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
2009-03-19宋尾
宋 尾
一则短讯
本报讯
记者从土湾派出所获悉,昨天下午1点30分左右,在本市土湾区501化工厂旧址的职工宿舍楼里发生一起凶案。造成两人死亡。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被刀刺中颈动脉,当场死亡。另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被刺咸重伤,在送往医院急救的路途中气绝身亡。据悉,此年轻死者姓王,而另一男子绰号为“黑皮”。“黑皮”为一名女性所伤。目前,女性涉嫌疑人已被警方拘押,贤急审讯。据警方透露,她是其中那名王姓死者的妻子。但是惨案为何发生?警方表示,具体原因尚在调查中。而据当地居民透露。本案发生起始于一场平常的邻里纠纷。年轻男子持刀砍人,被“黑皮”把刀夺走并砍倒在地,之后,“黑皮”被牟轻男子的妻子尖刀刺倒。
另据记者了解,土湾区501化工厂在五年前整体搬迁到江北工业园区后,其旧址职工宿舍楼区迅速成为大量进城务工人员的租住地,其中不乏一些社会危险分子,不断有一些恶性事件在此发生。
1
虽然是早就商量好的,事到临头。小琴还是胆怯起来,手心攥了一把汗,滑腻腻的。一颗心慌得很,怦怦跳得像是马上就要从胸口冲出来了。
出门前,王中也不晓得给她讲什么要领,就只有给她一再强调——干这种事,最关键的就是不要发虚。
“你这么老练,是不是以前干过?”小琴总是擅长捉他的话尾巴。
“男人嘛,啥子不得懂点!”平常,王中是惧她这样的,但这次,他反有点得意,“我问你,假使我在楼顶上偷天线,你在楼下走——也不认得我,会不会发现我嘛?”
“不认得你……”小琴想了想,摇头说,那不知道。我走路不看天的,但如果抬头我就能看见你。
“那就对了。有多少人走路是看天走的?再说了,即使你看见我在楼顶上掰天线,你知道我是在偷天线吗?”
小琴又想了想,老实承认:“不会。”
“哦!”他满意地说,“这不就对了。就算你看见我,也只是以为我是在修天线,是吧?在超市,跟在楼顶这种情况还不都是一样的。再说,超市里人山人海,随便拿点东西,哪个来注意你嘛!只要你不发虚,就没事,放心,幺儿,放心,没事的!”
“幺儿”这个词,本是父母对孩子的昵称。但一些特定的时刻或者情境,王中总是这样叫老婆——幺儿、幺儿。这个昵称总能产生一些奇妙的化学作用,比如亲热的时候,女人会觉得自己既像情人,又像是他的女儿,这种感觉就更奇幻一些。尤其在这种关键时刻,男人更应该要像个父亲,他趴着她的肩。语气轻柔地说:“幺儿哎,你还是孕妇呢,要享受待遇的呢,不信,你要上了公共汽车,马上,马上就有人给你把位置让出来。”
其实那偷东西的道道,他也是听别的棒棒(搬运工)摆龙门阵闲扯淡时听来的。但是,这样的时候,她需要丈夫的男子气,他得表现出来。
她排在11号收银台前,身前还有大概四个顾客,身后是个推着购物车的胖女人,车上装满了排骨、生牛肉,还有大包大包的袋装零食。今天,她特意穿上了孕妇装,还感觉自己肚子不够大,走路都把腰撑得直些,总是忍不住把肚子往前挤出去。
她的眼睛一直关注着王中——他们兵分两路,他已经到了出口处。
突然,她看见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空手从外面踱到了出口处,目光逡巡着四周。女人的心还是要敏感些,虽然他没有穿制服,但肯定是超市的人,要不,不能这么自如地进出。她的心马上就像个乒乓球无比剧烈地弹跳起来,千万别过去、千万别过去——她死死地盯着王中,幸好,王中也看见了那个矮个子,在冰冻食品的柜台前停住了,她看到他打开冰柜,手里挑挑拣拣……这才把心暂时塞回到肚子里。
小两口曾经在超市里讨过大便宜。
那一次,小琴非得要买一个存储盒,男人一看价格,六十八元,太贵了。实际上,他觉得贵不是问题,问题是,这衣服装在哪里不是装,何必还专门买个塑料盒子,不是脱裤子放屁嘛!但女人不管这些,不干了,看她气鼓鼓的,耙耳朵(怕老婆的称谓,耙:意即软)的耳朵马上就习惯性地耙了,于是就依她的拿了一件,但面积太大,推车上放不下,就放在推车底下的铁架子上。小琴在柜台结账,他在她身后推着车,不知不觉就出了收银柜台,才发现那个面积庞大的盒子居然没有结账就给推出来了——白白拣了六十八元。两人对视,心里浮起莫大的欢喜,但都不敢说话,匆匆往超市外走,生怕背后传个声音说:“哎,你们这件东西还没付款呢!”一直到他们来到超市外的广场,这才吁了口气。小琴拍着胸叹气:“我还从没有偷过东西呢,真刺激。”
“这不是偷!”王中更正她的说法,“这是他们自己搞错了,跟咱们没关系。再说,超市赚我们钱还少吗?”
不过,这回可不是上回那种情况了。他们就是来偷东西的。
“哎……愣什么呢!”突然,背后的胖女人用手推了一下小琴,小琴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胖女人不满地说,“到你了。”
小琴这才意识到,前面的几个顾客都结账走了。剩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等着营业员打印账单条。
她手里提着一袋碘盐、两把竹叶菜,还有一个包包白。收银员的目光在她手上瞟了一眼,又看了看她的肚子。别人是无意识的,她却下意识地把肚子缩紧,心通通就又兀自跳了起来,擂鼓一样,手也不由自主地打起抖了。她求助地望向丈夫——冰柜旁没有人,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她一下子就丧失了主见,也忘记了事先谋划好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仿佛一个不识水性的人站在高坡上,前面半米,那是块危险的水域,是跳,还是不跳?她也不敢想什么,下意识就往回走,想回到超市里去,她快速对后面的胖女人说:“我还等老公,你先吧。”说完就立即逃离开柜台。
她焦急地往里面回走,一边走,心一边猛跳,越走越急,尿意直往外渗,那些不安分的水分挤压着她的膀胱,憋得她发慌。干脆,她开始小跑着搜寻自己的丈夫,超市里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她焦灼而无助的神情。一位推着购物车的中年女人被她急急的胯部蹭了一下。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在她身后呵叱:“急着投胎啊?!”
她充耳不闻,只有一个念头——丈夫呢?
她着急地在超市里转来转去,只想找到丈夫,把身上那可恶的东西放回去。但是,从东区到西区,哪儿都走遍了,就是没有看见人影子,难道。他已经出去了吗?
2
最近一段时间,陈伟特别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焦虑。家里、单位,都是一团乱事。
老婆天天下了柜台就上麻将席,把牌当饭吃。老婆倒不算啥,关键是儿子。儿子今年读初三,到了关键时期,身上却出了些问题。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跟一帮街娃(混混)搞在一块了。他自己有过深刻的教训,知道那种恶果。但是苦心劝说,对儿子丝毫不起作用。还嫌他啰嗦,反倒要嚷——我才不会像你那么窝囊。
我窝囊吗?他讶然。
你不就一个保安吗?拽什么?你以为你供我了,就有资格教训我啊?你供我不应该啊?换成我是你老汉(父亲),我不也得养着你?有本事,把我弄到好一
点的学校啊?老子就不会跟他们混在一起了。
儿子明显对他抱有蔑视。想到儿子,他的心就发紧,不知怎么才能跟他交流下去。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儿子好好沟通沟通,不想他走自己的那条老路。但是老天偏跟他作对似的,后院起火的同时,前门也险象环生,
超市最近的安保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复杂,货品被偷得比以前更多,压力是明摆的,整个超市就他一个“暗卡”,也就是便衣保安,一般的保安对偷儿来说更像稻草人。而陈伟的工作就是抓偷儿。每个月,他必须要达到一个基本的数字,才有基本工资和奖金,一个数字代表一个偷儿。完成保底,每一个数字下面,都有一份提成的。当然,这些数字是保密的。这些日子,他天天被那些层出不穷的偷儿闹得不得安宁,屡屡要加班,可说是疲于应付。为此,就算是下班,他也不得不调出失窃的货品清单,花很多时间,反复研究——在那些数字里面冥想、分析,最近偷儿为什么这么多?究竟什么货品最容易被小偷关注……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就算打瞌睡也在抓贼。
这不,眼看要下班。他又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家伙,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里面似乎装着重物,沉甸甸的。
此男子招摇过市的架势,一般来说,会让保安忽略,在惯常的思维里小偷是不可能这样大胆的。再说,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保安也不敢轻易地上前检查。万一不是呢?但是,陈伟恰恰是习惯逆向思维的那种人。
这个男人背上的包也太让人生疑了。他想,如果进来时包里装着过重的物品,顾客一般都会先到台前储存,顾客都是比较懒的,而且人们在超市里的习惯,不是一来就走,多少都得逛逛,这需要时间。一个正常的顾客是不会背负重物闲逛的。
但是,陈伟想不通的是,稍有头脑的贼,都不会这么暴露。包里装的是什么呢?这不是等着我来抓吗——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媒子——为吸引保安的注意力,让其他的同伙好“偷渡”。
他本来是准备出超市的,但是突然收住脚,在冰柜前停了下来。陈伟也跟着停顿了脚步,看着他往冰柜台方向拐走过去,这一拐,陈伟心里的判断清晰了。一位同事刚接了岗,出现在出口处。这个贼突然看见保安,心里发虚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背过身拿出对话机:“小朱、小朱!”
