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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的人文精神与文化启示

2009-03-25梁归智

关键词:元曲人文精神启示

梁归智

[摘要]元人创造了浪子一隐逸一斗士文化。浪子风流、隐逸情调与斗士襟怀融会而成的反抗意识和审美人生构建了元曲的人文精神。柳永和陶渊明作为浪子和隐逸的文化代表成了元代社会的偶像。魏晋六朝是人开始觉醒、文学开始自觉的时代,元朝则是普通人开始觉醒、通俗文学开始自觉的时代,这是一个应该郑重提出的文化大命题。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和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分别是“浪子风流”、“隐逸情调”和“斗士襟怀”的文学写照。

[关键词]元曲;人文精神;启示;通俗文学觉醒;文化命题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604(2009)01-0034-09

元杂剧和元散曲是金元之际随着草原民族入主中原而带来了新的草原音乐和草原文化而产生的。元朝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建立的封建王朝,与它以前的唐朝、宋朝和以后的明朝是中原以农耕为主的汉族建立的王朝有很大区别,元朝有它的社会独特性和历史独特性。这样,元曲也就和唐诗、宋词以及明朝的诗词在形式、内容、风格上都有很大区别。唐诗、宋词各有其独特的时代人文精神,元曲作为元朝特有的文学艺术形式也产生了它本身的人文精神。元曲的人文精神具有深刻的文化启示意义。下面讨论4个问题:(1)对元代社会的再认识;(2)对元代读书人命运的再认识;(3)元曲所体现的时代人文精神之内涵;(4)元曲人文精神的文化启示。

这4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一本四折:“多元文化广疆域,粉墨人生唱元曲。浪子隐逸兼斗士,通俗文艺开新局。”

以上算是“楔子”和“题目正名”,下面进入正题,即元曲的人文精神与文化启示。元曲的人文精神就是指元杂剧和元散曲所反映出来的一种具有普世性的元代文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说以元曲为代表的元代的一种社会文化心理氛围,一种风靡全社会的情绪思潮。而这种人文精神具有深远的文化启示意义。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对元代社会的再认识。说“再认识”,是因为过去对元代社会的认识有偏颇。主要因为元代是一个少数民族统治了汉族的朝代,从汉族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就容易更多地看到元朝的黑暗面、负面,对元朝有点妖魔化。对元代社会的“再认识”应该更客观公正一些。那么元代社会有哪些特点呢?

第一个特点,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广阔、国力最强盛的王朝之一。从疆域的广阔度来说,只有后来的清王朝才能和元朝相提并论,清朝也是一个少数民族执政的王朝。元朝的疆域是:“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东,南越海表”,“东、南所至不下汉、唐,而西北则过之”(《元史,地理志》)。包括蒙古全境和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及泰国、缅甸北部的一些地方。面积相当于今天中国疆土的两倍。

魏源《元史新编》说:“元有天下,其疆域之袤,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元朝人对自己国家的强盛是充满了自豪感的。引两段元人自己的话。

虞集在《庐陵刘桂隐存稿序》中评价当代文人说:“国朝广大,旷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浑之气以为文者,则有姚文公其人。”请注意“旷古未有”、“雄浑之气”这两个关键词。

贯云石在散曲《双调·新水令·皇都元日》中歌颂:“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忠孝宽仁,雄文壮武。功业振乾坤,……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

元代国力强盛,所以没有边患,与它前面的宋朝和它后面的明朝都不同。宋朝老处在外民族侵略的威胁下,所以才有杨家将、岳家军抗击侵略的传说故事。明朝也边患不断,最后被后金即清王朝所灭亡。宋明两朝都有皇帝被外族俘虏过。元朝的经济也搞得不错,因此老百姓过着太平日子,很少服兵役,各国都来朝贡,政府也注意社会福利。元末叶子奇《草木子》中说:“元惠民有局,养济有院,重囚有粮,皆仁政也。”明朝李开先《西野春游词序》中说:“元不戍边,赋税轻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咏作。”因为不需要庞大的军队戍边,军费开支就减少,人民的赋税负担也就相应轻了。马致远在《中吕·粉蝶儿》中也豪唱:“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小国土尽来朝,大福荫护助里。”各国都来纳贡臣服,当然有自豪感了。元朝的这种大国气象对国民的心理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会无形地促成一种普世性的心理氛围、情绪氛围。

第二个特点,元朝是相对历史上各封建王朝来说专制统治比较不那么严密,文化政策特别宽松,很少文字狱的王朝。与其后的明、清两朝比更是有天壤之别。这首先因为元朝统治阶层文化水平低,带有草原民族粗犷豪爽的特点,不太懂得意识形态控制对于巩固专制政权的重要性,对于文人通过文艺作品抨击社会弊端讽刺政治黑暗等不太敏感。帝王都有一种维持仁慈君主形象的期望值。

