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2009-03-19李集彬
李集彬
年底一到,婚期也就到了。一想到嫁人,玉的心儿就扑通扑通乱跳,有些向往,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结婚的日子男方早已看定,媒人过来跟娘通了气:“十二月十八,好日子哩。彩礼也要送过来了。”娘热情地招呼客人。玉默默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似乎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然而看娘笑,玉就恼起来:“恨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呢。”嘴唇撅起来,生气得有些不讲道理,看起来很好笑,然而越发显得可爱了。
自从知道了婚期,那个日子就老在她的心里缠绕,有时悄悄出了神。绣花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乱了针脚,或者刺到手指,手指一疼,就咬着嘴唇埋怨她的那个人:“急什么急?都是你害的。”仿佛那个人就在她的跟前。那时候,她就要白他一眼,或者用她的小拳头擂他两下,这样才解恨。想着想着,却又笑了。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四乡八里就这个村庄出美人。有人说这个村庄水养人。也许是吧,清亮清亮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就在这里低回起来,村庄内外,花草树木,以及田野里的庄稼,滋润得郁郁葱葱鲜艳翠绿,不似其他村庄,一年四季灰头土脸。就是后生也长得比其他村庄俊,不用说姑娘家。比如玉,眉是眉眼是眼,清清爽爽,皮肤怎么晒也晒不黑,怎么看怎么舒坦。
玉十八岁,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别看她言语不多,心气儿高着呢。媒人一批批登门,海口夸得天大去:这一家有两层的小红砖楼,那一家他爹是乡里干部——那时候,干部吃香哩。然而,一看照片她就摇头。眼看女儿一天天长大,娘心急,然而就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委屈她,就由着她去,含着笑,连推带搡地把媒人打发出门。有时她也问自己:“自己心里那个人,到底该是怎样一个人?”然而自己心里也没底。娘问她,她说不准。就恼起来:“娘是不是急着把女儿赶出门?”娘想恼恼不得,笑着忙自己的事去,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出神。
小麦种到田里去了,农人们忙完手里的活儿,终于迎来一段闲暇的时光。
那一天,无事可做,她在房里绣花,娘坐在旁边和她说话,媒人又来了。这一次来的是六婆。
村庄里的媒人,大多是一些薄嘴片子的婆姨,农忙之余,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费许多唾沫星子,走街串巷替人说媒,为了一点猪脚面线,也为了一些精神上的快活。六婆本不是这行当里人,年纪大了。干不动活儿,勉强参与到其中来,虽然笨嘴拙舌,然而说话实诚,撮合几桩婚事,竟也美美满满,也就成了其中一员。
六婆和娘说了一大箩筐无关紧要的闲话,终于说:“有这么个人,家境不是很富裕,然而也有几间新盖的瓦房,照片带来了,有意无意看一下。”说着就把照片递给娘。娘看也不看一下,转手就把照片递给她。她手里正忙着活儿。堂嫂生个儿子,快满月了。她正忙着赶做一顶虎头帽儿,要收针了,也不把头抬起来,就说:“不稀罕。”娘有些不好意思,对六婆说:“别见怪,她就这样人。”停了一会儿,六婆说:“南庄人,叫树儿,读书人,有点儿书呆气。人倒本分,是个实诚人,”娘问:“做啥活儿?”六婆说:“念到高中就出来了,说那时家里吃紧,去学木雕活儿。”娘这就把照片翻过来看,眉头有些松动。六婆接着说:“师傅夸他呢,说他上手快。还没出徒,就给了工钱。”娘嘴角有几分笑意,然而装作不耐烦,把照片递给她:“自个看,我不给你出主意。”转身对六婆说:“不是我拿不定主意,这孩子死脑壳,介绍多少好人家都不点头。”六婆笑了笑,没说啥。她正抓紧收线,也不理会娘。六婆又说:“小杨村的,叫杨树。”南庄分好几个小村庄,小杨村是其中一个。玉已打好结,正想把线头咬断,一听“杨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针线,把照片接过来。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个人不是那么英俊,然而粗粗糙糙的有几分生气:“没错,是他。”他妹妹叫杨花,初中跟她同学。她到过他家几次呢,见过他。那时候他正念高中,整天捧着一本书,见到女孩就脸红,木讷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还曾经在他妹妹跟前偷偷笑话过他呢。然而这时候,她不便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轻轻笑了。
