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的边缘踮起脚尖
2009-03-19江南雪儿
江南雪儿
夜晚如水,倾覆而来。没有光,我们会有窒息般的迷茫。循着一缕思想微光,我如背负铠甲的水兽,爬伏到岸上喘息。刺猬般荆棘脱落于夜光褶皱里,鱼鳞片状面具收拢成柔软的面膜。夜以包容收复我的桀骜,我回归零姿态,潜入到自己的夜色深处。
广场
广场,一个与城市相关的词条:面积宽广、道路枢纽、人流集结、人文景观。集中一切非官方意志,为“平民”所拥有。广场,公众聚会休憩的空间;广场,个人舒展心境逃离喧嚣的所在。
夏日广场上,总有故事和人潮在夜幕下涌动。我和朋友在这个城市新建的市民广场上散步,星光暗淡,彩灯迷离,我们说着社拉斯的《广场》和她关于写作的孤独,看人潮如繁星闪烁,似时间流淌,热闹而孤独。其实,生存和写作一样,心境和时空一样,充满孤独和粗野,对付它们唯有耐心和顽强。我们聚集到公众中并不是取暖而是烛照。古往今来的孤独属于通用版本,漫及一切无处不在。此刻,置身在广场中,我相信这样的孤独在被时光蔓延在被我承接。他们看见的是光影和声色,而我们是在聆听,聆听每个游动黑影內心的尖叫——那是绝望、欢娱、松懈与释怀的纠缠交集。
夜幕下的广场,有影子梦幻般飘溢。滑冰、散步、走动、交谈,或者默默无语。人群像演员,卸下白昼面具,放逐真实自我,还原原初的心,让自己不认识自己,让谁也不认识谁。曾经,有人问杜拉斯为什么写《广场》,她说她想听巴黎街头广场上人们谈话。广场上,一个人在观看众生,看所有人伴随时光流转,这是奢侈的艺术享受。我说的是,能这样观赏,她在精神上是足够富饶的。杜拉斯钟情于广场上像猎手在捕获,她孤独并富有。而我对广场是陌生的,那些仅仅知道名字而没接触过的广场,对于我只是一种知识贮备。诸如古希腊普南城的中心广场、意大利锡耶纳城的开波广场、罗马的圣彼得广场、卡比多广场、威尼斯城的圣马可广场、巴黎的星形广场和协和广场、巴西利亚三权广场,等等,它们是遥不可及的朋友,不如北京天安门广场给予我以瓷实感。多年前,我随母亲去北京游玩,凌晨3点经过天安门广场。在华灯笼罩下,广场寂寞无声,有一种大海般的浩瀚和平静。很多次,我窃以为,那是属于一个人的广场。而现在,我在写广场这个词语,努力追忆着意大利某个画家对广场阴影的抽象处置,也搜索着俄罗斯某位诗人,踏雪经过克里姆林宫广场吟诵的某段诗行,但它们的意象一闪而过,被现实而在场的市民广场所覆盖。来自內心的亲切和皈依——我需要一个广场,一个能让我徒步夜行的平展空间。
在设定的时间里,工作人员维持着秩序,把人员聚栊到线外,霎时,音乐喷泉开启。在巨大的水花绽放中,我的朋友兴奋异常,她像孩子一般想冲进水柱里去,让水花洗礼,让刺激来临。她说,她要到水花绽放的內部去,到中心地带去,她要从内部看外围,她想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人呼应她,她的内心花朵瞬间熄灭。
广场,大家视而不见,淡漠不排斥,温情不亲昵。广场吸纳人走到一起,不及相识就擦肩而过。广场上空信息密布,涣散的逃离的心在这里松绑释怀。李文丽牵着孩子来了。黄琪挽着老公的臂膀来了。周晓东搂着新婚的娇妻来了。林元元的孩子走散了,她在广场上呼叫:欢欢——欢欢。张建国搀扶年迈的爷爷来了,他耳语:走好——走好……都不熟悉,都要把心在这里存放几秒。模糊,社会角色被夜色模糊。隐绰,就像从深海浮出水面的鱼。群聚散游。然后,四下散开。还原成影子,还原成模糊前的状态,还原成点。站立在台阶的制高点上,我踮起脚尖观看这浩大的影子群,眼前浮现出春天里漫天的桃花,那么惊艳,那么灿烂!
