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人与事
2009-03-19袁学强
袁学强
“胡子”
“胡子”,是上海电影制片厂著名作曲家肖衍生前对我的称呼。
初时,我很有些纳闷,因为在上影厂,大多喊我为“大胡子”,而唯独肖衍把这一个“大”字给省略了。事后我才知道,他因为气管不大好。说话时那气儿就有点不够用,喊“胡子”省力气,用舌头翻弄个一两下子就翻弄出来了,而那个“大”字,光指着用舌头翻弄不行,必须要从胸腔內发出来才响亮。
这就难怪了。
那些年我在上海的时候,住在环境优美清静的上影厂文学部写作楼,一般住在三楼。他到文学部找我,常常站在楼下,两手挟腰,那意思是要让腰杆挺直些,以便使那口气儿喘得流畅一点,他先喘几下,然后才仰起头朝上喊一声“胡子”!
如若我在房间便会立时跑到阳台上,朝下一笑,他这才上楼来。若我不在,他就省去了爬三楼白跑一趟的辛苦。
肖衍在音乐界鼎鼎大名,先后为电影《红日》《苦菜花》《咱们的牛百岁》等几十部影片作曲。特别是与人合作的《谁不说咱家乡好》,那更是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
这个名气很大的作曲家,却没有一点架子,也不愿打扮自己,常常是衣着随便,让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一般的老百姓甚至刚进城的庄稼汉,不长一双慧眼,还真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个大作曲家。
特别是他那辆出门不离身的破自行车,很有些像侯宝林老先生说的相声中形容的那浑身都响就铃不响的破自行车一样。骑起来一跑,稀里哗啦的让行人看了真为他担心,哪天,骑着骑着就“哗啦”一声散了架。不仅别人看不出他是个大作曲家,甚至连电影厂文学部看大门的老师傅也看不出。
有一天晚饭后,他骑着玻自行车来文学部找我,传达室的老师傅竟然毫不客气地把他拦住,说这是上影厂的文学部是剧作家们住的地方外人一律不准入内!他苦笑着说自己就是上影厂的!老师傅竟然朝他冷冷一笑,就是不准他进来!
肖衍这下子真恼怒了。我听到门口有争吵声才出来劝架的。我对那个老师傅一解释,老师傅目瞪口呆,愣了半天还是有些怀疑地冲我问:“侬啥人?肖衍?……阿拉晓得的!侬能是肖衍?!”
事后,肖衍苦笑笑,自嘲道:“我在上影厂混得不错啊,干了一辈子,混了一个冒牌货!”
肖衍乐观豁达,即使是患了肝癌,到了晚期,他也是乐呵呵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自己不怕死还常常劝妻子,说怕什么?不就是一个死吗?我就不信死还有这么可怕!”
说来也真奇怪,按医生讲的,他早该到阎王爷那里去弄个差事干干,可阎王爷就是调弄不走他!
肖衍活得好好的,这使那家名气很大的医院很是觉得奇怪,让他再到医院检查一下,结果是那些恐怖的癌细胞,竟然都被成天价笑呵呵的肖衍不动声色地赶跑了!惊奇得上海这家人医院三天两头用小车拉他到医院左检查右检查,很想找出他不死的原因,以创造奇迹攻克癌症造福全人类,可到最后就是找不出。
肖衍患了肝癌到了晚期还一直活了十几年,本来认为没事了,却不料还是出了事,六十出头就去世了。
肖衍去世好多年了,他在楼下喊的那一声“胡子”我却怎么也忘不了。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这成语似乎用不着画蛇添足地解释。
不过,都怨我们的老祖先太过于聪明,往往一个成语,有时却包含多层意思甚至超出成语本身的含义。比如“文革”期间对于电影,就有一个颇具总结性的顺口溜:“中国的新闻简报,朝鲜的哭哭笑笑,越南的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
“文革”期间。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都拉出去“嘟嘟嘟”地给崩了,电影当然更不例外。后来被人称为“文革三战”的影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那还是后期开禁的事儿。紧接着上世纪70年代,放映的电影,几乎都是新闻简报,就像现在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只不过是事隔数月或一年半载以后才能看到。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时却就是这样子的。
当时放映的能称得上是电影的,最多要属朝鲜的故事片,对于文化娱乐饥不择食的老百姓来讲,还是很愿意看的,往往蜂拥而至。有些影片现在看也还是不错的。如《卖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等。对我们这帮野小子来讲,印象最深的要属《看不见的战线》,因为那里面有潜伏很深的绰号叫“老狐狸”的老特务。这片子一上映,这老狐狸的绰号就呼隆呼隆地跑到了各个村庄,使得不少人的头顶上多了个进口的新绰号。好在当时还不大讲究什么专利侵权一说,否则可能要惹出麻烦。