“是我、是我。”
“你去监控室,查一下录像,食品部分,时间是4点20分前后。对象是一个二十八岁左右的男子,显老相。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小方领短袖衬衣,下身是一条灰色西裤,身上背一个黑色的背包。”
“欧了!”保安学着陈伟的口吻,“老大,这就去。”
陈伟依旧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朝着男人走过去——他喜欢这样的姿态,这是他年轻时在录像厅里从香港警匪片里偷学的动作,没想到多年后真的派上了用场,从容不迫但充满压迫力。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却潜藏杀机,就像一句广告词——一切尽在掌握。
也只有在超市里,他才能找到自己的成就感,一旦出了超市,他就重新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自卑的男人,一个猥琐的矮小的中年人,一个无能的丈夫,一个有心无力的悲哀的父亲。但在这块区域,他就像个王者,拥着一对巨翼伫立在山巅。
男人也看见他了,陈伟很肯定。刚才,男人假装打开冰柜门的时候故意倾下身体,斜睨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不仅从容地捕捉到了,而且也基本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陈伟很满意,但绝不会轻易露出声色。
看见陈伟从这边走进,男人又合上柜门,往糕点柜台方向移动。
陈伟还是跟着,当然,他的眼睛假装放在其他地方——随便是什么地方。
男人还在糕点柜台上挑挑拣拣,但是他知道这个偷儿已经快沉不住气了,他的包里已经装满了他需要的东西,偷东西可不像买东西,经常还能调换,一般来说,来超市偷的偷儿都是事先选取了目标的。有些情况是,一些贪小便宜的顾客顺手牵羊而已,而且多半是小件商品,随手放在口袋或是挎包里,就算知道,找都得找半天。但是这个不同,的确有点异样——包几乎是椭圆的,应该是分量不轻,而且体积不小的商品——是什么呢?
陈伟不无惬意地盯着男人,就像在欣赏一件经过艺术处理过的作品——下一个步骤……就是离开抢购折扣糕点的人群,从熟食柜台拐弯,然后再从超市正中的购物道笔直走,到零食和礼品零售点之间穿出来,经过无人的无购物通道……
这时,对话机响了。
他拿了什么?
突然,话机里传出一阵爆笑,仿佛已经忍了很久才霍然爆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从他的笑声听起来,至少应该算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之一。但是陈伟不那么好笑,肆无忌惮的笑声加上那些轰轰隆隆的噪音,使他的耳膜感到很不舒服,有点痒,更多的是一种压迫。
笑,笑你妈×!陈伟有点恼怒,但眼睛仍盯着男人。
等小朱笑得差不多了,他的好奇心反倒涌上来了:“到底是什么,这么好笑?”
3
你要是一位保安,也会把高明当成嫌疑人:小平头,精瘦的个子不高不矮,一张脸没有血色,不是白色,也不是蜡黄,到底什么色,谁也说不上来。他的眼睛有特色,不大,但瞳孔很灵活,总是不停转来转去,遇见感兴趣的事和人,就能一动不动。再看他的穿着,实在称不上整洁,当然也难得干净。灰色的T恤,肮脏的牛仔裤已经磨破了裤脚边,一双耐克鞋总是挂着前些日子的泥点,走过你身边的时候,总会夹杂一些若有若无的枕头发霉和臭袜子的味道。
实际上,他是个新人行的见习记者。今天,他的任务就是“暗访”。来之前,他也不相信,超市里有那么多偷儿,一天就要抓二十多个。
至于所谓的“跟踪暗访”,其实不过是个蒙蔽读者的名目而已。不过是跟着陈伟上班下班,这一天还没结束,就看见陈伟逮住七个“小偷”。当然,见报的时候要换另一种表达方式——“并肩作战”。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高明的职业本能告诉他。他凭什么这么神奇,光凭着眼睛,不靠任何仪器就能锁定目标,且一逮一个准,而且从不失手?他问过,但陈伟避而不说。
不过,今天他已经很满足了。跟了陈伟一天。他对超市盗窃这条暗访新闻稿,已经有非常清晰的轮廓了。至少是一个整版的稿量,
的确,专业的超市大盗并不多,但总之是有的。比如在首饰柜台前,两个人,一个要看一件白金项链,一个要求看玉器;一会儿他们各自放下手里的货品,离开。但年轻的柜员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拿项链是真,看玉器是打掩护,就在弯腰那瞬间,白金项链就被换成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赝品。就算你马上就发现了,超市里不说人海茫茫,也是人声鼎沸,说得清他们往哪里溜了?就算是擦身而过也不一定认识,刚才的嫌疑人有一缕胡子,你只得认这个标志去找,但或许那缕胡子,已经静静地躺在某个垃圾筒了。或者,干脆有一人作“饵”明目张胆往衣服内塞东西,故意让保安发现,吸引得越多越好,另一个则悄无声息地偷,但是在出口,那个明目张胆的家伙把东西掏出,交钱。同伙呢,早已把东西运出。
专业的超市大盗,一般事先就踩好点。一来就干活,一得手就马上离开。很难对付。事实上,在超市
偷东西的,大部分都是占小便宜的人。至于怎么占便宜,高明把几种“秘诀”都归纳出来了。
有移花接木,就是把价格贵的条码撕下,把从别处抠下的价格低的条码贴上,收银员只扫一下,很难发现条码与商品不符,更巧妙的,是直接把包装近似、价格却相差悬殊的“调包”。如把一百二十克十三元一支的佳洁士牙膏抽出来,塞进同是一百二十克价格仅三元的中华牙膏包装里,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的方法,主要是妇女们的手段,可以用怀里的小孩打掩护,顺手把商品放进小孩衣服内或裙子里,别人很难看见她们拿东西或者把东西放哪了。顺手牵羊则是最普遍的,也最难发现的。冬天进超市,光着手进去,出来时戴双手套,商家怎能断定他进卖场没戴手套?BP机、收音机进去时不装电池,进去拿几节装上,打火机、太阳镜、钥匙链、手机套等小东西最容易遭人顺走。
还有一些手段,高明暂时总结不出类型。
今天,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出超市门口时,被陈伟截住了,衣裤口袋里拿出了几样化妆品,东西虽然小,总价值也有三百多。这个女孩是个大学生,当时就要按五倍罚她一千五百元,女孩悔得肠子都青了,哭得天昏地暗,就差下跪了,最后讨价还价,交了八百,乖乖签了自愿罚款的协议。
还有一个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中年男子,排队秤了一袋排骨,码已经打好,他又往里装了两斤,虽然他涨红着脸,吹胡子瞪眼的,吆喝自己家里有什么亲戚,是哪个衙门,但是没关系,你只要说一句,就一句——不罚,那就只能送你去派出所了。
很奏效——很少有人不掏这个钱的,就是没有,打电话喊老婆,喊家人,还得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一句话都不能讲,出去外面更不能讲。
当然,在见报的稿子里是不会有这些的。
“有些事情发生了,但可以不说。”这是记者这行里约定俗成的潜规则。比如超市罚款,是个公开的秘密,一直以来就有不少争议。超市有设有权利罚款?肯定没有。但是不罚款,超市怎么减少偷儿的数量,避免自己的损失?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题。不管怎样,这个选题的重点是先将整版的“暗访”拋出来,都市报的读者喜欢这样的新闻形式——譬如脑子里装着报警器的“超市猎人”,超市保安的隐秘工作;当然,可能读者更感兴趣的是他整理出来的“盗窃秘诀”,那可真是形形色色的中国式智慧呀。
今天的暗访已经告一段落,本来马上就该回报社写稿子的。但是路过杂志区,高明突然记起这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出来了,他想看这期杂志做了什么选题。他喜欢这份刊物的人文气质和深度报道。做深度报道也是他的理想,要不,也不会千辛万苦地考进报社。但是,凡事只有亲身接触了,才知道——理想跟现实总有差距。虽然他也是记者。但他不能做那样的报道。他只是一个“打街”的,就像他的搭档摄影记者老游说的——其性质,就是站街。
站街的是小姐,打街的是记者。
他总觉得自己辜负了老师的毕业评价:“有理想,有激情,还有好文笔,天生就是个搞新闻的料。”
在报社待了四个月了,他才彻底搞清楚,原来新闻并不是老师教的那样,不是有文笔、有热情就能达到的,甚至,他引以为傲的文笔,反而给他带来更多的训斥。
“这是中国的都市报,不是《纽约时报》,你也不是什么专栏作家,不要动不动就来个长篇大论的抒情式开头。”主任老是要摔着他的稿子,“这是新闻,不是散文!你老是那么多不相干的描写干什么!你知道倒金字塔吗?什么是倒三角?新闻要直接,直接——你看过拳击吗?拳击,一个直拳,直接击打出去!打到你的读者的脸上,知道,你知道吗!”
