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之鸟(外一篇)
2009-03-19王秀杰
王秀杰
人们都知道中国是崇拜龙的国度,殊不知,中国先是一个崇拜鸟的国度。
在中国数万里的广阔天地里,亘古以来,就是一个鸟的世界。生活在其间的中国先民,与鸟为伴。结下了难解难分的深厚情意,萌发了对鸟的无限崇拜和敬仰,形成了神奇的鸟信仰文化,即鸟图腾崇拜。这是我们远古祖先,在努力挣脱自然界的束缚、实现自我的抗争中,不能完全摆脱其影响又不甘于受其羁绊,而采取依附于其中一物的心态实录和形象写照。鸟崇拜的历史十分久远,最有说服力的鸟信仰的文化印记,恐怕是距今七千余年的浙江河姆渡文化遗址了,它是国內目前最早、最丰富的文物证明。有“双鸟朝阳”象牙雕刻、太阳鸟纹蝶形器等多种鸟形物品。
鹤的崇拜应该是与这种鸟崇拜同源的。鹤文化的萌芽应在三千年前。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有以《鹤鸣》为题的诗篇,有诗句:“鹤鸣于九阜,声闻于天。”《毛诗》曰:“鹤鸣,悔宣王也。”用鹤的栖境和善鸣比喻身隐而名著的贤人,教诲最高统治者任用他们。由此可知,鹤的艺术形象第一次在古文献中出现时,就被赋予高尚的品质而人格化了。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文物珍品——莲鹤方壶,是春秋早期的青铜器,是我国现存以鹤为造型的最早的青铜工艺品。
汉以后,鹤文化产生了第一次飞跃,即由自然物转向神化物,并且与一些神仙传记、古老传说相得益彰。汉刘向的《列仙传》记载王子乔跨鹤成仙的传说,说的是周灵王太子晋,即王子乔,好吹笙,随道士入山学道成仙,三十余年后,骑鹤在缑氏山头与家人见面。这一典故最早出现在汉《古诗十九首》里。长沙马土堆出土的“T”字形西汉帛画,在女娲的上方,有五只鹤昂首而鸣这说明鹤已经开始成为天国仙禽。随着东汉末年道教的产生,出现了许多鹤的神话传说,鹤日趋被神化,先为神仙所乘骑,进而直接成为神仙。这时的鹤文化,上升为了仙鸟信仰文化,即对于某些鸟类神仙化的说道和崇敬,享受此殊荣的只有青鸟和白鹤。鹤与仙家结缘。而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又几乎全部承袭了神仙之说,故鹤与道教也结下了极为密切的关系。鹤为张天师——张道陵(五斗米道教的创始人)坐骑之事,已不再是传说,而明文载入道书《云笈七签》之中。鹤的信仰文化,在汉唐宋时期达到了高潮,特别是一些隐人逸士与鹤结缘,对鹤迷恋,藉此以高尚自喻,更为后人留下了千古美谈。鹤的形象美,也日趋多元化。在这些文字记载中,仙人化鹤,鹤也可以化为仙人,仙人与鹤是互为一体的。
鹤被神仙化,是中国人谋求长生不死的成果。鹤之所以被选中,不仅在于它美丽善飞,疏放、飘逸,具有仙人、羽客的基本特征,还在于人们对于它的长寿的看法。鹤的神仙化,进一步增强了对鹤的崇信。鹤的信仰文化,在上层社会人士中流行之后,在民间也主要以其祥瑞、长寿的寓意广泛传播开来。古人视鹤为祥,鹤的出现被称为“鹤瑞”,如《抱朴子》云:“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木。”如此长寿之物,被奉为寿仙是当之无愧的啦!民间流传的松鹤图,即是以鹤的长寿信仰为原型意象的。尽管鹤并不生活在松树上,但从长寿的意义上说,它们就有了不解之缘。
与龙的形象不同,鹤的形象不仅在朝廷至尊至贵,在民间,也有深远的影响。不过,民间对于鹤的艺术形象,则出现了一些与朝廷不同的理解和对峙的流派,表现出不谐流俗的文化内涵,具有较高的思想艺术价值。这是因为吉祥观念在民间形成,鹤在民间被推崇为主要的祥禽瑞兽,往往被用来呼唤吉祥、美满,长寿、祥瑞,清闲、超逸,乃至得道成仙。因此,鹤的形象在民间艺术诸如剪纸、刺绣、雕刻及楹联中,都是首选之题材,而且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鹤文化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文人雅士多在文学艺术中抒发对鹤的喜爱,促成了古往今来许多关于鹤的诗词、歌赋、绘画、雕刻等文艺作品的产生。