朝鲜的演员感情丰富,在电影里悲痛时哭,高兴时哭,感动时也哭。当然也笑,有无声地笑,有微笑,有格格笑,也有开怀大笑。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这哭哭笑笑就成了朝鲜影片的一大特点。
越南那时还处于一片抗美救国的战火当中。山姆大叔派出了五六十万个美国小于到越南。成天价炮火连天,B52轰炸机都用上了,“扑通扑通”地下着重型炮“蛋”,越南火海一片。
那时越南好像没工夫拍故事片,我们放映的都是越南人民奋起反抗美国侵略者的新闻纪录片。当然,也有越南的抗美将士到北京抱着毛主席失声大哭的新闻片。
最有意思的是阿尔巴尼亚的故事片。
朝鲜电影我们都能看得懂,一张张脸也容易记住,人的名字也上口好记。而与我们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欧洲人的阿尔巴尼亚的电影,看着就特别费劲。
庄稼人不出门,从来也没看到过一个外国人,现在突然从电影里一下子窜出这么多黄头发蓝眼珠大鼻子,顿时就傻了眼,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就像西方人看我们亚洲人都长得一个模样一样,中国的老百姓看他们也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本来就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还要加上那一长串呜哩哇啦的人名,任凭庄稼人的头脑如何聪明就是没办法记住。就越看越稀里糊涂了,直到影片放映完了也莫名其妙,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邻村有个汉子,外号“犟脖子孙”,很认死理儿。不知是看的阿尔巴尼亚的哪一部电影,回家就与老婆争吵。没想到他老婆也是个犟脖子孙,铜锅碰到了铁刷子,两人就为了电影里那女的到底是那男子的妻子还是妹妹,吵得天昏地暗,最后离了婚。当时气得那汉子的老爹说,这事不能完,要到公社告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去!
这婚离的,真是莫名其妙。
肚子里有点小文化的半吊子还是能看得懂的,只感到有些新鲜而没有莫名其妙的感觉。
不过,当时不知是看哪部影片,我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影片里面有一句台词使我听着很不服气,片子中的一个人物讲:“我们是世界上生活最幸福的人。”
我一听,就觉得这话说得很伤害自尊心,应该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怎么能是你们阿尔巴尼亚的人呢?这也太不符合现实了吧!
现在回头看看,我这想法也有点莫名其妙。
不准打农民
1986年冬我去上海。著名影星王馥荔与丁一正好在上影厂拍电影,两人一见到我,便忿忿然地向我告大梁的状。
大梁叫粱庆刚,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
员,以扮演千百岁而闻名。他长得牛高马大,憨厚忠诚,故熟悉者皆称为大梁。
王馥荔与丁一争相告诉我,大粱到广西电影制片厂拍电影时,在路上与农民发生争执,还动手打了农民!她俩讲得有鼻子有眼。我当时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我是农民出身的作家,初中毕业后,回村种了十三年庄稼。对农民有着一种近似偏激的感情!对于农民身上的一些弱点,我自己有时说些批评的话甚至是嘲讽一下可以,但若是别人,特别是那些不是农民出身的人这样做,我便听着很不入耳,有时会当场怒形于色!竟然有人动手打了农民!更何况是农民所喜爱的“牛百岁”动手打农民,那更是反上天了!
王馥荔与丁一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这两个可爱的、贤惠的、从不会搬弄是非的女影星,一见面便向我告状。
我当即便给大梁去电话。大梁一听我到了上海,高兴得在电话中嗷嗷叫。我说你闲话少说,马上来上影厂招待所。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很深厚的,所以,大粱放下电话,毫无心理准备。骑上自行车,蹬了半个多钟头,才到了上影厂招待所。他大汗淋淋地推开我住的房间,高兴地喊叫着伸开双臂要拥抱我。我一下子将他挡住,劈头盖脸地而且肯定脸色非常难看地问他:“大梁,你是在广西厂打了农民?!”
这句话一下子把大梁砸懵,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连问道:“打谁?广西厂打谁?!”
等我把话挑明以后,大粱一拍大腿,委屈地摊开两只大手,在地上转了几圈:“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我怎么能打农民呢?自从演了牛百岁,走到哪里人家都能认出来!哎呀,把我弄得就怕做出有损牛百岁形象的事情。我怎么能去打农民呢?”
