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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意识·血性真情·浪漫情怀

2009-03-19成松柳

船山学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湖湘文化王夫之

成松柳

摘要:王夫之论诗,很有浪漫情怀,尤为突出诗歌的血性真情,肯定悲情的美学价值,强调创作与阅读中人的自由度和主题性。这些,与湖湘文化的悲情意识、坚韧精神与浪漫情怀都有着密切关系。

关键词:王夫之:诗学思想;湖湘文化

中图分类号:B24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1-0009-04

王夫之的诗学著作主要有《诗译》、《夕堂永日绪论》(上述两种著作,丁福保辑人《清诗话》,合称为《姜斋诗话》)、《诗广传》、《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等。笔者主要依据这些著作和对王夫之诗词的解读。尝试着评述王夫之的诗学研究,并且试图揭示其与湖湘文化的关系。

读王夫之的《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发现其选诗的标准很独特,其价值倾向十分浓烈。许多在文学史上并不引人注目的作品,船山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如庾信的《怨歌行》:“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胡尘几时应尽?汉月何时更圆?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对这首诗,王夫之做了如下评点:

“‘汉月句悲甚。尤不如‘不知何处天边也之惨也。泪尽。血尽,惟有荒芜泯泯之魂,随晓风残月而已。六代文士有心有血者,惟子山而已。以-人乐府,傅之管弦,安得不留万年之恨?”(《古诗评选》卷一,《船山全书》,第561页。本文引用的船山作品皆出自湖南岳麓书社整理出版的《船山全书》)

这里的评价有几个关键词,“悲甚”、“心有血者”、“万年之恨”,从这些词中,我们可以看出船山诗学的价值倾向。他给此诗以高度评价,主要是其中有悲情。作为南朝“官体诗”主将的庾信,晚岁扣留北方,经历人生变故,其诗风也得以大变。乡关之思。悲苦之辞成为其诗歌的主色调。慷慨悲歌,苍劲悲凉,船山即认为其有心血,有性情,如果发为长歌。肯定能深深打动读者。

在评论李商隐诗歌时,船山独具慧眼,指出:“义山诗寓意俱远,以丽句影出,实自楚骚中来。”(《唐诗评选》卷四,第1121页)强调李商隐诗歌的悲凉和寄托。赞扬诗人的《一片》,“怆时得恨,哀寄不年,既富诗情,亦有英雄之泪。”(《唐诗评选》卷四,第1123页)。指出《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为“艳诗别调”。《唐诗评选》卷四,第1122页)。在王夫之看来,抒发悲情,是诗歌创作的应有之义。表达悲情的诗歌,其内容和情感十分丰富,极有感染力。因而,在他的诗学著作中,我们看到船中山经常以悲论诗,悲、哀、愁、凄、惨、怨、悲凉、悲恨、悲愤、伤悲等语词在作者的诗学评论中反复出现,有的语词达数十次。

船山论诗,尤为推崇汉魏古诗,仔细检索其诗学著作,发现他对汉魏古诗的推崇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崇尚汉魏古诗的自然与性情:其二是赞扬汉魏古诗中充溢着悲壮的情感。

“不言所悲,而充塞八极,无非愁者。孟德之于乐府,殆欲踞第一位,惟此不易耳。不知者但谓之霸气也。”(《古诗评选》卷一评曹操《碣石篇》第501页)。

“乐府之制,以蹈厉感人”。(《古诗评选》卷一评谢灵运《相逢行》(《船山全书》十四册第524页)。

“寓目吟成,不知悲凉之何以生。诗歌之妙。原在取景遣韵,不在刻意也。”(《古诗评选》卷一评斛律金《敕勒歌》(《船山全书》十四册第559页)。

作者在评论王维《答张五弟》时也是以汉魏诗歌作为参照物:“末以乐府语入闲旷诗,奇迹。”(《唐诗评选》《船山全书》十四册第894页)在评论王维《榆林郡歌》时,更是指出“真情老景,雄风怨调。只此不愧为汉人乐府。”(《唐诗评选》《船山全书》十四册第895页)。在评论明人孙炎《龙湾城》时,也是强调其“远大悲凉”。(《明诗评选》《船山全书》十四册第1194页)。

