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方
2009-03-19曹军庆
曹军庆
这是梅雨季节。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斑点或图案。空气里显得湿润。我心里转着一些古怪的念头。更多的时候有可能在虚构,我在虚构什么呢?我喜欢虚构,那是我更愿意进入的领地。虚构一两个人物,或者通过虚构来重写那些我认识的人。我经常这么做。但是这种时候,真实却像一杆枪上的准星一直瞄准着我的脑瓜。这有点像电影里的暗杀镜头,我始终处在一个十字叉的中心。这种状态反复出现。
云开始吸毒的时候大概正是这个季节。那是南方的一座城市,道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椰子树,天空高远大海辽阔。在我的朋友里面,他是唯一的吸毒者。身穿白色西服的云时常毒瘾发作。白色西服,他从内地去往南方时就已穿上了。那种颜色和款式,具有某种舞台效果。人群在火车上拥挤。学生、农民工、出差的销售人员、小偷和流窜犯全都混杂在一起。行李在人缝中被扯来扯去。火车里总是这样,混乱得让人心烦。咳嗽,高声喧哗。过道里永远挤着去倒茶或大小便的人。云吸烟,他的烟瘾在学校里就已经很大了。因为人多的缘故,他时常要把燃着的香烟举到头顶上去。他举着香烟,在人群稍许松动一下时,便赶紧拿下来饱吸一口。雪为此而取笑他,说你可真忙碌啊。没关系,云说,他又把香烟举到头顶,这种吸法更有味道。云那时对南方充满了憧憬和渴望,幻想着一去到那里就能过上新生活。年轻人很容易产生这种幻想,幻想某一个圣地。出发前,云专门购买了一套白色的西服。雪说,又不是去表演,买白色西服干什么?你也太夸张了吧?云坚持要买,说我穿上白色西服就是另一个人了。他想变成另一个人。车上人多。云一直在不停地用手拉扯他身上的西服,并试图掸去上面的灰尘,或抹掉那些沾上去的污渍。但在下车时,那件西服还是变得污秽不堪,皱皱巴巴。而且在袖口上还被烧出了一只黑色的洞。那也许是云自己烧灼的吧?它被云披在身上。到了南方,云折腾了好几年,最终却陷入到吸毒的泥潭,他陷得很深。无论谁,只要吸上毒,大约也就没指望了。为了得到毒品,云逼着雪去卖淫。这种事,我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雪,这个美丽而单薄的女子,最终还是依了云。因为雪害怕看到他那种痛苦的样子。毒瘾对一个人的摧残是那样可怕,雪无可逃避。至于往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雪卖淫挣钱供云吸毒。结局当然也就在这开始的时候注定了。这毫无疑问。
多年来,对于云和雪我一直提不起太大的兴致,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确实发生过。我平常对写作的想法是离真实越远越好。以我的经验来说,真实往往是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必须虚构一些另外的内容补充进去。我承认很多真实里面,都同时掺杂着虚假。
某一年夏天在武汉,云遇到了朋。朋是另一个人物。他此时已成了南方一家公司的老板,刚回家办妥离婚。他的妻子在内地的一座县城里,是某个单位里的出纳。他离完婚就来到武汉,这是他以前求学的地方。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又很纯情的女人。她小鸟依人似的挽着他的手。那样子就像是一对旅游结婚的伴侣。他们坐在一起喝酒。那是街道口附近一间小小的酒店。朋看上去情绪高涨,可能是刚离过婚的缘故。
酒喝了很多,朋的脸色在转红。红的底色里隐隐透着青,或绿。云观察着朋,从云很有限的经历来分析,云相信朋的身子很空虚。他脸颊松弛,有很重的纵欲痕迹。朋在酒席上高谈阔论。他抨击文人,显得异常激愤。那时候凡是下过海的文人,都会回过头来向文人开火。他们竭尽所能地讥讽并蔑视那些先前的同行。这成了一种时尚。世界变得真快。以前我们几乎都是诗人。而现在,大家都投奔南方而去。那座曾经偏僻和荒凉的孤岛,如今热得发烫。朋描述着岛上的盛况,人潮挤满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就连小酒馆里刷盘子的都有大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羞于提及自己写过诗,把写诗的经历巧妙地遮掩起来。你必须首先得活着,朋挥着手大声说。对,就给你这样一个环境。你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朋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女人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不时地瞟着云,目光里隐含着某种暗示。随后她的一只手试图从桌布下面插进云的裤裆。那是一张圆形饭桌,灰白色的桌布从四周纷披下来。食客们腰以下的部位都被掩藏在桌布里面。当时云穿着牛仔裤,她拉了几次也没能拉开上面的拉锁。她是朋的女人,这一点确凿无疑。她的脸上有一种温情的闲适和恍惚。桌布下面,就像是一个暗箱,丝毫也看不出她手上的动作。云在想,天啦,她是那样的耐心和有涵养。朋说着话,不知他对女人脸上不断出现的红晕作何感想?她的手并没有插进云的裤裆,只是在拉锁上面来回地抚弄着。这个女人,云和她共守着一个秘密。她的脸上,凝固着一片隐晦的不动声色。
