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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岳忠上大学

2009-03-18胡康华

伊犁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兴国厂里知青

胡康华,曾用笔名伊吾,祖籍江苏邳州,1956年12月出生于新疆喀什,1983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长期担任文学杂志编辑。著有散文集《上路的日子》、《激情飞扬的日子》;长篇小说《粉墨》等。现为新疆财经大学教授。

白天厂部门口张贴的通知是,晚上放映革命现代京剧《磐石湾》。

这部电影已经放过两遍了,再看实在没多大意思。不过放电影不开会,彭兴国早就约了几个老一连的知青,要到李岳忠的宿舍来打扑克,说前天晚上输惨了,今天一定要报仇。

不知道什么原因,电影不演了。广播上临时通知,晚上各连队开会,传达中央文件。

听到广播,知青们都望着彭兴国哄笑。彭兴国扭过脸对着李岳忠说:“妈的,便宜你了。不过要是开会时间不长,我还是要找你算账。我打牌能输给小四川,简直没脸见人了。”

小四川李岳忠正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修钢笔,头也不抬说:“我就不会打牌,你非要拉我打,输了还要报仇。你别和我算账了,算我输了,行了吧?”

“不行,你承认输了不算,”外号叫“黑旦”的知青说,“我和你对家,我才不能随便认输。要让他们都知道,我黑大爷随便找个人,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彭兴国越听越气,说:“不行不行,今天散会以后,再晚我也要和你们较量一下,打不过你们我不姓彭。”

黑旦说:“你本来就不姓彭,你姓尿。”

大家又笑。彭兴国的外号叫“尿盆”,有人伸出大拇指,夸黑旦这句话说得有水平。

晚上在连部开大会,指导员传达了中央文件精神,是关于各单位都要学习上海机床厂的经验,自己动手办一所“七二一大学”,要培养出新时代的大学生。指导员还宣读了厂里的通知,厂里的“七二一大学”已经开始筹建了,谁都可以报名,然后由群众推荐,领导审查。如果录取了,就可以脱产学习半年,如果考试合格,就成为东盐池第一批由人民培养出来的大学生。

指导员说到这里,有意地停顿了一下。他原以为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反应一定会很热烈。不料下面没什么动静,老职工们都裹着羊皮大衣打盹;妇女们打毛衣纳鞋底,知青们好像也不感兴趣,大都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指导员对着知青排提高嗓门说:“这可是新生事物,是党中央对年青一代的巨大关怀。要在过去,上大学,你们谁敢想?现在,大学就要办到我们东盐池了。你们都有机会,成为新时代的大学生。”

知青中传出一阵“哼哼哼”的乱笑。坐在前排的“黑旦”转过身,盯着彭兴国挤眉弄眼。引得知青们纷纷看彭兴国,还有人用手指捅他的腰。彭兴国叫起来:“哎,你们看我干啥,我哪一点像大学生?我连初中都没上完。”

知青们一阵哄笑,有人还说:“你像你像,你脸黑得像锅盔,手上有老茧。”

前不久厂里刚放过一部电影《决裂》,大家都记得一个农民娃因为手上有老茧被农学院录取的情节。坐在彭兴国旁边的北京人华子,也举起彭兴国的手,庄严地说:“孩子,你怎么不能上大学,这就是资格!”

会场上更乱了。彭兴国说:“别拿我起哄,要推荐我就当真,妈的我要去了,还有半年脱产学习呢。”

黑旦说:“不行不行,不能推荐他,尿盆啥球都不懂,还跑到厂部享受半年,我们坚决不答应。”

知青排长赵建勇说:“好了。大家正经点。听指导员说!”

指导员卷好了一支莫合烟,刚抽了两口,见台下静下来,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同志们还是回去好好酝酿一下,看看自己够不够条件。我们这个七二一大学,也不完全像有些个同志说的那样,光是脸黑,手上有老茧就够条件。群众推荐上来,我们审查合格,还要经过厂里考试。所以,大家还要认真对待。各班的班长也做好统计,尽快把名单报到连部来。”

散会以后,彭兴国招呼几个知青提着小板凳直接冲到李岳忠的宿舍,满脸杀气地来找小四川。可他们进宿舍一看,李岳忠不在,谁都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指导员会上的讲话,李岳忠听得很仔细。一散会,他把小板凳让人带回宿舍,自己打着手电朝中学的教师宿舍走去。他要找于隆,让他参谋参谋,要不要报名去上那个“七二一大学”。

