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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

2009-03-19朱以撒

福建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居室榴莲陌生

朱以撒

有人来家里,拎了一个很大的狼牙棒。他是经营茶园的,没想到购买榴莲还是如此內行。他说:包好。夜晚,放在大厅里,榴莲在夜深人静时“卟卟”地裂开了几条缝,浓郁的香气顷刻从缝隙中奔逸而出,浸进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榴莲就是这样,当它的內瓤被盔甲紧紧包裹的时候,真有一种固若金汤的气势,气味毫厘不外泄,它们在密封中积聚涨大,伺机逃逸。

直到整个榴莲的金黄内瓤进入口齿之内、肠胃之中,房间里的气味也随之消散。

人来人往,物进物出,空间里无数气味交杂,此升彼降,此浓彼淡,每一缕虚无缥缈的气味背后,都有一个储存它的主体,它们发散在我们吐纳的空气里,我们没有能力将其不适某些部分剔除出来,而是全部接纳。这样,在我们终日毫不停歇的呼吸申,我们的喜爱和厌恶,也就显得特别的直接。

对于外出,我持有一种探魅的喜爱。如不经常的外出,对于喜新的视觉,会有一种负罪感,因此视觉是喜欢新异的。在外总是陌生的感觉充溢,它们远异于我久居的城市,使人对陌生的观察和理解变得兴奋和恍惚,就好像把自己置于一种陌生的气味中,成为这个新空间的体验者。后来,我对于出远门不是那么热衷,我归结为与居住有关,居住使我感到有压力,内心不是那种舒畅。我想,这肯定是我对于一个人据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本能的向往。会议的主办者为了有效地利用空间和节省资金,通常是把两个不认识的人,或者已经认识的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不习惯这种安排,却往往安慰自己——会期不过三两天工夫,忍忍吧。

不适的感觉就像细菌,它是会大量繁殖的。另一个同居者也拉着行李车进入了,空间骤然变得狭小,我想他也很敏感地嗅到了。文人就像刺猬,一只刺猬一个空间会好一些,两只刺猬挤在一个空间里,身上又有隐形的刺,肯定会相互伸展。倘若同居者是一个好交友侃大山的角色,总是把居室当茶馆,招揽许多人来,没有止息地开讲,此时,我只好上街。在陌生的街面上闲逛,琢磨这个城市的点点滴滴。街市是噪声的群集之地,像在黑夜中长出的明媚翅膀,盘旋环绕,让人心绪扑扇不宁。在这样的气场中,人无所适,步履随着人群移动向前,有时就走到底。

即便是一个人的空间,陌生感也是不可免除的。尽管入住的大饭店都是各异形态,但是內部的标准间——既然称之为标准间,说起来也就是空间的类同,即符合空间管理的原則。就是这样固定的空间,对于南来北往具体的旅客短暂的居住,感觉仍是千差万别。居室的灯总是昏黄的、朦胧的,像浸在嫣红葡萄酒中的柠檬,透出安息的气味。我一直不习惯这种设置,目光被一层薄膜蒙着,想在睡前读一个章节也颇觉酸涩。大饭店的存在分明是让外来人休假的,瓦解你读书写字的意志,摆脱案牍劳形,最好,到夜总会去消费吧。既然如此,也就权且作为休闲,毋须让自己总是一副书生模样。倘说居室中的用具,清洁是毫无疑问的,被褥、床单、枕头比起家中,常洗常换,雪白酥松。由于雪白,让入住者目欲舒服。外表的好看是没有用处的,在外的几天里,我终究睡不安稳,席梦思往往偏软,人的身体有一种垮塌下去的惊恐,而翻身又须下气力——它使我想起“翻身”这个具有政治寓意的字眼。一个人连翻身都要下大力,他的睡眠一定是很浮浅的。枕头也是难以安眠的原因之一。床上总是提供两个枕头,用一个太低,用两个,又太高同时也太软。一个人离开了自己适应的卧室,他的黑夜也就显得漫长和不安。呼吸着全然不同的气味,目光炯炯,没有睡意。这就如同我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书房,那一方的主人把纸墨笔砚都备齐了,我的內心却没有一点敦促自己动手的意思。像我这样过分认生的人,对陌生总是充满兴奋,但我更喜欢的平和与安宁,却因此无法到来。

