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君子
2009-03-18刘江滨
刘江滨
在我的作家朋友中,彭程是非常令我敬重的一位。他善良、平和、内敛、儒雅,颇有君子之风,像一个宽厚的兄长,在我的眼中和心里他都是一个追求道德自律和自我完善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彭程出生于河北景县,那块土地文化肥沃,曾孕育出一个名叫董仲舒的大儒巨宿,余荫繁茂,泽被后世。我与彭程因为不在一座城市工作,彼此见面不是很多,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声,聊聊近况,更多的是从某个报刊上面又看到了他的新作,很欣喜地读了,引为一次愉快地享受。我和彭程都属冀南人,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生于乡村,后随父母举家迁到县城上学,再到城市读大学,所以对他的文字常常能从心灵深处产生遇合荡起涟漪。
我与彭程初识于一九九二年,屈指算来已有十六年之久了。那时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正是激扬文字、高蹈踔厉的年纪,转瞬已是鬓毛染霜、波澜不惊的中年人了。近日,我翻箱倒箧找到几封当年彭程的来信,情景清晰如咋,又恍若前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由不得让人生发岁月不居、韶光易逝的浩叹!彭程的信札雅意氤氳,言简意赅,文珠意锦,十分的漂亮,文字风格直追晚明小品。从读信我就惊叹这位老兄读书真多,到底是在燕园浸淫过的人,按知名学者陈平原的话说“北大毕竟是北大”,只可惜,可作小品读的文人尺牍鱼雁如今真成了前尘影事了。
有一个有趣的插曲,彭程第一封寄给我的信,凭着印象寄到了邯郸,那时我在邢台教书,他外出回来发现信被退回,上面贴了一个小纸条,写着:查无此人。他就从新给我写了一信,陈说此事,并自嘲说可以写入“糊涂列传”了。现在想来,如果彭程发现信被退回,一笑置之,觉得我俩没有缘分,不再理会,那我俩的“革命友谊”可能就此被扼杀在摇篮里,此生失之交臂了。说到底,彭程是个认真的人,负责任的人,那时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城市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他则是首都一家赫赫大报的编辑,地位身份完全不对称,他不理睬你你也无话可说。但彭程不是那种趾高便气扬,得意便猖狂的人,他不仅重新写信,还道歉,还自嘲,所以,彭程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是一个诚实宽厚的谦谦君子。
与彭程第一次晤面已是六年之后的一九九八年仲夏。我们共同的朋友伍立杨要从北京远调海南,那一年我也从邢台调到了石家庄供职一家报纸,于是我乘火车专程到北京为立杨送行,这样在人民日报立杨寓所终于见到了彭程。理着小平头,方圆脸,鼻梁上架着眼镜。文质彬彬,一副三十年代老派文人的样子,话不多,却平和,觉得很容易接近。晚宴是在一家民俗风情风格的饭店进行的,在座的还有祝勇、凸凹、司马南以及八十高龄的人民日报著名漫画家方成老,因是长亭送别,气氛有些沉闷,笼罩着一种离愁别绪,大家只是默默喝酒吃菜,都不怎么说话。性格豪爽的司马南见状打破沉默,说,立杨要走了,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怎么都不说话呀!让我猜猜,你们应该都是A型血!果然一报,立杨、彭程、祝勇和我四个人是A型血。其实,作为文人,这种离别场合是最能煽情的,诸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呀、“桃花漳水深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呀之类,大家即可出口成诵,可是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此时无声胜有声”,最真切最深厚的感情是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说了反而觉得生分,觉得别扭,觉得虚伪,觉得多余。物以群分,人以类聚,这几人能成为好友,彼此引为同调,便不足为怪了。饭后,立杨和彭程把我送到人民日报招待所办好登记,在房间又闲聊了一会,彭程由于距家尚远,先行离去。这次北京之行来去匆匆,与彭程没有深入交谈。由于此前信稿往还已有六年,所以初次见面丝毫没有陌生感,与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内敛、理性、平和、儒雅,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