看她不摇头,估摸有几分意思,六婆便怂恿去他家瞧瞧。
村庄里有一种风俗,相亲不到女方家,而是女方的人到男方家里,一来看看人,二来看看家境。家里有几间瓦房、几头牛、几头猪,叔伯兄弟什么的,大致摸清楚了,心里有个底。即便知道了,也要走一遭,亲眼证实一下,不致将来后悔。
那天上午,她、婶、六婆,还有几个女伴便一道去了。并不多远,斜过一道山梁,跨过一架老桥,过一条河也就到了。那个人比以前高大成熟。一抬头,看见她,惊讶得合不拢嘴,然而也就笑起来了。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语,婶把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她们也就一起回来了。
回来后,娘问她。她低着头,红着脸,不言语。娘心里就有底了,叹了一口气。这门亲事总算定下来了。
定了亲,不久,那个人就捎过话来,说要登门拜访来了。那天她不敢出门,早早起来了,带着几分新鲜的心情,把屋子仔细拾掇一番,还到庭院里,摘一束菊花,红的黄的插了满满一瓶子。红的红得喜气,黄的黄得金贵,屋子里一时生动起来。然而,收拾好了,一坐下来,想到那个叫杨树的人就要成为她的那个人,而且就要到她这房里来了,心跳就急促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照照镜子,镜里那个人,脸红得比红绸布还要红,不时就要踮起脚跟隔着窗户往门口张望:“那个人来了没有?为什么还没来?是不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烦愁起来。然而,转念一想:“小妮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替人家担心起来。”就在那里羞起自己来。
不久,听见院子里狗叫,接着是娘招呼客人的声音:是那个人,和他妹妹一起来了。娘招呼客人喝茶,转身就退出去了。她和杨花很久没见面,以前同学,现在却要变成姑嫂了,毕竟有许多不适应,生分地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杨花也悄悄退出去了,留下他们两个人。那个人,好像也不适应这样角色的改变,低着头,不敢看她,不知说什么好。这样老坐着也不是,只好由她来打破僵局,问他:“木雕做得怎样?”“好呢。”“做些啥呢?”“四君子,凤凰牡丹,五福临门,渔樵耕读,东吴招亲,鸳鸯戏水……”有一些听起来很陌生,她不是很了解,然而也不便细问。沉默一会儿,又问他:“会不会累?”“不会的。”说着,他自信地把头仰起来,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合适,红着脸,把头低下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样坐一会儿,他终于站起来,说:“我到外面走走。”说着,走出大门,走进庭院。院子里,娘正劈柴,汗水在阳光里一闪一闪。他快步走过去,不知和娘说些什么,然后就从娘的手里接过柴刀劈起柴来,动作有力,干脆利落。“看他一副憨相,可有气力哩。”看着看着,她就笑了。
这样来往几次,渐渐熟悉了。
入了冬,那一次,村庄里演戏,那个人捎过话来,邀她一起去看戏。
村庄长期是寂寞的,除非节日。到了节
日,村里便格外热闹起来,演电影,演戏。演电影次数就多了,演戏一年才一次,那该是普度的日子了。
那样的夜晚,邻近村庄的人们都来了,打谷场里聚满了人。小孩们大多为了热闹,为了好玩,在人丛里钻来钻去,或者到草垛里捉迷藏,或者拿着平时积攒的一角五分钱买蚝饼、甘蔗、酱橄榄吃,这些都有无限的乐趣。老人们专心看戏。那些戏他们看多了,早已熟稔在心,接下来该哪一个人物出场,该唱哪一句,该做什么动作,他们都能预先说出来,而且分毫不差。他们只是喜欢沉醉在那种古老的意境里,仿佛自己也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参与了其中的悲欢离合,收获一年一度难得的快乐。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人虽然来了,心早已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戏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借口罢了。
