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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海韵》解读

2009-03-20

文学教育 2009年2期
关键词:海韵戏剧化女郎

姜 萍

一般说来,我们对徐志摩的印象大多来自他的早期诗作,如《再别康桥》、《沙扬娜拉》这类婉转柔糜、情致曲折的抒情性诗歌,对他的诗歌研究也多侧重其优美的意境和抒情的语言。他的后期诗作则相对引起较少的关注,而这类具有现代主义特征的诗作却隐含着一些更为深刻的东西。中年理想的破灭和现实的严酷,使得诗人后期诗作多以现代人的疲惫、焦虑对现代社会作思考性的批判,他把自我内心的咏叹和对人类灵魂的诘问融为一体,在现代情绪的表现中渗透着对生命的深层思考。

《海韵》就是这样的一首叙事型抒情诗。本文旨在从诗歌的整体象征性、戏剧化以及内外节奏的完美融合这三个方面对此诗进行解读,从而探讨作者心灵的矛盾与思想的苦闷、人生的诗化与诗化的人生。

《海韵》全诗以五节既互相独立又具有内在联系的诗章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单身女郎离家出走到了黄昏的海边,她和着海浪的声音高吟低哦。顷刻间风云突变,有暴风雨要来临。这位女郎不听劝告返回家去,而在夜色中凌空起舞。最终,女郎被大海吞噬了。

从表面上看,《海韵》讲的很像是一个女郎失恋投海自杀的故事。可是,作者的表达却显然不仅仅于此。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女郎从一开始,就任性的、义无反顾的走向了大海。毫无疑问,大海确有大海的韵味、浪漫、理想、温婉,给人以希望与极美的享受。但大海还有另外的一面,它会震怒,那猛兽似的波涛会无情的吞没一切美好的东西。女郎却毫不理会,她幻想着全心全意的爱与理想,热情的忠诚于大海,她是一个浪漫理想的轻信者。即使大海露出了可怕狰狞的一面,她也不去怀疑。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悲剧。诗人徐志摩似乎就是在借由这首诗,提醒着人们:不要太浪漫,不要轻信,不要只看到生活中浪漫的、理想主义的一面,而忽视生活中无情与危险的一面。

《海韵》对大海无情本性的描绘,对浪漫轻信者的批驳,自然是来自诗人思想的波折。1925年,革命运动蓬勃兴起,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接连发生,军阀混战、屠杀无辜,诗人此时的诗篇失去了原本乐观浪漫的调子,反而是“流入怀疑和颓废”,染上了一层忧郁、失望和逃避现实的颓废色彩。而且,在个人情感上,徐志摩与有夫之妇的陆小曼恋爱。他们爱得真诚、热烈,却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徐志摩深深的感受到了传统道德观念与流言蜚语对人的束缚,他在重压下愈发的苦痛了,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苦闷之中。《海韵》就是他单纯的理想在蹉跎岁月初次碰壁后的情绪的诗化。

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一个象征性的故事了。“女郎”、“大海”,还有与女郎对话的回声这几个意象,都饱含了深刻的含义。诗中那个单纯而执着眷恋大海的女郎,其实就是早年的诗人徐志摩,是一位理想的追寻者。而大海,就是徐志摩曾经所追寻的爱、自由和美。女郎把大海看得那般富有诗情画意,对生活充满了浪漫的热情和幻想。她善良而纯洁、坚信并守护。然而,总有一个回声在呼唤着她,呼唤着她回家,对她有担忧的叮咛。这回声,就是来自写诗时候的诗人。这个时候的诗人,经历了沧桑,看到了人生险恶,他不再单纯的热爱与追寻,而是对年轻时候的自己开始了怀疑与自省,对那种理想的热衷与追寻进行了规劝。可是,年轻的人儿哪里懂得呢?顷刻间,夜幕降临,大海震怒,猛兽似的海波终于吞没了女郎。这位痴情、单纯的理想主义者,不懂得大海的险恶,她奋力的拼搏,要学着“一个海鸥没海波”,要与海波搏击,天真地幻想着“海波他不来吞我”,但终于被她眷恋的大海无情的吞没了。而与她对话的回声预言成真,理想破灭了。可以说,这首诗是徐志摩的心灵自述,是早年的徐和现实的徐的对话,是其早年理想的挽歌。