魏源《元史新编》说:“自塞外三帝,中原七帝,皆英武踵立,无一童昏暴谬之主。而又内无宫闱阉宦之蛊,外无强臣夷狄之扰,其肃清宽厚,亦过于汉唐。”过去一些封建王朝的皇帝经常短命,然后是年龄很小的孩子继位当皇帝,没有执政的能力,形成母后、外戚干政,或者太监宦官把持朝政。有时候则中央势力衰弱,地方藩镇割据,不听朝廷号令。但魏源说元朝基本上没有这些问题。

《元史·刑法志》中则记载:“君臣之间,唯知轻典之为尚。”就是说元代统治者喜欢表现宽仁慈厚而不搞严刑峻法。倾向于“风俗统治”,所以法律和政策都带有随意性,民间有“一紧二慢三休”(《太平策》)之谣,也可以说是马背上民族的特性使然。

《草木子》里说:“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自是合笞五十,止笞四十七。……天下死囚审谳已定,亦不加刑,皆老死于囹圄。……故七八十年中,老稚不曾闻斩戮。及见一死人头,则相惊骇。可谓胜残去杀,黎元在海涵春育中矣。”这几乎接近于废除了死刑。虽然这种记载也许有水分,但总反映了一种概貌和倾向,不会是空穴来风。至于元朝开国时期为统一全国而与金、南宋互相战争中的残酷杀戮行为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第三个特点,元朝在蒙古族的民俗习惯影响下,形成一种浓郁的社会性的艺术氛围、玩乐风气。草原民族能歌善舞,对文艺有特殊爱好,赵珙《蒙鞑备录》中说:“国王出师亦以女乐随行。率十七八美女,极慧黠,多以十四弦等弹大官乐等曲,拍手为节,甚低。其舞甚异。”《蒙古秘史》中记载:“蒙古人欢乐,跳跃,聚宴,快活。奉忽图剌后,在枝叶茂密蓬松如盖的树周围,一直跳跃到出现没肋的深沟,形成没膝的尘土。”

元曲中多次提到各种“闲快活”的娱乐活动:围猎、打马球、捶丸(步行打球)、蹴鞠(足球)、射柳、射圃、角羝、双陆、象棋、围棋、撇兰、投壶、顶针、续麻、拆白、道字等等。清朝人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说得最到位:“元时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产。”

第四个特点,即元朝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当

然元朝也是一个封建王朝,一切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都有,阶级矛盾、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这都不言自明。但元朝还有更敏感和更尖锐的民族矛盾。另外就是统治阶层文化水平低,素质低,统治水平低造成统治机制松懈因而政府官吏贪腐社会流氓横行,社会问题就越积累越多越严重。

元朝把人分为4等,当然是民族压迫、民族歧视,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色目人主要是指西北各族,各种西域的商人,汉人指长江以北原来处于金国统治下的汉人和女真人、西夏人等,南人是被最后征服的南宋的汉人。有许多民族歧视的政策都是上了法律条文的,如“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元史·百官志一》)。汉人打死蒙古人要抵命,而蒙古人打死汉人不需抵命,只要给“烧埋银”就行。蒙古人打汉人,汉人不准还手,汉人不准拥有刀剑武器等。元朝人口达到五千多万,蒙古人、色目人等不过一二百万,其余都是汉人、南人,从数量上占了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却最受歧视。这当然会滋生社会的严重不满情绪。

与此相联系的就是掌权的蒙古人普遍文化水平低,带有草原民族的某些落后野蛮的特性。“今蒙古、色目人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花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怯薛(护卫军)出仕、吏员出职和荫叙承袭是元代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科举取士和国学贡士虽然也是输送官员的途径,但往往不被统治者重视。这就造成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就是一位戏曲研究者所概括的“有权势的无赖”。元杂剧里出现不少“衙内”,横行霸道欺压良善,就是这种社会现象的艺术反映。《窦娥冤》是一个典型的故事,其中的3个反面人物张驴儿、赛卢医、太守桃杌就形成了一个无赖与权势相勾结的社会网络,像一张黑蜮蜮的蜘蛛网,窦娥这个善良百姓的代表就成了逃不掉的牺牲品。

但第五,我们不能因此就看不到元代的文化多元和宗教信仰多元,人性较少束缚的那一个层面。元代由于疆域广阔,各种宗教都得到传播发展,儒教,道教中全真教、太一教等,佛教,喇嘛教,回教,景教(基督教),各种信仰都有信众和市场,在朝廷中有代表人物,比如全真教的丘处机晋见成吉思汗,忽必烈拜吐蕃萨斯迦派教主八思巴为国师。僧人称和尚,道士称先生,占卜算卦的称阴阳人,伊斯兰教士称答失蛮,基督教教士称也里可温大师,都被视为“告天祝寿的人”,享受免除赋税劳役的特权。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管理全国佛教事务的宣政院统计:天下寺宇42318区,僧、尼213148人。所以整个社会的思想氛围是比较轻松活泼的,人们的个性比较张扬,反抗精神比较强,总之是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相融合,多民族互相融合带来了新因素、新气象。

