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愁

肖　菲

《死了都要爱》是当下年轻人广为传唱的一首歌，因为它能引起恋爱中人的共鸣。古往今来，无论如何变迁，为爱而能置生死于度外的人比比皆是。我从不否认我的离婚当事人没有过真爱，我完全相信他们曾经爱过，哪怕是一年、一个月、一天，虽然这中间有痛苦与哀愁。

“我以为真的很幸福”

小祁在我面前明显很紧张，作为一名罪犯的老婆，她肯定受过不少白眼。从她拿给我的结婚证上的照片看得出，当初的她是一个时尚人十，就是现在，也能看到她耳朵上扎了不止一个耳朵眼。

她的丈夫小张已经在大牢里蹲了6年了，这6年足以让感情变得淡漠。由于对方的特殊原因，我们只能对他们采取分别审理的方式。“说说你离婚的理由吧。”我问。小祁的目光并没有和我相对，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们的认识很有些浪漫色彩。我们以前都是中关村一家公司的，我们同一天被聘为业务员，就像电视剧情节里一样：在电梯里他上来晚了，我关电梯时险些把他挤了。他见到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我笑笑。我当时就想这个人脾气还真好。谁知我们竟然在一家公司上班，我们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她开始了她的述说。

“那你们属于自由恋爱。”我插了一句。“没有，我们开始只是一般同事，连好感都谈不上，我当时哪看得上他这个刚大学毕业外地来的‘土人，我怎么也得嫁个差不多的。他倒是一直在照顾我，我们有时一起出去找客户，他都给我买午饭，有时我完不成任务，他还能把自己的客户算在我名下。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一直没有表态，我在找寻更好的，也就是更有钱的。”我佩服小祁的坦白，也知道这是当下众多未婚女子的理想——嫁个有钱人。但我不能对这种观念进行评价，恋爱、婚姻自由，如果认为金钱比爱情重要，你可以去选择，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否幸福就唯有自己清楚了。

我对她点下头，示意她继续陈述。“我在期间也见到一些适婚的对象，甚至和小张探讨过其中的人，小张只是劝我别太着急，也没有阻止我和别人交往。这样过了2年，我把小张当成了亲哥哥，小张的目光却一直紧追着我。小张因为业绩好被老板赏识，他得到了晋升，成了我的直接领导，当然也比我挣得多了。最后，小张还是向我提出了要求成为亲密朋友的请求。我真的很犹豫，做产品销售并不是一个稳定的职业，谁知道他的位子又能坐多久呢?小张当然知道我想什么，我们彼此太了解了。小张的承诺让我感动，说可以满足我所有的梦想，别人有的，我都能拥有。就是这句话打动了我，我们正式交往了。”

“小张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只要是市面上流行的服饰、化妆品，他都舍得给我买，还买了辆车接送我上下班。没多久，我们就住在了一起，家务活全由小张做。小张的努力工作也有了回报，他从部门经理提升为销售副总。他说我们结婚吧，结了婚你就别工作了，我的钱足够咱俩生活的。一听可以不那么辛苦挣钱，我立刻决定辞职结婚。周围的姐妹们都羡慕我成了一个全职太太。婚后我还真的很幸福，空闲的日子就是逛街、和朋友吃饭、看电影。我的着装从不落伍，我一度以为后半辈子就这样优哉下去了。我并不满足，因为我们毕竟是租的房子，连自己的房子还没有。我向小张提出住别墅的要求。小张有些为难，毕竟他当副总也没有多长时间，根本买不起别墅。我也就是试试他爱我有多深，不住别墅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吧。”当女人对婚姻不再自信时，就把男人肯为自己花多少钱作为衡量爱你有多深的一把尺，这是很幼稚的事情。但我也不知道除了用这把尺外，还有什么测量的方法。

小祁说累了，我知道她也快收尾了。因为起诉书上小张入狱的时间就在他们婚后没多久。“着重说你离婚的理由吧!”我让她把话说完。

“谁知小张把我说的话当真了，没过半年他就把别墅的钥匙交给了我。我当时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他让我别多问，赶快去忙装修。当时我正好怀孕了，顾不上细问。小张一向做事谨慎，我相信他。但在孩子就快出生的那个月，警察把小张从家里带走了，我傻了。小张因为侵占公司300万元公款被逮捕。孩子出生时，我们的别墅也被收缴了，我只有带着孩子租房住。那是我最狼狈的时候，我对小张又气又恨。我的幸福毁在了这套别墅上，我当然也恨自己了。比起孩子出生就没有爸爸，我后悔为什么非要别墅呢?”