那时候,村庄里依然保守。即便定了亲。见面还要在爹娘眼皮底下,断不可擅自往外去。年轻人毕竟要怀着许多浪漫的幻想,就趁着看戏的机会,偷偷约会。爹娘心里清楚,然而这些做爹娘的,年轻时候也这么来过,也就默许了,心照不宣,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看戏的夜晚,便成为年轻人最向往的夜晚,便成为村庄最浪漫的夜晚。
约定在戏台外面路口见面。天昏黑了,戏台上的锣鼓铿铿锵锵敲响起来,她和娘便往那边去。那个人早已候在那里。寒暄几句,留下他们俩,娘自个看戏去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打谷场后面。汽灯嘶嘶地亮着。照得戏台上如同白昼一般,戏已经开始了,一个书生踱着方步出来了,背着一只布包裹,大概又要进京赶考去了。或许这样的戏看多了,他们的心并不在戏台上。或许第一次赴这样的约会,有些兴奋和紧张。然而看大家的目光都往戏台上去了,黑暗中,一只手终于鼓起勇气捉住另一只手,悄悄往戏台外面去。
没有月亮,麦田在星光下波浪一般此起彼伏,田野里一派静谧。他们沿着田间小路默默往前走去,直到戏台上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了,终于停下来,在一条青石板上坐下。那大概是平日农人歇憩的地方吧?这时候成了他们的座椅。
默默坐了一会儿,他说:“明天要出门去。”“去哪?”“师傅在外地接了一摊活儿。”“很久吗?”“不久,个把月。”“还不久?”她不作声,想着想着恼起来,背过身去,不理会他。一阵风吹来,冷得她瑟瑟发抖,她很快后悔了:“仿佛自己早就是他的人?”她刚转过身去,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拥抱住,想挣脱,可是那双手力气太大,就那样被紧紧抱住,喘不过气来。她的脸呼地热起来,心里慌乱得一塌糊涂,再无力挣脱,只好任由他抱着。她有点后悔,不该跟他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然而有一种温暖让她沉迷。“我怎么了?”“这个人,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放肆?”“我们回去吧。”她求饶似的说。“不。”他语气坚决,含着笑,温情地注视着她的脸。她不敢看他。她的那张脸,在星光下显得更加迷人。趁她不注意,他飞速吻了她的唇:丰满,湿润。她没有预防,受惊的兔子似的慌慌张张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她还没准备好呢。“可别让娘知道,羞死人了。”
这片妖娆的麦田里,曾经上演了许多爱情故事。每年这样的夜晚,这里成了年轻人爱情的乐园,成为他们实现浪漫幻想的地方,成为他们梦中的伊甸园。一些年轻人。在这麦田里急急忙忙把婚后做的事情预先做下了,播下种子,就像麦粒在麦田里孕育,然后生根发芽,还没结婚,肚子就掩饰不住显露出来,一辈子便要背负轻浮的坏名声。那种观念,现在看起来难免保守,然而当时天经地义、深入人心,从来没有谁提出怀疑。
女儿家的名声最金贵了,她可不能糟践了自己的好名声。
日子定下来,聘礼送过来了,得准备嫁妆了。一切娘都操办好了,不用她费心。然而有一件事谁也替代不了,一对绣花枕套,必须由姑娘家亲自来做。全新的绒线、布帛娘都为她置办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的了。
这一点可难不倒她,她是这方面的能手,这方面她在村庄里可是出了名的。自小奶奶就教她刺绣,她学得比奶奶还要好,这样的人当时可不多。小孩的红肚兜、围嘴、虎头帽,讲究的人家总要买上一些礼物带着一张好笑脸过来央她做。她一点也不敢马虎,尽着自己的能耐,用心把它做好。她绣的图案施针细密、线条流畅、配色清雅、自然生动,赛过画画儿。即使放在过去,她也绝不逊色于那些工于女红的大家闺秀。如果小镇举行刺绣比赛,她绝对拿头奖。
刺绣的图案,一般是一些表示喜庆吉祥的东西,比如“莲生贵子”、“喜鹊闹梅”什么的。新婚的枕套则绣“凤凰牡丹”、“鸳鸯荷花”。虽是女红能手,然而待她拿起针线,可真犯起难来:“绣什么?怎么绣?”她得在这方面显出一些能耐,以后嫁过去才不至于被小杨村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看轻了去,以后她才可以在那个村庄里昂着头走路,风风光光做人。