同时元代的都市繁荣,商品经济发达,这在《马可·波罗游记》等书里都有生动的记载。关汉卿在散曲中赞美杭州:“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辏集。”“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南吕·一支花·杭州景》)。

还有一点就是元朝的科学技术也很发达,出了不少有名的科学家和技术发明家,如写《农书》的王祯,发明纺织术的黄道婆,天文学家郭守敬等,畏兀尔(维兀尔)人鲁明善编《农桑农食撮要》,医学上有“金元四大家”,在印刷术、火炮技术、造船术、航海术、水利工程等方面都很有成就。元代的科学技术水平在当时的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欧洲还是“黑暗时代”。

那么也许有人要问:元朝有这么多优点,那怎么八九十年就灭亡了呢?具体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种理论上的悖论效应应该注意:因为元朝实行民族压迫,社会腐败也是客观存在的,人民就反抗,但另一方面社会宽松,统治者纵容了反抗也是不能忽视的。翻阅史料,元朝每年都有老百姓“作乱”,但元朝统治者往往平定以后不久就把这些“乱民”给释放了,或者顶多惩罚一两个带头的。老百姓胡打海摔使劲折腾习惯了,所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加快。后来明太祖朱元璋吸取元朝的经验教训,朱元璋和他的大臣们经常说:“宋元宽纵,今宜肃纪纲”,“其失在于纵驰”(《明会要》)。所以明王朝前期是空前的严酷专制,整个社会充满“戾气”(赵园语),成了僵尸的社会,新陈代谢倒慢了,当然最后是物极必反,晚明就来了个堤坝的总崩溃,《桃花扇》里说“谁知道容易冰消”。元朝是活泼自然的,明朝是病态戾气的,这个对比很鲜明。

第二个问题:对元代读书人命运的再认识。这里说读书人,或者文人,不说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这个词是近代从西方文化中引进的,西方文化界对何为知识分子更有许多学理性的界定。元杂剧的剧本和元散曲都是由元代的一些读书人创作的,而他们之所以能创作出这些辉煌的作品,是和那个时代给予他们一种特殊的命运有关的。要了解元曲所表现出的人文精神,当然需要追根溯源到元曲创作者的生存状态。

首先谈一下所谓“八倡九儒十丐”。这是一种对元代读书人命运的习惯性说法,而且很戏剧性地与文革时期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的悲剧性遭遇相比附。但只要认真一点对待史料,就会发现这种比附是很不严肃的。“八倡九儒十丐”来源于何处呢?原来是南宋遗民谢枋得《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中有这样一段话:“滑稽之雄,以儒为戏日: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七匠八倡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吾人岂在倡之下丐之上者乎?”谢枋得作为南宋遗民,对元朝有国仇家恨,他说的话当然有倾向性,不过他也只是说“滑稽之雄”、“以儒为戏”,也就是有幽默感的人拿读书人开玩笑,这当然不可认真坐实,不能当作真正的社会等级地位的划分。

另一个南宋遗民郑所南在《心史》中说:“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这也是说的分类管理而不是等级划分。元代的户口统计,按不同的“户计”分开登记,如僧道户、儒户、医户、民户等。当然由于元代长期废除了科举考试,读书人不再有读书做官的传统老路可走,许多读书人在倡优伎馆里“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臧懋循《元曲选序》),与歌儿舞女混在一起,这种玩笑也就有它的社会现实作诱因。需要说明的是倡优有特定含义,“伎乐曰倡,谐优为优,所谓伎乐歌舞之家也”(徐元瑞《吏学指南》)。倡优是指民间艺人,不是娼妓。要知道儒学是官方的意识形态,儒家的祖师爷孔子是在元代被赐予了最高的封号:大成至圣文宣王,明清两代就把王号取消了。

元朝的理学是得到发展的,有不少著名理学家。韩儒林主编的《元朝史》中说:“理学由北宋兴起,南宋朱熹集其大成,元代始定为‘国是,成为官学,而沿至于明清两代,成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但就朱学来说,在形式上虽然成为元、明、清的官学,可是也从元代开始,朱学本身的思想却是更多的兼融陆学。理学在元代的这种趋向,适成为后来王学出现的消息。同时,也在元代的理学中,许衡的‘圣人之道和‘治生论,刘因的返

求六经和‘古无经史之分,又是明清思想的滥觞。所以,元代的理学,在宋到明清之间是上承下启,有着重要的地位。”此外,元代的书院也是很有气象的。总之,元朝的读书人“读书做官”的道路确实不如唐宋和明清诸朝通畅,心理上会有挫折感,但绝不能夸大为“八倡九儒十丐”,这是很不严肃很不科学的。

