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章回小说的女性形象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2009-03-19杨林夕
杨林夕
摘要:明代章回小说女性形象的演变表现如下:从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为代表的历史英雄、神魔侠义小说中的妖女形象,到《金瓶梅》《绣榻野史》为代表的艳情小说的淫妇形象,再到《章台柳》《山水情传》《鼓掌绝尘》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形象。这表现了作者审美观的从神奇一日常一理想、女性观情欲现的从遵循一叛逆一皈依的发展过程。
关键词:《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金瓶梅》;《章台柳》;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1-0175-04
传统儒家的审美理想认为,美不在于感官愉悦,而在于道德的完善与社会的和谐伦理性原则。儒家鼻祖孔子以“善”置于“美”之上: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贴近美的本质达到审美的理想境界。这在明代章回小说的女性形象中有明显的表现。
一、明代女性形象的演变
女性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永恒的形象,明代女性形象的演变表现如下: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为代表的妖女形象,到《金瓶梅》为代表的艳情小说的淫妇形象,再到《十美图》、《章台柳》等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形象。
(1)妖魔女:《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封神演义》
所谓妖魔女有两种情况。一是真正意义上的妖魔,如神魔小说中的精变一一《西游记》中的妖女,《封神演义》中的狐狸精、琵琶精等;一指比喻意义上的妖魔,一般把漂亮能迷惑男人的女性称为狐狸精、妖女。《三国演义》若隐若现地表现了迷惑男人的“狐媚”。如书中的董贵妃,蔡夫人肯定曾迷住过汉献帝和刘表;扈三娘、孙夫人、张绣妻和甄妃明显地迷住了王矮虎和刘备、曹操、曹丕;最明显的莫过于貂婵,是个典型的狐狸精。《三国演义》很详细地描写了她凭着美色莺声,把董卓和吕布迷得云里雾里,而她得以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周旋,成功地挑起他们的矛盾,从而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所以她是一个为了政治目的而主动迷惑男人的一个妖精形象。
《水浒传》中所描写的女性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孙二娘、顾大嫂这样的“好而不美”的魔女:第二类是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等“美而不好”的妖女;其中扈三娘、林冲娘子、金翠莲等“美善而又不好”,即不是“尽善尽美”的女性也无辜地归于此类。
第一类女性多是男性化了,说她们“好”而不是“善”是说她们不符合儒家的道德观。而符合梁山的规则,能进入好汉级别,同时她们又是杀人魔头,如孙二娘在没有上梁山之前,就不知麻翻了多少客商做了人肉包子:顾大嫂杀人也是不眨眼。她们只是符号化的女性,本质上已经与男性没有多少区别,被异化成不男不女的魔怪。