李岳忠和于隆,都是69年第一批来东盐池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只不过于隆是“高六六(1966年高中毕业生)”的,而李岳忠是从四川农村来的“老家娃”。他们在老一连分在一个班,一个宿舍住了好几年。李岳忠个子小,岁数也小,人们都叫他“小四川”。两个人关系一直不错,去年东盐池中学办高中,把于隆调去教物理和数学。于隆搬到学校宿舍以后,李岳忠经常去找他玩。李岳忠在老家农村上小学,最喜欢数学,可惜他只上到五年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加上饥荒,爹妈让他来新疆投奔姑姑。他姑姑姑父都是兵团一个水工团的建筑工人,托人花钱为他办了户口,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让他报名和水工团的学生们分到东盐池。于隆调去当老师,他经常去借些中学课本,做些数学习题,当成个业余爱好。

厂里要办“七二一大学”,新老知青们都觉得可笑,嘻嘻哈哈没当回事。戈壁滩上一个千把人的小盐厂,前两年连高中都没有,现在要办大学,简直是瞎扯淡。但李岳忠觉得,这是个机会,管他娘的是不是大学,能不能学上知识。哪怕能暂时离开老一连一天,他也愿意争取上一回。在老一连六年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知青们一批一批地来,也有人通过各种办法陆续地离开,自己却一筹莫展。现在眼前漂过来这么一根稻草,能不能救命,他都想抓一把。

教师宿舍一片漆黑,马路对面的校园里灯火通明,学校还在上晚自习。李岳忠远远看着明亮的教室里隐约闪动的人影,还传来一阵阵读书声,心里突然有些酸。想自己从小喜欢学习,功课也好,却连个初中都上不起,不到16岁就在戈壁滩上出大力。东盐池四个连队,就属老一连最苦最累。二连是个建筑工程连,三连搞化工,新成立的四连是机械修理。老一连的工作地点是盐田工地,夏天在盐池子里捞盐,冬天装盐包。过去知青们不计较这个,都觉得在盐田里战天斗地最光荣,滚一身盐碱,炼一颗红心。这几年好像都回过神来了,只要有点门路,都在想办法调走。厂部是大家都向往的地方,可调到卫生队和汽车班的,基本上是厂领导的子女亲戚;到机修四连学技术也不错,但也要有关系;有些人为调到化工连也绞尽脑汁,毕竟是在车间里,不用在工地上严寒酷暑地受罪。可是,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光凭自己吃苦耐劳的表现,并没有引起领导的注意。

自从于隆调到学校当老师,李岳忠才意识到:要想改变自己的处境,文化知识还是很重要的。虽然社会上一直在批判精神贵族,歌颂工农兵,但他发现,现实中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比如他们第一批下来的知青,包括于隆,一共有四个“高六六”的,现在全都换了工作。于隆的同学孔宪实,在老一连才半年,就到厂部去放电影,现

在还是厂里的团委书记;大个子赵振南,现在是化工三连的技术员;于隆家庭出身最差,父亲还是历史反革命,五十年代就被镇压了。没调到学校之前,还和厂长的女儿、厂部的广播员金一鸿谈了半年恋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分手了。于隆长相太一般了,干瘦、眯缝眼,但那个漂亮的厂长千金能看上他,还是因为他上过高中,而且肚子里有墨水。

学校下课的钟声响了,一会儿,和于隆住一个宿舍的老潘头一颠一颠地走过来,他裹着一件破棉袄,腋下夹着敲钟的榔头,抖抖索索地掏钥匙开门。李岳忠正想举步,看见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从另一个方向朝于隆的宿舍走过来。她跟着老潘头进了屋,电灯亮了,李岳忠能看见她正在门口的火炉前掏炉灰,然后熟练地用炉钩挑开炉盘,填煤、搭水壶。

李岳忠听到了一些传闻,说自从厂长的女儿和于隆吹了以后,学校好几个年轻女老师,都对他有意思。李岳忠心里又是一酸,想:“我在东盐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女的对我表示过好感。他于隆那种出身,长得也一般,居然还不断有姑娘喜欢他……”