我说:“馥荔与丁一不会说谎的!没打,绝不会传出这么大的动静!”
大粱连连点头说:“对对,打了,打了。但不是我打的!”
原来,大梁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流浪汉与白天鹅》时,有一次乘车出外景碰到下雨天,在一条狭窄的泥路上与对面开着拖拉机的农民走了个碰头。拍电影的人可能事急可能自视高人一等也可能没把农民瞧在眼里,便呵斥着硬逼着农民让路,把拖拉机退回去!
农民头上这一亩三分地虽然是喧和的。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便在上面刨。自古就有官逼民反这句话,何况是一帮拍电影的!两家便争吵起来。
当时,大梁就坐在车内,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一直没敢露头。后来,见双方要动手打起来了,这才下车劝解。
农民们一看到大梁,顿时认出来,呼地围上,就像见到了亲人!他们惭愧地说,一点也不知道牛百岁也坐在车里,如果知道这是咱们的牛百岁坐的车,说什么他们也不会这么气势汹汹地吵架而不让路。他们觉得非常惭愧也非常对不起。
一个为首的汉子朝着农民一声喊:退回去!为咱们的牛百岁让路!
就这样,一场争吵平息下来。
我听后,眼中有些潮湿。大梁说到这里时,情绪也非常激动。
我们俩老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我说了一句非常偏激的话:大梁,你记着,以后谁都可以打,就是不能打农民!
中国第一裸体男影星
陈裕德是中国当代第一个在银幕上展现裸体的男影星。
一个好的电影导演,是非常善于给剧本中的角色选找演员的。让陈裕德来扮演《咱们的牛百岁》中懒汉田福这个角色,是再合适不过了。
早在电影剧本修改时,著名导演赵焕章就瞅准了陈裕德。只是担心陈裕德在影片中不愿意脱裤子。我也觉得田福这个角色,非他莫属。那时,我们虽然还不认识,但对陈裕德的大名却是早有所闻。
陈裕德是一个擅长喜剧的影星,在影视剧中,他扮演的角色,大多是群众喜爱的有缺点的小人物。他演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常令人捧腹大笑、过目不忘。而生活中的陈裕德,却与他扮演过的角色,有着很大的反差。几乎是判若两人,生活中的陈裕德,非常严肃,有些呆板。他话不多,有些腼腆,如果你和他开玩笑,他会脸红,如果玩笑开大了,他会手足无措。不熟悉的人,有时对他会百思不解。
陈裕德只有进入角色时,神情才会兀地一变。那眼神,那一举一动,活灵灵一个小人物。这与生活中的他完全不同。让他这样的人在影片当众脱裤子裸体,赵导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在陈裕德仔细研究过剧本后,认为这个情节不能更动。田福的裤子必须要脱。因为那脱掉的不仅仅是脏兮兮的裤子,而是有着较深的寓意。
当时,在国內的影片中出现裸体,还没有过。所以,陈裕德在开始时,还着实有些兴奋。在摄制组里,大家也对这事儿非常关注。时常开玩笑,问他何时脱裤子?
可临近拍摄这场戏时,陈裕德却犹豫了。
他红着脸,迟迟遏遏地偷偷向赵导求情,问能否不脱裤子?赵导便笑着把这个“球”踢给他,让他来回答。
陈裕德便作难了。他知道,赵导虽然待人宽厚随和,但在艺术上,向来是精益求精、分毫不让的。而他本人,也一直是愿为艺术献身的。他只是担心影片放出后,家人看了会难堪,自己会很难堪。他便总是抱有一线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每见到赵导,他都会真一半、假一半地朝着赵导双手抱拳,嬉笑着作求饶状。而赵导都是一笑置之。
拍摄这场戏的那天晚上,赵导严肃清场。除了让人把守场地,不准外人围观外。摄制组内,也限制在最低人数。
正式拍摄时,陈裕德完全入戏了。把田福脱裤子这场戏,演得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刚刚拍完,陈裕德无意间转头一看,却见那边墙旮旯里窝着一群在偷看的农村妇女。他不由得惊叫一声,嗖地而逃。在以后的日子里,陈裕德常被大家逗成一个大红脸。
在当时,为能让田福脱裤子这个镜头不被有关部门剪掉,赵导是颇费一番心思。最后终于保留了下来。
样片在摄制组内放映后,陈裕德为怕别人逗他,使以攻为守。片子一放完,陈裕德使一拍胸膛,自嘲道:嘿,在下是中国第一个裸体男演员!
责任编辑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