如,曹植的《白鹤赋》,鲍照《舞鹤赋》,苏轼的《鹤叹》《放鹤亭记》,李白、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的咏鹤诗词都可以以计数。而爱鹤咏鹤达到极致的是宋初的林逋,他结茅庐于孤山下,植梅养鹤,一生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写下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著名诗句。中国传统绘画中,鹤题材更是不可或缺的。鹤画到唐宋时期达到成熟。如著名的周防《簪花仕女图》中的仙鹤造型准确生动。花鸟画家薛稷也以画鹤知名。而宋徽宗的《瑞鹤图》则成了自唐以来花鸟画独立成科后的扛鼎之作。明以后,李辰、林良相继把松和鹤列入一个画面,真正开始以“松鹤延年”为主题,实现了最具长寿寓意的两个典型生物的结合,开辟了中国绘画“松鹤图”之先河。在民间工艺中,迄今,鹤的形象在驰名中外的湘绣、苏绣图案中均屡见不鲜。明清两代朝廷官员的补服(缝于胸前的官员品级的徽识)一品文官均为仙鹤,说明皇家对于这些一品官员的重视和对于鹤的文化地位的推崇。建筑雕刻中,上到皇家宫殿、陵墓,下到百姓住宅,到处都有鹤的形象。在已经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明清民居安徽西递、宏村里,在兴建于清末民初的山西富贾大院里,到处可见鹤形象的精美雕刻。在近代兴起的根艺、火花、邮票、商标等艺术形式中,鹤也有一席之地,被加以表现。
中国的鹤文化在舞蹈中也有体现。鹤与舞蹈结缘,是鸟图腾崇拜的产物。原始社会,那些以鸟为图腾的氏族,装扮成鸟的样子,穿上像鸟一样的衣服进行舞蹈。一些以鹤为图腾的民族,则模仿鹤的长腿,截木续足,高立而起,舞之蹈之,当今盛行的高跷,也应该是鹤舞蹈的遗迹吧!浙江青田民间舞蹈中至今仍有《跳仙鹤》《百鸟灯》等。人们还从优美而矫健的鹤形象上得到了健身、长寿的启示,模仿鹤种种动作和神情的健身拳术和气功由此产生。早在一千八百多年前,东汉名医华佗创编了成套的五禽戏,即虎、鹿、熊、猿、鹤,其中的鹤势即模仿鹤的飞翔姿势。我国南拳之一的鹤拳,模仿鹤的姿态,刚柔相济,两臂弹抖,以气引力。鹤翔庄是近十年兴起的气功流派之一,模仿鹤安闲、优美而矫健的动作。太极拳中都有“白鹤亮翅”的动作。这些健身拳术和气功,从某种意义上说,与道教的内心摄养相似。其要旨是效法鹤的神情姿态,令人心平气和,确实能够强身健体。
我国生活在有鹤地区的锡伯族、藏族等少数民族也崇尚仙鹤。如藏族画家尼玛泽仁所作的唐卡《珠母遣鹤送信》,三只鹤环绕珠母飞翔;锡伯族供奉的祖先神主上有丹顶鹤的形象,祖先扬鞭策马,仙鹤凌空飞翔。我国古代少数民族高句丽创作于6世纪的四神墓中的彩画《骑鹤仙人图》也生动地表现了仙鹤的形象。
古人认为,鹤是灵秀之物,秉天地之正气而生,与圣贤、君子情愫相通。鹤文化的社会内涵主体上是积极的、平和的、祥瑞的,是引导人们向上、向善、向更、向真的。这些,在我们民族的心灵上,
已经打下深深的烙印,如甘霖雨露滋润着我们民族的心田。
中国鹤文化,是一个庞大深邃的体系,
它无所不在、无处不美,闪烁着东方文明特有的光彩,也是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让鹤这个几千年来一直为人类所珍爱的濒危之鸟,永远翱翔在九州方圆里。让鹤文化,这株根植民族文化土壤里的奇葩,枝繁叶茂,荫庇中华。
告别苇乡
我深爱着芦苇。家乡的那片芦苇荡是我常去的地方。春天,我去看芦芽,芦芽紫中藏青,纤细尖锐;夏天,我去看芦叶,芦叶翡流翠滴,帐幔青纱;秋天,我去看芦花,芦花如雪如荼,云遮雾罩;冬天,我去看芦秆,芦杆橙黄金灿,坚身挺体。芦苇给予我的永远是心旷神怡的道道风景。
然而,星深冬的这次芦荡之行,却是一次告别之行,因为,我调离了这块我生活了近五十年、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土地。