对他而言,目前首要的是把街站好,不要被主任的口水溅到脸上。高明是被主任训斥最多的新人——这也是为什么一起来的小古都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口子,而他却还在打街的缘故——“你没有新闻敏感。有本事,你拿出一个响当当的干货来呀!”
“干货”是什么?就是有重大舆论效应的新闻,也就是受到总编奖励的稿子,同时也是记者的资历,也是记者的幸福感和优越感。
但现实是,他每天只能交几条边栏,尴尬先不说,连工分都很难保证,一想到这些,高明就头疼,这个月过去一大半,稿子多半要被枪毙,无声无息,连理由都没一个的,他自然也不敢问。即使上了,也是砍得七零八落,工分当然就不用提了。恼火啊!如果这个稿子做不漂亮的话,这个月的末尾淘汰,就轮到自己了。
刚到报社,高明就被上了一堂最生动的课。一位见习了一年多的体育记者因为连续两个月工分排在部门的最后一位,被清理下课了。当时的场面让他记忆犹新,拉通一体的报社办公室,每个人都在埋头各忙各的,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似乎对这一位同事的出局毫无察觉,甚至连一声问候和送别都没有。高明看着他孤独地抱着自己的纸箱走向电梯,砰地一声,电梯张开了豁然的嘴,将他吃了进去。
这次,是高明的第一次暗访。还多亏老游给他提供这个选题。老游在报社干了快十年,典型的老油条了,社会关系复杂,资源丰富,莫名其妙地,对高明有“感觉”,所以,才处处照顾他,要不然,高明可能早就出局了。
这个选题一定得做好,不然,连老游也救不了自己。他感叹地放下杂志,时间也快到了,还是赶紧回去写稿吧,就在他低头转身的时候,突然从前方窜出一个慌慌张张的女人,高明刚一抬头,跟那个女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女人砰地委顿在地上,像慢动作一样。
4
王中背着包往深处走,准备绕过冰柜回到出口。
尽管一再叮嘱老婆不要露怯,但王中方才自己却首先发虚了。门口突然晃出来一个穿制服的,他下意识地马上就把眼和鼻子都卷起来,恨不得要藏在黑色的眼镜框下面,而且整个身子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推搡样的。
他不自然地转过身——不仅是肌肉和骨骼不自然。连心里都感觉别扭得很。
狗日的!他在心里嚼了一句,不知道是骂那个人还是骂自己。
不过经过这一下,他的胆子反而要大些了。觉得也没什么了。做人就是要狠一点!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哪里听来的。反正他是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这样想的时候他还连带着一个动作,使劲咬了一下牙齿,腮都是疼的。
其实,当他将那些东西塞进自己的包里,就已没有退路了。包里面装的,是对妻子的一个承诺。
作为一个著名的耙耳朵,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向自己发狠。当然,“著名”只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流行词,用这个词来对抗或者是揶揄那些越涌越多的层出不穷的“名人”,在民间,可能“著名的耙耳朵”跟“著名的诗人”,其性质都是差不多的。只要你有一点特色,或者在你身上只能搜出那点内容,就得给你扣上一个“著名”的帽子戴上,着重渲染你跟其他人的区别所在。
除了怕老婆,在其他的棒棒眼里,他还是个异人。独来独往的,也不喜欢与人言语。随身总要揣一本被汗浸湿的书——多半是诗集——靠着棒棒坐在路边端起看,老僧人定一般。或者是翻开他那个小小的笔记本,掏出圆珠笔,想着什么就写点——你可能
不知道,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偶尔要在晨报、晚报上发点小诗小文的。其内容呢,也多是表达棒棒的生活和情绪的。因此,他也被戏称为“棒棒诗人”,
他的形象也有特色,长着一张忧愁的脸。问题不在五官那,五官其实蛮齐整,但是在他尖细的脸颊之上,也就是额头上,密布着一层又一层蚯蚓般的抬头纹,再垫上一对宽大的黑边眼镜,看起来不免有点愁眉不展,所以,小琴称之为“苦脸”,倒也熨帖,合情合理。
这个人不仅脸是苦的,连心也是苦的。
具体地说,他的厄运是从上个月开始的。
摆得好好的凉粉凉面摊,突然就遭遇了取缔,那些天兵天将,穿着整齐的制服,把整条街都端了。至于那些锅碗瓢盆,连人带马都给掀上了卡车——设收。
东西倒好说,花几百块钱,加一大堆好话,赎得回来。但是那地方似乎暂时是不能出摊了,那景象让他骇然,似乎城市里刚刚被一支侵略者攻破一般,每条街道,都被那些戴着帽子的城管全面接管了。这就让他们陷入了困局。
他还想到了这样一句诗,并且慎重地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物质在上涨,城市在下降;世界在上涨,灵魂在下降。生活啊,泥牛人海。”
生活像泥牛人海,但是小琴的肚子,一天却比一天鼓胀。唉,等吧,等吧!等着重新开业。可是,等不起啊,啥子都要钱,房租、水电,上个厕所都要五角!什么都在涨价,米、油,像在爬高比赛,蹭蹭地往上走。但是也只能等,房子租在这,挪也挪不动,也没钱去挪。这样还能坚持多久?他的心里没底。
每天,楼下的亭子里,都是那些出不了摊的邻居们,有的下象棋,有的光起膀子打地主,三个打,就有七八个看,反正都没什么耍事。
平常,王中是从来不屑于跟那帮人为伍的。他在心里把自己认定为“书生”,毕竟是读过书的,要耍也要跟泰戈尔或是惠特曼耍,一般人,没共同语言!而邻居们——虽然多半都跟他两口子一样,男的做棒棒,女的摆小摊——也看不起他,你这书生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还不如我们,凭什么给你脸子。尤其是那个黑皮,只要是碰着他,就爱奚落他。所以,他自知只是他们嘴里的一盘菜,不是拿来嚼舌头,就是拿来下酒喝,总是绕着他们走。
但今天,他也不禁听起他们摆龙门阵,穷人就喜欢摆龙门阵,富人话少。为什么呢,穷人有时间,时间多得要想法来打发,可以吹个一天一宿的,所以,吹起来是没有准头,也就是毫无目标,想哪打哪。富人嘛,忙着找钱去了,哪有时间闲扯鸡巴蛋,要说话,那都是带钱的,利润有时候就是在高级茶楼,会所里吹出来的。要不怎么说,摆龙门阵是空了吹耶?现在,这帮出不了摊的穷鬼就是在空了吹——
他听到老五在感叹:“日他妈哟,这狗日的世道真是啊,变了。”
“是啊!”黑皮叹气道,“老子好久都没撞到肉荤了!去年都还是八块钱一斤的里脊,今年卖二十三。”他伸出两支短粗的手掌,好像那就凑够了二十三只手指似的。
“这你娃就不晓得了。”老五的眉毛一扬,”这就是通货膨胀!”