女人很少吃东西,她一味地对着朋微笑。朋很可能注意到了她的期待,不时会停下话头,伸出手来刮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一只小巧高挺的鼻子。每刮一下,女人都会妩媚地往后缩一下身子。她还会咯咯咯地发出一串笑声。但她的手并没有停止动作,那只手依然覆盖在云的腹部下方。
这就是当时的场景。朋、云和女人围坐着一张小圆桌子。桌布厚重,有很好的坠性,就像是窗帘或舞台上的幕布。云和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大部分时间都是朋在说话。他游说云到南方去。他是比云早好几届的学长。他还建议云放弃写诗。你们写的那些玩意儿,他把云送给他的诗社油印诗刊拿在手上哗哗地抖动着,他把那上面刊登的东西一概称之为玩意儿。它们,他说,嘿嘿。但是他并没有说下去。
云马上就要毕业了。这种时刻,诗社好几年以前的社长出现了。他就是朋。云作为现任社长坐在他身边。来吧!他说,毕业后毫不犹豫地到南方来。朋红着脸,他酒可能喝多了,但他的话语却说得铿锵有力。朋的女人这时对着云笑了一下。她的笑很配合朋,看上去很明媚。
好吧,晚上,云对雪说,我们也去南方吧。
去南方,为什么要去南方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这样,雪说,那我们去吧。去了就知道啦。
关于云和雪在大学里的事,可以追记很多。事实上校园里的事往往大同小异,云和雪又能怎样呢?云是诗人。那时候大学里有很多诗人,他们是上世纪90年代的校园诗人。云也是。作为诗人,云常常需要体验苦难。云读过很多书,床头上堆满了从图书馆借来的各种书籍。他逃课,整天躺在床上读那些他愿意读的书。后来他得出了结论。他说要想诗歌远离苍白,就必须体验苦难。他激动不已地告诉雪,没有苦难就没有诗歌。雪跟着云,她是诗社里的活跃分子。诗社里,在写诗之余,很多男女学生都在暗地里相互试探。只有云和雪是明目张胆的一对。但是云所向往的苦难到底是什么呢?它们在哪儿?如何去获取苦难?战争、瘟疫,或颠沛流离,这些东西离我们太远了,它们只是书上的文字。云低垂着头,随之又扬起来,嘴唇微微张开。你想想,他的一只手指着雪,为什么现在的爱情如此乏味?为什么?要是战争瘟疫或颠沛流离中的爱情又会怎样呢?你能明
白吗?那种随时随地的生离死别。云的脸上闪着光亮,他在痛苦地沉思。雪喜欢他这样子,他的思维总是有异于常人。如果一个诗人处于那种状况,他会如何写诗?可是我们呢?我们太幸福了,这就是我们的特征。我们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我们没有苦难。
诗社的活动在减少,作为社长,云经常缺席。他热衷于到校外去,去找那些乞丐和捡破烂的人,他要和他们交谈。在火车站附近,云见到了一些肮脏的乞丐和流浪儿童。他甚至还跟踪过一名儿童乞丐,他跟雪解释说,他想了解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那是个男孩,男孩的脸上和双手满是污垢,但是那双眼睛一看就很机灵。他在人群里游荡,向每一个人伸手乞讨。他有时能得到一枚硬币,或一张小额纸钞。大部分时间里他什么也得不到,他对此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他没有羞耻心。中午,到了该吃饭的时间。男孩的脸上露出了某种焦虑,他不时会摸一摸自己的肚皮。后来,他走进了一家饺子馆。火车站附近,有很多这一类小吃店。男孩站在店里,他看到一些人坐在桌边吃着,另一些人端着装有水饺的盘子走动,想要找到一张空位子坐下来。男孩靠近一个女人,他试了几次,好像是要往她的盘子里吐痰。女人厌恶地皱着眉头。身边站着一名脏透了的男孩,他死盯住盘子,努着随时准备喷痰的嘴。他这样子让女人一下子失去了食欲,她一言不发地推开盘子走掉了。云告诉雪,你可以说男孩很下作,可是同时你也得承认,那是他的一种职业技能。他就是要让对方作呕,吃得不自在。一旦别人离开,他会风扫残云似的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他那种吃相真叫人目瞪口呆。男孩以相同的伎俩,吃下了差不多两盘饺子。云跟着他,并保持了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男孩乞讨了一整天,傍晚,他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口。那儿还有另一名残疾乞丐。残疾人四肢着地,仰面朝天在地上蹒跚着爬行。男孩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了地上的残疾人。云看到那人还在愤怒地呵斥,男孩垂手而立,就像是真做错了什么事。他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终于又从裤衩里面摸出了一张纸钞。残疾人吼得更厉害了,他似乎还在威胁男孩。云看到那男孩因此而瑟瑟发抖。
云对诗歌的怀疑,大概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他说,对男孩,或者对那名邪恶而又铁石心肠的残疾人,对他们诗歌还有用吗?
