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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干的“恐怖圣经”

2009-03-19余泽民

小说界 2009年1期
关键词:希克雷蒙德克罗地亚

余泽民

在2008年春天举办的德国莱比锡书展上,不仅有四十来个国家的两千多家出版社竞相亮相,并在书展上重点推介了即使对欧洲读者来说也颇陌生的克罗地亚文学,在应邀参展的四十多位克罗地亚作家中,39岁的罗伯特·佩利希克(Robert Pefisic)是令人关注的一位。近些年,佩利希克的作品在东南欧地区传播很广,被评论家称为“克罗地亚文坛的坏小子”。之所以说他“坏”,是因为他的题材和视角都违背了传统,他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边缘,他总以玩世不恭的语调描述生命的渺小和战争的残酷,他不用借助哲学性思辨,就能剖解出人性中的残暴和活着的苦痛。读佩利希克的书,读时不累,但读后很累,累在他将人类该做的整体反省,不动声色地根植在读者身上。

罗伯特·佣利希克,19695出生在壳罗地亚南部的海滨城市斯普雷特(Split),后来迁居到首都萨格勒布(Zagreb)。他在青年时代经历了1990——1995年的克罗地亚战争,他是战争的目击者和幸存者,身为一个本该朝气蓬勃、满怀梦想地享受生活的年轻人,他所穿越的不仅是死亡的威胁,还是濒死的过程!值得一提的是,巴尔干的许多作家不是移居西欧就是到贝尔格莱德发展,佩利希克是为数不多的守望者,也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更直接更真切地反映出克罗地亚的社会问题和真实生活。

假若用简捷有效的广告式手法介绍佩利希克的话,我该在文章的开场就把他和美国简约派大师雷蒙德·卡佛做一通比较,会说他是“雷蒙德‘卡弗的克罗地亚版”或“克罗地亚的雷蒙德·卡弗”。我之所以不这样做,并非由于这样的比较太夸张,而是我感觉分量不足。佩利希克的小说风格无疑可以归为简约派,精炼冷峻,毫无造作,不在作品中做形而上的判断,反映下层人民的困窘境地。不过,佩利希克的触角、胆量和语言力度,都是外冷内温的雷蒙德·卡弗所不及的。

很受苏珊·桑塔格认同的哲学家齐奥兰说过一句让人回味的话:“如果人们想要了解事实的话,那就别去读一流作家的作品,而该去读二流作家的,因为前一类作家写的只是自己,后者写的是将自己包绕的外部世界……”我引用这话,无意将佩利希克划为二流作家,而是想说:他不是那类况浸于自我述说的那类作家,尽管他在小说里借用了不少个人体验,但所描绘的是上个世纪未克罗地亚的社会画卷,在他搭建的文字舞台上,他让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许多特殊人物接踵登场——巷战分子、吸毒者、警察、士兵、难民、罪犯、穷人、独裁者的狗、讨债者、即使身穿高档名牌仍无法跻身于城市的富裕农民,再现出巴尔干半岛上被独立战争、民族仇恨、政治谎言、物质贫困、电视和毒品剥夺了青春的整整一代人。

我在这里翻译介绍的三个短篇,均选自罗伯特·佩利希克在199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让打听我们消息的家伙见鬼去吧》,这也是他的小说处女作。在此之前,佩利希克曾在1995年出版过两本诗集,书名分别套用了卡夫卡两篇小说的标题——《城堡》和《美国》。当时他刚从萨格勒布大学文学系的克罗地亚语和文学专业毕业不久,国内的战火还没有彻底结束,用作家自己的话说:“如果能有五个人买我的诗集,我就开始写小说。”事实上,两本诗集都很出色,为他赢得了文坛声誉。小说集《让打听我们消息的家伙见鬼去吧》一经出版,就引发了评论界的激烈争论。

佩利希克多才多艺,小说集发表后,他立即转入戏剧创作,话剧《城郊的文化》大获成功,轰动一时。2002年,他出版了第二部小说集《厌恶与天价》。尽管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民族之间存在着至今难以调和的矛盾,但身为克罗地亚作家的佩利希克,他的两部小说集均在贝尔格莱德出版,受到塞尔维亚读者欢迎。战争虽在兄弟民族间种下了彼此的仇恨,但战争在每个普通人心中制造的恐怖是一样的。在尝试了诗歌、小说、戏剧的创作之后,佩利希克又对电影产生了兴趣。他不仅撰写了电影剧本《一百分钟的名声》,并在影片中担任角色。他创作的《干燥》则在2003年戛纳电影节上公映。此外,佩利希克担任《新时代》杂志编辑,并为多家报刊撰写文学批评。