想到这儿,李岳忠转身朝回走。此时,他觉得自己在上“七二一大学”这件事上,用不着和于隆商量了,他要全力以赴地去争取,这个大学肯定值得上。

接到厂里初选通知这一天是正月十五,还是个星期天。上午李岳忠一个人在宿舍里洗衣服,连部的文书进来对他说,连里已经通过他的上学申请了,明天早上到厂部去集合,还要准备考试。

李岳忠听完,满脸堆笑地起身,用力甩着双手上的肥皂沫,要给文书取水果糖。文书摆手示意他别客气,转身就走了。李岳忠站着挺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想:“这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

这段时间李岳忠只是埋着头用力,对周围的一切佯装不知。晚上开会也不像过去那样打盹、和别人交头接耳地说话。班长让大家报名“上大学”,他和其它知青一样,嘻嘻哈哈地填表,附合着说些调笑的话。但私下不经意地对班长说,自己文化低,底子差,特别想多学点东西,以后能为班上写发言稿、写总结打个基础。说得班长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多学点东西好。你看咱们肚子里没墨水,上面要个材料啥的,能把俺愁死。

报名表交到连里那几天,李岳忠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老是担心哪个地方出纰漏,躺在黑暗中还在反复地想:“我填的表交上去没有?他们当成玩笑随手丢掉怎么办?”他还回忆了这些年接受再教育,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有没有过得罪连领导的言行。要是当官的想报复他,根本用不着讨论,一句话就拿下来了。他可是见识过连长的威风,看谁不顺眼,这一辈子恐怕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翻来覆去地想了个遍,他觉得自己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有时一张口,就有入学他的四川话,还有姑娘捂着嘴笑,他就愈发寡言少语。只有和于隆在一起,他手脚才松快些,于隆像他大哥,有时也像他妈。

彭兴国再来找他打扑克,说要翻本报仇,这一次他也表现得兴趣盎然。其实,他从来不喜欢玩这种东西,更看不惯那个“尿盆”的张狂劲。彭兴国和黑旦他们,都是这两年才到连队来的新知青。李岳忠觉得他们都是些“生瓜蛋子”,和自己根本就不能比。但这些小青年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不叫李大哥就算了,经常叫他小四川。李岳忠不会和人翻脸,只好强颜欢笑,装作不和他们计较,心里却恼怒,恨不能离他们远远的。那一次彭兴国他们打牌,正巧三缺一,见李岳忠一个人躺在宿舍看书,非要拉着他玩,而且不由分说,连拉带扯地把他从床上揪起来按在板凳上。谁知那天他的牌好得吓人,大小王、炸弹源源不断地朝他手上跑,怎么出牌都能赢。气得彭兴国骂娘,闹腾得周围宿舍的人纷纷来看热闹,还有人在身后给李岳忠当参谋。打到半夜,彭兴国和对家没有赢过一盘,在众人的笑骂声里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次再玩,李岳忠的手气就差多了。表面上看他叹息自己的牌不好,而且出得也谨慎,其实是在有意犯错,只求他们把他淘汰出局。果然有人看他笨手笨脚连输十几把,一屁股把他从板凳上挤开去。他倚在床上看彭兴国得意忘形的样子,暗自摇头。其实,李岳忠打心眼里瞧不上这帮打牌的小青年,别看他们没事就凑到一堆玩扑克,可技术实在是太低级了。李岳忠从小喜欢数学,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打几圈牌下来,他就摸到了规律,别人再出牌,他就能估计出谁手上大概是什么。看他们自作聪明的神态,还有这种成天瞎混的穷开心,李岳忠改变自己生活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看来,这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李岳忠又念叨了一遍,他一边漂洗衣服,一边想,“下一步就是参加厂里的考试,争取把它对付过去。”

下午,一个四川老乡让女儿给李岳忠送来一大碗元宵。李岳忠换好衣服,端着元宵径直朝学校的宿舍走去,他要和于隆一起过这个值得纪念的元宵节。

星期一早上,李岳忠来到厂部会议室。进门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上“七二一大学”的人这么多,小会议室都坐满了,大约有三四十个。他找个角落坐下,看到一大半人都是机修四连的,那些车钳铣刨的技术工人坐了一片,而且高声谈笑。几个生产连队来的人,好像戏里跑龙套的,都自觉地溜边,顺眉弯腰地等候。几个老职工挺显眼,厂部的老铁匠也来了,佝偻着身子,一边抽着莫合烟,一边“吭吭”地朝地上吐痰。

老一连除了李岳忠和一个女知青外,也来了个姓田的老职工,外号“田老鼠”。刚从老一连调到四连做翻砂工的知青严亚利,惊奇地盯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田老鼠”见严亚利一直看他,热情地凑过去和他握手说:“小严,你好哇,翻砂工干得不赖吧?”