雪说,你不能这么说,那是另一回事。
他们唯一需要的是金钱。
云从此很少写诗,他被很多事情所困扰。云思索得很苦。为了成就做一个诗人的梦想,云甘愿亲身经受苦难。比如让他去火车站乞讨两天,他一定会愿意。雪相信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玩票心理。我们这一代人,云说,很多人都在厌倦平淡,乏味是我们的敌人。云的脸很狂热,那是雪所痴迷的地方。雪注视着它,想要破解它所掩藏着的激情。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正午,校园里落满了雪,那是一个银白的世界。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云对雪说道,我这一生很可能注定会漂泊天涯。
那还是在他们非常热衷于诗歌的时期。漂泊,或许是他们心里所能想到的最有诗意的事情。雪的眼里饱含泪水,她把头倚在云的肩头。我要跟着你。雪说。
朋的出现,对云具有某种毁灭性的意义。他对云说,那个刚刚开发的岛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与内地完全不同。云同意朋的话:热血青年应该去哪里呢?就应该去那些有希望的地方。
现在云来到南方已有好几年了,他成了个瘾君子,雪暂时还被蒙在鼓里。这时,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仍然穿着那件白色西服,但已更为破旧。他那样子就像是香港电视剧里的一个小混混。雪在外面累了一天,她走进来时脸色很不好。这是一间窄小的出租房,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一张席梦思垫子就放在地上,那便是他们的床。除了这张床,不再有其他的大件物品。几件衣服,和一些摞放在墙角的报纸杂志。窗外,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灯光。
他们坐在地上说了一会话。坐在地上,而不是床上。当时他们两人已有好长时间不怎么有说话的情绪,但还是说了一些,不怎么说话,是因为感觉到无话可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却要拼命地无话找话说。雪有一份工作,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云嘲笑过她,但雪坚持下来了。他们坐着,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光线透进来,很随意地把影子涂在地上。
突然,云站起来,他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他命令雪也站起来。雪站了起来,就在他的对面。云用手枪对着她的头。窗外的光线照进来,照着云的半个脸,他的另半个脸则在黑暗里。雪在发抖。云凝然不动,轻声说道,把衣服脱下。
雪真的开始脱衣服,她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裤和胸罩。云冷漠地看着。
还脱吗?雪抖抖索索地问。
脱,全脱光。
雪脱光了衣服,此时她全身赤裸着,站在屋子中央。她身材修长,两只饱满的乳房摇摇欲坠。
云大笑着,他掏出一支烟,扔到嘴上,用那只手枪啪一声点燃了,然后喷出一大口浓烟。
雪在呻吟,她说,云,我不会怀疑那是一只假枪。
可它不过是一只打火机。
你知道吗?我老是做这样相同的梦。你举着手枪对准我的头,命令我脱光衣服。你穿着白西服,手臂伸得直直的,你还逼着我从窗口跳下去。我没有告诉过你云,可我老是做这样的梦,这些年从来就没间断过。我几乎每个夜里,都被这样的梦所纠缠。所以刚才,我以为那是真的。
云沉思着,好像雪所陈述的梦境,对他并不陌生。他说,我可以拿着这东西到街上去打劫吗?
这种事报纸上好像登载过。雪脸色苍白,你在想什么啊?