把雪白的布帛绷上棚架,拿起针线,她开始琢磨起来:“绣什么好?‘凤凰牡丹?凤凰是神物,似乎邈远一些;牡丹太过于艳丽,她还是喜欢清雅,这些都不对她的心思。还是绣‘鸳鸯荷花吧:鸳鸯是一种可爱的生物,不弃不离,生死相依,最忠贞于爱情了;荷花高洁。”定下心来,她决定绣“鸳鸯荷花”。“先绣雄鸟,还是先绣雌鸟?”“雌鸟绣丑了不打紧,雄鸟可别绣坏了。”她又想起那个人来:“那个人,可是一只傻鸟。”想到这里,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雌鸟羽毛苍褐,嘴灰黑;雄鸟羽毛色彩艳丽,有铜赤、紫、绿等颜色。选好色线,静下心来,她一丝不苟穿针引线起来。
正当她低着头,一针长一针短绣起来的时候,忽然想起她的嫁妆:“男方应许的那架针车买来了,娘那天请人把它架起来,光洁鲜亮,踩动起来发出细碎的声响,可好听哩。可她还不会用。”她又想起那个人来:“那天晚上,他说过结婚后让她学裁缝呢。那可是一件新鲜事。不过她相信自己能把它学好。那个人也相信她能学好,而且学得比别人更好。”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温暖:“那个人有时候还不那么讨厌呢。”“不知道那个人回来了没有?”她开始有点想他了。
雌鸟绣好了:小巧、秀气、娴静的样子,似乎还有几分羞涩呢,就像她。接下来就要绣雄鸟了:“雄鸟该绣成什么样子?应该威武一些,而且要有些柔情才是,应该在眼神里表现出来。”她又想起另外一点:“雄鸟的眼睛必须朝着雌鸟,绝不能往别处去,她可不答应。”她想起那天晚上,他温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神,低下头去,羞涩地笑了。
这一天,村里的喇叭响起来了,打破了村庄的沉寂。村庄里,平日只能听见一些鸡鸣狗叫的声音,和鸟儿呜叫的声音。喇叭里歌声突然嘹亮地响起来了,显得有点陌生,然而给这个村庄带来几分新鲜和兴奋。孩子们在村道里跑动起来了,四处寻找声音的方向。
喇叭里播放的是《骏马奔驰保边疆》:
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钢枪紧握战刀闪亮亮
祖国的山山水水连着我的心
绝不容豺狼来侵犯
……
每年这时候,政府都要颁布征兵命令,就有许多向往军营的年轻人报名去参军,穿
着崭新的军装,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由村干部亲自送到乡武装部去,坐上军队的卡车,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年底,村干部们还要亲自登门慰问军属。村庄里,那可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呢。
那天上午,她正坐在房间里绣花,雄鸟也快绣好了,她丝毫不敢大意,一针一线,一起一落,一点儿也不敢马虎。按照原来那个想法,一切进展得很顺利。突然,没打招呼,那个人就来了。不仅一个,还有六婆。“婚期临近了,是来商量婚事的吧?乡村里礼节可多呢。媒人免不了要跑来跑去。”六婆果然往娘那里去。那个人和娘打过招呼,就进她房里来了。她也不把头抬起来,招呼他坐,继续忙手里的活儿。他没坐,走近来,俯下身子,看她刺绣,问她:“快好了?”她说:“快了。”他就笑了。“给你。”“什么呀?”“你看看。”她停下针线,抬起头来,是个根雕:古装人物,男的半蹲着俯身雕刻,女的坐在一只小竹凳上低头绣花,下面刻着三个字“长相依”。她的脸红了:“这个笨人看起来还挺有细心思。”“是啊,结婚后就要相随相依了,就像她手里的那对鸳鸯。”“人就是奇怪,两个陌生的人,走到一起,就要一辈子长相依伴,比爹娘还亲。”想到这,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惆怅的时候,突然听见厅堂里娘的声音高起来了:“不是说好了吗?这样的大事,怎能这样随便?也不提前打招呼!”娘一向和气。她疑惑起来,问他:“究竟什么事?”“我要去参军,政审通过了。”他说。她一惊,手里的绣花针大概刺到手指了,一阵钻心的痛。“这个人怎么这样狠心。”也许疼痛,也许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
参军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尽管她怎么不舍,母亲怎样不满,那个人还是穿上军装,坐上汽车,换上火车走了。