其实船山推崇汉魏古诗的两个方面是一致的,那就是崇尚性情的自然流露,而悲情的抒发是性情自然流露的最佳方式。表达悲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不平则鸣,悲愤出诗人,穷苦之言易好,一直是中国古代诗学最有影响的观念。这些,自然对王夫之很有影响。但船山推崇汉魏古诗中的悲情,与湖湘文化有着密切关联。在先秦的民风与士风中,楚风是最具个性的,也是最富悲情的,楚歌中充满着悲调。我们读屈原的作品,会发现屈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感。在楚国的疆域中,诗人高贵的出身。诗人永不停歇的注重“内美”与“修能”。然而诗人栖身的楚国,相对于中原各国来说,先天就烙上了“蛮夷”的烙印。也就先天决定了它的非正统,在这样的背景中,致力于改革与统一,其难度远远大于中原各国。因而。屈原作品中的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坚韧,那种“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探索精神,那种“哀民生之多艰”的悲天悯人,那种“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悲壮,在先秦士人中特别突出。这些因素。对湖湘文化是有着深远影响的。

学术界通常认为南宋是湖湘文化形成的源头。认为湖湘文化的形成是在女真族入侵中原,凌夷华夏的过程中,应拯救与恢复的需要而产生的,胡安国父子对于湖湘文化的形成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其实,从更广阔的背景上来考察,独特的楚国民风和楚文化对于湖湘文化的影响是很密切的。我们今天读胡安国、胡宏的文章,那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怀,那种深处艰难而却以圣贤使命自任的壮怀激烈。那种发自于内心的浪漫情结,都有着楚文化的深刻影响。嵇文甫先生在《王船山诗文集,序言》曾经评述船山诗歌创作,说“船山深于文学,神契楚骚”,我们认为,这用于评价船山诗学思想也是非常适合的。重“哀惋”的艺术思想,哀怨而遒劲的艺术风格。我们在楚辞中读到过,在晚唐李群玉的诗歌中读到了,在郭嵩焘、曾国藩、左宗棠、王闽运、谭嗣同的诗文中都可以读到。

从历史和生态环境的角度考察,湖湘文化特性的形成与三湘四水的多灾多难密切相关。楚地卑湿,楚人多天,生命的短暂激发了湖湘人对生命的思考,也激发了他们的悲情意识。在每次历史的变革时期,湖南总是处于中国政治、军事斗争的要冲之地,民生的艰难往往较其他省份更为突出。对民生与时事的忧患也就造成了湖湘学人独特的个性特征。“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遗闵戢志,有过于屈者。”船山始终以屈子情操激励自己,他的诗词也体现了深沉而挚着的悲悯情怀。如其《苏幕遮》“老犹渐,愁不死,燕子衔来,无限伤心宇。春色三分还似此。和雨和烟,了却韶光事。有如痴,仍似醉,短剑光销,红蜡倾珠泪。一看潇湘东下水,难道无情,长惹飞花坠。”词中蕴涵了屈原的慷慨悲凉,也袒露了诗人自己身处逆境的内心焦虑,船山的至情至性,足以令人荡气回肠。

王夫之论诗,除了特别推崇悲情之诗以外,他对性情的看法也比较激进,较之明代主张“性灵说”的学人更进一步,他尤为重视诗歌的血性真情。淡化了“情”的社会学、伦理学意义,强化了“情”的心理学和美学意义,推崇

人的自然情感和审美情感,强调创作与阅读中人的自由度和主题性。

在《明诗评选》中,王夫之高度评价徐渭的作品。其角度总是:“出入凌越,无字处亦飞”;“英眉仙掌,全以气别。”“左旋右迥。元有神笔。”可见。船山选诗评诗尤为注重那些英气勃发,具有血性真情的作品。他在《古诗评选》极力赞扬谢灵运作品,也是从“蹈厉感人”、“神情高朗”、“豪语”、“豪色”等角度立论,虽然所评不见得完全符合谢灵运诗歌的创作实际,但评选者的价值取向却表达得淋漓尽致。

船山在《俟解》中有一段震聋发馈的话语:“能兴者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为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余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大权也。”(《船山全书》第十二册)