想什么?我又能想什么?云愤怒地把打火机扔到床上。像我这种人,你以为真的还能成为一名歹徒?让我告诉你吧,那不可能,我不够格。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胆量。我就连成为一名歹徒的可能也没有,这就是我。
有一天深夜。云和雪一起坐在海滩喝啤酒。他们一人握着一只啤酒罐,咕咕地喝着,云还吸着烟。夜深了,雪看到他嘴上有一只红红的烟头亮着。在灰暗的光线里,当它被吸着时就像一只女人的乳头。他们沉思默想着。
后来,雪对云说,听说他跳海死了。
是死了,云说,我在想这件事。
怎么就死了呢?
谁知道啊?
他们谈论的是报纸上的一条社会新闻。一位从内地来的大学生,好像也是文学青年。他在某一天自杀了。而他的自杀是个谜。
可能他再也撑不住了吧?
云来了以后,找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如意。他毫无疑问仍然是个诗人,但他以为不是。他想做个商人,一夜暴富的商人。他赌咒发誓,等他有了足够多的钱,一定还会再回来写诗。这是那时候很多文人共同的梦想,也是他们下海经商的借口。朋也一样,他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而云没有朋那么好的运气,他在岛上碰得头破血流。在那里,云亲眼目睹了很多奇迹。炒卖地皮和批文,疯狂的房地产。许多穷光蛋转眼间成了富豪。云看到了这些,他经历了岛上的泡沫时期。再过几年,这里将会有短暂的萧条,许多高楼大厦将沦为烂尾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可是哪怕在当时,云也什么都没得到,他始终穷困潦倒。为了达到暴富的目的,云甚至想到了诈骗。他那时已经不再有道德感,他愿意使用最下作的手段。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一些人在嘲笑云。他们讥讽云,说他窝囊,就连诈骗都搞得那么小儿科。在报纸上登个广告,搞什么全国性学生诗歌大奖赛,哄骗小孩子,能弄到几个参赛费?再说,这二套早就不灵了,没有几个傻瓜再愿意上当受骗。
这次流产了的大奖赛,让云心灰意冷。他蜷缩在一间小屋子里,再也不出去。在他看来,外部世界太强大了,他不想改变任何东西。他变成了一个嗜睡的人,整天昏昏欲睡。雪心疼地看着他这样子,他好像怎么也睡不醒,睡眠可以使人麻木。
然后,雪找到了那东西。雪对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只是有些警觉和怀疑而已。那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被夹在纸包里,纸包又被夹在一本诗集里。雪以为云还在背后间断地读一读诗,她打开了那本集子。于是她看到了那东西。她一开始还不认识。但她想到了。它是那样的刺眼。因为雪浑身都在颤抖,那些粉末在她手心里跳荡着,恍惚有一股白色烟尘从她手上升起,很快迷蒙了她的双眼。雪捂紧就要呕吐的嘴巴,将粉末扔了出去。
而云,这时恰好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也许刚摆脱了一场梦境,双眼无神。他看着雪,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可能真的不认识雪,或者雪只是他的又一个幻觉。雪只是一个影子。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云发作了。
云的脸开始扭歪,全身抽动。嘴里的牙齿咔咔作响,怕冷似的。他忍着,到处翻找,但没有找到那东西。他翻动着那本诗集,抓挠着,把书页撕得粉碎。汗珠,那些汗珠像水一样从他的头发里渗出来,他的发丝全都淋湿了。
给我,云绝望地叫着。
雪从没听过云发出这么绝望的声音。一阵彻骨的寒冷从她的小腿往上爬,一直爬到腹部,像冰凉的蛇盘在那里。
云头上的汗珠愈来愈密愈来愈大。眼球向外翻转突起。整张脸开始痉挛,五官错位。继而全身痉挛。手在空气中无望地划动,脚步踉跄。他张开双手扑向雪,求求你。
雪感到恐惧。云的声音激起了另一种回声。她紧紧抱住云的头,云的头在她怀里乱颤,雪把它抵在自己的胸脯上。这时候的雪更有点像母亲。她温柔地说,没有,已被我扔了。真的没有。没事,哦,相信我一会就没事啦。
云吸上毒是在酒吧里。持续的失意,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和一些同样失意而潦倒的文人时常会在酒吧里聚一聚。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抨击那些他们看不惯的现象。云从吸食大麻,一直到后来吸食并注射海洛因。他是陷得最深的一个。他们经常相聚的那个小团伙很快就瓦解了,那些人各奔东西。有些人重新找到了机会,有些人回了内地。他们多年之后回望往事,都会深深地后怕。当然,也有很少的人像云一样沉到了最底层。
对于云的失意和一蹶不振,雪从没有意识到它的严重性。她以为云是一个坚强的人,软弱的是她自己而不会是云。她曾经和云探讨过这一问题。你不是一直在企盼着苦难吗?现在你所经历的难道不是吗?是啊,它正是。云事实上在不经意间,正好堕入了他以前所谈论并向往着的不幸之中。他痛苦,并无法自拔。而接下来,他还将面临更难以忍受的灾难。他人到戏里了,那么,导演是谁呢?但是说白了,云以前所向往的只是文学上的苦难,是可以用来遐想和谈论的,也可以用来写诗。而现在,他所深陷的,却是真实而残酷的现实。
可是,谁也没有阻止你,你可以写诗。雪一直在这样提醒云。
对,我会写的。云在清醒的时候这样回答。
如果不写下来,所有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要逼我呢雪?
