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度换算法
2009-03-18丁宗皓
丁宗皓
一
我老家辽东,本溪山里,产一种小米儿,比辽西的小米儿个头儿还小,色泽淡,没有辽西小米那种浓重的黄色,亦没有光芒。
小米儿有两种常见吃法,一是做下饭。二做小米粥。做干饭方法亦非同一般。吾乡是这样的——把小米水煮半熟,然后捞出,置屉布之上,再上锅蒸之。过程比较繁琐,但这样蒸出的小米干饭嫩且暄。我也曾经尝试用电饭锅,如煮大米干饭一样,希望得到一锅嫩且喧的小米,结果大失所望。恐怕是小米过于娇嫩,不适应大工业社会生产的家什——电饭锅的原因吧。
我喜爱喝小米粥,多年不改,遂成积习。家里米橱之中,总有小米。倘若断顿,登时会有偏离岁月之感。所以常常打开米橱,左顾右盼一番。所以也常常上手一试。小米儿粥的做法虽然简单,但分寸似乎不好拿捏,所以每一次都像历险。
——那边烧上一锅水,这面淘米。小米经过了水,色泽就出来了,土黄,像浴后,但依然没有光芒(我疑惑,它是有光芒的,但藏在小米的身体里,这是闲话)。如果水开了,那么请注意,水一定要沸腾,这时,把小米倾入其中,用勺子迅速、简单搅拌以后,得静静地等上一会儿,等什么呢?等水再沸腾起来。很快,水就开始沸腾,带着小米儿的水沸腾时,让人晕眩。
但这是关键时刻,等锅全面沸腾时,必须果断地盖上锅盖儿,随后关火。容不得一点的游移和彷徨。这是烹辽东小米的做法,和制作辽西小米粥也不同。
——只有我这样成熟的烹制者才能这样行云流水,毫不迟疑。因为这个过程很短,看起来一切还没有开始,但是一切已经结束。当然,小米儿和水在锅里还要走上一段里程,不再沸腾的水,和米以及锅之间的关系,属天机范畴,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旅程,从来无人知晓,人在这时,鞭长莫及。即使好奇心再重的人,也不敢随意揭锅一看,即使揭锅,也得不到真相。
五分钟后开锅,此时此刻的小米儿粥,嘿嘿,吃吧你。
二
用我的方法,试过辽西小米,但不得要领,要么硬,如嚼渣;要么火候过了,如喝汤。总之,仿佛错了小米的最佳时机,所谓时机可能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儿,如同错过了美人的青春,咳,不光是美人,谁的青春不是一瞬呢。
细细想来,同我的手艺只是针对家乡的小米儿一样,天底下,哪里有放之五谷而皆准的烹饪手艺呢。想必我还没有摸准辽西小米的脾气。最近几次,去辽西,常常带回一些来,装在小布袋里,放在灯光下一照,有些神秘,仿佛我面对的是一种永匣的东西,也仿佛五千岁了。在辽河以西,大凌河流域,小米先喝了那里的水。
吃辽东家乡的小米,可配的菜很多,小葱拌豆腐,可。大酱缸腌过的咸菜,萝卜咸菜,可。土豆丝炒芹菜丝,可。但最为奇妙的,莫过于佐之以山野菜。最古老的粮食和最古老的草,在一个人的唇舌之间谋面,想想都很奇妙。而山野菜之中,如大叶芹、刺嫩芽、猫爪、猴腿、大耳朵毛等皆为上品,而我首推的却是龙吟。
什么叫龙吟呢?讲清楚它注定要费一番周折,因为连龙吟这两个字都是我从家乡话里硬译过来的。它是否是辽东山区独有的植物,我不清楚,更无处稽考。如果一定要描绘,那么就这样说吧,一种草本植物,大叶,色深绿,水气重,生于山阴。到了这里,谁又能听得明白,明白了又何尝能够认识?倘若非认识不可,只有孟春时节到吾乡一走,倘若命好,或许可以吃得到。也恰恰因为不常遇到,所以我才有这番执着。
一旦小米和龙吟遇上,小米儿奇妙地甜了——如同男女一见钟情,小米儿和龙吟相遇,所发生的也是一种化学变化,这和爱情一样,爱情给人带来的也不是物理变化,而在化学范畴。那种甜有点儿不可思议。何况小米和龙吟,听起来就好,有一点儿三皇五帝那个年代的味道。但遗憾的是,小米儿本来不常有,龙吟更不常有,只生在每年四五月之间短短的那么几天里,长高了,它就成了野草。
这样的甜,发生概率也就很低。一年一次,也像牛郎织女的七月七。