“啥鸡巴通货膨胀!”黑皮困惑,“这是个啥东西,害得老子天天吃素。”
老五很严肃地说:“是啥玩意?你娃是方脑壳,没看到股市都崩溃了?前些日子,个个都赚惨了!只要是买,不管它是基金、股票,哪怕你是条狗儿,你哪个,哪个就赚!老子当时就预言了,这迟早是要崩溃的!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随便哪个买都赚。果然,果不出老子其然——现在你看,都崩溃了噻!那些——钱——去哪里了?”
对着他挤弄的小眼睛,两人一脸茫然。
黑皮一急,踢了一脚:“说噻!吊啥子胃口!”
“哼!还有哪个!都是被外国人、外国的金融组织给弄走了!最开始,给你个个放点鱼饵,你娃个个都像疯狗去争,去抢,哼,抢噻!”他的眼睛又严重地挤了一挤,以显示这句话的严肃性,“搞得中国都经济大衰退,据说,银行都没钱了,都是亏起的!”
“那关我们啥子事!”黑皮对这个观点极为不满。
“说你是方脑壳……”老五手点着黑皮的脸,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还不认账!银行都唱空城计了,那物价还不上涨哇!”
“噢!通胀通胀。”黑皮念念有词,“不就是通通都涨?”
这话让气氛一下就暗下来了,就像头顶的那块云,刚才都在,嗖地就不见了。这黄昏也就像把雨盖,歪下来了。
难得,还知道什么是通胀。王中心想,这道理还真说得走,像是那么回事。
不一会,新的话题又出现了。
“城管为啥子全都上街了?”黑皮一说到这些,不仅他,所有人都被吸引了。
“北京出大事了,一个小摊贩把城管给弄死了。”
“怎样弄死的?”
听到死人了,他的好奇心上来了。
黑皮眼睛习惯性地瞥了他一下,矮矮的个子,但是凶神恶煞的,粗声粗气:“还能咋个弄?用刀子捅的!”
“关我们啥子事?”大伙一片哗然,很是不理解,那么老远死个人,咋个也影响到自己的小摊了。
“这就叫蝴蝶效应。”王老五是个话把子,上从国际风云,远到天气预报,没什么是他不晓得的,聊起更是无边无际。当然,真要他解释这个名词的来历,他依旧是说不上来的。
“诗人!来来,你给解释解释。”众人就仰望着王中。
“……一个蝴蝶在巴西轻轻拍了拍翅膀,一个月后,美国的德克塞斯州就刮起了一场龙卷风,专家们就把这种连锁反应称作蝴蝶效应……”王中文绉绉的阐释,更让大伙摸头不知头脑了。
“啥玩意?一个蝴蝶在巴西轻轻拍了拍翅膀,就能让美国的德……斯州刮起龙卷风?”
“怎么可能!”
“怎么不把龙卷风刮到中国来呐!”
“怎么不刮钞票来哪?”
众人十分不解,但同时又浮想联翩。
“最好啊,是把那帮城管刮到美国去算原!”
“去美国?还不如把我们刮过去呢,不行,把他们刮到非洲,非洲!”
吃晚饭时,王中想到了,就把这些闲话当笑话说给老婆听,权当是一道开胃菜了。
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就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塞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平常,小琴对老公虽然凶悍,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心底,她是崇拜的,信任的,但这次,小琴是打死也不信的。这差不多是她听到的最荒谬、最不好笑的笑话了。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庞龙的《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多么美的意境,多么好听!那么美的昆虫,那么小的一对翅膀,怎么可能会卷起一场龙卷风呢?而且还是从巴西到美国,再说,这蝴蝶跟咱们摆不成摊,那可是丁点的关系都扯不到一块啊,
小琴的心情莫名恶劣起来。突然冒了一句王中死都想不到的话:“我们不要娃儿了。”
“那咋行?”王中霍地抬起头。
“那咋办呢?”老婆很平静,“就是生出来,哪个养,哪个带?奶粉钱在哪里?我们的现状就是,找点稀饭钱还将就,其他的,都是奢想!”
出来时,两人商量着早点摘出名堂来,早点回家摆酒,正式成亲呢。看来,老婆对眼下的现状基本感到绝望了。
其实,他也一直在跟自己斗争,到底要不要娃儿?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切割成了两半,相
当于是两个人,两个人针锋相对:一个坚持要娃,一个又坚决反对。两个人扯得筋绊绊的,他——自己反而像个局外人,茫然看着,听着,没有一丝的主见。直到清晨,他还没有决定。但是,当听到小琴决定时,他既有一阵难受、一阵迷惘,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他赶紧把自己这点心肠塞回肚子里去,开始在心里谴责自己。
“清一下,手上还有好多钱?”小琴很干脆地说,“打胎药很方便的,听江家的媳妇说,就像是屙粑粑那样,咚地就掉下来了。”
这个粗俗的比方完全超出了王中的心理底线,让他翻了胃口,但又说不出来什么味道。
“只是听说打完胎,身体会很弱,要休息几天,不然就要落下病根子的。”小琴看着灶边仿佛并不在意只是忙活的丈夫,突然问,“家里还有几个蛋了?我好想吃嘎嘎(肉)哦……”
王中站在锅边捞面条,听到这话,心口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差点流出泪来。
现在,他回想那个场景,还是忍不住一阵眼酸。正准备擦擦眼角呢,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头,拍了拍,王中感觉在梦里被哪个神仙施了一下仙人指,中了魔似的动弹不得——转回头看,是那个矮个子。
5
女人身体很轻,好像不着力似的,张大嘴喘息着,扶起来了,人却撑不直溜,像根面条搭在手上,软唧唧的。
高明这才发现,原来是熟人——她就在师范大学门口卖凉粉凉面。
高明虽然从学校毕业了,但一直还赖在学校的宿舍里。现在租房子多贵呀!随便一个单间光租金也得五百块钱,二是学校有食堂,比在外面吃划得来多了。再说也习惯一一高明经常还看见附近一些公司的员工都在那里冒充学生蹭食堂。如果学校不来强制性地赶,我是不会走的。高明总是这样想。
至于女人的面摊,他和同寝的学生经常也去光顾,女人调制的凉面作料比其他几个摊摊的好吃,最主要是卫生——但是,这女人的小摊摊已经有一些日子没出了。
寝室的小皮球给他讲过,城管来把她的摊架子和男人一起给掀到车上拖走了。
就她倒霉!看来是要遭几个钱罚的!小皮球是愤青,愤愤地说:“你们记者天天在跑些啥子稿子,全他妈都是莺歌燕舞粉饰太平的东西,不是藏獒高空自杀,砸死过路老者,就是年轻小伙爱上六旬太婆这样的新闻。正该反映的问题,却一条都看不到。”
自然,高明也是有苦说不出。
做记者,可不是你看见的那么冠冕堂皇,想什么就能写什么的。这不是你笔头硬不硬的问题,而是该不该你干的事情。他也感觉到,一些老资格的记者,基本上都只是把新闻当成一碗饭,什么使命感,什么理想,什么正义,都躲在鸡飞蛋打的工分背后,这些话还不能公开讲,难免还要被老记者们意味深长地揶揄那么几句:“哎,还是年轻人有激情啊……”
不过,高明是个求知欲强的人。晚上,他在记者QQ群里提到这件事,倒也形成了一个热点话题,引发了一些感慨。同行们鸡一嘴鸭一嘴的,归纳起来就是——强制驱逐是最愚蠢的办法,最合理的方式当是给他们划拨一个地盘,既方便市民,又增加税收,而且也不至于扰民,完全是双赢的局面——但是,也只能磨磨嘴皮子,像自慰一样。
总之,这女人是认识的。
高明看她的表情,似乎也认出了他,但一时间却说不了话。
她眼珠子很黄,脸色也是蜡黄,额头上还渗着米粒状的冷汗。这时超市里许多顾客都看见了,朝他围拢过来看热闹,高明很尴尬,但又放不开手,一放手她就往地上滑。只得扶着她。
“怎么了?怎么了?”这时,一个保安拿着步话机急匆匆过来了,他是认识高明的。
把步话机别在屁股后面的口袋,仔细观察了一会女人的脸,又看了看高明,迟疑地问:“她是……”
高明马上澄清:“我们不是一起的,刚刚她冲过来撞在我身上,就这么倒下去了。”
“那——先带她到办公室吧。”保安让高明搭了把手把女人背在背上往办公室方向走,很多顾客愕然地看着。
高明拣起地上女人的包,也跟着去了。
女人躺在沙发上,汗珠还是往额头上渗出来,胸腔起伏得很剧烈,也说不出话来。
保安也束手无策,叉起腰自言自语地说:“不认识?撞一撞也没什么呀,怎么就起不来了?”他看着她的孕妇装——突然说:“这不是睡衣嘛!她是不是怀孕了?”
