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诗话中的元好问研究史料发覆
2009-03-25刘达科
刘达科
[摘要]民国诗话中有大量关于元好问及其作品、诗论和接受现象的记事、评论性文字。它们是研究元氏及其作品的创作、流播和影响的宝贵资料,其中不乏发前人之所未见的观点,是元好问研究领域中尚待开垦的荒地,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其内容主要包括总体认识把握、评论品鉴诗作、发掘诗学理论、探讨历史地位、琐谈杂议编著、考察接受现象和保存有关史料等方面。民国诗话是一笔蕴藉丰厚、价值可观的诗学遗产,其中有关文字从特定侧面反映了本时期人对元好问及其作品的认识和理解。它是元好问接受史上的重要链条,对现今元好问研究亦有相当的启发性意义,不容忽略。
[关键词]民国诗话;元好问;史料价值
[中图分类号]1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604(2009)01-0043-07
金、元之际的大文豪元好问接受现象,近年来已开始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一般来看,元、明、清三代的学术著作所涉有关内容较为学人瞩目,民国时期出现的史、论一类著作中的有关言论也是常被谈起的内容。相对而言,民国时期问世的诗话尚在学者的视线之外,远不及此前历代诗话那样受重视。20世纪末和21世纪始的一些回顾、总结百年来金、元文学研究进展线索的撰述所称引的成果中,也很少提到民国诗话。造成这种情况最直接的原因恐怕是:其一,民国诗话与当今时距较近,“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葛洪《抱朴子》外篇《尚博》),“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欧阳修《苏氏文集序》);其二,五四以后新兴起的现代白话文学创作成为文坛主流,而传统文言诗文创作与批评已成强弩之末,使学人未能充分认识到这笔文化遗产的价值。辛亥革命以后曾出现许多古典文学研究成果,诗话乃其中一有重要价值的部分,堪称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的余辉,是一座珍贵的历史文化宝库,蕴含着十分深厚的学术信息量,具有重要的史料学价值。笔者于披览民国诗话时,发现了大量有关元好问的记事、评论性文字。它们是研究元氏及其作品的创作、流播和影响的宝贵资料,其中不乏发前人之所未见的观点,是元好问研究中尚待开掘的领地,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不容忽略。本文就民国诗话中有关元好问评论内容的几个主要方面作一描述,旨在引起学界对这一学术资源的重视。所叙及的民国诗话,指撰成于民国时期的同类著述,无论其是否出版于当时,也不管其作者是否为清朝遗民或20世纪后半叶至今仍在世。民国以前成书但出版于民国或民国年间虽有初版而新中国成立以来又有过大幅度增订且以新著的面目再版者(如钱钟书《谈艺录》等),都反映了作者不断追求尽善尽美的历程,作为最后定型的成果,作者的新旧研究成果皆熔铸、统合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新的面目。况且,它们在近几十年间的出版发行量都较可观,已不属于冷僻史料。因此,本文概不涉及这批撰著。行文中,凡前面已提到的诗话,以后再出现时,如无必要,皆仅称书名而略去作者。
一、总体把握
民国诗话中言及元好问的资料大都比较零碎,但仍有数则从整体角度论述其人、其诗的文字。