想在口唇之间获得这样的奇遇,坐在城里就不行了。得买张车票返乡,在家乡的桌子旁把小米儿和龙吟等聚齐了才行,如果不得,还得盘算着明年再来。人生里常常得不到急于得到的东西,所以有一份耐心是必要的。
但这样说,其实我已经暴露了整个时代的问题,即我们常常是因为安慰胃肠或者阻止涎水的急剧分泌而远行,同时找一个堂皇的理由。
想想,当年陕北也盛产小米儿,但是长征走了那么远却是为了革命,相形之下,我们的动机多么可耻。不过要是这么讲——不是为了吃小米的革命,为了我们今天能去找小米儿吃,似乎也还说得过去。现在,有怎样的欲望是说不过去的呢,何况是为了小米和龙吟,可能在別人眼里,是一份可笑的期待,充满了形而上学的意味。
等待龙吟的日子里,小米儿在我的眼里是寂寞的。不过没有关系,好在这只是我个人的经验,无伤大雅。当然,小米有感知的话,小米眼中的我,当然也是寂寞的。这是我和小米、龙吟之间的等待,人总得有点儿等待,寂寞就寂寞呗。
三
和与小米儿、龙吟相遇比较类似的快感,其实也有。
比如喝吾乡之羊汤。
喝羊汤,是吾乡一项持久的群众运动。过去,喝羊汤,换句话说杀一只羊,是极其奢侈的行为,一年杀一只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几乎是痴人说梦。
而现在好了,有饭店杀,去喝汤或者吃肉就行了。最近,我一说家乡的名字,周围顿时有人惊呼:羊汤。我发现,现在身边有很多人喝过吾乡的羊汤,差不多半个省的分量了,人们说起时,喝吾乡之羊汤,似乎都是一次重要的人生阅历,其满足和暧昧的样子,仿佛那不是喝,而是一次命里桃花。
我对吾乡的羊汤很是满意,因为经历着大众化的过程,仍然料不抽条,味道不改,这份守持,显然定力尚在,还没有沦落风尘,简直不可想象,因为有些东西仿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沦落风尘才存在,沦落本身就是目的。
但我对吾乡羊汤仍有一份隐忧,前不久,我在吾乡一家最钟爱的羊汤馆里,看见一幅照片,画面上的事物如下(从左至右依次排列):老板(胖脸者)、羊肉案板、副省长(戴眼镜,仿佛学过MBA)、洋肉火锅、商业厅副厅长(秃顶者)、羊杂、秘书、羊肝、香菜、挂着的围裙和一摞盘子。因为透视关系,还有模糊的部分(后排左起),隐约可见陈醋、食盐、胡椒粉等,画面上老板谦恭中糅十万分的惊喜,表情让人警惕。他想干吗?会不会向他们的员工传达省级领导的指示?组织羊倌开三个层面的研讨会?或者干脆让羊群们自己统一思想,提高觉悟,努力让自己的肉鲜美无比,并以此投身农业产业化,并自己拉长产业链?
什么事情一旦好了,他们就要让他做大作强,官员们都喜欢这样,动不动就说GDP,烦死了。
咳,官员的事情不说也罢。还说羊的事情。
吾乡羊肉味道之美妙自有来由,但肯定和省长没有直接关系。即使省长来了,也一样,和肉有关系的只能是草,而不是思想和理念。吾乡的草扶摇于山冈之上,风起则动,风不起也动,这份隋怀,想想都好。这和陕北一样,延安的羊肉好吃,是因为羊吃一种草,肉就不膻。那种草叫地角草。我在延安和西安都吃过地角草的羊肉,也好。
吾乡有没有地角草,我不知道。但如果不是因为草,那就是因为水或者别的什么,我会继续研究。
但吾乡真挚,羊汤里从来都是羊肉(切成小方块)、羊血、羊杂,肉从来都是满满一碗。吾乡就是这样,遇见朋友,把心掏出来给你,如端一碗羊汤。
但面对一锅蒸腾的羊汤,我期待一个事物,即摇曳于乡下田园里的香菜。羊汤的四周。盐、味精、辣子、胡椒粉、陈醋、葱花都在,那是一个班子,常设机构,但是点睛的却是香菜。在蒸腾的热汤中撒上绿色的香菜,如同天上掉下了林黛玉,暗夜里点亮了北斗星。
这时的羊汤,嘿嘿,喝吧你,
小米之于龙吟,香菜之于羊汤,在我看来,是世间的绝配。但贪口舌之欢的时候,还需要两样东西,即朋友和酒。没有这两样东西。如同小米儿不遇龙吟,羊汤永失香菜,而一旦有了,前两者就可以淡出了,如:来喝羊汤吧之类的,只是与朋友喝酒的借口。