元朝确实曾经较长时期中断科举考试,也恢复过考试,时断时续。这主要是蒙古人把持政权的需要,因为蒙古人文化水平低,要是按科举考试人仕委官,政权很快就会被汉人架空了。所以后来恢复科举考试,也要分两榜考试,汉人和蒙古人、色目人分开考,以保证政权不被汉人所篡夺。元朝读书人的人生道路因此不同于唐宋和明清的读书人,这是事实。但要看到这个事实有正负两个方面的效应。元朝读书人因此走出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即更能体现人性自由发展的艺术家道路,而且从书斋走向了社会,与大众相结合。一方面说明清的八股文科举考试制度扼杀人才、窒息人性,一方面又惋惜元代读书人不能“学而优则仕”,这是自相矛盾的。说明惯性思维就跳不出“读书做官”。其实把元朝的读书人和明清的读书人比较一下,把元杂剧和《儒林外史》比较一下,就看得很清楚。是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张君瑞、裴少俊活得有意思?还是周进、范进、马二先生活得有意思?吴敬梓对八股考试反感,他本人其实也是一个浪子,他自己说“乡里传为子弟戒”。蒲松龄从少年时就参加考试,考了一辈子,考得头白齿豁,你瞧《聊斋志异》里对科举考试那种无奈和牢骚。因为中断科举考试,元朝读书人走出了一条浪子-隐逸-斗士的新的人生道路,创造出一种浪子-隐逸-斗士文化,这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还有一种简单比附需要澄清,就是把元朝读书人和文革中的大学停办和知青下乡作简单类比。文革是“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实行全面专政”的专制压迫,禁欲主义盛行,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和冬妮亚恋爱的插图也成了“黄色”,是一个封闭压抑性社会,后来才要解放思想和改革开放。元朝却是一个勾栏瓦舍遍地,杂剧、散曲自由写作和表演的商业气息浓郁的开放社会。元朝产生了六七百个元杂剧,还有那么多元散曲,文革时期却只有1部小说8个样板戏,元朝是自由写作,文革是文字狱盛行,二者的差别太大,怎么能乱比附?

1958年,田汉创作过剧本《关汉卿》,后来改编成电影,内容处理成“文字狱”剧情,关汉卿写《窦娥冤》,统治者禁止演出,朱帘秀违禁上演被挖了眼睛。那一方面是当时强调“为被压迫人民而战斗”意识形态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微妙地传达了当时中国知识界的某些心声,当然也许是无意识的,但这对元代的历史真实却是一种歪曲。因为元代很少文字狱,关汉卿根本没有因为写作和上演《窦娥冤》而遭受迫害。元朝孔齐《至正直记》有一条记载宋遗民梁栋因作诗被仇家诬告,说他“讪谤朝廷,有思宋之心”,最后礼部判决说:“诗人吟咏情性,不可诬以谤讪,倘使是谤讪,亦非堂堂天朝所不能容者。”可见元朝统治者在文化问题上是宽容的,有度量的。

总之,历史让元朝读书人走出了新的人生道路,创造出了新文化。元代读书人形成了新的人文风貌,在元曲中最能体现其时代特色。

那么这种新的富有时代特色的人文风貌是什么?这就提出第三个问题:元曲的人文精神其具体内涵。元代社会的特点和元代读书人的命运是元曲人文精神产生的背景和原因,元曲的人文精神内涵则可用一句话概括:浪子风流、隐逸情调与斗士襟怀融会而成的反抗意识、浪漫情绪、审美人生。这种人文精神在剧曲与散曲中都得到体现。下面从浪子、隐逸和斗士3个方面分别阐述一下。

我们从元杂剧中的男女人物形象、元散曲中的浪子情怀与元曲作家的浪子风貌3个方面来观照。

杂剧中的生末也就是男主角都有浓郁的浪子色彩。第1号种子选手《西厢记》里的张生自我表白:“我是个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红娘则形容他:“忒风流,忒敬思,忒聪明,忒浪子”,“敬思”是潇洒的意思。我们看,第一个定位词是“风流”,最后一个定位词是“浪子”。此外像裴少俊、郑元和等都是典型的浪子。

杂剧中的旦角则大多是浪女,有一些就是所谓“上厅行首”,也就是职业艺伎,如关汉卿笔下的宋引章、赵盼儿等,比比皆是。160个元杂剧中只有两个坏妓女,其他都是正面形象。最光彩照人的形象是赵盼儿,既靓又慧,既有计谋又有勇气。总之杂剧里的女角都具有“痴”、“浪”、“辣”的特点。像《望江亭》里的谭记儿,是个守寡的官太太,却被一个道姑撮合嫁给死了妻子的官员白士中,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和婚姻,谭记儿靠自己的风流色相迷倒了杨衙内,偷了势剑金牌,充分张扬了“美”和“力”,整个剧情都表现了元人那种浪子无赖气息。

明朝有一个情节类似的传奇戏,高濂的《玉簪记》,里面是一个青年尼姑和书生恋爱,就是陈妙常和潘必正,也有一个老尼姑,潘必正的姑妈潘法成,但这个尼姑却是爱情的阻碍力量。《望江亭》里的老道姑却是“撮合山”,简直有点像《金瓶梅》里给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这很微妙地传达出元朝和明朝不同的时代文化心理氛围。明朝中后期虽然思想解放,个性解放,却不能完全摆脱前面一百多年的专制压抑、思想束缚,所以正统思想还是不自觉地在人物情节上留下痕迹。元代却是完全自然的生存状态。