高明仔细一看,还真是,女人的肚子凸得较高,好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他本能地说:“还是送医院吧?”
保安马上面露难色地说:“去医院的话,就说不清楚了……”
高明知道,他是怕麻烦——既要通知家属,还要预支医药费——谁说得清是多少钱呢?要是家属不干,逮着超市不放,非要闹的话,超市还真推不了。
但是自己手上也没有那么多钱。他跟保安商量:“我认识她的,要不,你们就先送她去,这女人不会赖你们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女人突然开口了——发音很艰难。
“我不去医院——没什么事——只是肚子——疼,歇会就好了。”
看样子,女人没什么问题,至少,没大问题。
这时,保安的步话机突然传来了闹喳喳的声音,他把话机从屁股兜里掏出来,对高明说:“高记者,麻烦你照看一下哟。”
高明点头,看着保安从办公室出去,进到对面的一个微机监控室。
隔了一会,对面的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不一会儿,房间门突然哐地被推开,一股强风刮了进来,毫无心理准备,突然的动作,把高明吓了一跳。
只见那个保安握着对话机,凛凛地对女人说:“我要查你的包!”
6
在隔壁的办公室,王中蹲着,一句话也不说。
陈伟睨着他,突然忍不住笑起来,用脚踢了踢王中的屁股:“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贼,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你说你偷点什么不好,非要偷这样!偷嘛,也搞那些小的嘛。这么大的堆头,你生怕我们看不见哪!”
“是第一次干吧?”陈伟放柔了语气,这样的贼他倒真的没见过,看来是穷疯了。
“是。”
王中的心全部都拧在一起,巨大的恐惧就像浪一样,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没有一个头绪。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什么驱使他走进超市,又是谁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放倒,拖到了这里。
“我是在做梦吧?”王中希望这只是又一个梦,不敢相信,但眼前的一切又是完全真实的,不是梦。
王中的眼睛透着可怜,他盯着陈伟:“我给您跪下了。我真的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丑事,大哥,您能不能放我一马?”
“放你?”陈伟很好笑地望着他,他眼睛里的脆弱、卑微、懦弱和恐惧,他太熟悉不过了,“我就是干这个的,要是个个都让我做好事,都要我放他一马,那我放得完啊?”
王中顿时腿一软,血霍地就往头上涌来,他一阵冲动——但不知该咋办,急得抡起手掌就往自己脸上死命地扇!
“求您了!开个恩吧?我真的以后再也不敢干了。”
“少来这套!你这些把戏我见得多了,”陈伟冷冷地说,“你不晓得规矩,那我就告诉你,别说你偷了那么多,就是拿了超市的一根毛,也要负法律责任的。
很简单,要么你签个字,自愿罚款,要么,就送你去派出所。你自己选择。”
“多少钱啊?”王中被派出所三个字吓坏了——他选择罚款,这也是他唯一能选择的答案。
“两千!”
“啊!两千块?两千块?”王中低声哀号起来,我拿了那么一点东西,就要罚两千块?我这条命都值不到两千啊?”
“那就只能依法处理,送你去派出所。”
“我们是外地来的,是下力的,真的没有那么多钱给你,真的。真的!能不能宽容一下,宽容一下?”
“你能拿得出多少嘛?”陈伟看他的样子,也知道没有多大的搞头,这只是一种问讯的习惯。
“我们出门时身上拢共才百多块钱,能不能交了算了——真没有那么多的钱罚啊!”
王中就地给陈伟不停磕头,泪水溅了一地:“请您高抬贵手!请您高抬贵手!请您高抬贵手!”
“够了!”陈伟赶紧制止,“你既然没钱罚,为什么要来偷,干这么蠢的事?”
“为什么偷?”
“……我——我想给老婆补身体。”
“噢,噢……”陈伟的嘴撮成一个圆,脸庞也展开了,他大笑,“补身体?你就不能扯点别的把子?”
“扯把子?”王中的瞳孔里露出绝望。
前天晚上,本来都已经睡着了,女人突然把他推起来,莫名其妙说:“哎,老公啊,你说我们能不能到超市里偷点东西回来吃嘛?”
“偷?”王中懵懵懂懂的,顺着老婆的劲头吼起。“弄!”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还挥了挥手,很有气势,很坚决。想到这,他忍不住悲从心起,嚎出声来。
王中和小琴在相临的两个房间痛哭涕零,哭泣声从房间里荡出来,在狭长的走廊上交汇,高明走在这阵长长短短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混响效果。
7
这是个非常意外的收获。
就在女人的孕妇装里掉下一坨东西的时候,震惊之余,高明几乎就在心里确认了:这可是真正的干货呀!可是非常有看点的社会新闻报道呀!比整版的暗访稿件更能出彩,新闻敏感告诉他,这个稿子更能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故事带动故事,有悲情,有无奈,还有震撼。重要的是,他想帮助这对夫妻。如果稿件受到关注,将会带动一些读者的热情,王中跟小琴的命运或许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至少,他们目前的困境将会得到一定的改善。想到自己的文字能够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他真的感到了心底哗哗翻涌的激动。
“什么?愉的是什么?多少——多少!”果然,主任的回应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惊诧,甚至比高明更激动,这是主任面对重大新闻的惯性表达,大声叫嚷、冲动、富有激情的一面。当然,他在激动之后,往往要沉思,扎进脑子里,结合起许多的背景、原因——这方面,他的确思考得更深入。“小人物,大背景”,他已经将这对夫妻的行为放在了目前的社会大背景下来评述,判断,以及分析读者的心理接受空间,甚至稿件刊发之后的社会反应。
“他叫什么?王中?”在得到确认后,主任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你赶紧核实一下,他是不是那个叫王中的棒棒诗人?”
高明握着电话,但似乎也能看见主任不停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飞快转着脑子,表情焦灼。
电话里沉默一会,新的指示马上就出来了。根据他的指派,高明的搭档、摄影老游也将飞奔现场——这很关键,没有照片,就缺少了百分之七十的真实性,当然,也包括新闻的震撼效果。
按照主任的吩咐,高明先是找了陈伟,说明自己的意图。
又去见了经理,把报社方面传达的意图给经理复述了一遍,他加重语气地说:“这可是一件大新闻,从来只有抓小偷,没有放小偷的。你们这一放,我们这边的新闻一配合,不就是一场成功的品牌营销嘛。”歇了口气,他接着说:“我们老总(他不自觉地把主任升了一个档次,这样分量重得多)说了,我们两家还可以就这个新闻进行深度的合作,也就是,在这个新闻刊发之后,再进行一系列的策划稿件……对这样的一些方案,你觉得怎样?”
经理笑眯眯的,摆弄了一下脖子上的脑瓜,看来他的脑瓜转得挺快,一经盘算,不得不承认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处理,利大于弊。
高明继续紧逼:“如果没有问题,那我就把他们两个领回去了?”