黄节《诗学·金元诗学》从宏观视域考察、评论金、元诗,特别强调了元好问的意义和地位,说:“辽之诗学,无足称述;至金亦惟元好问一人而已。自宋室南迁,土宇分裂,文章学术,亦判为两途。李祖陶日:程氏之学行于南,苏氏之学行于北。行于南者,朱子集其大成;行于北者,遗山得其统绪。而遗山尤以诗鸣,郝伯常(经)称其直配苏、黄。然则遗山亦江西派之支流苗裔者也。郝氏又称遗山‘把酒看花,歌谣跌宕,挟幽、并之风,高视一世,以五言为雅正。而王渔洋(士祯)则称遗山七言妙处,或迫东坡而轶放翁。要之,遗山五、七言古、近体皆工,即乐府亦工。其集中有古乐府,不用古题,特出新意,以写怨思者百余篇;用今题为乐府,揄扬新声者又数十百篇,皆宋以后所未有也。尝为《杜诗学》及《东坡诗雅》诸书,是可以知其渊源矣。郝伯常为之墓铭,称其‘肆意经传,贯穿百家,六年而业成。下太行,渡大河,为《箕山》、《琴台》等诗。赵秉文见之,以为少陵以来无此作。盖风雅道衰,至金而几绝。遗山以诗独步三十年,巍然为坡、谷复出。故日金源一代诗学,惟遗山一人而已。遗山作《中州集》百余卷,以存金源一代之诗,尤足资文献焉。”还说元人“吴渊颖、杨铁崖力追唐代,曾未能至于遗山,盖诗至元而衰矣”。黄话所引“程氏之学行于南,苏氏之学行于北”的观点,与清人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的说法相同。其说源于明初宋濂《跋东坡所书(眉子石砚歌)后》“洛学在南,川学在北”一语。明人丘濬《大学衍义补》卷六六、张弼《题苏文忠公书李太白诗卷后》、冯从吾《元儒考略》卷一等附合此说。今人称引“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的观点时多归之于翁方纲。王士祯称赏元好问七言诗作语出自其《带经堂诗话》卷四。黄节局囿于当时所见史料,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一定完全准确。将元好问视为“江西派之支流苗裔者”,以当今学人之见,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弊;“诗至元而衰”的说法,迄今已有专家提出异议,可见也有进一步商榷的余地。况且,金源诗坛其实是一组多声部乐队,杰出的诗人很多,此呼彼应,声势浩大,为中国古代诗史提供了一些新质。因此,以“惟元好问一人而已”概括有金一朝诗学的看法是片面的。19世纪法国文艺理论批评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一书中反复强调艺术家连同他的全部作品都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谈到法兰德斯绘画时虽也曾说卢本斯“似乎把所有的人都掩盖了”,“法兰德斯只有一个卢本斯,正如英国只有一个莎士比亚”,而“其余的画家无论如何伟大,总缺少他的一部分天才”,但又同时指出:“然而卢本斯不是一个孤独的天才;在他周围的能手之多,才具之相似,证明那一片茂盛的鲜花是整个民族、整个时代的产物,卢本斯不过是一根最美的枝条”。相比之下,丹纳评价艺术大家时的态度较为科学、公允,而黄氏所言自然有偏颇之嫌。或许是由于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使其表述显得有些迂执。不过,元好问确是金元之际擅雄一时的文坛领军人物。若从这一角度来看,黄氏强调其独特的作用和价值,其说还是有一定启发性的,尤其是“遗山以诗独步三十年,巍然为坡、谷复出”语,对于元好问历史地位的认定,有承前启后的意义。黄氏扼要点评元好问诸体诗作的特征和成就,论点皆有所可取,其概括也多中肯綮,其间亦有精微之见,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本领域的研究水平。