《西厢记》在明朝后期又火了起来,有的学者作了详细考证,说明朝出现了多少不同的《西厢记》版本、刻本。但这并不能说明《西厢记》在元代就不火,而是因为在元代浪子风流是基本的时代精神,《西厢记》只是其中很自然的一朵浪花,虽然这朵浪花很大很美,也只是众多浪花中的一朵,不可能唯我独尊。明朝人则是在经过了一百多年的个性压抑和精神扭曲后从前代作品中借来了火种,有一种突然发现的惊喜,所以显得特别有轰动效应。这也有点类似欧洲人在经历了中世纪的黑暗之后在古希腊的文学艺术中获得了惊喜一样,所以叫“文艺复兴”,要借助古希腊的作品解放自己,再作进一步的创造。明中叶以后所谓人文主义思潮的兴起,也是在搞元杂剧的“文艺复兴”。这才是《西厢记》在明代好像特别红火的根本原因。

元曲所体现的以浪子自居的“铜豌豆”精神确实是一种观念的革命,是明中叶以后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声。元散曲中一多半的作品都是写的浪子风流的情爱,有明显的“身体性”,把风流情爱当作一种人生理想,一种意识形态。“身体性”也就是张扬与身体真实欲望密切相关的情性、人性,专制的社会都以禁欲主义为意识形态特征,要压抑“身体性”的文艺。当年美国黑人音乐就因为太富有“身体性”,而受到美国白人社会、德国纳粹和斯大林主义3方面的夹击拒斥。元曲的浪子风流当然只能在一个思想文化氛围比较自由宽松的社会环境中才会流行风靡,成为时尚,这与前面谈到的内容是一致的。把这种浪子风流的人生理

想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就是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散曲。

再看杂剧作者。《录鬼簿》中对元曲作家的描述都有浓郁的浪子色彩。关汉卿:“风月情,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州。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王实甫:“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颩颩,排剑戟。翠红乡,雄纠纠,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

这里蕴藏的意义就在于,浪子风流成了元代的一种人生理想。整个社会以当浪子为荣。有两段杂剧对白特别有代表性。一是武汉臣《玉壶春》(一说为贾仲明作)里的“琴童”和他的主人玉壶生的对话:

琴童云:“相公,你不思取进取功名,只要上花台做子弟,有什么好处?”正末云:“琴童你那里知道,做子弟的声传四海,名上青楼,比为官还有好处。做子弟的有十个母儿:一家门,二生象,三吐谈,四串仗,五温和,六省傍,七博浪,八歌唱,九枕席,十伴当。做子弟的要九流三教皆通,八万四千傍门尽晓,才做得子弟,非同容易也呵。”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元杂剧里青年书生们的小厮,都是“琴童”而不是后来通俗小说中的“书童”。这很形象地反映了元代的社会特征,大家把音乐歌舞放到了更重要的地位,比读书重要。也就是唱歌跳舞作浪子比寒窗苦读考功名重要。元代人向往的是艺术的人生,审美的人生,到了明清则是读书做官才是正途的人生。这就是本质的分野。

还有无名氏《百花亭》杂剧,主角就叫风流王焕,店小二称赞他:

他便是风流王焕,据此生世上聪明,今时独步。围棋递相,打马投壶,撇兰颠竹,写字吟诗,蹴鞠打诨,作画分茶,拈花摘叶,达律知音,软款温柔,玲珑剔透,怀揣十大曲,袖褪《乐章集》,衣带鹌鹑粪,靴染气球泥,九流三教事都通,八万四千门尽晓。端的个天下风流,无出其右。

《乐章集》是宋代浪子词人柳永的作品集,柳永成了元代人的楷模,关汉卿以柳永为主角写了《钱大尹智宠谢天香》,让本来是穷愁潦倒而死的柳永中了状元,和他眷恋的妓女谢天香成了状元夫人,典型的元代人风格。明代也有以柳永为主角的话本小说,《喻世明言》里有“众名姬春风葬柳七”,也是浪子风流,但那底气显然差多了。这就是时代大气运的关系。气运这东西是有的,就是一种虽然大家都不一定能看得见摸得着却能感受到的精气神,一种时代的精气神。元代的精气神是健旺的,阳刚的,健康的。关汉卿是最杰出的浪子风流的时代化身,他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散曲就是一个宣言:“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十足的叛逆反抗劲头,整个儿一个“顽主”,但是一个非常有文化底蕴有艺术修养有人生理想的“顽主”,元人叫“上花台做子弟”,得多才多艺,所谓“十个母儿”“九流三教事都通,八万四千傍门尽晓”。铜豌豆,还有水晶球,都是元朝人的切口(行话),也就是“顽主”的意思。这是一种人生观念的革命。人的个性得到张扬,人的才性得到发挥。同时,作为一种社会性思潮,它起到了宣泄升华社会苦闷,治疗社会疾病的作用。元代人幽默,旷达,开放,反抗性强,敢笑敢怒敢骂,其精神状态相当健康。当然元朝的统治也就只维持了八九十年,这就是所谓“元词(这里指曲)所由盛,元治所由衰”(李开先)的辩证法。