“这样嘛,好人做到底!”经理手一抬,“不急,走之前,我个人嘛,代表超市给他们一点生活费,只是一点小意思……他们的确也太惨了。”
他从皮夹里捻出两张钞票,两百块,“我只是表达一下我和超市的心意和关怀。”
高明带着老游见到两人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被自己面前的罚款单和自愿签字书吓傻了,瑟瑟发抖。
老游适时地摁下了快门。
这对夫妻已经痛苦悔恨到麻木,眼都不抬。
高明怜悯地看着他们,蹲下去,告诉他们:“一切都办好了,可以回家了,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我隔天去看你们。”
小琴泪眼蒙蒙地看着高明,她很想站起来,可是,腿是那么软,她摇晃着,就是直不起身。
当晚,高明在网吧里完成了整版的超市暗访稿件,但他更看重这对夫妻的偷窃,尽管只作为配稿。他用QQ给主任发送过去。很快,主任破天荒给他回了个“大拇指”的表情过来。
写完稿当晚,他有点莫名的兴奋,根本睡不着。半夜拽着小皮球到外面喝啤酒,一直喝到清晨,当他终于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床铺上时,突然想起了那对可怜的夫妻——仅仅只一瞬,他马上就被汹涌的酒意淹没了。
8
他们几乎是两只受惊的兔儿,被一杆黑黝黝的猎枪驱赶,凭着逃生的本能,惊慌失措地逃回家的,
上楼的时候,邻居依然掌着蒲扇眼高耳低地摆着些咸淡,没有人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了什么,猛烈但麻木的身躯里又到底装回些什么。他们只想赶紧把自己藏在家里,蒙上眼,也蒙上心,把这段可憎的回忆狠狠地摔到门外。他们互相咒骂,互相指责,互相埋怨,拼命地厮打,似乎让自己的身上越疼,心里的痛苦就会越减少一些。
累了。也伤了,手指上在流血,胸膛和背上挂着黑红的划痕,眼圈青了一只,膝盖被床角磕肿了。
他们忍不住又抱在一起,抱成一团,力气大得惊人,箍得紧紧的,紧紧的,透不过气,好像要把彼此嵌进自己的身体内一样。都怪那个梦啊!小琴忍不住伤心地谴责着自己,诅咒着那个让她无法从记忆里祛除的梦魇。
牌桌上,分别坐着刁姐、胖嫂、麻婆子。小琴吊着腿一晃一晃,手气很顺,一摸一个字,越摸越得劲,再摸就不是字了,大腿边上一个大盘子,任怎么抓,都是泡椒鸡翅膀、张飞牛肉、德芙巧克力、小蛋糕、羊角豆干,摸得越多,越滋润。每一种都是变换着摸来,左手扔一张牌,右手摸一件吃货放进嘴里,巴适!这牌,打得有盐有味。
嚼得正酣畅,对面的胖嫂一个子拍在桌子上横七竖八地冲过来,把自己门前的牌撞塌了。桌子不稳,椅子也开始摇晃,砰地就滑到了地上,醒了!
死王中!一支毛乎乎的大腿把她从愉快的梦境里蹬了出来。摸摸嘴,口水淌了不少,沾得枕头上都是一片,童子尿一样清亮,摸起来又有点黏糊。
她不想出来,愤愤地扯了一把春秋被子,赶紧闭上眼,想回去那场牌局。
可是,睡不着,怎么样也睡不着!
要怪。只能怪那个梦太让人什么……垂涎欲滴了。这都怪那帮老娘们的蛊惑,一张张烂舌头。
他们住在一个最老式的宿舍区,每一层楼十二间房,共用一间厕所,小琴和丈夫租住在11号——搬进去的时候小琴笑,这是光棍楼啊。
住这样的地方,连秘密都是可以共享的。晚上行事,不能太高调,要不,第二天洗菜的时候,隔壁几家的婆娘就要摆出来,连你的声调是几调都模仿得出来。
这些婆娘只要有时间,天天都要吹。这几天,大家都不能出摊子,吹得更凶,随便哪个嘴里掉出一句话,都是超市。农村出来的女人,就是进不得超市。一进去,能够逛一天也不累。对超市的货架比对自家的陈设都熟悉,对关心的物品涨了几分钱都一清二楚。
白天,大家都出不了摊,闷在家里,天气又热。干脆一涌跑去超市大厅吹冷气,摆龙门阵,还是安逸呢。
至于购物?那倒是极少数,一般,什么也不会买的,虽然一人推个车,有些婆娘还把娃儿带上,放在车上推来推去的,娃儿站在车上仿佛是站在战马或是坦克上,大呼小叫的,简直像在游乐场。
虽然什么都不买,但还是有便宜可占——每天都会有一些免费的东西可享用。熟食区的卤菜可以尝的,多带几根牙签就是,甚至吃得饱,还有免费的咖啡、饮料可以试用——不过是多试用几回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还有些女人很是会想办法的。比如胖嫂,从超市里出来,就变魔术一样地从内衣里掏出一些小玩意,有时候是刀片;有时候是口香糖,外国的,标签上的字歪歪扭扭的,看不懂。胖嫂胖得圆滚滚的。身上多一斤少一斤,基本是可以忽略的。
就连刁姐,她儿子的零食,从来都是她从超市摘来的。儿子很骄傲地抱着零食到处显摆,别人故意问:“哪里来的嘛?”
他就很炫耀地说:“超市。”
“噢,哪个给你买的噢?”
“不是。”娃儿很干脆地说。“我妈在超市弄的,有本事你也去弄嘛。”
超市啊超市,小琴每次从超市回来,心里都会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觉那里才是自己的家,一个超级的梦幻般的家,人一旦进到里面,就再也不愿意出来。
超市的可怕就在于它提供的全方位的视角,无与伦比的气场。没有什么是必需的,但放在那里,你看着它就仿佛是必需的。但一回到家,粗钝的现实感也回来了,十二个平方的房间,要什么没什么,除了那些堆满的杂物,而那些杂物,大部分都是必需的。
最大件的家具是靠右墙的那张床,上面铺了一张凉席,凉席还是从外面一起带回来的,王中什么都舍不得丢。睡了两年多,都变乌色了。刚刚用水擦过,但油脂还是除不尽,清水擦油,简直乌得油光水亮。
电风扇扑哧扑哧地,像个老夫子摇头晃脑,这还是王中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本来有三个档位的,但其实按钮只是个摆设,倒也直接,而且便宜,十二块钱。
还有个十四吋的电视机,老式的,也是旧货市场选的。但没开,肚子如果饿了,叫喚了,莫说看电视,就是看西洋景怕也是没心思。
家里蛋也吃光了,除了面条,就是大米。小琴只能满脑子搜刮着吃吃吃的吃货,使劲地怀念自己曾拥有过的遥不可及的百般滋味。这几日,她晚上总是睡不安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良好的食欲整得睡不着。脑壳里老是晃来晃去。都是这样那样的东西,那些东西,归根结底,不是吃的,就是跟吃有关的。再归根结底地说,都是看得着、吃不到口的东西。
今天倒是撞鬼,眼睛一闭就着了,大吃了一通,那余味还在嘴边呢。
她伸了舌头,想把那股劲舔回来,但哪里还回得来。躺在床上,听男人的呼噜声,电风扇也吐出舌头边摇边叫,嘶哑得!再就设动静了,除了肚子里那一阵阵的水泡响,好像是鱼儿在池塘里打滚,翻身,不小心跑出了水,透了口气。
无由想到下午,那几个婆娘们东扯西扯说着“捞超市”,突然灵感乍现,什么东西猛地从脑子里跳了出来,自己反倒像寂静的草皮,吓得竖直了。
她不免为自己的灵感激动起来,推操着老公。
男人睁眼,蒙蒙的眼屎里满是迷惑:“怎么、怎么了?”
“你清醒点嘛,跟你说点正经事。”她看他稍微正常了,就说:“哎中娃,你说我们能不能到超市里偷点东西回来吃嘛?”