丁仪《诗学渊源》卷八《名人小传诗品·金》也有一段对元好问做整体描述的文字。其内容包括两个要点。首先,将元好问置于金、元诗史的流程中进行考察,总结了他的杰出成就和贡献,谓其:“弱冠登进士,官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亡不仕,时亦称为元才子。金自大定后,颇尚文艺,诗家辈出,盛于两宋。崔立之变,骈首死难,惟遗山
岿然独存。金末元初,与赵孟頫南北对峙。元初学者,宗之以为依归。史称其备众体,有绳尺,蔚为一代宗匠,殆非虚语。晦道林莽,日课一诗,四方学者执羔雁无虚日。其七言歌行,大气磅礴,激昂慷慨,悲壮淋漓,每见于字里行间。集中数篇微见纤弱,大醇小疵不足病也。”其次,从宋、金人对前代诗歌的接受和金、南宋诗人的比较两个方面,探索了元好问在中国古代诗歌传统的坐标系中的定位和意义,谓:“《湘夫人咏》诸作,李贺有此洗练,无此神化。五言浸追陶、谢,律诗并驱李、杜。宋、金人皆学李、杜,惟金人独得其巧。子美非无累句,宋人不辨精麤,字字模拟,故仅得其拙处。遗山《短日诗》‘风霜怜晚节,天地人归心之‘归字,又《颍亭诗》‘春风碧水双鸥静之‘静字,放翁诸人而外,皆不及也。”当然在这里丁氏并没有试图对元好问的历史功绩作出整体性、系统性的阐明,但确实触及许多实质性问题。他揭示了元好问才大功深、尽取前人所长而卓然自成一家的特点,对魏晋、唐人诗学的师承、绍接关系,并称赏其诗作得灵秀真淳之气于自然,重视炼字,造语圆润,意警境新,笔力崭然,气调清旷,高出南宋同期一流大家。丁氏从纵向、横向两个方面对元好问的评述,依稀间显示出在研究观念和方法方面有所突破的尝试。其“宋、金人皆学李、杜,惟金人独得其巧”一语,自然不能说完全准确。宋人也有很多在学李、杜方面成就显巨者。不过,若换一个角度来看,此语虽听来有些偏执,但提供了一条与一般成见迥然有别的思路。与宋诗相比,金诗确有其独特的个性。它基本上没有道学家以理入诗、学问家以文入诗的倾向,议论化、学问化的色彩和义理心性之学的味道也不浓,而是较重视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和审美特性。元好问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诗学氛围中才显出本身的价值和地位。就此而言,金人得李、杜之巧的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沈其光《瓶粟斋诗话续编》卷一起始叙及元好问之语,长达2500余字,堪称民国诗话中篇幅最长、内容最繁富的元好问专评。作者称“金、元两代诗人,当推遗山为大家”,并从诸多方面予以首肯,谓其“生逢易代,至性天成”,“其泯绝门户攻讦之私,尤为后人所不及”,“尝志欲修《金史》而未果,乃筑‘野史亭,成《中州》一集,凡百余年来南北巨儒节士,网罗散失,记载靡遗,……倦倦故国,可谓至矣。钱名山(振鳇)尝言:‘遗山之后,未有遗山。殆不仅以其文字言乎!”沈话还分体品评元好问的诗作,并将其诸体诗进行了比较,依创作成就排定优劣,谓其“七言古歌行,开阖动宕,驰骤奔放,盖所谓挟幽、并之气,此为第一”,“其次为七言律,又其次为五言古,亦浏亮闲婉。至五言绝,多率易,不足观。七言绝,题画诗十居五、六,亦无甚佳思矣”。作者尤赏元好问的七律之什,说“七律篇篇钩勒,字字辟灌,而尤工于隶事……其写景写情者……感时触事,沁人心脾”,并对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讥遗山“书卷不多,不如苏、陆之博大”语表示异议,说“正惟其不多,故能精切如此”。与黄话、丁话不同的是,沈话鉴裁较严,如认为元好问“五言绝,多率易,不足观”,“七言绝,题画诗十居五、六,亦无甚佳思矣”。此说显得有些苛刻,况且公允与否,亦不无可商榷之处。尽管如此,仍可备一家之言。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二也就赵翼对元好问的褒贬说:“瓯北言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鍊而出,故其廉悍沈挚处,较胜于苏、陆。”
