一点冷嘲。这也是《世说新语》里才看得到的笔墨。
8月5日信云:“正如你所言,我的烹饪作业,耳食也。如与你相比,你在教育街炸的肉丸子,我就远不能及,你在洣江的泡菜坛子,也比我好十倍。但我残废以后,确实写了三百多篇谈吃的文章。……现在也有一折八扣书,《曾国藩》三卷合《伟哥手册》每本一元五角,《毛泽东选集》一至五卷每卷一元。我用一元买了一本《全国小吃三百例》,长沙臭干子等不足道,但有一样十分有趣,名叫‘怀石馒头。是选些比鹌鹑蛋稍大的石头,洗净涂油做包子馅。包子蒸熟后,热气腾腾地掰开(让石头脱出),中心空洞填入热的冰糖红烧肉,啖之真是妙不可言。此间美食家,除使君外,唯我而已,但尚不如汪曾祺。他的油条塞肉,确是一大发明。距我居五十米校门口有油条摊,我请保姆清晨买二三根来(很粗大,也不知放了尿素没有),事先准备了一点肉泥,趁油条尚热,用大竹筷扩大其孔,将肉泥塞入。到九点多钟,油条摊快收摊时,我亲临摊前,请其回锅,每根再付钱三角,慢火炸成深棕色,外酥肉嫩……”
调羹烹鲜,是润泉晚年唯一的乐事。他发表的《饮食丛谈》,虽然受了限制,难以自由走笔,未能充分表现他的才情,但整个内容仍颇有价值,所谈也有实际体验作为依据。说他全凭“耳食”,是我又一次口不择言了。这次润泉却没有介怀,来信仍然大谈食经,而且越谈越妙。为恐篇幅过长,兹不赘录。
润泉给我的信,就抄到这里。2002年我和朱纯到美国去了,2003年5月回来,志浩兄告诉我,润泉1月6日还给他写过信,但几天后便发了病。当时似不太严重,住院八天就回家过春节。又过了一个多月,在3月5日他又收到润泉一封信,此信似乎并未写完,署名、日期都没有,在最后只说要赶快寄安眠药去,接着病就大发,送进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了。于是我们夫妇便和志浩(还有黎维新同志)赶往医院去看润泉。此时他已极度虚弱,仰卧在床,赖以传言的右手已全瘫,左手也只能微动,但目光急切地望着我们,好像有话要说。我便将他扶着坐起,再把一支圆珠笔放在他的左手中,一手支着他的左手,一手托住个白纸本子,要他写出来。润泉也努力想写,手却全不听使唤,抖了许久,才“写”出两张任何人都无法辨认的“字”。
润泉是直行“书写”的,每张纸上从左至右写两行,第一行四字,第二行三字,四加三等于七,每张纸上都是七字。因此我想,润泉想写给我看的,并不是普通的遗言,而是两句七言诗。他耗尽了最后的心力,我们却终于看不懂。悲哉!悲哉!临死仍不得一吐胸臆,留两句绝命诗于天地之间。造物何以厄润泉至于斯极耶?
润泉富于才,深于情,他生而有诗人的天赋,性格和气质也都是诗人的。当世却不能用其才,使其情志压抑不抒,终不能不郁郁以卒。对润泉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写此文纪念润泉,一面重温他的来信,一面忍不住心中难过。但写到末了,又忽然觉得,先死者也许还是幸运的,因为还有后死者在纪念他。如果死在最后,可以谈艺论文又曾经祸福相依的老朋友都先走了,又还有谁来检点旧信遗文,来追忆昔日的人、昔日的诗和昔日的风流呢?
润泉啊,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