可想而知,当一个居室还另有同居者存在,那几日真是过得稀里糊涂,只想早日打道回府。大睡一场。

后来,有外出的需要,我总是要打听,希望有一个人一居室的待遇,甚至就为此认真地提出意见。意见通常是白提——像我这样毫无行政职务的人,的确没有理由安排在一个居室內。如果我如愿了,任何一个人也都如愿。而那几个官僚,不仅居住单间,外带一个会客厅,服务员正端着满满一盆水果。

在我居住的城市,二手房是很发达的,它满足了一类购房者的需求——房价不会太高,装修已经了当,可以拎包入住。除非,新主人还想在布局上显示自己的智慧。大凡有人来和我聊购房,我总是推荐他们购买新建的楼盘。我这种偏执的口味不是这个物质时代的人都愿意接受的,我认为真正的屋檐下生活理应如此。那些新建楼盘,看上去只是毛坯的内部,可是你嗅嗅,多么爽快啊,都是生鲜的材料,还散发出出炉后的淬炼火气和凝固之后的硬朗。这些材料是自然的、原始的,充满了这种物质自身的气息,让人随意抚摸、呼吸。二手房则不同,原来的主人按照他们的意愿装修了,搬进去了,数年下来,他们固有的生活习气、方式。由此产生的气味已经渗入了边边角角,倘若原主人是一个宠物爱好者,那么,像我这样嗅觉敏感的人,远远地就有一来临近动物园的意思:从大里讲,当然是气场不同,原主人一家都干什么,职业、癖好、疾病,如果这一家子长期大疾小病不断,站在门口,可以嗅到药罐子的味道,嗅到腐朽的味道。

二手房就是原主人数年来气味的储藏器。

2001年的最后一个晚餐,我们全家人是在一个酒楼里用过的——完全是为了迎接明天的新生活,才走出家门。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也就使用餐的时间拉得很长,过于从容和迟缓。新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相当有吸引力的话题,我们虽然人到中年,也还是有对过往的留恋和对将来的一些想象。加上餐馆的木质灯笼打下来的光色如此地润泽平和,这也使我们长坐不起。

家中却在此时被实在的盗贼光顾。后来才深刻感觉,为了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新年话题在那里闲说,不免矫情。

厚重的铁门被撬得卷了起来,余下的几个房间的木门一一被攻入,柜子、抽屉里的物品扔了一地,狼藉散乱。警察来了,说有三个人或者四个人进入,采了几个指纹走,从此再无消息。当大家真正在庆祝新一年元旦的时候,我正忙着找卖防盗门的老板,购买一扇更为厚重的铁门,以抵挡外侵的力量。若要论损失,绝不能胡说巨大,而经过元旦这一整天的努力工作,家中重新恢复了干净整洁,门面还更显得新颖气派。

我的不安不适感觉却一日日地萌生了。那一个夜晚已经成为一个印记,像古代交战中横飞的暗器,携带着让人惊恐的气味——三个人或者四个人,带着坚硬、锐利的器械,进入时间不长,却留下了话语、喘息、汗臭、手印、足迹。人走了,这些飘忽的状态却留存下来了。这使我心里十分的不快活。它们没有形。以至飘忽无定,神秘莫测。我把窗户敞开到最大,春天很快到来,让春风和畅地进入,穿堂过去。花香飘逸,调节着过滤着房间的气味。可是直到盛夏,我还是心有芥蒂,让我的吐纳不畅。时间如风,有一些东西被带走了,而有一些却如何也带不走,就像刺一样,扎在肉的里边,触到了疼痛,却看不见,挑不出来。

很快,这套房子出售了,一个不在乎的生意人家接纳了它。

越来越拥挤了,每一个人的空间都在缩水,你占了他人的空间,他人也占了你的空间。像过去那般有着独门独户庭院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一座楼,百户人家,上下楼梯,五味相固,滤清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像我这个带有花园的小区,晚间下来走动,呼吸茉莉花香的人很少。以前我以为他们不善于利用外部空间休暇,现在我更倾向于他们习惯了自己家庭之中的气味,让自己一家子在没有什么外来气味的干扰中,亲密地生活在一起。

责任编辑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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