还好，小祁终于看到自己的责任，如果她只是埋怨小张，我会觉得她自私而贪婪，但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耐心等待呢?小张被判10年有期徒刑，现在已经过了6年。我向小祁提出我的意见，小祁说：“这6年都是我一个人带孩子，太累了。我与他这么长时间没有交流，我甚至都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我曾到监狱看过他，是他主动提出离婚，我知道他一定也怨恨我。”

大墙内的对话

我不希望那个没见过父亲的小家伙因为我的一纸判决而使父母分离，我希望小祁说的不是事实，希望小张不同意离婚，希望我能给他们调解和好，希望……

我来到监狱见到了小张，他被管教带进房间，他向我鞠了一个躬。我不相信眼前的就是以前八面玲珑的公司副总，他变得老实、木讷，不善言辞。或许这才是他的本色，或许他已经很久不与外界接触，变得反应迟钝了。

我对他说：“小祁说你们已经商量好离婚的事情了，是吗?”他很严肃地对我点点头说：“就是上个月的事情，是我让她起诉的。我知道法院的人一定会来，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我把起诉书递给他：“你先看看起诉书，可以和我说你对离婚的意见，也可以不这么快表态，你可以同意离婚或不同意离婚。”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让他考虑清楚，因为以前我也到监狱开过庭，有的人以为对方只要提出离婚，法院就会因此判离，没有任何余地，我要打消他的顾虑。

“不用考虑了，我同意离婚。”他没有任何犹豫。“你真的确定?同意离婚也是有理由的，你的理由呢?”

“我们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她和孩子不能因为我受连累，我当初只是想让她生活得体面一些，但我给她带来的却是痛苦，已经过了6年，我感谢她等了我6年。为此，狱友都羡慕我，不像他们的媳妇，人一进来就离婚。”小张这番话说得有水平，他为小祁有些不值。

我突然觉得小张对待婚姻是认真的，虽然他采取了极端的方式来获取妻子的欢心，我也对他充满同情，离婚一定是他考虑许久的决定，他一定有所不舍，但只能无奈。

我不知怎么去安慰他，或许提提孩子会让他宽慰。“你和孩子见过几次?小祁把他带得很好。”谁知他的回答差点让我掉下眼泪。“是吗?我只见过照片，长得像我。”

“小祁为什么不带孩子来见你?”我又问了一个傻问题。“孩子怎么可能受这种刺激，这是孩子来的地方吗?”我后悔我的这番问话，不但没能安慰他，还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我想说抱歉，但是作为法官，我又不想去认错，这是我至今都无法释怀的事情。

“你可以慎重考虑，如果想起什么没说到的或者有什么变化，可以直接和我联系。”我留下了地址和电话，他签了笔录，向我提出了一个小要求：“我可以把结婚证上的一张照片留下吗?”为了弥补我之前的冒失，我欣然同意。他拿着照片小心地放入胸前的衣兜，满意离去。

望着他缓步离开的背影，我知道他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波澜，我也有一丝担心，离婚的打击他能承受吗?我把他的管教请来，和管教单独做了一次谈话。我请求管教细心观察他的思想和行为动态，我不想因为离婚的事情影响他在监狱中的表现。听管教介绍，这次减刑已经把他报上去了。

爱与哀愁何时休

从监狱回来，我并没有着急写判决，我还试图做小祁的工作。我把小祁找来，向她说了小张见我时的种种表现，包括对结婚照的小心翼翼以及减刑的喜讯。小祁也是眼圈一红，想了许久，最后对我说：“法官，还是离婚吧。这是他提出来的，我知道他的性格，他不想欠我们娘俩什么。如果不离，他说不定更痛苦，我确实也等烦了。”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做什么工作，当事人自愿离婚，我又能如何?

拿离婚判决书那天，小祁是和一个男子来的。从两个人的举止中，我看出那个男子不是一般人。这可能是小祁不想再等下去的理由，或许小张在大牢内已经察觉到什么，小张只是成全她……

我有什么权利责备小祁，也许这6年就是他帮助小祁把孩子带大，他不也同样付出了吗?我的担忧也许是多余，想到从未谋面的父子，想到曾经幸福的夫妻，想到我不当的问话，我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难道爱与哀愁一定是相伴的吗?如果没有那个别墅，难保小祁不会索要其他?如果小祁不索要，小张就不犯错误吗

在相爱、相守的过程中，承诺固然重要，但想永恒似乎就难实现了。其中的不定因素是巫师都无法预言的，但我知道这一定是需要双方的付出而不是相互的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