二、诗作品鉴
民国诗话中涉及元好问古、近体诗作的内容很多,其中散布着不少在前人观点的基础上有较明显的进展的观点。大多数评论都给予诗人以高度的评价,并在发掘元好问诗作的艺术魅力和美学风貌的同时,又指出其不足,而非一味溢美,体现出实事求是态度。这些评论性文字都属于传统的点悟式批评模式,点到而止,言简意赅,有的致力于揭示作品的文心、机杼并重现其意境,有的着意于激活原作的生命力进而沟通其思想底蕴与后世接受者的内心世界。由于诗话作者的才力、学识不一,诸多论语自然良莠淆杂,“深极骨髓”者和“识在瓶管”者(借用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语)皆有之。
刘衍文《雕虫诗话》卷三对元好问评价甚高,并于赞许间指出其诗作的不足,认为:“唐、宋后诗之浑厚者,无过金之元遗山。论诗绝句之最具诗情者,亦无过元遗山。唯元氏为诗好用成句,时参俗语,亦其一病。论诗则重刚轻柔,致遭多人之诘难。但如《芳华怨》、《后芳华怨》,则风华绮丽;《天门引》、《蛟龙引》,则豪气郁勃;《赤壁图》、《荆棘中杏花》,则长言咏叹,为李、杜、韩、苏后仅见之七古。”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三就七言古体诗的创作将元好问与民国人进行比较后说:“今人工诗者不少,而七古音节不合者颇多。往往词意雄俊,至三数句以后,使人读不下去。虽有佳章,不能入选,故七古可登者希也。试取昌黎、东坡、遗山之作读之,有一篇一句,犯此病者乎?”陈衍将韩愈、苏轼和元好问相提并论,视三家为七古诗作的典范。这一说法很有启迪性。该书卷四录有作者友人贺其八十生日的诗,并称此诗为“多本余平日讲学宗旨”的“谈艺之作”,历数著名诗人时,将王安石与元好问并提。这些观点都颇值得注意。钱振鍠《谪星说诗》卷二特就元好问的七言古体诗评云:“放翁之后能作七古无过遗山,然视放翁稍钝矣。”
古人作诗有“一字师”(魏庆之《诗人玉屑》)之说。宋人陈辅《陈辅之诗话》所载本朝萧楚才易张乖崖诗句中“恨”字做“幸”字、宋人黄彻《(巩/石)溪诗话》所载本朝王安石作诗讲求“一字之法”、旧题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引《郡阁雅谈》所载唐代郑谷启发齐已将诗“改一字”、《诗人玉屑》引陶岳《五代补》所载郑谷改齐己《早梅》诗“数枝”为“一枝”、明人李东阳《麓堂诗话》引《唐音遗响》所载任翻改其题壁诗中“一”字为“半”字等事皆此类范例。元人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三载有元好问数次就张澄诗更改一、二字而使原作神气毕出之事,称其艺术效应“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百倍精采”。光弼,唐人,姓李,与郭子仪齐名,同为杰出将领。元好问《麻、杜、张诸人诗评》有“光弼代子仪军,旧营垒也,旧旗帜也。光弼一号令,而精采皆变”语,并谓麻革、杜仁杰和张澄三人之诗“不为光弼耳”。由此亦可见元氏本人有以诗界李光弼自居之意。《石遗室诗话》卷九在前人基础上强调“诗有更易一、二字,删节一、二句,而全体顿觉一振者”的观点,并举其效仿元好问而改订友人某诗为例证之。他删去原作中有碍于突显全诗“妙处”之二句前面的四句诗,使篇末语“更见点睛欲活”,谓“此等结构,放翁、遗山、道园(虞集)时有之”,足见其对包括元好问在内的数位宋、元诗学巨擘的推许。这更订后便能使通篇生辉、境界毕出的一字或数字其实也就是古代诗人所特别重视的“句眼”(范温《诗