偷偷偷!怎么尽想到偷了呢!一想到自己挑起的事端,小琴越发地伤心,连肠子都难受得绞在了一起。
她抱着王中一他一直呆若木鸡地坐在床板上,像个空心人——她抱着他,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耸动着流起泪。反正,他们从后半夜就一直在流泪,好像是泡在盐水里,谁晓得呢,人的那么细细小小的眼眶里,竟然能装着那么多泪水,居然能无休无止地流,流了几个小时,还不干涸。他们在盐水里晃荡着,出现了幻觉,似乎是突然坐着飞船回到了家乡,坐在村口的榕树下,一晃,一晚上就过去了,一辈子就过去了。
两个人抱着忍着声音哭得太久了。哭得流汗了,累了,累极了,也就睡过去了。睡得那么沉,连个梦都没有。
9
中午12点半,高明准时走进菜香缘,就看见陈伟站起身向高明挥手致意。
今天,稿子刊发之后,很多读者打电话到报社去,对陈伟这个人非常好奇,纷纷询问他的情况,或者是索要联系方式。因为那条暗访新闻,高明将陈伟的神奇完全表现出来了,并给了他一个绰号,“超市猎人”。
上午10点多,市电视台人物频道的一位编导就给他打来电话,想获得陈伟的联络方式,说想做他的访问。这是他第一次接到电视同行的电话,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迅速地降临了。
在电话里,陈伟很诚挚地要感谢他,并且说,有些事想跟他说:“只跟你一个人讲。”
给他斟上啤酒,两个人整了几个回合后,陈伟突然冷不丁说:“兄弟,你这个东西改变了我的命运呀。”
从陈伟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述说中,高明终于大致清楚了陈伟的秘密,他的神奇来源,以及他最苦闷的烦恼事。
陈伟是三十三岁从下面的区县奔到城市的,他本无一技之长,孤身来城市,不仅仅只是为讨生活,讨生活很重要,更主要是为逃避,逃避家庭,也逃避自己。
他四处打工,工地上、小餐馆、采石场,都是力气活,只能管肚子,就这样,也总干不长。老婆还在老家,是个商场营业员,还有个儿子。在老婆眼里,他从来就是个窝囊废,稀泥巴扶不上壁的那种。儿子基本无条件继承了母亲的看法,从来也瞧不起自己的老汉,在家里,他感受不到一丝快乐,尤其是儿子长大了,跟他没有半点的亲昵,这让他很受伤,很压抑。
他三十三岁卷起铺盖来城市打拼,就是要混出人样,不能让儿子看不起。
但是他又能干什么呢?什么都干不成,城市到处都是高科技,在他绝望的时候,遇见了超市招聘保安,尤其欢迎有经验者。
“有经验?”他暗暗思索,自己的技术算不算一种经验呢?
这也是他在超市里从未透露过的经历。少年时,他曾经是一个出色的小偷。在初中那几年,他偷的自行车,把县里东湖的一块水域都填满了。那差不多有五十辆吧?
每到星期六晚上,他就去一趟东湖,取出一辆骑走,然后再找个地方把它卖掉。他在同学中间是最有
钱的,天天都能请客。但是他的豪爽换来的只是警察——在一片惊愕的眼光中,他被带到了派出所。
他在少管所里呆了两年,无论是在少管所,还是之前的四个月的收容所里,他都学到很多本领。事实上,他偷自行车可真算不上什么活儿,倒是这里面,再不起眼的家伙都会有一些自己的绝技,而且由于无聊,大家在里面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手艺。有的擅长挑窗,有的擅长隔空取物,还有人擅长开锁,无论什么锁。比如他开的自行车锁,这家伙却只需六秒钟——他觉得不可思议,充满由衷的崇敬,他开一把锁,最快也要三分钟。
出来后,他不再上学,成天在街上混,那些老大哥,那些少管所的战友,陆续又遇见了。他很少归家。到后来,他也被家人遗弃了,父亲只要看见他,总会朝他吼叫——给老子滚,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一切都因为祖母的死,他在外面设有目标,只好去偷自己的家。
他把家里最后的两千块钱轻而易举地拿走了。第三天,他还在游戏厅赌马的时候,邻居的小谢兄弟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你奶奶死了。
他回家了,但没有人理他,一个也没有,似乎他是一个不存在的……空气而已。
事后他才知道,他偷走的钱,是祖母的救命钱,奶奶心脏检查出问题,那是凑来给她住院用的,钱被偷后,大家都第一个猜到是他,但奶奶拦住愤怒的家人说:“我反正都快死了,那钱如果对他有用处,你们还是要支持他,”
“这就是我的机密,连老婆跟儿子都不知道……也是我的一个心结。”
陈伟说:“我跟警察和小偷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我太了解他们了,无论是手,还是脚步,当然,最好还是看眼睛——我一眼就能从人群里把警察和小偷分出来,就像把花生和黄豆分开那么简单……”
陈伟在超市工作了六年,他抓的小偷越多,提成就越多,他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干脆,把老婆跟儿子都接到了城里。老婆没工作,被他安排在超市做营业员,儿子在附近就读——现在,已经读到初中。
他很辛苦地支撑一个家庭。老婆的埋怨也少了,摩擦也少了,自然,连性生活也少了。但孩子身上却多出了许多的问题,在他到了城市之后,就不再像他的儿子,穿得怪模怪样的,头发弄得卷卷的,身上常常揣着烟跟打火机,动不动就一宿不回家,说是在同学家睡,有一次,还吵着要钱——居然说要穿两只耳洞。今年,儿子十五岁了,天天跟一帮小街霸们混在一块。
就像是报应,或者是轮回。陈伟很悲哀,很多时候,他看着儿子,就像看见了十五岁时的自己。
他知道儿子正往那条路上走,就像他小时候在溜冰场上一样,很多打滑,并不是由得自己的。他投法子,苦口婆心地劝,威逼利诱也使,就是不起作用:儿子总是一脸不屑,这让他非常受伤。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告诉儿子——你这样走下去真的不行啊,你老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还是多亏了你的那篇文章啊。今天,儿子接到了电视台的电话——我的手机基本是他在用——说是要专访我,他还看了报纸,今天的神情都变了,还喊了我一声爸爸,喊得很亲熱的!”
高明也被他的故事感染。伸出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为你高兴!来,整一个!”
“整!”陈伟仰头就干完,用手抹去嘴角的白色泡沫说,“真高兴——我还有一个打算。”
“你说嘛。”高明鼓励着他。
“就是,我准备把自己的经历在电视上讲了。一方面,是想打开我自己的心结,那话是怎么说的……”看到他拼命搜索脑子里的词汇,高明提示:“是不是释放?”
“就是就是!全部释放,释放,新皇帝登基,都要搞个大赦天下的,是吧。其实啊,我还有一个私心,就是为了儿子,我突然觉得,可能这次是我跟他沟通的最好的机会,就是在电视上告诉他,他老汉的真实的人生经历,可能,他就会理解我,也会发自内心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但是……”高明突然清醒一些,“你要真上电视,那你以后怎么抓贼?那不是把工作都丢了?”
“嗨!那算个毛呀!”陈伟手一挥,好像要把杯子甩出一样。
10
第二天中午,他们被楼道里嘈杂吵醒。
小琴先醒的,王中的鼻息还是那样重,好像一个小型的推土机一样,扑哧扑哧。他的嘴唇开了一半,他总是这样,累了睡觉总是这样,所以他们的枕头上老是流满了涎水,湿的时候,蔫呼呼的,干了又像是浆一样。不到三十岁的男人,老是胡子拉碴的,看上去都有四十了。揉乱的头发里总是潜藏、混杂着油脂、烟草、钢铁、汗腥和尘土的味道。眼角干涩涩的,角里全是白色的分泌,还有赫黄的眼屎,肿红的有些黑色的眼圈,嘴里带着一股腐败的食物的气息。
他终于像一场经年的长睡那样醒过来,还带着满眼的疑惑……
很多人蓬在他们门口,大声叫嚷着。
隔着门板,他们听到了。
“哎,你两口子出名了,脑壳都整上报纸了。我日哦!跟市委书记的脑壳都整到一起去了,档次不低哦!”