她不敢去送他,她怕自己忍不住要掉泪。“那个人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去就是三年。”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割去一半,说不出的疼。那座根雕就摆放在桌上。“那个拿刻刀的人,就要拿上钢枪,巡逻在祖国的边疆。”“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她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不禁掉下泪来。
鸳鸯绣好了,一切符合她原来那个意思,而且看起来似乎还要漂亮,有些超乎她的想象,有一种立体感,跟真的一样。
有时候,娘早早去睡,一个人寂寞,她就拿起一只绣枕,指着那只雄鸟,对它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来信?会不会黑了?会不会瘦了?会不会想我呢?”仿佛那只鸟,就是那个人。委屈起来了,就用她的那只小拳头去捶打那只鸟,好像这样才解恨,然后又对那只雌鸟说:“咱以后不理它。”这样想着,说着,痴痴傻傻地抱着枕头含着泪睡去。
过了新年,那个人终于来信,问她好,说是新兵训练忙,没时间写信,然后又说,那里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然后没有了。“这个榆木脑壳的人,就这么几句话。”她在心里骂起那个人来了。虽然只有几句话,然而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想给他回信,心里许多话,拿起笔来,却不知说什么好,终究没写。
谷雨过后,雨水增多,麦田里的麦苗蓬勃生长起来,开始扬起麦花。进入小满,麦粒灌浆饱满。芒种一到,小麦成熟,麦收的时节到了。
田里庄稼不多,平日娘一个人收拾就够了,也不劳动她,所以她大多在家闲着,绣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然而麦收时节就不同了。芒种过后,很快进入梅雨天气,小麦一旦成熟,就要马上收割,麦收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刹那间乌云四合,下起瓢泼大雨,成熟的麦粒一旦掉落在地,就要长出新芽,快要收成的粮食就那么糟蹋了。因此,不用娘叫,她也要到田里去帮忙。
这天早晨,露水一千,她和娘带着镰刀急急忙忙往麦田里去。金黄的麦田远远地伸展开去,散发着成熟麦子醉人的香气。娘站在田头,伸手揪下一颗麦穗,沉甸甸的,放在手里用力一搓,吹去麦芒。麦粒一粒粒金黄、结实、饱满:又是一个丰收年。
站在麦田里,她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个人:“有时那么温柔,有时又那么鲁莽。”“那天晚上,如果任凭他亲吻,不知还要做出什么傻事呢?”想到这里,她不敢往下想了。“那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仿佛远在天边。据说那里天空更加高远,大地一派苍茫,冬天还会下雪,厚厚的雪,踩上去软绵绵的,就像踩在棉花上面。每天,他就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背着枪,骑马去巡逻。他不但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像苍鹰一样用眼睛眺望远方。”这一些,都是他在信里说给她听的。每个月他都要来信,给她讲军营里的事。她想了解得更加详细一些,然而每次他总是简简单单。她想:“结婚后,每个晚上都要让他讲边疆的故事,仔仔细细,一个字也不许漏过。”她想象着和她的那个人躺在新婚的床上,她就像一只小绵羊一般卧在他的身旁,安静地听他说话。她又想象那个人说话的神情。“那个人好久没来信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会不会想念她?会不会看上别的姑娘?”想到这里,她的心有点乱,不敢再往下想,果断地打断自己的思绪。“不会的,绝不会。”她相信她的那个人,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决定还是给他提个醒。