《让打听我们消息的家伙见鬼去吧》里的作品,均写于克罗地亚独立战争期间,从每篇作品里,我们都或多或少可以闻到巴尔干半岛的火药味。回顾历史,克罗地亚地区早在史前时代就有人居住,但从公元前2世纪后,当地人的命运先后掌握在罗马人、匈奴人、东哥特人、拜占庭人手中。现在克罗地亚族的祖先于公元7世纪进入该地区,始终受到匈牙利人和奥地利人统治,直到一战后奥匈帝国解体,克罗地亚人才与塞尔维亚人、斯洛文尼亚人一起建立了南斯拉夫王国。二战中,在希特勒的插手下,克罗地亚第一次独立,实际是轴心国的傀儡国,战后重新并入南斯拉夫。铁托去世后,前南斯拉夫内部的民族矛盾激化,克罗地亚不顾塞族人的抵制,于i991/#5月19日举行独立公投并于6月25日宣布独立,导致两族间的流血冲突,拉开了克罗地亚战争序幕。同年12月,克罗地亚境内的塞族区宣布独立,成立了塞尔维亚克拉伊纳共和国,境内塞族与克族间的武装冲突长达五年。1995年8月,克罗地亚政府军占领了塞族区,1998年塞族人妥协,塞族区重归克罗地亚,克罗地亚终于实现了名副其实的真正独立。佩利希克的小说就以克-塞战争为背景,在这场持续了五年的战争中,克族人的伤亡人数二十万,塞族人的伤亡人数近五十万!不过,作者并没有在作品里直接描写硝烟中战争的恐怖画面,而是精细刻画出生活在硝烟下的小人物内心的恐怖镜像。

小说《康复期》刻画了两个都曾当过好孩子、后又一起沉沦的年轻人,他们在动荡政局和连年战火中丧失了自己浪漫的梦想,沉溺在吸毒中逃避现实;即便是在戒毒的恢复期内,也无从释放压抑在体内的青春能量,无从应对来自内心的孤独、困惑、怀疑和无措,最后在惊惧中酿成一场令人发指的暴力。《圆奶酪》的背景是战时空袭,一个在和平环境下长大的、情感简单、喜欢打扮的时髦女郎,身处战火却意识不到威胁,而为一块奶酪或喜或忧。作者恰恰通过这个好笑的细节,让读者感受到战争的冷酷和民众的无辜。

最打动我的是一篇是《他们完全中了邪》,描写了特殊时期(战争)特殊场景(废墟)下特殊人物(一群被家长们派去持枪荷弹打劫废墟的男孩儿们)的特殊命运(死亡或幸存),主人公“我”已经拎着手枪冲上复仇之路,但并不知谁是他复仇的对象。的确,战争在无数人心中传播憎恨,这种憎恨是真实的,但并非就是理智的。作品告诉人类:我们应该憎恨的,应是唤起我们憎恨之心的战争本身!

佩利希克的文字幽默冷峻,所刻画的角色都是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情节荒诞而真实。主人公们并不聪明,也谈不上可爱;既不是胜者,但也不认输;虽不是胆小鬼,但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对生活不抱希望,也不挣扎,麻木于习以为常的焦虑和恐惧。佩利希克从不在作品里对战争进行道德性评论,不用“因为一所以”的逻辑注解憎恨,他只是:讲述—叙述—陈述—描述,至于悲剧是怎么造成的?巴尔干正在发生什么,结果将会怎样?人类正在干着什么,结果将会怎样?都留给读者去思考。评论家塞尔布霍尔瓦特-久尔吉(szerbhorvath Gyorgy)将佩利希克和米罗斯拉夫·克莱萨(Miroslav Krlesa)、伊沃·安德利茨(Ivo Andric)、达尼罗‘克什(Danilokis)、米尔科·库瓦茨(Mikro Kovac)等巴尔干作家的作品合称为“恐怖圣经”。我不禁思忖:佩利希克笔下这群活在战争炼狱中的孩子的命运,究竟代表着人类历史的过去?还是周而复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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