很多人在笑,黑皮吼着嗓子,手里还抖着什么,应该是报纸摩擦的声音——他在念——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为爱妻流产补身子,“棒棒诗人”超市偷猪肉被抓现行。
超市每天都有小型物件被顺手牵羊,但从未遇见如此奇特的偷窃——他们所盗窃的东西竟然是二十斤猪肉,总价值两百多元。“为什么要偷这么多猪肉?!”不仅保安人员不理解,记者也觉得非常好奇。
据悉,两名嫌疑人是一对夫妻。丈夫是个棒棒,名叫王中,但这个棒棒并不简单,他是个小有才气的作者,常有诗作和散文在本市各大报刊发表,也因此被称为“棒棒诗人”。女子名叫小琴,是他的妻子。
据王中交代,他偷肉的原因,只是想给妻子“补身子”。如此蹊跷的作案动机令在场人员感到惊异。经记者详细询问后得知,王中与小琴相恋多年,可就在去年准备结婚时,却因家中贫困而被女方家长拒绝。于是两人便瞒着家人从外地私奔到渝城,在师范大学附近租住。
王中虽然颇有诗才,但因无文凭,也无相关的工作背景。四处求职,均无果。据他称,反倒经常遭到聘人单位的嘲笑,久而久之,他彻底丧失了求职的信心,于是做了一名棒棒,但是,他的“业务”却并不好。主要原因是他自尊心强,且长期心不在焉,他不擅长与其他棒棒抢活,平常还喜欢看书写诗,错过了许多生意。幸好,妻子小琴后来在师范大学附近摆了个小面摊,才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但十分艰难。今年5月,由于城管部门加大取缔非法经营摊贩的力度,她的凉粉摊被取缔整顿,小家庭顿时就陷入了经济危机。
而就在此时,小琴发现自己怀孕已有三月,但两人的现状又根本不适合生下孩子,于是两人商定,准备在家自行实施流产,考虑到流产后小琴身体虚弱,又没钱买营养品,于是两人一时冲动,决定到超市偷些肉回来熬汤补身体。没想到,第一次当贼,就被保安逮住了。据两人称,在超市偷窃之前,他们买了避孕药之后,手上仅剩下不到三十元生活费了。
鉴于作案动机单纯。同时,也抱着爱才的心情,超市该负责人决定不将违法的棒棒诗人王中送往公安机关,还当场捐赠两百元给两人救济生活,这对苦
命夫妻当场痛哭涕零。
“哟!你还痛哭涕零啊?出来,出来,我们瞧瞧你是咋个哭的……”门口的笑声很狂放,很粗野,歇斯底里的,好像是个节日,而他们,蜷曲在床铺上的他们,就是这个节日的唯一节目。
被他们肆无忌惮地打整。添加,揉来揉去,用鼻子闻,用鞋板蹂躏……如果王中还像他们印象中那个胆小怕事的耙耳朵,那么一切事故都不会发生——那么,他们在门口胡闹了许久,看到里面没有回应,慢慢也就兴致索然,该散的都散了,不该散的也无趣地散了。接下来的一天,跟以前的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笑够了,还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该出工的出工,该下棋的下棋,该打地主的已经邀约好对手。该摆龙门阵的也泡好了老荫茶……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回到原有的生活秩序。
但是,王中从床上起来了,顺手操起了门边挂的菜刀。小琴赶紧冲上去,紧紧将他抱住……“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王中木然地,呆立在门后。一分钟后,门外的笑声更肆意起来——他猛地挣脱她的手臂,哗地,瘦弱的房门被扯开了,一排洋溢着笑意的面孔,突然变得僵硬了……
当他举起刀的时候。身后传来绝望的尖叫——
“老公……”小琴用沙哑的恐惧的嗓音无力地拉着他的身影,亮晶晶的泪水刷地从她眼眶里涌出,在骇然的表情上蜿蜒而下。
11
从师范大学校门口往右边下坡,走过一个扳手一般交错纵横的交通桥,下面盘踞着两条道,竖的是主干道,横着的是高速公路。等过桥,再往前走五百米,过一个加油站,再左转上个很陡的坡,基本上就到了。那些灌进肚子的啤酒经过正午的日头一烤,很快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有点发沉的脑壳,还在提示高明,他是刚刚陪陈伟喝完酒的。
一大早,高明被急促的电话惊醒。
主任电话里告诉他,一切安排好了,这第一条新闻,只是第一个步骤,是第一个爆炸点。接下来,还有更多精彩的内容,但要一条一条地、不紧不慢地甩出来,甩给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读者。就像一部漫长的悲欢交织的连续剧。
现在想来,还是主任说得对,那些肥皂剧的爱好者,每天晚饭后,都习惯了在客厅沙发上挺着,就为马上出场的,每天都有故事,但都得留下一个悬念,是的,悬念要留到最后,才能打开。
那条稿子,果然不出主任的意料,那对夫妻的遭遇获得了读者热烈的反响。早上的评报会上,老总建议将此稿评为好新闻,并做出批示:“此稿非常不错,不仅有现实的社会背景,还有小人物的悲欢辛愁,引人深思,令人感动。今日稿件刊发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但还需要立即跟进,作系列的报道。”
老总还批示:1、再出一个后续——为棒棒诗人和他的妻子这对苦命鸳鸯找一份工作,上午时,已有部分商家和企业表达了意向,必要的可以再采访,广告部的同事请跟进,配合炒作;2、跟超市磋商,跟我报进行进一步合作,进行小范围的募捐;3、联系市妇幼保健院,由我报负责陪同怀孕女子前去进行检查诊疗和医护。
相关的消息还有,从上午起就不断有读者打进热线,询问这对夫妻的下落和确切地址。还有许多热心的读者干脆直接来到报社,留下钱,或者是燕麦、牛奶等滋补品。市妇幼保健院的专家打电话来,请小琴免费去医院诊疗观察,如果她实在不愿留下孩子,可无偿为她实施手术。有几家公司已经表达了意向,愿收留这两位苦命恋人。
不过也有坏消息。有读者说,你们是不是想炒作那个棒棒诗人哦!
还有个傻逼居然说,你们报纸,一天到黑老是登这些台子,足不是记者跟那两夫妻合谋好的,编些离奇的故事,滥用老百姓的同情心弄钱哟!……还说,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哦!哈哈,咋会不是真的呢,这个蠢人,他以为啥子都能PS出来呢。
这些都是老游在报社打电话告诉他的,还压低声音说:“你娃这次一定要请客了,太走运了!”
他透露说,办公室今天开了个短会:“估计,你的转正申请马上就要批下来了。”
过了桥,他的心还是兴奋的、雀跃的,还停留在老游的电话内容里。
不过。他还是想克制一下,前面是一个漫长的上坡,那密密麻麻的老式居民区里,王中和小琴的租房就藏在那里。他得赶紧把好消息给他们传递过去——还有那些即将要完成的任务——也得需要他们配合。
他甚至从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肮脏,凌乱,毫无秩序。像个破败的子宫一样,容纳、滋养着数以万计的租户。但也只有那些无照小贩、力工、无业者、流浪者、吸毒的扒手、小偷住在这里,当然,还有一大群老年无依的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在经过加油站,到达一个菜市场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是个庞大的垃圾站,堆得像一座丘陵一样高。一群狗儿,大约有二十多只,在那座小山上上蹿下跳,跑来跑去。
这群野狗吸引了他的注意。
它们是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那些可怜的流浪狗,至少有一部分是附近的大学生们毕业后带不走,滞留下来的,他观察着这个地方,还真是流浪狗的天堂。有山一样高的垃圾堆,有菜市场、庞大的宿舍楼,像火柴一样整齐地码在这里。在加油站的后面,他看见了一片辽阔的空地,一直可以连接到来时的立交桥,空地里耸立着高大的起重机。还有一排围墙已经竖起,几栋单体楼已快竣工,红色工作服的建筑工人在空中走来走去,再过一些时间,那里又是一个高尚的住宅小区。但现在,那里还有田地,还有青葱的草丛、宽阔的野地,想必那些流浪狗就睡在那里,或者是一旁的深邃的防空洞里。
他看着那些狗,除了怜悯,还有隐隐的兴奋。越来越多的流浪狗出现在城市,给街区留下很多秽物,造成很大的安全隐患。关于流浪狗的争议愈来愈猛烈了。这是条很好的新闻。他对自己越来越满意。
他已经看到了王中和小琴的住处。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一排一排老式的上世纪50年代的集体宿舍区,还有一个小小的操场,他们就住在操场边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操场边上有一道很老的长廊,很多人站在那里,还有一些零散的人跑着步从四面八方朝操场上拢过去。
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又是一个新闻线索?
说不定,小两口就在那堆嘈杂的瞧热闹的人群里。他这样想着,一边加快着步子朝那边走去。
责任编辑石华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