这一年的年底,彭程领衔策划主编的“绿阶读书文丛”由河南大象出版社出版,计有五册,作者分別为:凸凹、冉云飞、姜威、彭程和我。彭程倡引“读书随笔”,并在题为“绿满窗前草不除”的总序中对这一文体有着精妙的阐述:“……,这样的文字就不会仅仅局限于复述、阐述原书,而是处处结合了作者自己的所感所思,浸润了他的心性魂魄,读后分明会感觉到作者的脉跃。乍看谈论的是人家的书,其实表达的完全是自家心意,再者,和一般的书评不同,它并不担负对书籍作系统评论的任务,而完全从作者的喜好出发,这就使得在写法上大可随意,既可天马行空洋洋洒洒,亦可择其一点,不及其余,舒卷自如,有流水行云之妙。另外,它的清醒的文体意识,对语言的强调,也使其避免了‘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弊病。……”那些年,在散文太热的情景下,读书随笔(亦称书话随笔)作为散文抑或随笔的一支分支,旁逸斜出,摇曳生姿,别辟一道迷人的风景,格外引人瞩目。彭程应该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内这一文体最早的觉悟者和践行者。除了策划主编这一套丛书,彭程另一个贡献,是他在编辑光明日报“读书与出版”时,向读书随笔一体倾斜,骤然增加了版面的文化韵味和可读性,团结归拢了一大批喜好读书随笔的作者。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吧,《围炉闲话的韵致》《文人与茶》《大学者的家学渊源》《书话之话》等文章都是经彭程之手见报的,其中《围炉闲话的韵致》还被列入当日报纸的一版“导读”,让我大受鼓舞,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后来,《人民日报》书评版编辑王力军给我写信,也约写“书味斋”(栏目)一类的文字,可见此种文体在当时大受欢迎,已蔚成风气。
时隔不到一年,一九九九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和彭程实现了第二次晤面。这一次,彭程和凸凹、祝勇哥仨驱车专门来石家庄看我。是彭程亲自驾着他的富康轿车,那时会开车的很少,不比现在,人人皆司机,所以,我觉得很新奇,觉得彭程很了不起。记得读过李敖的文章,记述他喜欢驾车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并且在后备箱放满书籍,他这种现代文人的生活方式让我羡煞,充满憧憬,不想我的朋友中就有这样的人!这事让我对彭程的认识又多了一层,这个看似文质彬彬不事张扬的书生,骨子里有很前卫的意识,对新生事物能快速接受并融合到行动中,并非胶柱鼓瑟的冬烘措大可比。在他的散文中也可看到他对于中西文学的兼收与博取。连许多读书人视为畏途的海德格尔、加缪、萨特等西入著述,他都读得津津有味、口齿生香。入夜,在石家庄一家酒店,我邀请了河北的几位青年作家与彭程他们一起喝酒聊天,畅怀尽兴。我注意到,彭程喝酒不多,许是酒量不大,但依他的性格,更主要是节制,可以想见他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能很好把握分寸的人。那晚,我与彭程住一房间,天南海北一直聊到深夜,对他的博学有了更深切的体味。给我最深刻的感觉的是彭程的谦逊,时至今日,他的地位高了,名气大了,依然如此,他从不盛气凌人牛皮
哄哄天下第一舍我其谁,总是人淡如菊气定神闲菩萨低眉清甘自守。在他的散文《十渡夜话》中有一段典型的记述:“我们两个(指彭程和凸凹)的童年田园经历,让六十年代末出生、始终在城市长大的祝勇和周晓枫十分向往,那种认真倾听的神态颇像两个听话的好学生。而在平常,在其他的话题上,他们开阔的视野,丰厚的学识,敏捷的思维,以及那么多量多质佳的作品,一直让我们钦羡不已自愧不如。”