女郎、大海和女郎在大海边的行为事件都由于是悬置的精神现状的象征而显得格外逼迫、苍茫。由于象征,叙述语言能指意义无限扩张,整首诗远远超出了传统叙述诗的诗意表达。波德莱尔曾谈到过:“从感觉的世界里取得材料,为他自己或他的梦,冶铸一个对应的象征。”①徐志摩的《海韵》就是采用这样的一种整体象征。“理想主义”的碰壁,使徐志摩对黑暗的现实环境产生不满与反抗,同时他把理想寄托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他曾在《自剖》一文中写道:“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谬骗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痛苦。”《海韵》是作者设立的一个虚境,他以徐志摩式的浪漫色彩和笔触描绘和想象出了“女郎”、“大海”、回声以及女郎的一切行为,是一种幻梦式的虚构。这种虚构的“伪陈述”性质,使它远离了生活的实在性而进入艺术的幻真性,使人们在他幻想的王国中把握其真正的内涵。在这个整体的象征中,诗人渴望找到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抗的精神世界,使得他那颗受损的灵魂得到抚慰和憩息,但面对黑暗残酷的现实,终究失败,希望破灭了。

《海韵》收在徐志摩的第二本诗集《翡冷翠的一夜》里面。闻一多曾这样称赞过这本诗集:“比你的《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②闻一多这里谈到的进步,很大程度是就徐志摩诗歌的形式和技巧而言的。这时期的徐志摩在诗歌形式上最突出的探索便是新诗戏剧化的尝试。

戏剧化是我国新诗运动的一个重要倾向。当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天狗》这类诗歌中所宣扬的理想与憧憬破灭时,五四激情自然就开始转向了冷淡和节制。以闻一多、徐志摩为代表的格律诗派出现了,新诗艺术也开始嬗变。随着使人们对激情的节制,在创作上就采用了一些比较客观化的写作态度和表现手段,如在抒情诗歌中融入叙事成分,引入戏剧场景、情节、冲突、对白等因素,体现出了鲜明的现代主义诗艺特征。《海韵》便是这样一首诗。

诗歌的戏剧化不是以叙事代替抒情,而是在诗中容纳叙事成分,使事与心谐,在事物里寄托情思和心态,所以,叙事成分的增加可以分散诗歌中往往过于密集的抒情成分。徐志摩为了强化诗歌的叙事成分,常常将人物表现引入诗中,以戏剧化的情节展现人物命运。在《海韵》这首诗中,诗人就以女郎作为抒写的对象,写出了女郎在海滩徘徊、歌唱、急舞婆娑,被淹入海沫直至最终消逝的这样一个故事,使诗人的情感更加浓厚。

戏剧性作为一种美学原则,已经成为徐志摩表情达意的最基本的结构方式之一。徐志摩的后期诗歌在构思中注意寻找有表现力的戏剧场景,反映他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作者设置了女郎在海边的这样一个诗化的颇具现代感的场景,女郎对着大海歌唱、舞蹈、颂扬,而大海美丽、冷清、震怒,吞噬了热爱他的女郎,仿若一个幻化的虚境。这里的情节更是集中紧凑,在女郎与回声的一问一答中,事件往前推进,女郎在海滩不断的徘徊、歌唱、舞蹈。当女郎淹入海沫时,全诗就进入了戏剧化的高潮。这个时候的女郎,还会继续坚持她的理想和热爱吗?答案是肯定的!女郎始终不改热爱的初衷,在狂兽似的海波中激烈的挣扎,让我们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戏剧最终以狂风过后的宁静收场了,女郎最终消失在了海滩,颇有意味深长的特点。

另外,对话体也是诗人常用的一种手法。诗人以对他人说话、相互说话与对自己说话的方式,在抒情主人公、客观叙述者和潜在抒情主体的交迭互换中,也铸成了一种戏剧化倾向。《海韵》中,女郎和回声相互间就展开了对话和行动。回声的一次次劝阻,一次次质问,表达出了一种怀疑,一种深谙人生险恶的人生态度,而女郎的对话,充满了热情、浪漫,我们可以看出她对美好与自由的向往。最终,女郎没有听从回声的劝阻,与大海拼搏,渴望胜利,却最终被海水吞噬了。女郎与回声的追求是矛盾的,回声对于女郎的追求是同情与不忍的。戏剧化的对话勾划出了交谈双方彼此的内在心里,而行动则表示出了人物之间的冲突。