这可以联系“爱欲与文明”的理论。德国思想家马尔库塞说,消除压抑,解放爱欲,不会颠覆文明本身,但会推翻现行社会的统治秩序。解放爱欲的关键是要解放劳动,使爱欲进入劳动领域,能满足爱欲的工作是非异化的工作,爱欲的解放是一种批判性的力量,当马克思说人的解放时,其中重要的内容就是指爱欲的解放。元曲创作和享有的全民性、社会性,正是能满足爱欲的工作成了非异化的工作之生动例证。爱欲在元朝得以自由释放,是有深刻意义的。元曲特别是元杂剧的创作也是释放了爱欲,升华为艺术。弗洛伊德的理论也是要把性欲升华为一种艺术创造。通过这种爱欲的转移和升华,人性,人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就都变得比较健康,社会也就会少一些病态。

隐逸情调是元曲人文精神的另一翼。《全元散曲》中除了歌咏浪子风流,就是唱颂隐逸情调。过去的惯性思维是用“消极出世”对这种情绪作批判。其实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着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询问。人生的荒谬性在西方20世纪现代派文学那里作过全盘性的反思。元代特殊的历史机缘使一代中国人同样发出全盘性反思和质疑。所以不能简单对待这些隐逸情调的作品,21世纪更需要对“人世”人生观世界观作反思,现在人类面临因无止境地追求“进步”和“成功”所带来的地球与人类被毁灭的危机问题。

隐逸其实有两种。一种是这个社会情境特别坏,战争动乱,政治黑暗,仕途险恶,让人萌生退隐之志,就像魏晋时代的文人。另一种则是一个社会基本上满足了人的物质和精神需要,人会产生一种形而上的超越追求,会在“终极价值”的追索中感到一种人生的荒诞感和虚无感,因而也会产生隐逸的倾向,想和大自然天人合一,和“道”融合在一起,特别能对自然的美感产生心灵共鸣。

元人的隐逸情调成为一种整体性的时代情绪。有一个叫不忽木的蒙古贵胄,做到吏、工、刑三部尚书、平章政事,也就是宰相,却留下一套《仙吕·点绛唇·辞朝》散曲,把叹世归隐的时代情绪抒发得淋漓尽致:“山间深住,林下隐居,清泉濯足,强如闲事萦心,淡生涯一味谁参透?草木衣食,胜如肥马轻裘。”卢挚、刘敏中也都是大官,他们写的散曲也尽是“渔父严陵,农夫陶令,尽会婆娑”。陶渊明成了时代的另一个偶像,朝野上下,江湖市井,大家都一递一声地唱着:我爱陶渊明。例如:“学邵平坡前种瓜,学渊明篱下栽花。”(卢挚《双调·沉醉东风·闲居》)“汉子陵,晋渊明,二人到今香汗青。……五柳庄月朗风清,七里滩浪稳潮平。”(鲜于必仁《越调·寨儿令》)

不过元人歌颂陶渊明带有浓郁的市井气息,陶渊明在元代有了“后现代”色彩。元代的文人们往往一只手写风流杂剧,另一只手写隐逸散曲,隐逸主要是一种生活状态,心理状态,情绪状态,并没有真的跑到深山老林里去耕田种地。他们大多数留在市场上,留在官场上,留在红尘中,但保有一种潇洒超脱的精神状态,一种审美的生活情调。这在两位散曲大家张可久和张养浩身上体现得最明显。这二张一个是吏,一个是官,其实都没有真正归隐,却大唱特唱隐逸情调。张养浩当过监察御史、礼部尚书,晚年出任陕西行台中丞去解决大旱灾,很有责任心,是能干的官员。他的散曲中有一句说得最妙了:“把陶渊明生纽得风流”。元代两大时代情感浪子风流与隐逸情调的水乳交融和盘托出。

从诗意境界来说,乔吉最能体现隐逸情调的真谛,他不是官也不是吏,本在江湖中,所以不用拉陶渊明来标榜:“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

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正宫·绿幺遍·自述》)

不过元曲中能把隐逸情调提升到哲理层次的是马致远的《双调·夜行船·秋思》。否定功名富贵,赞美自由和艺术化生活,肯定审美化的独立人格,获得一种精神家园的寄托:“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觉悟了生命的有限性,冷淡了世俗的争竞抢夺,却不想建构一个宗教的祭坛——神仙道化剧里的宗教其实还是审美符号,只钟情于大自然审美的此在。采来沾着露水的黄花,捉来带霜痕的紫蟹,再拢来些红叶点着火烧蟹煮酒吃。煮酒论英雄不是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而是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宇宙的宏观——现实的异化——人生的审美,这就是马致远的诗化哲学三部曲。