《水浒传》作者把第二类女性中的“淫妇”如害死武大的潘金莲、私通裴如海的潘巧云、给宋江带绿头巾的阎婆惜、弄权霸道的白秀英、陷害史进的妓女李瑞兰等写成天生的淫娃荡妇,她们凭着美色兴风作浪,是诱惑男人祸害男人让他们受苦甚至送命的“妖精”。其中扈三娘、林冲娘子、金翠莲等虽然长得漂亮,却一点也不淫邪,甚至不乏“妇德”,应该算是“又美又善”的,却实际上作了妖精做的事,所以不能称为“美善而好”。如扈三娘容貌俊俏,武艺高强,是个“好而又美”的女性,但正是因为她的“美”在战场上使王矮虎无心应战,受尽英雄的嘲笑,是无心而作了狐狸精。而林冲的娘子、金翠莲等也是“美而又善”的女性,之所以指其“善”而不称其为“好”,是因为她们基本上符合儒家的伦理道德,主观上一点也不恃美而骄而淫而害人,客观上却因为“美”而“祸害”了好汉林冲和鲁智深,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和灾难,她们虽然没有作狐狸精的主观要求和目的。但不能改变事实上有妖精祸害的实际结果。
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女性是比喻义上的妖精不同,《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的女性有的是真正的妖精。《西游记》中的妖女不仅平时杀人害命,而且要阻止唐僧师徒的修成正果。她们虽然是唐僧师徒取经决心的陪衬与考验,却因为实际在破坏取经英雄的修成正果,所以要一棍打死以绝后患。《封神演义》中的妖精主要有狐狸精变的苏妲己和琵琶精,尤其是狐狸精苏妲己,为了灭掉成汤江山,施展狐媚和妖术,迷惑纣王,让他杀妻灭子,杀尽忠臣,建炮烙虿盆,剖孕妇腹、敲老人髓。最后身死酒池肉林中,殷商也因他的倒行逆施而灭亡。
(2)淫妇:《金瓶梅》等艳情小说
《金瓶梅》描写的市井妇女,大多是率性而为、不顾节操的荡妇,他们不屈服命运,不受伦理规范的制约,恣情放纵、偷期密约的行为充分展示了市井妇女背叛传统。追求人性人欲的精神风貌。
潘金莲有较苦的身世,两次被卖,后来作为物品配给懦弱猥琐的武大。她不听从命运的摆布,不屑于金钱财富的贪求。却变成了淫妇之尤。情欲的化身。她害死五个人。都是为了欲。她喜欢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看中西门庆“生得十分搏浪”。西门庆流连勾栏,她就拿琴童解渴,与陈经济私通。情欲成了她生命的动力。如果丧失情欲,立刻狂躁不安,一旦得欲,就精神抖擞,她浑身洋溢着一种粗俗放荡的激情。
李瓶儿的名字是女性的性器官的象喻,她代表女性的性存在。小说写出了当她在情欲没有得到满足时可能是魔鬼,而一旦得到满足就成为天使的奇妙转变,说明这个女人完全是唯性的,道德、金钱、地位等因素都退居其次。
庞春梅与西门庆翁婿通奸,后来贵为守备夫人,一变心高气傲为情欲的追求,复与陈经济私通,又不惜与下人苟合,终因纵欲死亡。
对于吴月娘,作者写她“承欢求子亦为欢”:薛姑子与和尚通奸;其余如宋惠莲、林太太、王六儿等人虽然目的不一,追求性欲的满足却是一致。总之《金瓶梅》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淫”的化身,她们活着的目的主要是为着欲的满足。
其他如《绣榻野史》、《闲情别传》、《僧尼孽海》、《浪史》、《两肉缘》等多是借口劝善,实为宣淫,着意于描写艳遇、私合、群奸、乱伦。其女性形象多为淫娃荡妇,比之《金瓶梅》又等而下之矣。
(3)佳人:《章台柳》、《山水情传》《鼓掌绝尘》《十美图》等才子佳人小说
才子佳人小说作家剔除了《金瓶梅》等艳情小说中的“欲”,使之升华为“情”,从而塑造了一批有情有德的才貌兼具的“美而好而善”的佳人形象。
《章台柳》写柳姬与韩翊的风流遇合,但它的风流强调的是心灵而不是肉欲。小说歌颂了柳氏对韩翊的“脉脉相关之情”,他们因情结合,柳氏因情而削发为尼、因情而抵死守节、最终也因情而团圆。《山水情传》敷衍了素琼与寒门书生旭霞的曲折婚恋故事,歌颂了纯情:索琼小姐得知意中人旭霞被乡宦逼婚逃走生死未卜时,对那些比旭霞条件好的追求者毫不动心。几年以来,她拼死守候盟约,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十美图》更是歌颂了张灵与崔莹的“生死以之”的真情《鼓掌绝尘》雪集写书生文荆
卿与刺史女儿李若兰的“至情”,他们一见倾心,诗赋传情,虽遭叔父陷害,努力争取知府判婚,最后高中团圆。