墙
夜,安静下来。灯光很柔和,一杯水在冒着热气,取暖炉亮着温暖的光。这时,我才听到滴答滴答的钟点脚步——此前,在我将嘈杂拒之门外前,它被喧嚣遮挡。之后,它像迷雾里的航标。成为我的导航灯塔。挂在墙上的钟,呈一只舵的形状,样子很艺术。此刻,我像自己的舵手,柔软地航行在我的夜色中。
在我的夜色里,弥漫着属于我的信息场,所有流淌并蛰伏的资源都被我恩宠,没有尊卑主次和等级,也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秩序,它们像俗世里杂乱的尘埃,纷纷扰扰,生生不息,以点的形态永存。我从任何一个点上截取断面,一些相关的元素和粒子就会自动编程,呈现给我一幕又一幕复沓而又无穷的画面链接。
比如此刻,我稍微抬起头,目光投放到墙上。那么,好吧,就说,“墙”,由这个词语荡开去。
一枚硬币有两个面。此面的呈现必定以彼面被遮蔽为前提。我们看见朝阳的绿叶光鲜,却不见其背面正被毛虫噬咬;我们看见波澜不惊的蔚蓝大海,并不洞悉水波之下正有血腥和杀戮上演。一切呈现的东西都是表象,它从记忆或目光中走来,具有认知和虚幻两面,当认知一面涌动而来,我看见光泽和质感;当虚幻一面呈现,我有被淹没之感。有些东西极端柔软温情,但它们能在瞬间熄灭我们。我们被无声埋葬,猝不及防,缺乏预见。
一枚硬币,就是一堵墙。或许,它是记忆之墙,或许,它是幻象之墙。
黑夜是一堵柔韧之墙,我愿意把它看作是无法洞穿的幽深岁月,无力攀缘的生存未知。墙,我故乡城市的城墙,我在暗夜里潜游,一个中学生在那座城市城墙下孑然独行。她手里攥着一张滚烫的桃红色电影票。那是一场名为《追捕》的日本人片。走到墙外的桥上就能进入公园,出公园右拐两个弯,会有一个熟悉的陌生男生在等她,他将带她看电影,他们平生第一次。之后,她无法预想事态进展。她徘徊又踯躅,在墙外晃动无数个来回。她在墙根下摘取一枚树叶,数到单数就去,她想。她把硬币抛下,呈现天安门就去。树叶是确切的单数,硬币是显眼的天安门一面,但女孩胆怯,她选择了返回,没有赴约。是墙给了她回避的力量。墙是遮挡,是防护,是阻隔的屏障。
女孩想哭,在墙下走的时候,特别想哭。她在墙上写下一个Y又一个Y,
男孩名字声母拼音。后来,她在小说里,都写女孩义无反顾地去暗夜赴约。无论去河边,还是树林,她都赋予她们勇气,在文字里牵引她们前往,她要颠覆自身,再造自己。墙,能让我们退却。墙,阻挡我们迈进的步伐。但我知道,墙,能遮挡局部,当遮挡不住全部。墙,是全新的考验,穿过它,别有洞天。
巢
巢,一个温暖而磁力的所在。心,别离千里,牵挂的箭头依然指向巢。巢是家,有母亲的地方总有家在。夜色降临前,飞禽归巢,走兽入穴,众生在苍茫薄雾中回归家园。
牛肉、蛋糕、苹果和宫爆鸡丁分装在四个袋里,提在我手里,撩拨我对俗世的食欲。我轻盈上楼,打开房门。我的孩子小鸟一样在迎接:亲爱的老妈,带什么好吃的没有?这时,电灯打开,目光穿越雪白的墙壁,我依稀看见暮色中一只孤傲的苍鹰俯冲而来。噙着丰足的牛肉或羊肉,翻山越岭急迫归巢。在绝壁巢穴上,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鹰在张口嘶
鸣。它们,也一定如人类孩子一样在说:亲爱的老妈,带什么好吃的没有?