眼》)、“句中眼”(惠洪《冷斋夜话》引黄庭坚语)或“诗眼”(杨载《诗法家数》),即最关键、最有表现力的一、二字,须极力锤炼。陈衍以诗人的慧眼洞察到元好问的过人之处,对完整地把握元氏诗学思想有一定的启发作用。元好问追求天然真淳诗风、强调情感内涵和艺术个性的诗歌美学观多为人所关注,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并不轻视、偏废对字、句的锤炼。他十分讲求认真苦吟、惨淡经营的写作态度,主张借助于炼字、炼句而提升作品的美学品位同时又不见斧凿之痕的艺术境界。通过对“诗眼”的追诼、研磨而臻于诗家妙境是其诗艺观的一个重要内容。
品评元好问具体诗作的内容也很多。它们虽多为触绪而发,然不时闪现精妙之思,启迪读者披文而人情,以意而逆志,颇有助于读者进一步揣度作品原旨、深刻把握元好问诗的艺术品格和审美特征。杨香池《偷闲庐诗话》第一集称:“元人元好问有句云:‘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语新,意蕴殊耐咀嚼。”《石遗室诗话》卷二三谈到元好问为诗套用前人语的笔法时说:“张祜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元遗山套用其调云‘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头好墓田。‘金水句自不如‘禅智山光之佳,然张诗泛说,元诗有本事也。”紧接着又叙及清人王士祯《书虞伯生诗后》,谓其“知遗山之套张祜句”而“不知其(虞集)套用东坡句”一事。《瓶粟斋诗话续编》卷五曾结合世态人情谈元好问诗的现实生活意义:“元遗山诗:‘昆山有璞玉,外质而内美。惟其不自炫,故与凡玉异。和也速于售,再献甘灭趾。在玉庸何伤,惜君两足耳。结语冷峭,奔兢躁进者读之,当可猛省。”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则就元好问诗抒发感慨:“元遗山《野史亭雨夜感兴》云:‘私录官赴告,求野或有取。秋兔一寸毫,尽力不能举。衰迟私自惜,忧畏当谁语。展转天未明,幽窗响疏雨。“秋兔二句,讵独史官之箴,亦可为今之立言者戒。”
也有诗话对元好问评价不高。《谪星说诗》卷二虽称其“功力深,为后世摹古者所不及”,然又云“惜天分不高,故新意绝少,其任意抄袭成句,尤为不自爱”。其“诗终不能破墙壁”。
三、诗论摭谈
民国诗话中有关元好问诗论的载述、评说不多,如袁嘉谷《卧雪诗话》将元氏与杜甫并称,说“以诗论文,始于少陵《戏为六绝句》,而遗山以诗论诗尤多”,《今传是楼诗话》说“元遗山论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讥潘河阳也”等语,虽星星点点,也可见当时学人对元好问诗论的关注。《今传是楼诗话》谈苏轼喜参寥诗时,语及元好问《木庵诗集序》。参寥乃宋诗僧道潜别名,苏轼为杭州太守时,二人交情甚笃。元好问《木庵诗集序》谓:“东坡读参寥子诗,爱其无蔬笋气。参寥用是得名。宣、政以来无复异议。予独谓此特坡一时语,非定论也。诗僧之诗,所以自别于诗人者,正以蔬笋气在耳。假使参寥子能作柳州(柳宗元)《超师院晨起读禅经》五言,深入理窟,高出言外,坡又当以蔬笋气少之邪?”《今传是楼诗话》同意元好问的说法,认为“松(参)寥诗自有可传,要未必专以坡语为重”,紧接着又谈到清末民初人郑孝胥盛称木庵《七夕感兴》诗,并附带略及元好问寄木庵诗和木庵《七夕感兴》诗的流传、版本等情况。这则文字虽未能深入触及元好问诗学观,但在保存史料方面功不可没。木庵乃英禅师号。英禅师,名性英,字粹中,金、元之际著名诗僧,与元好问交往甚密。元氏序文载:性英“能游戏翰墨、道场而透脱丛林窠臼,于蔬笋中别为无味之味,皎然所谓‘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者”,赵秉文称其“书如东晋名流,诗有晚唐风骨”(《留木庵英上人住少林疏》)。元好问评性英之语历来被视为金朝诗学受禅学浸淫的范例。