不同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的妖魔女受男性主权话语支配,也不同于《金瓶梅》等艳情小说的淫妇受欲望的奴役。才子佳人小说使纯情的女性登上小说舞台,她们不仅视情如命,而且温柔美貌、善良有才华,如自称“性厌繁华,情耽文墨”的柳氏给法灵寺的光彩迷目、锦色迎人的绣幡。显示了她的刺绣之才;旭霞对素琼是先见其诗,敬慕才华,复睹其貌,倾羡美色,说明索琼是才美并具;李若兰是典型的“窈窕佳人”。与文荆卿靠吟诗传情。她的诗才不言而喻。柳氏对李翼的“高士”之誉和“结客”之劝、尤其是对于韩翊必非久贫贱之人的赏识,其洞察力和识人之才赢得了李翼“女英雄”的称赞:崔莹的状元不一定是才子的观点,卓识独具。她们在小人拨乱或战乱强敌面前,还表现出一定的胆识,如柳氏在沙府多年,巧妙地利用老夫人以保全贞节,后来又审时度势才得以与韩翊的见面等;若兰小姐也敢于对簿公堂。总之她们是初具佳人形象的特征一色、情、才、德的统一。
二、审美观、情欲观发展演变
明代章回小说女性形象从妖女一淫妇一佳人的演变。表现了作者审美观的发展演变
美首先指外貌,但主要还是心灵美,情韵美。中国古代传统是忽视外貌,重视品德。“三国”和“封神”中的妖女表现的是政治品德:艳情小说中淫妇反映的是伦理品德:佳人则是秀外慧中,是外貌美与心灵美、才华美与品德美的统一。
《三国演义》中除了诸葛亮的妻子再无丑女,貂禅和孙夫人固然是色德兼具的,而董承之妾肯定相貌不俗,但因为破坏董承等的杀曹操大计,在小说里就怎么也“美”不起来了。所以这里美也是服务于政治的。
《水浒传》中男性化的女性,相貌丑陋,如“母夜叉”孙二娘。“眉横杀气,眼露凶光”。母大虫顾大嫂更兼性格暴躁,从外貌到行为都是男性化的,在作者眼中她们都是好女人,因为她们符合作者的道德审美,是因为善而美的女人。尤其是扈三娘,才貌双全,服从分配,完全符合作者的“梁山”道德。所以她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形象。而那些长相漂亮的淫妇在作者眼中却是丑的,因而不配有好下场。这里表现的审美观不是日常而是神奇的,是远离我们日常生活的英雄神话。
《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的女妖外表美,实乃是骷髅和白骨或异类,这是通过虚幻的手法表现的作者的审美判断。不是日常的现实生活。即使是具有母性的正面形象的观音与姜皇后等,观音不用说本来就是非人间的,就是姜皇后、黄贵妃等也不是芸芸众生的代表,她们类似于忠臣烈士的自剜双眼、跳楼自杀的激烈劝谏。无疑是宫廷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的反映。所以这几部小说的审美观是神奇而非日常的。
《金瓶梅》就不一样了。它所表现的家长里短、妻妾争宠,完全是一副日常生活的图画。人物形象也日常生活化。作品里的主人公是均系世俗的芸芸众生,而非历史英雄和神怪异物,即使帝王将相、美女俊男、豪门大吏,他们也是以平常人的身份在小说中出现,做着人们熟悉的事情。“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小说描摹人们的服饰饮食状况,反映百姓的日常消费内容。写下层民众营衣造食的艰辛,更多展示人们追求奢华生活、实现尘世幸福的情形。如西门庆诸妻妾正月十五观灯,车马锦服,招摇过市。它们表现出的审美观是世俗的、日常的。
才子佳人小说为了表现“对欲的扬弃、情的张扬”这个颂情主题的需要,作品无论是情节的设置——如柳韩二人十多年分离尚能忠于情而再合、柳氏在沙府几载尚可全节、旭霞奇迹般的死里逃生、才子们的一举中试、韩相国和知府的开明而做媒主婚: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李翼的帮助柳韩结合和捐弃几十万家计,才子们的功名与忠情,佳人们的情色才德的兼备等,均表现了一定的理想。在这些才子佳人小说中,爱情又一次作为正面的内容并得到充分的表述,爱情婚姻题材代替了伦理、政治内容,积极肯定了男女都有主动追求婚恋幸福的权利,女性人物又一次作为“理想性”的美好形象出现。
总之,明代章回小说反映了作者审美观的从神奇到日常再到理想的发展过程。与此变化相对应的,我们亦可追寻其情欲观的嬗变轨迹。
首先《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封神演义》基本上表现了作者对于传统伦理道德的遵循。
明清时期,程朱理学是提倡贞节。禁弃情欲的,贞节是排斥情爱的。女子的殉夫或守节主要不是出于真情,而是一种纯道德行为。如果一个女性忠于感情,那并非贞节,反是违背贞节,因为情不属于贞节而属于淫欲。因此大多女性形象是不言情欲的道德或政治化身。