隐逸情调在杂剧里就体现为神仙道化剧,马致远也是代表性作家。隐逸尽处是神仙。鲁迅说中国文化的根柢全在道教,林语堂说道教使中国人处于游戏状态。道教执着于现实的人生,3个文化要素是肉体生命长生不老,精神自由逍遥游,官能享乐适意恣情,追求的是审美的此在而不是灵界的彼岸。道教在风流浪漫的初盛唐形成过热潮,全真教在元代得势。道教的文化意蕴与元代文人的心理状态很容易合铆对榫。神仙道化剧里的道教和佛教神仙都混在一起,不是宗教文学,而是审美心态。

神仙道化剧里最有代表性的艺术形象是吕洞宾,是元杂剧把这个风流神仙的形象塑造丰满起来的,调戏白牡丹,三醉岳阳楼,马致远为他设计的两句唱词“我则待朗吟飞过洞庭湖,须不会摇鞭误人平康巷”,不正是浪子加隐逸就是活神仙吗?唐朝长安市丹凤街有平康坊,是妓女聚居的街巷,平康巷就成了风流场所的泛称。

还有一个神仙道化剧《黄粱梦》,是马致远、李时中、花李郎和红字李二分别写一、二、三、四折,这本身就有象征意义。万花丛中马神仙,花李郎和红字李二是杂剧演员,艺人刘耍和的女婿,李时中是辞官不作的浪子文人。几个人合作,写了一个吕洞宾被度脱成仙的故事,把仕与隐、神仙道化与浪子风流互为表里的时代文化氛围体现得淋漓尽致。

总之,隐逸情调体现的是一种审美化的人生态度,青山绿水,云月花草,呈现出风标情韵,抚慰着元人的心灵。对自然的赞美,对隐居生活的陶醉和对世道官场的感慨交织在一起,最后达到对自己自由人格的肯定。所以元曲里对事功型历史人物嘲笑揶揄,比如屈原,秦朝丞相李斯,诸葛亮等,而对于功成身退型的隐逸人物特别欣赏,如严光,范蠡,陶渊明,还有传说中的巢父,许由等。元朝人有两个偶像,一个是柳永,一个是陶渊明,分别代表了浪子风流和隐逸情调两大时代情感。

浪子风流与隐逸情调进一步升华,就是斗士襟怀。这里最耐人寻味的就是元杂剧里的“浪子”与“衙内”的对阵。也就是好浪子与坏浪子的对照。关汉卿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那些风流浪子的艺术形象光彩照人。但那些为非作歹的“衙内”们也都是“浪子”:“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但行处引的花腿闲汉,弹弓粘竿,贼儿小鹞,每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鲁斋郎》)“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识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自家郑州人氏,周同知的孩儿周舍是也。自小儿上花台做子弟……”(《救风尘》)

元杂剧里出现了“有权势的无赖”系列,鲁斋郎,周舍,《蝴蝶梦》里的葛彪,《陈州粜米》里的刘衙内,《望江亭》里的杨衙内,《生金阁》里的庞衙内……就是权豪势要及其子弟亲属,这些有权势的无赖成为元杂剧里有普遍审美效应的形象构件。

好浪子与坏浪子都是浪子,也就是都有“浪”、“泼”、“赖”的特点,这是时代的产物。但他们也有本质不同,其分野在哪里?好浪子是良民,更是儒生,也就是说他们有文化,有教养,有才艺,追求的是艺术创造,真情痴情,与艺伎们谈情说爱,编剧演戏,在“浪”中获得的是一种风流倜傥的文化人格。坏浪子是权豪势要,放纵肉欲,暴戾恣睢,胡作非为,堕落为花花太岁。两个关键词,一是权势,二是文化。权势腐蚀人,有文化则文采风流,没文化则野蛮下流。这其实正是元代有文化却沉沦市井的汉族文人与没文化却占据统治地位的蒙古人的对照和对垒。

不过,风流浪子为什么会成为“铜蜿豆”?成为斗士?浪子本身就具有的“顽泼”、“无赖”气质无疑是重要因素。关键的是善与恶之价值取向的差别,有无文化的雅与俗之气质的差别,但浪子一斗士与浪子一衙内都是同一社会土壤和时代氛围的产儿,他们是双胞胎,不过一个是好孩子,是坏孩子。关汉卿成为元杂剧作家中的第一人,就是他和他的作品最好地体现了浪子升华为斗士的时代精神。元杂剧里的公案戏、鬼神情节和三国戏、水浒戏等历史传奇剧都从不同方面表现了这种浪子——斗士精神。包公是从元杂剧开始被塑造成一个敢于和邪恶势力斗争的理想清官的,鬼神等超现实力量也被用来帮助人民惩恶扬善,历史上的英雄人物都被搬演成现实的隐喻。