四、定位索寻
民国诗话中有一些叙及好问文学史地位的内容,大都对这位大诗人评价较高。《瓶粟斋诗话初编》卷三转述钱振鍠列数唐宋诗大家语称:“大率唐宋诗人无过于李、杜、韩、白、苏、陆,又其次为遗山。遗山之后,未有遗山也。”《雕虫诗话》卷一就杜诗学的演进轨迹说:“义山(李商隐)、东坡、山谷,及后之放翁、遗山、宾之(李东阳)、献吉(李梦阳)、于鳞(李攀龙),皆宗法老杜而各具面目者也。”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第一三三则也说:“七律自老杜以后,义山、东坡、山谷、遗山,变态已尽。”
《石遗室诗话》卷四载:樊增祥曾以其日记体游记《苏门集》示之并求其题诗。作者例举古人几部同类体裁的撰述,将游记分为不录诗作和“与诗俱载”两大类,谓《苏门集》录有数十首诗,属后一类,还在所题三绝句诗中颇有见地地指出:“《辽东行部》、《西游记》(分别为金人王寂和元人耶律楚材所撰),此例金、元北派开。”陈衍是熟谙金元文史的大学者,看出了樊书失载元好问作品的毛病,并因此遗憾地说:“遗山曾上涌金亭,鸾凤余音仿佛听。突兀太行元气句,定应漫草付飘零。”并于诗后注“记中有《读碑》、《拓碑》诸诗,而不及遗山诗刻”,以唤起人们对元好问诗作的注意。
五、编著脞说
元好问所编规模可观的金诗选本《中州集》是保存其当代文学史料最丰富、价值最重要的总集,在中国古代文学接受、研究史上产生了十分显著而深远的影响,自然也引起民国诗话的关注。诸诗话对《中州集》褒贬不一。《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三录存的友人为其所作寿诗有“《中州》刊总集,诗料罗箧筐”之句,褒揄《中州集》在汇集、保存金诗史料方面的贡献。亦有论者对《中州集》持否定态度。由云龙《定庵诗话》卷上说:“元遗山《中州集》以诗存人,佳构甚稀。然王渔洋《池北偶谈》称刘无党(迎)之歌行,与李长源(汾)之七律,不减唐人及北宋大家,南宋自陆务观外,无其匹敌,尔时中原人才,可谓极盛云云。说者谓渔洋北方人,不无阿私之见。李越缦亦谓《中州集》可取者无多,标举数首,以概其余。党承旨(怀英)《和道彦至》云……。诗不过清稳,以合越缦旨趣,特为标出。《分甘余话》则谓胡元瑞(应麟)历举中州诸人,特标刘迎、李汾,亦是具眼。然刘不称其歌行,李不举‘烟波苍苍孟津戍一联,谬矣。”于卷下又专门强调李氏称举党怀英诗的原因是喜其“闲适清旷”,并将党诗与其他三位不同时期作者相似风格的诗作进行比较。越缦即清代学者、文学家李慈铭之室名。李慈铭的诗作多登临闲适之篇,其《越缦堂诗话》也流露出喜好、追求这类风格的情趣。钱振鍠《名山诗话》卷一则指出《中州集》失载某些杰出之作的缺憾,就此不足云:“郝经父讳思温,字和之,有句云:‘日月倘随天地在,诗书终疗子孙贫。壮哉!真第一等议论也。遗山《中州集》不载此诗。”
民国诗话还常语及元好问所编唐诗选本《唐诗鼓吹》,但未见有对其作深入探讨者。《诗学渊源》卷七《诗味》谈《归田诗话》时说到《唐诗鼓吹》,没有作专门评论。《雕虫诗话》卷二释李商隐《无题四首》之“飒飒东风细雨来”一首时,说此
诗唯颔联(即“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二句)所喻,意晦难明,诠解各家,纷纷臆度,甚有互相抵触者,并将历来诸说归纳为“防闲”、“出入”、“情坚”和“祈求”四类。在第一类“防闲说”中,援引了意旨大略相同的何焯、胡以梅、郝天挺三家评语,就第三家说:“相传为金元好问选、元郝天挺评注之《唐诗鼓吹》则谓。烧香入而金蟾啮锁,汲井回而玉虎牵丝,亦甚寂寞矣。”丁、刘二话虽为间接触及《唐诗鼓吹》,但对研究该书的接受历史仍有一定的价值。
六、接受琐议