将戏剧化的结构置于抒情诗歌中构成了这种叙事型抒情诗。但是,这种戏剧化的置入与我们所说的传统叙事诗有什么样的区别呢?一般来说,传统叙事诗是包含着完全确定的具体的描写什么人和什么事的故事,用事实来揭示意义。而这类戏剧化的叙事抒情诗其中的人物是虚构的角色化,对话仅仅是展示戏剧场面或者情节,借由这种叙述,来表达诗人的情思。戏剧化的情节和场景都是转化物,表达出了一种意志和情感。这就可以联系到我们上面所说的整体象征,在这场戏剧性事件中,女郎并不单单意味着女郎,大海并不单单意味着大海,回声也另有其意。这一切的对话、场景、情节都是隐含的传达作者对现实不满而苦闷的思想。诗人就是采用了这种人物间的对话,集中的戏剧性情节,在特定的场景中表现人物的戏剧化结构艺术形式。

在《海韵》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叙事视角,就是与女郎对话的回声。这个回声,是作者自己吗?我们不难看出,诗人是讲这个故事的人,他想与沙滩上的女郎对话。但是,他又并没有以叙述者“我”的方式在诗歌中出现。他将“我”隐藏在了整个故事的后面,让故事在两个人物的抒情对白中从容不迫的展开。那么,文章的叙述语言和抒情语言就融为了一体,表达了诗人强烈的情感,也表达出了诗中人物的情感。

作为新月派的一名主将,徐志摩一直力求要将诗歌的内在节奏和外在节奏完美的融合起来。他在《诗刊牟言》中说:“我们相信完美的形体是完美的精神唯一的表现。”在《诗刊放假》中他更加明确的指出,一首诗应该是一个“有生机的整体”,“正如一个人身的秘密是它的血脉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乐的匀整与流动”,为说明这一点,徐志摩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一首诗字句是身体的外形,音乐是血脉,‘诗感或原动的诗意是心脏的跳动,有它才有血脉的流传”。这也就是说,徐志摩认为诗歌的音乐性节奏也即外在节奏是来自于诗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节奏。那么诗人的任务,就是用语言文字来把握、表现这二者之间微妙的结合,寻求着一种诗情与诗形的统一,诗歌的外在节奏与内在节奏的统一。而诗人作诗的过程,就是一个将语言文字和思想感情双双“音节化”的过程,它的根本依据是“‘诗感或原动的诗意”,外在形式上的行数的长短、字句的整齐与否,采用何种押韵方式,取决于你所体会到的内在情绪的“音节的波动性”。③

在这首《海韵》中,内在节奏和外在节奏完美的融合了起来。从诗歌的外节奏来说,可以说,《海韵》正是体现了新诗格律美的追求,全诗分为五节,每节九行,诗行排列规则整饬,长短句错落有致。但是,相对于闻一多所追求的“像刀子切的一般”循规蹈矩的节奏,徐志摩又要灵活丰富得多。这首诗前四节中每一节采用一呼一应的对话形式,表达出诗人怀疑、惋惜的情感。而最后一节音节形式的变化,把绵绵不尽的哀伤情绪推向高潮,显得自由舒展、灵动洒脱。

同时,诗的内在情绪也反过来造成了外形式强烈的韵律美。诗人的惋惜、感叹、哀戚、悲伤通过诗中同样的节奏、反复的叹咏表现出来。诗人用心于音乐的调配,用优美的旋律来品味和吟咏感情,从而构成轻盈飘逸的艺术氛围。尤其是每一节对话后是音乐和声般的描写,更是构成全诗整体形式上的韵律的和谐美。

注释:

①卫姆萨特、布鲁克斯:《西洋文学批评史》,颜元叔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44页。

②王蕙玲:《人间四月天》,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年版。

③徐志摩:《诗刊放假》,《晨报》1926年6月10日。

姜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现当代文学07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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