我没有云。云我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逼你呢?我无非始终都把你当成一个诗人。难道这是我的错?你不是诗人吗?
别跟我谈诗人,也别跟我谈诗。
类似的争执,还在云已吸上毒而雪并不知情的那个时期。雪以为云只是太绝望了,所以才会那样不分昼夜地昏睡。她以为,他不久还能振作起来。但云终归是吸上毒了。他将他们一起积攒的微薄积蓄早已挥霍一空,甚至一些稍许值钱一点的衣物也被他卖掉了。雪因此而起了疑心,她一打开那本诗集就发现了它,她把它扔了。但她没想到,毒瘾的发作是那样厉害。雪搂着云。而云的身上像没长骨头一样,他柔软得像一滩烂泥滑溜到地上。云在地上,雪看到他嘴角冒出的泡沫。白色的泡沫,噗噗地往外冒。求求你雪,云求告着,给我弄一点吧。
雪跟着云,她搀扶着他,云就像一个危重病人。他们进了一条巷子,不太远,有一个铁皮售货亭。很简陋的那种,上面的油漆都已斑驳,像是已遭废弃。夜已深,售货亭也关门了,但里面隐约还有灯光。云再一次滑溜到地上,他用头一下一下地叩着门。
售货亭内好久没有声音,只有云的头在砰,砰的发出闷响。后来铁门很谨慎地开了一条缝,一条很小的缝。然后全开了。一个男人。和雪想象中的形象不完全一样,他看上去不是太邪恶。他用脚尖勾了勾地上的云,眼睛却看着雪。
快,给一点吧。
那么,钱呢?男人问。
还是记上吧。
不行,你记的太多了,不能再记。
给点吧,我不行了。云在呻吟。
男人思忖着,要不然这样吧,他咧开嘴笑着,一看就是个贪色的男人,这小妹,今天就让她陪我一夜。我给你东西,还把你以前欠我的账划掉一半,你看怎样?
云蠕动了一下身子,居然爬到雪的脚下,他仰起头来。那是一张雪从来也没见过的脸。
到了南方,云见到了朋。他总得要去找一回他。朋又换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身份是秘书。云正是由她引见给朋的。云悄悄地拿她和在武汉见到的那个女人进行对比,他发现两人长得非常相像,而这一个显然要冷淡得多。她伸出一只手,优雅得像一个导购小姐,把云让进里屋。
朋坐在桌子后面,他的桌上放着三部电话机,电话机的颜色各不相同。朋容光焕发,幅度很大地仰靠在皮转椅上。云努力想要回忆起他在武汉时的形象,但想不起来。这时候的朋就像是个大人物。
你来了,这很好。
是啊,来啦。云好像有些羞涩。
要不要我帮一帮你呢?