《三国演义》中的女性是依附于政治而存在,多数连个名字都没有。作品有意忽略了女性的内心情感,也没有正视她们的性爱,那些后妃和男人的妻母不用说,即使是对实施美人计的关键工具的貂婵,作者丝毫没有表现她对董卓和吕布真实的欲望和感情,而只表现了她利用自己的美色,为主人王允破除逆贼、兴复汉室而在两个男人之间耍手腕用计谋,所以她只是一个没有个性、形象模糊无情元欲的狐狸精形象。孙夫人的情感欲望完全为政治工具的身份所掩盖。
《水浒传》把政治的世界变成英雄的世界,它虽然在某些“淫妇”身上偶尔涉及女人的性爱和情欲,目的是为了衬托男性不好色的伟大,并以对她们的残酷虐杀宣布英雄的胜利。因而不但将她们视为祸水。带着敌视和贬斥的态度,而且将其作为凸现英雄品质的工具来加以丑化的,表现了禁欲主义和强烈的厌女意识。
《西游记》对诱惑唐僧的妖女是一棍打死,也是对正常情欲的否定。而其对人间女子如满堂娇、金圣宫娘娘表现了贞节情欲观的落后。唐僧的母亲满堂娇因失身于贼人而在夫妻母子团圆的时候,赴水谢罪而死,因而赢得满堂的“骄傲”;金圣宫娘娘因有五彩纱衣的保护而免受妖怪的侵犯。才能够完璧归赵,免于一死。《封神演义》中后官佳丽三千的纣王的也因不正当情欲而导致身死国灭。总之四部小说虽有许多差异。但在女性观情欲观上却表现出一致。即视女色为祸水而不惜妖魔化异化她们,而作为女子一旦祸于即使是别人强加的情欲,也只有死路一条。这表现出遵循传统、蔑视情欲的倾向。
其次,以《金瓶梅》为代表艳情小说则是对情欲的反叛。
在程朱理学的观念下,真性纯情尚且是不容存在,则男女之欲更是该坚决消灭的。《金瓶梅》等艳情小说,虽然主观上宣称是以欲劝欲,如“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教君来骨髓枯”的引用、以及不时跳出来的说教等。但相对于小说里自然主义的描写来说,这只能算是“劝百讽一”、“曲终奏雅”而已。所以它实际通过金、瓶、梅等女性形象宣扬了情欲,这客观上表现了对传统伦理道德的背离。《绣榻野史》中的麻氏的一段内心独自真实揭示了守节给她带来的痛苦。麻氏后来冲破伦理禁锢私通了东门生。她从禁欲到放纵。与其说是人格的堕落,不如说是人格的完善,说明了人欲的强大。她们的放纵并非简单的淫荡,而是内涵了对礼教的反叛,对人欲合理性的自觉追求。在自然的性欲呼唤、真实人性的狂欢中,她们逐渐认识到“天理”的虚伪、残酷,发现真实的自我。处于男性中心社会,她们试图以自己性的优势和魅力来征服男性,获得暂时的人格平等与快乐。此时她们得到的不仅是性的满足,也是自我意识的张扬,已经超越了一般生物性意义而进入社会层面,属于独立个性与人格创造的过程。这既是对于禁欲主义的颠覆,也是对传统两性关系不平等的反叛。
最后,才子佳人小说展现的是对于传统的皈依。
才子佳人小说作者认识到两性之间“情”的重要性,并意欲表现真才子、真佳人、真风流,所以《山水情传》《十美图》等大力标举情字。这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与灭人欲的封建礼教的对抗,这是才子佳人小说的特点和亮点,但其步履蹒跚,其中的佳人形象多是“情而守礼”,如《山水情传》中的素琼小姐虽然与旭霞两情相悦,但他们只是心许魂与,而没有私订终身,更没有私自苟合,而是等待父母命、媒妁之言;而且他们订婚后也没有越轨。与之相反,一旦才子佳人未谐花烛,先赴高唐,婚前就及于乱,则女性必会受到惩罚,男性反而可以坐拥双美。同时才子佳人小说表现了两情相悦,感情上似乎男女对等,但绝不是两性平等,作者仍然是封建礼教的拥护者,把男女归属于不同的道德体系之内,如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女性必须从一而终,并没有给女性以平等的地位。最典型的例证是才子们在性爱生活中相对自由,如旭霞曾与两个尼姑私合。而且在他们分离的曲折坎坷中,女性面临的往往是寂寞痛苦和种种压力,而男人却是功名富贵、风光无限。男性所宣扬的爱情理想、爱情誓言。早已因为他们可以拥有众多女性而失去意义,在婚恋关系中。男性仍然占绝对的主导地位,女性仍然是附属品。所以才子与佳人趋向于两情相悦,却远远没有两性平等的婚恋观念。总之这种“情而守贞”和“两情相悦”实际上与封建伦理道德并不冲突。因此它又是对传统礼教的妥协和皈依。
综上所述,明代章回小说女性形象从妖女——淫妇——佳人的演变,表现了作者审美观的从神奇——日常——理想、女性观情欲观的从遵循——叛逆——皈依的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