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法官的驻村经历
2009-03-24赵晓文
赵晓文
作者是陕西省陇县人民法院的法官。作为首批驻村法官,他记录了自己和同事们不寻常的法官生活。
一村一法官工作和法务庭建设经过半年多的调研论证,马上就要进村开展工作了,我被选为首批驻村法官。
我自己感到很荣幸,因为我自小生长在农村,对农村有着天然的情感,我相信自己会很快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之中成为他们信得过的朋友。
王家的复杂官司
很快我们在三里营村法务庭和参审员、调解员一起调处了王二和王大两兄弟之间的纠纷。纠纷直接起因于王二打伤了王大之妻,但说来话长。
作为王家长子的王大娶妻成家后,于1982年在父母的主持下,分得三棵自留核桃树中一棵大树等财产后携妻分家另过,王家父母与王二、王三、王四共同生活。因家庭困难,王三、王四成年后先后到外村作了上门女婿,王家父母渐趋老境,依农村的习惯做法王家兄弟二人各承担一位老人的生养死葬。王家兄弟二人于2003年按照移民搬迁政策搬到了条件较好的川道生活居住,两位老人孤苦相依仍然生活在山上的老宅中。2006年老庄基要按照政策复垦,两位老人被迫下山,王大的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一家三代居住紧张,本来应该由王大照料的王母也到了王二家中。2008年8月22日,王二采收荒坡地里的核桃时,王大夫妇以这些核桃也有自家的一份与王二发生了口角,王二动手用笤帚抽打了王大之妻,王大妻激动之余咬伤了王二的大腿。王大妻子医伤花费近百元。
在这起纠纷的调处中,参审员和调解员依据对这家人的了解和农村处理类似案件的习惯,建议驻村法官不能让王家父母和王家兄弟的妻子参与案件调处,理由是兄弟相争,作为需要子女赡养的父母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说公道惹人嫌,向着谁都不行。在驻村法官的主持下王家兄弟经过争吵、说理、言情最终握手言和:医疗费双方各自承担,王家父母暂时由王二一人照料,荒坡的核桃树归王二管护采收,待王大另建房屋后王母由王大接到家中侍奉,届时王二荒坡的核桃树分出一半归王大。
这起涉及三层法律关系、牵扯五位当事人的很复杂的纠纷,就这样在多方当事人没有到场的情况下很好地得到了解决。民间的纠纷就要采用民间的办法来解决。王家的纠纷如果让一个法官严格按照法律程序来处理,也许法律关系和法律责任会分得很清楚,但王家的家庭关系一定会变成一堆乱麻。
实地调查的结果
驻村法官周兴国告诉我这样一件事:他驻进曹家湾法务庭的第一天,曹家湾镇司法办就将曹家湾村和镇司法办多年来无法解决的曹某某诉邓某某相邻关系纠纷交到了他的手里。司法办的贾主任在移交了材料后对老周说:“这起案件我们腿没有少跑,嘴没有少磨,四五年了就是解决不了,这次就看你们的了。”
曹某某与邓某某是曹家湾村村民,相邻而居,二十年前邓某某在自家房前屋后栽种了九颗杨树,杨树逐渐长大,有几棵大杨树压在了曹某某家的后檐上。用曹某某的话说:“每逢天阴下雨刮大风在屋里都能听见梁柱错动的嘎吱声响”。邓某某也说:“我也知道树靠到了人家的房上确实很危险,曹家能让我拆了他家的墙为我们开一条路,我就伐树。”
老周接手纠纷后,首先分别找双方谈了话,邓某某还坚持原来的观点不松口,不开路就是不伐树。老周叫上参审员、调解员一同查看了现场,询问了周围群众,查阅了村委会当初划宅基地的记录后,老周会心地笑了,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找到了说服邓某某的突破口。
多日后邓某某再次被传唤到法务庭,老周单刀直入地对邓某某说:“经过实地勘察,你的树在你宅基地以外,也就是说你栽树的地方是集体的,而且你的树已严重危及曹某某家房屋和人身安全,因此集体享有这些树的收益权并有权决定砍伐这些树。所以我建议你自己尽快砍伐这些树,否则不仅影响你的收益你还要承担排除妨害的民事责任,你自己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邓某某沉思了半响,终于答应自觉砍伐。
桃源般的生活
晚上我和刘浩海法官要到南坡村处理一起相邻权纠纷,秋天的夜空格外蓝,上玄月老早挂在了西山的顶上。田野里飘着苹果、玉米的香气,四周不知名的昆虫尽情吟唱着自己的歌,我们打着手电筒陶醉地走着,享受着只有在农村才能享受到的恬静和安逸。
当事人到齐后调解开始了。
张某某和赵某某是邻居,两家以前就为地界发生过矛盾。今年赵某某灾后要重建新房,基础处理的高了一些,张某某家后檐的滴水从原来的公用地方排不出去了。就这样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事两家互不相让,纠纷由此产生。