用不着,云说,我不需要帮助。
云当时还很骄傲,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是朋。他心气很高,有着远大的抱负,想要亲手打拼出一片世界。后来,云彻底垮掉以后,他曾想过如果当初接受了朋的帮助,又会怎样呢?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朋到底给过他什么具体的承诺。
朋俯过身子,审视着云,真不要我帮?也好。这地方已经越来越显示出移民城市的优越。所有的人都一样,大家面对着相同或相似的处境。就看你怎么做,我当时也是单枪匹马闯过来的。就这样,我有时也还是愿意回顾一下往事,这不,还不是给闯出来了。
看得出来,因为云拒绝朋的帮助,朋因此显得很开心。他按了按桌上的电铃,女秘书进来了,朋吩咐她送两杯咖啡来。他们在喝咖啡,朋从皮转椅上站起身,径直坐到办公桌上
去。他这么做当然是刻意要显出和云的亲近,这分亲近不同寻常。云要到很久以后才会发现,他必须经过许多事实和思考才能弄明白,这分亲近只会出现在共叙友情的时候,比如现在,朋把他当成了一个故人。而当他真正需要帮助和接济,朋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朋对很多人都存有戒备之心。云当时还看不出这一点,他们坐在一起密谈。朋很坦诚地讲述着他自己的发迹史,每一个人的发迹都不一样,都会有一些隐秘而神奇的细节。朋告诉云,是想给他一些启发。
朋讲述的那些事情影响着云。云头脑发热,不停地做白日梦,对金钱和暴富想入非非。这是有可能的,少年时代都会有这样一个阶段。问题是云陷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他很难集中精力做成一件事,他一直都在漂浮着。他不停地找工作,又不停地被解雇。
而有关朋是如何发迹的传闻,云也听了很多。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说法,和朋的自述更是有相当大的出入。线索比较混乱。当然,从最初的源头来看,朋的第一桶金来得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肮脏。这一点可以说毫无疑问。奇怪的是,云并不想对朋进行所谓的道德评判。相反,他羡慕或者更可以说是嫉妒朋所能拥有的那份运气。
云后来愿意做任何事情,比如走私,甚至贩毒。他甘愿为那些看得见的利益铤而走险。那是在他逐渐绝望了之后。但是,哪怕要做这些事情,云也找不到门道。他想要成为一个凶险而又邪恶的人,一个恶棍,却也只能说一说罢了,他做不了。雪苦笑着,她把云的这些想法仍然归之于诗人的狂想。所以她认为,云并没有实际的危害。然而,当雪回忆这段时光,她将充满悔恨。因为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去对云伸出援手,她以为云的古怪只不过是诗人即将写作的前奏,一种夸张的情绪。而事实却是,诗人云在刻意地自残。既然不能危害他人,那么不妨来危害自我。云不一定明确地这样想过,但却是这样一步一步去做的。自残或自戕,是云最后的武器。他每天都泡在酒吧里,去见那帮同样潦倒并颓废的文人。
正是在那里,云开始了吸毒。或许那正是云所要寻找的地方吧?
朋的母亲是在乡下病逝的,那时朋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朋被接了回去,家里人给他发了电报。朋赶回家,母亲还没有断气。可能是病得太久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干瘦异常。皮肤绷在骨头上,眼睛像两颗干燥的泥丸子。据后来抬棺的人说,装着朋母亲的棺材就像空的一样。长久的病痛使她失去了重量,她的骸骨就像一捧稻草那么轻。
但朋的母亲在临死时完成了一件事情。她指着坐在床前的一位乡下姑娘,对朋说,你马上娶了她,你不娶她,我是死不了的。
母亲说话的声音也像木头,像夏天灼热而干燥的空气。
母亲不是在和朋商量,而是命令。她也知道朋很有可能会不听,所以她发出了威胁。朋试图说服母亲,他不想结婚。他还是个学生,还没大学毕业,怎么能结婚呢?当朋和母亲说话时,乡下姑娘桂兰就坐在母亲的床前,她一言不发。
而母亲,则带着临死者的执拗、乖张和暴戾,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你不娶她,我是死不了的。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和决心。母亲真的一直和儿子耗着。对母亲而言,强制自己不要死去十分艰难而痛苦。她坚持了数天,朋觉得再不答应母亲实在是太不孝了。这对母亲也好,对朋也好都是一种折磨。当朋终于点了点头,母亲才含笑而去。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每忆及母亲临死时的那一抹笑,朋始终认为那是人世间最残暴的爱。
婚礼和葬礼在同一天举行。先举行婚礼,婚礼结束后,接着马上举行葬礼。朋在那一天哭得很厉害。他既是在哭他的母亲,也是在哭他自己的婚姻。这是一桩他永远都羞于启齿的婚姻。