在这里,作者将审美感兴与人的生命本体联系起来。他认为真正的诗人应该有真性情和大胸怀,应该以天下为己任,不能拘泥于世俗事物,要“心悬天下,忧满人间”,“以追光蹑景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作为诗人,更应该感发志气,激扬文字,只有感发志气之兴。才能让人们从物役俗尚和庸常生活中超越出来,使人的精神得以振奋,人的情感得以激扬。人的生命具有价值。

“深思远情,正在素心者。”(《古诗评选》卷五),素心者的特点就是要具有博大的情怀与宽广的胸襟,超越世俗,不为物所奴役。只有这样,诗人才具有“独至之情”。

正是因为如此。船山诗学思想中,对“势”特别推崇。张晶先生认为:“势”作为船山诗学体系的重要范畴,其主要意蕴在于“咫尺万里”的审美张力,曲折回环的蕴蓄感以及超越于笔墨之外的力度感和穿透力。这种力度与王夫之对血性真情的推崇是一脉相承的。

王夫之对血性真情的推崇,主张诗人要“心悬天下,忧满人间”,这是很有意义的。杰出的诗歌应该传达一种自由精神,演示激情人生,控诉或者贬斥压迫、压抑,抵制庸俗和市侩习气,从而让人们从日常之中浮现出来。所以说,杰出的诗歌始终是文化突围、批判、抵抗的组成部分,不仅为人们展示了生活的现状。还暗示了生活理应如何。所以,它们可能包含了伟大的批评,也可能包含了伟大的预言。这种诗歌存在着,活着。是没有必要仅仅用作品的印数或者商业成就来证明其文学作用的。不论这些文字深入人心,或者仅仅是火种,是潜流,它们都是社会文化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同样,王夫之对血性真情的推崇,除了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与个人身世以外,湖湘文化对他的影响也不可忽视。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王夫之可能是生活最为艰难的思想家之一。生活的艰难。时代的重压,更激发了他心中的精英意识,使他于万难之中坚持著述。关于湖湘文化的血性。陈独秀先生在《欢迎湖南人的精神》一文中有精彩的描述:“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无论杨度为人如何,都不能以人废言。湖南人的奋斗精神,却不是杨度说大话,确可以拿历史来证明。二百几十年前的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的学者!几十年前的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仗的书生!黄克强历尽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蔡松坡带着病亲领子弹不足两千的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仗。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其实,我们还可以将独秀先生的观点溯得更远些。屈原“虽九死而犹未悔”的理想追求:“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社会认同;贾谊《吊屈原赋》中的苍凉悲慨;胡宏对时弊的激烈批判:朱、张在岳麓书院与城南书院传承圣贤之学的历史使命感。这一切,都向我们传递着湖南人的血性。

船山对血性真情的崇尚,同样反映出船山诗学的浪漫精神。

“始终五转折,融成一片,天与造之,神与运之。呜呼,不可知已!‘池塘生春草,且从上下左右看取,风日云物,气序怀抱,无不显者,较“蝴蝶飞南园”之仅为透脱语。尤广远而微至。”(《古诗评选》卷五评谢灵运《登池上楼》《船山全书》十四册第732页)。

“以庾、鲍写陶,弥有神理。‘吾生独吾依偶然人感,前后不刻画,求与此句为因缘,是又神化冥合,非以象取,玉合底盖之说,不足立以科禁也。”(《唐诗评选》卷二评李白《春日独酌》《船山全书》十四册第955页)。

韶光胜情,引我于寥天之表。真是不经人道语。(《明诗评选》卷五评张宇初《野眺》《船山全书》十四册第1379页)。

从这三段评论,我们可以看出王夫之对具有“超以象外”、“大音希声”特质的诗十分赞赏。他认为谢灵运《登池上楼》好在妙合无垠,浑然天成。而这来源于谢灵运的天纵之才。在《古诗评选》中,船山一反评述中的片言只语,用了大段的笔墨尽情抒发了对谢灵运《游南亭》、《登上戍石鼓山诗》的赞赏。谢灵运的上述作品为什么有如此巧妙的兴会,有如此行云流水的风格。有如此超越时空的笔法,船山都似乎有些迷惘了。只能感叹这的确是神来之笔。对李白的《春日独酌》和张宇初的《野眺》,船山也是以神品视之。“天授”、“化工”、“神品”、“天才”这些词语高频率地出现在船山诗学著作中,的确说明船山诗学具有某种神秘观念,也说明船山的诗学思想很有浪漫情怀。正如他在《楚辞通释》中所说:“阴阳之动,递相乘而相与回翔也。惟像,阴阳交感,形象乃成也;运转于未形之先,无从察识也。……天地为功于人而人不知;运行曰生,无有初终,孰能测知?”