“三国戏”和“水浒戏”大行其道,黑旋风李逵在元杂剧里是颇有浪子气息的,和后来《水浒传》中的形象不完全相同,只看保留下来的剧目就一目了然:《黑旋风斗鸡会》、《黑旋风乔教学》、《黑旋风穷风月》、《黑旋风诗酒丽春园》、《黑旋风敷演刘耍和》。这些都以杰出的艺术形象和充沛的气概体现了从浪子向斗士的升华,张扬了民间的诉求和向往,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人民的生存勇气和反抗精神。黑旋风杂剧完整的剧本只有康进之的《梁山泊李逵负荆》和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流传下来,上面提到的几个黑旋风杂剧则佚失了。这是明代文人丧失了元人浪子风流审美本质的历史性选择,他们已经不太能理解那样一个充满了幽默喜剧色彩的黑旋风了,《水浒传》里的那个黑大汉怎么又斗鸡,又上台演戏,还乔装教书,甚至弄什么“风月”和“诗酒”呢?明朝的文化视野比起元朝来,实在是狭隘多了,小器多了,浪子风流的真气质真精神丧失了不少。

同时不要忘记,不管出于何种复杂的原因,元代统治阶层允许了这种抗争情绪的存在弥漫,允许了剧作家们的各种借古讽今,指桑骂槐,也是元代文人得以创造出辉煌的新艺术新文化,构筑出新的时代精神的前提条件。至于元散曲,直接表现斗士襟怀的作品比较少,最典型的是睢景臣的《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这套曲子以汉高祖刘邦为讽刺对象,脱下皇帝的新衣,对皇帝如此嘲弄调侃,而且是那么一个成功出色的皇帝,也是只有元代才可能出现的,说明元代人的开放幽默,精神放松,没什么顾虑,充满了消解神圣、粪土权威的逆反精神。当时这是一次诗会,好多人共同写

汉高祖还乡这个题目,因为睢景臣写得最好,所以这一套散曲得以流传下来。从这一点,也可见当时无论统治阶层还是普通文人,都没有把嘲弄皇帝当作一件多么犯忌讳的事。那个时代的文化环境是宽容的。与此相对照,明、清两代的文字狱就触目惊心了。明朝的高启因为写了一篇《上梁文》(盖房子上屋梁的祝文)而被腰斩于市,清朝文人写“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的诗句就被认为是讥刺清朝而招祸。

元曲所表现的人文精神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呢?这就引出第四个问题。要而言之,以下几点很有启发意味:第一是通俗文艺的觉醒。中国文学从魏晋六朝开始进入自觉的时代,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鲁迅和朱自清等都有过精彩的论述。那么应该说,元朝是普通人和通俗文艺登上历史舞台的时代。魏晋六朝是国家四分五裂,充满了杀伐屠戮的黑暗时代,那时候的文人几乎朝不保夕,可是我们津津乐道魏晋风度和六朝风流。那么元朝是一个历史上空前大一统而国力强盛的朝代,元朝文人创造出元曲为代表的新文艺新文化,产生了新型的浪子风流、隐逸风流、斗士风流,为什么却对它视而不见、评价不高呢?魏晋六朝时士族垄断仕途,搞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这难道就比元朝的一度废除科举考试好吗?其实元朝倒是有不少普通文人被元朝统治者征辟为官。为什么我们对元朝评价就这么苛刻?

显然是两个问题作怪,一个是汉族的狭隘民族主义,因为元朝坐在龙椅上的不是汉族人,另一个就是对元曲的通俗文学印迹看不惯。元曲之后,就是明清两代的通俗小说和戏曲的繁荣,几乎所有明清小说中的故事都在元杂剧里搬演过了,从《东周列国志》到《两汉演义》到《说唐》、《说岳全传》,薛家将、呼家将、杨家将,一直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元杂剧可以说就是明清小说的“满汉全席”,而且其思想意识往往是元杂剧里更少束缚,更健康,更有人性的光彩。前举黑旋风艺术形象的变迁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第二是读书人与民众的结合。元朝的读书人走向了民间,走向了市井,这在中国两三千年的传统社会中也是极有特色的。知识分子与人民大众相结合,要创造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这曾是我们很提倡的事情。元代读书人创造的元曲,元代读书人的人生道路,无疑也是极有启发意味的。

第三就是元曲产生于市井勾栏。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其文化、美学的向度都有一点“后现代”色彩,但同时,它的精神本质却十分健康爽朗,朝气蓬勃,很少靡靡之音,而有一种典雅美的气韵底蕴,这当然和当时的读书人其传统文化文艺的修养很深颇有关系。这对我们今天的文艺创作无疑也极有借鉴意义。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过:“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朝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其实王国维也是从前人那儿来的,明代人清懒居士就在《序(吴骚初集)》中说:“汉以歌,唐以诗,宋以词,迨胜国而宣于曲,迄今盛焉”,“胜国”指元朝,明朝人说元朝是被我们战胜推翻的朝代。也是明朝人的卓人月在《(盛明杂剧)二集序》中也说:“语云楚骚、汉赋、晋字、唐诗、宋词、元曲,皆言其一时独绝也。”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吧。魏晋六朝是人开始觉醒、文学开始自觉的时代,元朝则是普通人开始觉醒、通俗文学开始自觉的时代,这是一个应该郑重提出的文化大命题。

责任编辑周仲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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