朋的母亲之所以要促成这桩婚姻,谜底是由桂兰说给朋的。桂兰因为嫁给了朋而心满意足。她是村子里一个心肠很好的姑娘,在朋的母亲病重期间,她一直陪着母亲。她并没有想过别的,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房间很暗,窗上还挂着厚厚的布帘子。这是夏天。母亲在病中神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桂兰在床边挨着她坐下,陪她说话。
而母亲说话很少,她经常昏迷。她好像同时能够看到两个世界。母亲有时也会想到她妈妈。她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但她处在谵妄状态。
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呼叫她的妈妈,而她同时还在深度昏迷中。她喃喃地叫着妈妈,手和脚则蠕动着。桂兰坐在床边,搂着母亲。迷乱中,母亲把头拱进了桂兰的怀中。又干又扁的嘴嘬住了她一只奶头。干瘦的手搭在另一只乳房上。
母亲吸吮着奶头,轻声呼唤着妈妈,竟安详地睡着了。
桂兰撩起上衣,轻抚着母亲枯白的头发,嘤嘤地哭了。
这就是桂兰说给朋听的原因。母亲临终前好像是想要回到婴儿期,而乡下姑娘桂兰却假扮成母亲的妈妈,抚慰过母亲。这秘密的一幕,再没有别人知道。朋的母亲在清醒的时候肯定感到过羞愧,并想到了如何回报。
云站着。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和热气,像两只黑洞。刚才他狠狠抽打了自己几十个耳刮子,那声音被四堵墙壁撞过来又撞过去,有如漩涡里的一只船,最后沉没了。云这才安静下来,安静之后眼睛便成了两只黑洞,里面有寒冷的风流出来。这张脸在雪的眼里因此有更绝望的魅力。雪慢腾腾地挪过来,把他的头搂着。雪认真地揩拭这张脸,脸和嘴角的一些白沫已经干在上面,揩拭不去。雪就用舌尖轻轻地去舐。雪舌尖上的体温一下一下地触动着云的脸,云在这一瞬间被融化了。
云跪着,把头使劲抵在雪的脚上。雪,云叫着。
雪苍白的脸上出现笑容。
我再也不了,云抽抽搭搭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雪把一只手按到他的头上,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雪真是这么想的,她把云当成了一个孩子。她总是在纵容他。
他们紧紧地搂着,像是一起滚下了悬崖,耳边涌动着呼呼的风声和飞翔的小鸟。云的眼里渗出一滴一滴鲜血。鲜血滴落在他的白色西服上,留下几块深色斑点。
云陷入到阴冷的怪圈之中。这个怪圖像因果循环的轮子在他的头顶呼呼旋转。云随时都可以看见这只轮子旋转时闪亮的弧线。风声像一些尖锐的碎玻璃在云的耳膜上跳来跳去。云被罩在这只轮子里,它像白昼和黑夜一样恒久地旋转着。
在云清醒时,这种时候已越来越少,他自责,哭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向雪证明他一定能恢复,并发誓从罪恶中超拔出来。他满腔仇恨。愤怒使他像个真正的诗人,他凝聚着力量,猛然向墙壁撞去。
而当毒瘾发作的时候,云又从高高的空中落下,坠入那片污烂的泥淖。雪也无法阻拦他。没有钱,云,他甚至会支使雪去卖淫,去换取那些白色粉末。这时候的云,像一尾岸上的鱼。他扭动着。阳光像无数的白色长针,迅速穿透他的眼睛。不可思议的是,雪居然会听从他。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雪过上这样堕落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因为云的胁迫,或者说云根本就没逼过她。她是自愿的。她好像一直有个信念,她认为云会戒掉的,云一定行。现在只是一个过程,云必须经历
它。雪也一样,她要陪着他。既然云已经污秽不堪,她也不能独自清洁。
像鬼魂一样,雪的想法是既不能阻止他,还不如就和他一起沉沦。这样子,也许还能稍稍减轻一些痛苦,这痛苦便是看着他一个人无止境地沉下去。
这种环环相扣的循环构成了云的日子,也构成了雪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像一只铁锅和一柄铲子把云和雪煎熬得翻来覆去。
雪无怨无悔地做着她的事。有时,在云痛苦自责的时候雪也会反过来安慰他,雪会说,其实,我和那些嫖客在一起挺快乐的。
这句话像鞭子,抽得云皮开肉绽。
但云从不殴打雪。雪说,我真愿意被你打上一顿,也许被你打才能使我恢复疼痛的感觉。她骄傲地说道,那些嫖客,他们从来都没有使我疼痛过。
朋结了婚,他对此毫不张扬。他那时住在内地的一个中等城市里,还在一家地级报社做编辑。他通过关系把桂兰安排在下面县里的某一个单位,桂兰在那儿做出纳。桂兰过得很愉快,她的梦想是能有机会调到朋的身边来。但是朋不一样,朋过得非常苦闷,他希望能尽快摆脱桂兰。有一天朋对桂兰说,他想到南方去闯一闯,去南方。
桂兰没有阻拦,她说去吧,听说那边机会多。
朋就去了。两年后,朋又回来了。他在家里住了一夜,温柔地抱着桂兰。他把一叠钱塞到她手里,很严肃地对她说,我在那边弄了些钱,公安局可能要查我。
桂兰怔住了,吓得双手直抖。她差点把手上的钱给扔了,这钱有问题吗?