在船山看来,万事万物的形象均是阴阳交感的产物,运转于未形之先,有着不可穷尽的神秘性,人们无从察识。诗人在创作时,往往是即景会心,妙手偶得。只有天才的诗人。才有真正的灵心慧质,才能创作出洋溢着神韵风采的作品。这种审美观念,渗透于王夫之的艺术趣味与美学原则之中。这虽然与道家思想的影响密切相关,但与湖湘文化的关联也不可小视。通常,人们谈到湖湘文化,只看到其经世致用、敢为人先、霸蛮等特点。却往往忽略了其中的浪漫情怀。其实,无论是湖湘文化的形成渊源,还是在湖湘文化的代表性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浪漫情怀的种种表现。其渊源中与楚风、与楚文化之问的密切关联,学术界已经有很多描述,这里不便重复。湖湘文化的代表性人物身上,其浪漫气质的表现是很鲜明的。如胡宏,中年以后,连遭亡子丧妻之痛,生活十分困苦,四十岁年纪,就已经颜色枯槁,形容憔悴。但他却始终以圣贤自命,有着极强的使命感,所发之论,也极为大胆。他猛烈批判佛教败坏华夏伦理纲常,导致风俗大坏,人心不古,从而使金人趁隙掳掠中原;激烈反对王安石变法,认为其纷更法令。兴利忘义,导致纲纪文章尽废,宋室之祸也就必然来临;对二程以后的学者,他也指责他们“空谈心性”,临事误国。如谭嗣同,其思想的激进和浪漫,在当时的思想家中是很突出的。戊戌变法失败后,他明明可以亡命海外,东山再起,但他偏偏要以血祭轩辕,“我自横刀向天笑。却留肝胆两昆仑。”如毛泽东,早在第一师范读书时,就有“二十八画生招友启事”,要求同道不谈金钱、不谈女人。要致力于改造中国与世界。新中国建国后,毛泽东始终倡导“六亿神州尽舜尧”。甚至他的“人民公社”、“大跃进”的实践,也寄托了自己的这种理想。这里面,这种对社稷与民族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这种高昂的斗志和壮怀激烈的情感,的确有着深深的浪漫情结。当然,今天,我们理性地审视他们的言行,除了对他们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对他们高昂的斗志表示深深的敬重外,我们也不得不指出过多的浪漫情怀往往会导致他们个别主张的不切实际。从另一角度说,经世致用、敢为人先、霸蛮等特点,本身就有很浓烈的浪漫情怀。

王夫之的诗学思想,可谓丰富而博大,笔者只是在阅读船山诗学著作时,对其诗学思想中对于“悲情”、“血性真情”、“浪漫情怀”的推崇做了一个简单的梳理,并尝试着从湖湘文化语境的角度。探讨其诗学思想与湖湘文化中的关系。我们的基本结论是:

王夫之论诗,尤为推崇汉魏古诗,这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复古”。船山对汉魏古诗的赞许,主要体现在其中浑然天成的性情抒写和浓厚的“悲情”意识。从船山的其他诗学著作中,我们也能看出船山的这一价值取向,而这与湖湘文化的“悲情意识”一脉相承。

推崇浑然天成的性情抒写和浓厚的“悲情”意识,继而,船山更赞许诗歌创作的血性真情,强调创作与阅读中人的自由度和主题性。而这与湖湘文化的坚韧与血性精神是密切关联的。

对“悲情意识”和“血性真情”的推许,体现了王夫之的浪漫情怀,这种情怀与湖湘文化也是很有关系的。王夫之诗学中对悲情意识、血性真情和浪漫情怀的腿许,也许从理论上还有其可以争议的地方,比如,有些评价过于偏激,有些评述与诗人的创作实际有出入,但他却以其独特而鲜明的个性吸引我们关注,也许,这也与湖湘文化有着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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