我由此发现,蒸腾而热烈的生命,常常就在感官和理性中间,小米、龙吟,代表了我的形而上,而羊汤是我的形而下。
一个幸福的人,需要形而上下。
四
最近,特别是我四十高龄之后,和朋友喝酒,连点儿婉约的理由都不要了,常常直接表达为:来喝点吧。回答就是,好,喝点,常常是:干了吧。回答是,那就干了呗。一盘子成蒜,五斤白酒倒一桌人的可能是有的——不管桌上什么菜,上來就喝,是全新的风尚,很让人欣喜。
——说到酒,这回和水有关系了。酒,吾乡的水和吾乡粮食相遇而生,酒成了吾乡的酒,那酒也像一场爱情的产物,亦属于化学变化范畴。
我乡酒事频仍,半个世纪以来,始终如一。喝六十度的酒,像一次短跑比赛,突发事件较多。一次,我在城里请客,喝家乡的酒,半道上,一位朋友出去了,半天没有回来,一打听,原来回去睡觉了。我顿时感觉斷愧,因为搞不清,他是喝多了,还是喝少了。回吾乡喝酒,也常常有酒桌逃跑者,见怪不怪了,我们鄙视他的酒量,但钦佩他的勇气。
最近,吾乡白酒已经改革,出现了三十二度,三十七度,四十二度等。可能是为了从此以后,酒桌上少几个逃跑者。
但是这种做法给我带来了麻烦。最近,在吾乡喝酒,每每像上数学课,压力不小。三十五度或者三十七度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数字?这让人疑惑。所以喝起来也小心。呷上一口,不能不揣摩官通过口腔、喉咙、食道直至抵达胃部的感觉,像一个秘密盯梢。这份疑虑,总被识破,并遭奚落。
这酒和朋友们,犹如车轮大路,他们说:像我这样,看着看着,就这样。然后他们一口把大约四两白酒喝了下去。把空杯子斜着给我看。
然后,他们规劝我,用数学方法。他们说:四两三十五度的,相当于六十度的几两?不等我回答,他们说:不到二两吧。二两你行不,不然我来。数学加自尊伤害法。他们说:慢点也好,一半。一半是多少,二两吧,换成六十度是多少?不然换算成十一度啤酒,几瓶?喝啤酒?渴了才喝的玩意儿。诸如此类。我通常是在颠来倒去的换算中醉去,不醉是不可能的,因为心里其实也暗自期待这个结果。吾乡的酒醉人时,有一个标志,即转瞬之间掠过的一丝甜。抓到了,就知道已经在临界点上,一旦忽视了,嘿嘿,嘿嘿。
我很喜欢宿醉醒来,天地混沌,心灵静谧的感觉,好像没怎么费劲儿,就来到了远古,好像一切刚刚开始,好像我们重新回到十八岁,刚刚学喝酒的年龄上,但那感觉伴随着一阵阵空虚,也有感伤,人世间规矩尽失,仿佛一场大错已经于昨夜铸成,无可挽回。
然而,那时,昨晚宿醉的朋友早早衣冠楚楚在外面等候,他们神情严肃,使我感觉大错不仅铸成,而且无可挽回。
所以午餐性质彻底改变了,像一次中医会诊。一大杯白酒倒满了。
朋友甲说:必须把这个喝了,往回勾一勾。勾?一个东西掉了狭小的空间里,伸手不及,用一个钩子钩回来?本来已经到了目的地,结果走过头了,往回走一点?
朋友乙说:这么说吧。透一透。透?仿佛昨晚的一场酒事,导致身体里的河道淤塞。
朋友丙说:要不这么说吧,就是下坡酒。下坡?看来我们昨天夜里摸黑不知不觉上了高处。
再端杯时,酒已是一味中药,以酒解酒,场面庄严如一次会诊,朋友说:喝一口酒,马上喝一口狗汤。白酒,狗肉汤送下。如同某某胶囊,温开水送下。
——作为药引的狗肉汤,正沸腾于锅里,锅坐在桌子中央,吾乡的豆腐和吾乡的千白菜隐约其中,正午的我们围定了它。
这是我想说的,狗肉汤护送着白酒下肚,如同水润泽干涸的土地,酒的难咽,和狗汤的醇厚与鲜美,构成了一个让人百感交集的过程。但我周身开始感觉温暖和放松,像稻田正在缓缓地注满春水,虚无也像渐渐散去的晨雾。天地一片明亮。天,仿佛错误已经得到了修正,我又回到了正确的人生道路上啦。
——也仿佛,狗肉汤直接抵达我的精神和思想里了。
以上所说,是我不断往来于沈阳和家乡之间的动机,不高尚,时有可耻感。不过端过酒杯,再喝上狗肉汤以后,一想,事儿就又不一样了,人生全部的错,都得到了修正。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