朋看着她,要是让公安局给抄了家,我们就全完了。朋又说。
那怎么办?桂兰几乎要哭出来。
朋把桂兰按在床沿坐下来,一只手温柔地揽在她肩上,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朋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俩去办一个假离婚手续。当然,你要知道这是假的,我怎么会跟你离婚呢?这手续是给外人看的。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那边由我一个人顶着。就算是办了我,这些钱也不会有一点损失。再说,也许能躲过去呢,等风声过了,我们马上再办个复婚手续。
朋运用了一点小小的计谋,就把桂兰给打发了。这种骗术并不高明,可是对桂兰有效。桂兰丝毫也不曾猜疑过他。那次和朋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住在宾馆里,等待着朋的好消息。然后他们一起到了武汉。在武汉,朋遇到了云。云那时候意气风发,还是一个目空一切的校园诗人。朋很看重云,他说看到云就像看到过去时的自己。他们在一起喝酒,那是一家闷热的小酒馆。在他们中间,坐着朋的女人。
酒喝到正酣,朋对云说,你这样的人适合到外面去闯一闯。听我的,去南方吧。
云去了南方,但他并没有步朋的后尘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或企业家。相反,他成了一个吸毒者。朋对此很痛心,他来看过一次云。他说他希望云能戒毒,如果云愿意,他可以帮助他。云再一次拒绝了他,雪表达了相同的意思。他们还一同取笑朋,说他是个伪君子,过着虚伪的生活。与其像他这样活着,云说倒不如他们自己的选择更真实一些。朋的脸色很差,健康状况一直是朋最隐秘的内心恐惧,他担心自己会活不长久。但朋不会流露出来,他认真地听着云和雪对他的指责。临走时,朋的随从送给他们一本诗集,那是他刚刚在香港出版的。
诗集印制得很精美。扉页上是朋的照片,个人简介上有一长串响亮的头衔。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云说,现在像他这样的诗人太多了。
那么,雪说,你还写诗吗?
云哈哈大笑,你说呢?
云说过多次想要戒毒,他可能真的这样想过,也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但结局还是来临了,结局就在那开始里。梅雨季节,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回忆并虚构某些往事,于是云和雪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件事来得太晚了。云的生命已经衰竭。雪搂着他,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看到了他的生命,已坠到西边的天际。那里有一片血一样的夕阳跳了几下,慢慢敛去光辉。暗影迷迷蒙蒙像水、像雾升腾着,另一个世界悄然来临。雪轻轻摇着云。
太阳落山了。云说。
太阳落山了,我们可以把灯点亮。雪说。
落山了。
灯呢?
我听到了一片钟声。云说。
钟声。
钟声。
云微笑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雪摇着云。她知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钟声像一块块冰,又白又亮。
我爱你!雪猛烈地摇晃着云。大声叫着。
你听见了吗?你明白吗?我爱你!云。雪痛哭起来。
冰化了,钟声也停了。
云因吸食过量毒品,而死在雪的怀里。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
当雪重新出现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阳光使雪睁不开眼睛。她苍白的脸带着隆冬的气息。有一辆汽车开过,雪对着汽车笑了一下。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去,扬起一片尘土。
雪为云清理遗物。有一些散乱的诗稿和零碎的只言片语。其中有这么一段文字: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那是我十岁时的一个黄昏。和我相依为命的女人将离我而去,她将死去。她确实就死在那个黄昏。树叶像雨一样落下。地上很快铺满厚厚一层。除此之外,我没有记住任何与景物有关的东西。树叶像雨一样落了一阵就停息了。她就在那时候死去。临死时,她拿出一件东西送给我。说有了这东西,你爹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然后,她死了。这个和我相依为命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这件信物我也丢失了。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什么。
雪陷入沉思。她不太清楚这些文字是云的又一段虚构,抑或是他生命的真实记录?雪猛然发现,她并不了解云的身世。在云活着时,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哪怕是一个她那样爱着的人,他的一生,她又了解多少呢?况且,从今以后,有关云的一切,很可能只是雪一个人的事情。
责任编辑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