民国诗话颇留意元好问对清诗及民国旧体诗的影响以及当时人对元氏的接受情况。有关内容可大致分为以下几个部类。
以清、民国人及其诗方之元好问。《梦苕庵诗话》第一一一则称丘逢甲“为人,伟岸有奇气”,“所著有《岭云海日楼诗》,沈雄顿挫,悲壮苍凉,感怀旧事,伤心时变,激昂不平之气,真切流露,似陆剑南,似元遗山。”林庚白《孑楼诗词话》载:梁鸿志“以赵尔巽受命民国,就清史馆总裁”,作诗讥讽当时许多“以一身出入于清室与民国者”,也以元好问相比,故意从反面说“当日遗山真失计,但营亭子不臣元”,以当时人的阅历、经验和心态、感受体味元好问的历史活动。这就是叶维廉所说作者、读者之间的“年代错乱”,即“作者本人很可能沉沦在上一时代的语言和感受里,而要向现代的读者抒发已经无关现代生活的经验”。前清遗老们囿于传统观念,沉溺在古代诗人感伤的情调中,借诗作以表现自己独特的社会身份和心理体验,其道德价值取向当然不足取,但可于此看出元好问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吴宓《空轩诗话》载张孟劬将黄节诗“比之元遗山及屈翁山(大均)、顾亭林(炎武)”。黄节“为近今中国诗学宗师,合诗教、诗学、诗法于一人,兼能创造”(吴宓《空轩诗话》九),诗作造意精深高远、骨力劲挺雄秀,且风格多样,既有笔意“苍老”(《石遗室诗话》卷二五第二则)之作,也有“意态闲雅”之什(《石遗室诗话》卷二一第一六则)又有格调“清婉”(《石遗室诗话》卷二七第二一则)之篇,确似元好问。《石遗室诗话》卷一二尝谓郑孝胥诗“七言古、今体酷似遗山”,“至于五言古,则非遗山所能概者矣”。《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四录有江亢虎赠其绝句诗,也以元好问与陈衍相比。全诗云:“金、元故事讨丛残,文字因缘岂等闲。我赞一辞唐突否?石遗诗骨似遗山。”诗后自注:“公熟金、元故事,多所撰述。”亦有就清代及民国人的诗作而联想到元好问之笔意者。《石遗室诗话》卷一一谈祁寓藻《望庐山》诗中“有如蒲坂道中看太华,三峰飞影过潼关。黄河曲折走关下,亦如大江横锁洵阳间”数句时,谓其句式类元好问《论诗绝句》自注“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二者“回环比似,异曲同工”。
记录民国人为诗学元好问之事。《石遗室诗话》卷三谈到清道光以降的诗学分清苍幽峭和生涩奥衍两派,前一派发展至近代以郑孝胥为魁垒,并稍有新变,“五言佐以东野,七言佐以宛陵(梅尧臣)、荆公(王安石)、遗山”。《梦苕龛诗话》第一○五则谓曾国藩“早年五古学《选》体,七古学韩,旁及苏、黄;近体学杜,参以义山、遗山”,师祖喜山谷诗的姚姬传,开清末西江派诗。汪国垣《光绪诗坛点将录》谓黄侃近体诗“出入于杜公、玉溪(李商隐)、临川(王安石)、遗山、蒙叟(钱谦益)之间,不名一家”。
载述集元好问诗句之作。《石遗室诗话》卷二八记录了温州诗人戴礼的七律《集元遗山句,题吴濂溪太史(述怀集唐诗)后》6首和《琇甫先生以诗见赠,赓此酬之,集遗山句》1首。
借元好问以强化自己的论点。民国人谈及其他话题时也往往称引元好问。这一点也显示出当时学人对元氏文化价值的肯定。《名山诗话》卷三说:“张文潜(耒)《明道杂志》:苏长公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房初白头。黄九云是‘初日头。问其义,但云:‘僧负暄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岂有用白对天乎!予异日问苏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头,也不奈他何。按山谷穿凿如此,而为江西祖师,自误、误人不浅矣。此诗学之所由衰也。遗山云:‘苏门若有忠臣在,不放坡诗百态新。予则云:‘若使苏门行檟楚,不教山谷乱谈诗。”