经过为两个当事人大讲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和故事,终于促使两家人达成了协议:张某某在赵某某家地下埋压排水管将后檐雨水排出。
送走当事人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就在南坡村法务庭下榻了。洗漱之后,老刘狡黠一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瓶白酒说:“来,咱兄弟俩喝一口。”我说:“干喝吗,有下酒菜吗?”老刘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拿出两包成菜和四五个鸡蛋来,我一把夺过一个鸡蛋连包装袋一起叼在嘴里说:“喝就喝!”就这样我俩就着咸菜,聊着天,一会一瓶酒就没有了。
老康的家事纠纷
傍晚时分,我和景小玲组长坐着执行局张局长驾的车来到了教场塬法务庭。
车子还没有停稳,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就跌跌撞撞朝我们奔来,嘴里大声喊着:“嘿!这是法院的车。”老妇人手里拎着行囊也咿咿呀呀地大喊着,原来是一个哑巴。老汉来到我的跟前,浑身的酒气,直直看着我,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上沾满了刚刚咀嚼过的食品的碎屑。老汉十分热情拍拍张局长的脊背说:“这么巧,早就听说我们村有一个法务庭,我今天走到这里就遇到你们了,好!好!”说着老汉从脏兮兮的上衣口袋里用粗糙的手指捏出一支烟,咧着大嘴满脸堆笑地给张局长递过去。张局长温和地摆摆手,老汉又将烟向我递过来,我伸手接住了但没有抽的意思,老汉又从自己的嘴里拿下燃着的半支烟,递过火来,我退后一步,点着了赶紧把老汉的烟还了回去。老汉哈哈笑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离别多年的朋友,使劲一摇说:“走,刚好说说我的事。”
我们来到法务庭,一进门老汉一下蹲在门口竟然哭了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张局长和景小玲组长赶紧说:“有话慢慢说,不急!”老汉抬起头老泪纵横地说:“哑巴是我的女人,我有一个儿子28岁了,我给人家娶不上媳妇。昨天儿子十元钱买了一只狗,我扇了狗一巴掌,儿子就和我闹事呢,还把我女人的饭碗夺了。我们在儿子的眼睛里不如一条十元钱的狗啊!我准备领女人到甘肃讨饭去呀,遇到你们我把心里的话说一说,也好受些!”
正说着村主任老冯来了。冯主任介绍说老汉是教场塬村组的,叫康某某,儿子二十七八岁了连说媳妇的都没有,原因是老康爱喝酒,每天要喝一斤多,老婆又是残疾人,家里很穷。康子说不上媳妇感觉没有奔头,就经常跟父母闹纠纷。
张局长说:“既然这样,我们送老人回去,顺便给他儿子说说。”我们将两位老人连同他们的行李都拉在车上,朝老人的家驶去。一路上哑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可除了老汉没有谁可以听懂。车走了不多远,冯主任说到了,车子停住,倔强的老人拎着行李站在路边怎么也不回家。冯主任说:“老康回家呀!”老汉说:“他不来叫我,我们就不进去!”
我们走进院内,院子没有围墙,长满了荒草,三间房子很小,但都是砖房,冯主任说这是村里给建的。听见有人说话屋里走出一个年轻。人,衣服不怎么干净,表情冷漠一脸阴郁,看到冯主任和院外警车边自己的父母,明显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来。冯主任说:“去把你爸你妈接进来!”康子慢腾腾走到老汉跟前,伸手接过老汉的行李一直提到了老汉的住处,屋里一张炕,半张席,一条被子,墙角几袋粮食。
冯主任、张局长、景小玲组长坐在炕沿上,老康提了一块砖头和他的哑巴老婆挽着胳膊挤坐着,康子蹲在墙角,调解开始了。我找了一个木墩坐在地上负责记录。我们你一言他一语对康子大讲好狗不嫌家贫,好儿不嫌母丑,百善孝为先和男儿当自强的道理,对老康讲一定要克制自己不能酗酒成癖,酒大伤身,酒后失态,醉酒误事的道理。看看康家父子都还听话,都复归平静,我们起身要走了,老康又热情地给我们每个人的衣袋里塞核桃,而且感激地说:“你们能够到我这个家里来,就是看得起我,我高兴!”
在返回的路上,冯主任说:“老康是我们教场塬的老困难户,长期吃国家救济,好吃懒做天天喝酒,一喝就醉,但能说会道。他还是我们教场塬的名人哩,这个哑巴老婆是三十年前他两碗面从甘肃白捡的,他爱老婆是出了名的,方圆左右只要唱戏,他都把哑巴老婆往自行车前梁上一带,人多了还要亲一口,年轻人都眼热哩。老康是一个很另类的人,他老娘死了,被他在炕上放了好几天,晚上把死人往炕脚一推,一家人照样睡,村上出面才埋了的。”
老康的传奇故事很好笑,但我们都没有笑。希望康子今后的日子能够比老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