每天晚上,她都要抱着那只绣花枕头,悄悄和它说话,想自己的心事。许多心事只能对她的那个人说,然而那个人又不在身旁,只好和它说了。有时候,她就那么看着那只雄鸟,想念他了,就用她的小手温柔地抚摸它,有一次,甚至偷偷吻了它一一这件事,至今想起来还让她害羞。恼怒了,就用她的小拳头捶打它,指着它的鼻子骂它:“无心的人,可别忘记你的那个她。”在她心里,那只雄鸟,仿佛就是她的那个人。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那一天,她正在绣一个小红肚兜,初生小孩穿的那种红肚兜。她一边绣,一边想:“什么时候该给自己绣一个。她和她的那个人,结婚后也要生小孩。那小孩该是男孩还是女孩?该是什么模样?最好是男孩,她喜欢男孩,女孩也不错。女孩就像她,男孩该像她的那个人。”忽然发觉想远了,就在心里骂自己:“没羞臊,还没结婚呢。”然后又想:“生了孩子容易变老,还是晚一些好,她可不想那么快变得又老又丑。”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守玉——守玉——”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是送信的,是她的声音。”
那个人来信了,说他过几天回来,新近立了功,连长给他几天假,让他回家探亲。哪一天回来?立什么功?却没说。“那个人就这么粗心。”拿着信,就那么几行字,她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在心里埋怨她的那个人。
第二天下午,她正睡觉,懒懒地不想起来。“玉,”娘在门外喊,“开门,看谁来了。”“知道了。”她懒散地应道,然而还是不想动。娘看门里没有动静,又喊:“玉。”她这才挣起身来,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她的那个人,穿着军装,肩膀比以前更加宽厚,看上去精神许多。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仰着头看他: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委屈,眼泪流了下来。“玉。”他问她。她这才清醒过来,招呼他坐,说了许多别后的话。然后他说:“把手伸过来,送你一个礼物。”她把手伸过去,他把它握住。紧紧不放。这一次她不再挣脱。她发觉手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让我看看。”他放开手,似乎很不情愿。她的手心,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一只弹壳做成的哨子。他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奏起来,是那首《打靶归来》,节奏欢快,让人想起边地军营里的生活。他又吹奏了一曲《芦笙恋歌》,悠扬的曲调里带着缠绵的欢乐和淡淡的忧伤,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思念。“这个看起来粗糙的男人,竟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她感动了,沉醉在梦一般的意境里,听得痴了。
他告诉她:上个月他参加抢险立了功,部队喜报寄到村里。村里说,退伍回来,让他当民兵队长,也算村干部了。她替他高兴,没说什么,只是醉人地笑了。
那个人回部队去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回来了。那时候他们就可以结婚了。她怀着欢喜的心情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想了很多。“漫长的等待,那个日子终于就要来临,不像以前那样渺茫,变得那样具体可感。仿佛就在明天。那时候,她就可以穿上新娘的红妆,怀着羞涩的期待,在女伴们的簇拥下,在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里,走向那个叫小杨村的村庄,走进那几间新瓦房,走到那个人的身边,和她的那个人,一起去迎接崭新的生活。”她又想起娘:“她嫁出去,娘就孤单了。”不禁流下泪来。她舍不得娘。然而想想:“她也可以经常回来,和她的那个人一起回来看望娘。”心里宽慰一些。她就那样,一会儿伤心,一会儿欢喜,痴痴傻傻坐了一个下午。
娘见她这样,心里有些难过:“这女儿呀,就像蒲公英,飞走了,就要在另一个地方安家落户。”然而毕竟有了着落,做娘的怎能不替她高兴。难过一阵,终于笑了:“我的傻女儿哟。”
想起很快可以和她的那个人长相依伴了,那个人就要成为她亲亲的亲人,她拿起那对绣花的枕头:她要在新婚的夜晚,亲自把它摆放在他们的床头。她看着那一对鸳鸯。那一对鸳鸯,仿佛在对她笑呢。
责任编辑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