援元好问入诗。《今传是楼诗话》第五四一则载樊增祥诗“老去屏山赋汴京,裕之俳体雪香亭”之句,第五五○则载郑孝胥《答严几道句》诗“侯官严叟颓唐甚,可是遗山一辈人”和周梅泉挽马其昶诗“裕之修史岂初志,苦为耶律分谤讥”等句,皆为例证。
称引元好问诗以阐解诗学论点。《雕虫诗话》卷三论及刘晨和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而遇仙女的传说以及唐、宋、金、元人题咏此事的诗时,援引了不少同类题材的作品,并涉及元好问有关诗作的接受,接触到文学作品的解读、欣赏方面的话题:“金元好问《遗山诗集》卷十一《无题》二首云:‘七十鸳鸯五十弦,酒薰花柳动春烟。人间只道黄金贵,不向天公买少年。‘东风也解惜多才,嫁与桃花不用媒。死恨天台老刘阮,人间何恋却归来。按都穆《南濠诗话》谓遗山‘死恨两句,正祖微之(元稹)诗意,是也。钱牧斋(谦益)作《唐诗鼓吹序》,称元遗山诗‘高华鸿朗,激昂痛快。此两句,尤见其愤激悻悍之情,极易使人赏识。元微之语,倘草草读过,可能忽略过去。而一得遗山诗之对映烘托,则其精粹全然显露矣。”这段文字称赞了元好问诗对唐代元稹《刘阮妻二首》诗境的拓创。元稹诗全文为:“仙洞千年一度开,等闲偷入又偷回。桃花飞尽东风起,何处消沉去不来?”“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刘话认为“此两诗好处,在刘、阮忽思返回人间一端,提出疑问,含蓄耐思,令人有无限烟波之意”,而元好问则更进一步,不尽表现出自己“高华鸿朗,激昂痛快”的诗风,而且“尤见其愤激悻悍之情”,故谓“元微之语,倘草草读过,可能忽略过去。而一得遗山诗之对映烘托,则其精粹全然显露矣”。刘话还谈到清人梁同书(在书法领域与刘墉、王文治、翁方纲合称乾隆四大家)反用元好问等人的诗意、主张凡间胜过仙境而作之诗,以及袁枚数首与梁诗异曲同工之作。
七、资料偶记
民国诗话还散见若干有助于发掘元好问研究史料的提示性文字,如《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二记载陈衍于上巳日文人禊集之际得读由宋人金的作家滕茂实后裔、清末民初人滕固的诗作,于引述其远祖茂实《临终诗》(“齑盐老书生”)后有“元遗山先生有《南冠滕奉使遗诗引》,元集未登,附见滕公遗诗中,若渠(固字)将刊以行世”语,为现今搜访元好问佚作提供了线索,极有史料学价值。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文学作品的效应和意义是在不断接受的过程中实现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元好问传播、接受都有其特点。作为感知型、随笔式的文学批评形态之一的诗话,自然不可避免地带有中国传统研究方法上的缺憾。民国诗话也不例外,明显地表现出随意、琐碎、松散、零乱等特点,缺乏完整性、周密性、系统性、思辨性和逻辑性,诉诸直觉而忽视理论阐述。这些也突出地体现在元好问批评方面。以上所引述的内容便说明了这一点。但不能因此而否定民国诗话的学术意义。总体看来,民国诗话反映了中国文学批评由传统模式向现代模式转型时期的某些特征,其中有关文字从特定侧面反映了当时人对元好问及其作品(主要是诗)的认识和理解,而不少阐解在古人观点的基础上有一定突破和进展,也浸渗着一些精辟透彻、一语中的的见解,时时闪动着理性的光辉,其价值丝毫不亚于同时期的史论撰著和专题论文,是一笔蕴藉丰厚的诗学遗产。民国诗话是元好问接受史和元好问研究进展线索上的重要环节,是连接金至清代与现今元好问研究的桥梁,对现今元好问研究亦有相当的启发性意义,十分有必要对其做进一步的发掘。
责任编辑周仲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