正是一场风雪过后,踏着没鞋的积雪,让陪我去的爱人停留在附近的保护区管理站,我独自走进了芦荡。凉风习习,但不刺面;苇茬丛丛,但不扎脚。淡蓝色的天空里没有飞鸟,雪白的大地上没有跑兔。偌大的苇塘静得出奇,难道是怕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也唯恐踏碎了这片宁静。
总是这样,冬天收割后的芦荡最显平坦广阔,芦苇的残枝败叶一色的枯黄,无边无际。但我了解每一代芦苇的生命历程。我懂得,肃杀的严冬时节却是这些枝叶所代表的这茬芦苇们最为自豪的时刻,因为,它们豪无遗憾地完成了又一次种群生命的轮回。在出色地展示了这一茬芦苇的壮丽之后,将亘古到今绵延了数亿年的生命的信息成功地回传到了地下的芦根里,待等明年春寒料峭时,传承着这代芦苇的新生命就会破土而出。我知道,这片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芦荡为人类所做出的贡献也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营造一方绿洲,涵养一方旱涝,清新一方空气,庇护一方生灵,繁荣一方经济……如今,芦荡看起来寂寂寥寥,但它因为这代芦苇用成长的历程、以生命的代价所做的努力,也曾喧嚣过,繁荣过,美丽过,辉煌过。
我不停地行走着,思索着,感动着。突然,我发现了一个被风雪摧乱了的鹤巢,那是一片比双人床还要大的、用上几代芦秆芦叶搭堆起来、与这一代芦苇的枝叶融合在一起的、鹤用来孵化的窝。这是一处合适的选择,在芦荡的纵深处,四周离道路都比较远。鹤的繁殖一定是成功了的。在芦荡的庇护下,鹤雏们与舒展着翠绿枝叶的芦苇一起成长,它们在芦荡里穿梭练走、练飞、练扑食。日益增长着本领。但是在初冬的某一天,它们度过了四五十年生命历程的最初阶段,带着幼鸟特有的褐色花羽,随着自己家庭的父母飞走了。而对于已经进入生命尾声的这代芦苇,我了解它们每一棵的性格:孤寂着但并不迷茫,衰落了却仍然顽强。我能够理解它们那时候的眷恋而平和的心情:它们绝不会留出一点时间来为自己“一岁一枯荣”的身世悲哀,而必会像一个送自己儿女远行的母亲那样,争分夺秒地翘首遥望了很久很久。我能够想象得出它们那时候的样子,所有的芦苇都会一顺顺儿地将那凋零的花穗向着南方鸟儿们飞走的方向。那朵朵芦花,像极了一个个满头银色衰发飘摇的慈母的头颅。
我的腿一软,不禁顺势坐在了鹤巢边上。我捡起一根芦苇,不知它是哪一代的,也不知道它在多少场风雨中参与孕育庇护了多少代的鹤雏?它依然坚硬着,象征和代表着所有芦苇无私和奉献的筋骨。我遍抚了身边的芦秆和芦叶,向它们所代表的历代芦苇致以崇高的敬意。虽然,它们只是那些芦苇残余的一小部分,但它们是时空的见证,它们是那些粉身碎骨化作白色纸浆和熊熊火焰的芦苇的代表,是那些被编结成苇帘苇席为人类遮风避雨的芦苇的代表。它们虽然被冷落遗忘在荒郊野外,但它们是那些化作其他物质的芦苇的根脉,肩负着使种群繁衍生息的神圣使命。
这时,一只大鸟儿飞临我的头顶。我想,这鸟儿绝对不会是鹤,因为在北方这地冻水冻无食无物的寒冬,鹤是无法生存的。那么,会是鹰类吧?如果是,那也是一只无奈的鹰。因为,春夏秋冬,只要有芦苇在这片土地上生长,鹰类猛禽对芦苇荡中的几百种鸟儿是无可奈何的,芦苇是那些鸟们最好的保护神。现在到芦荡中来,再凶猛的鸟也捕捉不到可食的动物。芦苇与芦荡生物似乎有约定,在它们被收割之前的某一天鸟兽动物们一起散尽。我站起身来,向那只鸟儿抬抬手,意在告诉它,飞吧,不要再以与芦荡对立的面目在这里盘旋。
起风了,我迎凛冽的西风而立。没有了光芒的太阳像一个火球急速地下坠,仿佛急着要与苇塘拥抱似的。我知道,自然界有着它们亘古不变的亲和方式。芦荡的夜晚就要来临了。我也得与苇塘及芦苇们告别了。我毅然掉转头,目不斜视地往回走,芦荡默默,我也默默。但泪水却涌出了我的眼眶。是风吹的,还是从心中溢出的?也许二者兼有吧!
责任编辑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