有一次去北京出差,我到了他的家里,夫人带着女儿去了同城的娘家,所以没有得见。不知怎么回事,我到如今都清清楚楚记得他曾经给女儿取名贻彤,是一次电话中闲聊中他告诉我的,取自《诗经·国风·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其中包含对女儿人生美好的祈愿,用作女孩名恰如其分。尽管后来因三字都是阳平调,此名未采用,还记得在《市场报》副刊读过彭程写的记述小女情趣的散文《最喜小儿无赖》,题目典自辛弃疾的词《清平乐·村居》:“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无赖”即顽皮,文章写出一个年轻父亲的欣悦感受。《钢琴课》一文写道,为给女儿买钢琴,他几乎倾尽了一年的积蓄。二○○二年第七期《文学界》刊出彭程散文小辑,刊登的几张照片中,就有一张他与女儿在儿童游乐场骑在木马上的,让人想起鲁迅的诗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玉菟。”可以想见,彭程在生活中一定是个慈爱的父亲,做他的女儿应该是幸福的。走进他居住的塔式高楼(后终于搬进板楼),十八层,记得房间不是十分宽敞,印象最深的就是满眼皆书,几个大书柜贴墙而立,书桌上也堆放着书籍杂志,一室卷帙,暗香浮动。彭程在圈子里阅读量大是有名的,在他的文章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繁密景致,连一向谦逊的他也坦称“这一点我有把握”。这固然与他的职业有关,但更主要的是源自他的习性,倘若写作与读书二者只能取其一,他更愿选择当一个“纯粹的读者”,在他看來,阅读带给他巨大的幸福感,“浸骨入體一股透彻”,彭程还让我参观了他的“笔”——一台电脑和打字机,那时许多文人包括我都还搦管笔耕呢,彭程领先一步使用上了X86。即如他的驾车,总是领风气之先,——写到这儿,我又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彭程曾应约到改革开放桥头堡深圳办一张新报,尽管“梁园虽好,莫若还家”,干了几个月他还是回到北京,但这些都表明表面看来很安静、沉着的彭程,骨子里一点都不保守,反而有着胡适所谓“成功在于尝试”的欲望,内心涌动着破隘闯关的冲动。
这点反映在他的散文写作上,他提倡“有难度的写作”,“选择陌生,选择独特,选择新鲜的感受、思索和言说,选择对于昨天的自己的超越——我用‘难度二字,来概括所有这些目标。”我认为追求“有难度的写作”,应该成为引起散文界警觉的一个共识,或者散文写作者寻求的一个方向目标,因为那些人云亦云、率尔操觚的写作者如恒河沙数,在自鸣得意孤芳自赏中无谓消耗散文蓬勃的生命。追求“难度”,是自设门槛,唯如此,才有创新和超越,故彭程写得很少,写得很慢,他曾把写作过程喻作女人的“分娩”。——为写出属于自己的夏天,“有两年的时间,我热衷于做一件事情,就是描绘对夏天的感受,记满了一个笔记本。我记录下有关这个季节的许多,晴天和雨天各自的风景,清晨、正午、黄昏和深夜的种种画面,有许多地方,我的探测达到了工笔画般的精细,比如皮肤粘涩的触觉,风中树叶的闪光,比如响晴的日子和云彩淡薄的时辰,光与影呈现哪些变化,比如在烈日暴晒下,槐树和柳树的不同气味。我的感官耐心细致地触摸了季节的全部,从六月初到八月末,从少女的清新到少妇的丰润。”(《急管繁弦·周围》)试问衮衮诸公,有谁下过这样的苦功?如此认真精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榫一卯不肯凑合,产量岂能很高?——“每一篇都下过不少功夫,题旨的提炼运思再三,在结构的布设、字句的把握、节奏的控制上,也都反复挑选、斟酌、比较,不肯敷衍。”(《追求“有难度的写作”》)正如当代散文大家柯灵先生所谓:“不经过雕琢的文笔,不成其为文学作品,正如未经雕琢的大理石,不能成为雕像,”这种“心源为炉,笔端为炭”锻造成色极高的金粒,岂能很快?所以,彭程虽然写得很少,写得很慢,但一篇是一篇,质量允整,金黄的谷子地极难看到莠草。数年坚持下来,他也有《红草莓》《镜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等多种散文集问世,收获并不菲薄。彭程是一个内心细腻、敏感、丰富的人,在他的眼里,散文的最高境界是诗与思的结合,在我看来,彭程是用感性的方式表达他的理性思考,所以,彭程的散文虽然多表达的是些诸如生死、善恶、美丑等理念的东西,但呈现出来的文本并不艰涩和滞重,诗意氤氳,意象丰饶,一派婉然,我为彭程写过两篇评论,《在季节中寻找诗意》《在感性中捕捉生命的意蕴》,我用了“寻找”、“捕捉”这样的动态字眼,可能正好揭橥了彭程散文的一种生命情态。彭程曾用西绪弗斯神话的典故来激励自己,仿若推巨石上山,纵然失败,也从不懈怠,周而复始,从头再来,西绪弗斯是悲壮的,但用加缪的话说他则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