以一桌食物为中心,我们一家围成圆圈在共进晚餐。电视里,母狮正在教习幼狮狩猎技能。此刻,在同一空间,我们、狮子和老鹰在时间的某点上交汇。我们都活着,都在吃,都吃牛肉。不同的是,绝壁上的鹰和草原上的狮所食的牛肉,分别含有腐败和血腥的气息,而我们咀嚼的牛肉,是经过千年文明之火和智慧之力的烹饪和锻造。我们吃牛肉仅仅是维持物质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还有浩大的空间要拓展,那就是我们的精神领域和文化生活。而狮子们和老鹰们,它们吃肉是它们生活的根基生存的全部。假如,置换角色,我是一只狮子或鹰,我必须要在暮色到来前为我的幼狮和雏鹰亡命捕食,为了生存和延续种族,我别无选择只能去以智力和勇猛去杀戮,以我锐利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扼住羚羊或野牛的咽喉。
吃,这个动作服从生存需求,而生存下去是为了活着。任何生物的活着都担负着传承使命。这样,我终于知道,我们小时候,在夕阳下路边等待下班的母亲带回几个热气腾腾菜包子的意义。我们对母亲说,妈妈,饿。现在,我成为母亲,孩子问,有好吃的吗?有一天,孩子成为父亲,他的孩子会在夜色笼罩前守候在门口问:爸爸,带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我为这样一幕朴实而在时光里漫卷的画卷感动。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是一个人类案例而已,我们在大千世界中与动物组成共同的生物链一起在演绎生伞的本能。
动物要训练孩子成为霸主,也训练它们躲避灾难的手段。而我不仅如此,更要让我的孩子吃饱喝足之后去养心。我不允许他和小动物一样去酣睡,不,他没这个权利,不能够让他这样奢侈享受,否则,我在对他犯罪。我要打造他的素质和品质,像出茏一件品牌时装一样,在作品形成前输入理念、创意等思想元素。让他对我制造的晚餐满意仅是为了节省他的精力。他要腾出更多时间装备自己去应对功课、绘画、未来以及人生旅程上的意外或挫败。我付出的质量提升着他塑造的质量。他在用水粉、颜料绘制自己的作品,而我则用苦心和精力在制造着他这件作品。我们都在时间暗处等待某种检阅,全力以赴,不动声色。
水
潮涨潮落。我被鱼群托浮,潜游于水波之下,被一股电力椎涌,我冰冷着陆于沙滩上,通透的寒意蔓延周身,我自梦中乍然惊醒。睁开眼,夜色如幔,我,被水被梦被夜色淹没。总是在行将窒息前惊醒。这是暗示,来自童年对洪水的惊恐。
洪水对于我是个概念,在这个喧哗的概念之筐里,堆砌着惊恐、慌乱、逃亡、溃不成军的镜头碎片。在风雨泥泞鬼哭狼嚎的背景叠加中,混乱的人潮里,我四个月的妹妹被父亲贴心背负着,五岁的我,一只汗津津的左手由母亲紧紧攥牢。跌倒了,被提溜起来,再跌倒,再被提溜起来。这一生,我关于摔倒的所有记忆全部存放在那场风雨之中。
关于摔倒的记忆由我填补,而关于落水的记忆则由别人来演绎,她是我的童年伙伴宝贝的奶奶。她每过一次桥就落水一次,每一次都是一个叫麻子的校长跳入水中将她救助。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我在场听见。她总是在我们队伍的后面,在大家叫着小心啊小心啊的关照声中,一迈脚,扑通一声,就掉到河里。很闷的声音,是一种要死掉的声音,被埋葬的声音。我心一沉,想停歇回望,可是,涌动的队伍在推搡我们继续前行。身后有麻袋一样重物的落水声覆盖了宝贝对奶奶的呼喊,覆盖了众多脚印踩在泥巴上的吧唧声还有漫天的雨声。在夜间不知走了多少路,队伍休憩在一个空荡的教室里。铺上一块块长方形的稻草,家家户户铺上床单打开被子席地而卧。母亲靠在墙角,让我踮起脚把被头抬高,以此来遮挡,从而快速更换从里到外湿透的衣服。我踮起脚尖扯住被头的一瞬间,与一双眼睛闪电一擦,是宝贝奶奶。咿呀,她没有淹死。我惊叫,但我的嘴巴被母亲捂住。其实,我是要表达欢喜,但表达不准,产生相反的作用,好像她没淹死是一种过错。
我被被子搂头蒙住,大气不敢出。在那个夜晚,我梦见我过独木桥时是真切地淹死了。后来,在我生命成长的很多次,我都梦见我在水中淹死。是在过桥的时候,周围有人,但他们都没有看见我。只有我自己看见我自己,我听见扑通一声,我如破旧麻袋里装着废铜烂铁一样,没入水中,无法自救。
在夜的边缘,我踮起脚尖,聆听并回望,不敢懈怠,不能舍弃。那些记忆和事物,都如水而逝,但都以另一种姿态,独立于夜晚,独立于时空。它们消逝,但却永恒。
责任编辑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