严亚利笑骂道:“田老鼠,你妈个蛋的,装什么孙子。你都快进棺材了,还跑来凑这个热闹。”

田老鼠呲着一嘴稀疏的黄牙,嘿嘿地笑:“我咋不能来,这个大学就是给我们办的,看看我的手,全是老茧。”

人们正说笑,政工组刘干事进来,宣布开会。他把中央文件和厂里的通知又念了一遍,然后说,下面由吴克明同志给大家讲话,把七二一大学的规定,还有考试的具体情况给大家宣布一下。

大家都不知道谁是吴克明,以为是七二一大学的老师,连忙鼓掌欢迎,还有人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吴克明从走廊进会场,大家一看,是个高个白净脸的小青年,头发还有些卷曲。有人认出他,是二连烧开水的吴老汉的二小子。

吴克明很大方地坐下,先给大家念毛主席关于办好“七二一大学”的最高指示,然后介绍“朝阳农学院开门办学的先进经验”。下面有人悄声私语,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年青人的来历:东盐池中学刚毕业的学生娃,正等待分配,可能是顶他爹吴老汉的班,被刘干事临时招到政工组帮忙。众人松了一口气,见刘干事出门,便抽烟吐痰,交头接耳地说话,还有人起身出去上厕所。

会场刚有些散漫,突然间,就听台上

一声大喝:“谁在那里说话,站起来!”

人们吓了一跳,纷纷抬头看,只见吴老汉的儿子横眉怒目地盯着大家,会场上顿时安静了。吴克明余怒末尽,又说:“谁再说话,到台上来说。”

人们被这个小青年突如其来的威风震住了,都有点不知所措。吴克明接着说:“我现在把明天考试的大概范围,还有考试时间、地点给大家传达一下,如果我再听见有人说话,走动,我马上就走,你们下来想干什么都行。”

接下来,吴克明再讲话,下面果然鸦雀无声。他最后念完考试的注意事项,宣布散会。收起桌子上的文件和笔纸,起身走了。

吴克明前脚出门,会场上便炸了窝,就听“田老鼠”大声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小王八蛋,反了天了,竟敢这么跟老子讲话。”

“就是,小鸡巴孩儿,胎毛还没褪干净,就学会训人了,”二连一个老知青也愤愤地骂,“我现在就去找吴老汉,问问他咋揍出这么个卷毛杂种,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人们正七嘴八舌地吵嚷,四连的技术员纪胖子慢悠悠地说:“行了,别吵了,别和一个娃娃一般见识嘛。他年轻,不懂事,可你们不好好听讲也不对,来上学嘛,就该守人家的规矩。行了,大家赶紧回去准备考试吧。”

听了纪胖子的话,人们才骂骂咧咧地散去。李岳忠看一个小毛孩子发脾气,立刻联想起彭兴国那帮家伙对他的放肆,肚子里的火也往上窜,但他心想:“现在还顾得上计较这个!厂里搞考试,肯定准备再刷下去一批,先把这一关闯过去再说吧。”

他出门就朝学校走,考试的事,于老师最有发言权。

“考试你没问题,你的水平我了解,”于隆一边收拾着物理实验室的各种仪器,一边对李岳忠说,“这种对职工的考试,内容很简单,像你这样平常爱学习的入,全厂也没有几个,你肯定没问题。”

听了于隆的话,李岳忠像吃了定心丸。于隆又讲了几条考试需要注意的常识,怎么阅读考卷,怎么回答重点。李岳忠默默地用心记下。

“小于,你说,这个七二一大学搞啥子名堂嘛,本来就是个样子货,现在又要考试。”

“其实,厂里还是想培养一些有知识的技术人员,”于隆说,“现在厂里想上马几个化工项目,懂技术的太少,正好借上面的文件,挑些有点文化基础的人去学习。”

“在这能学到啥子东西嘛。”

“怎么学不到东西,我听说,主要的课是谢培良来上。”

谢培良是个大右派,以前是师部设计院的总工程师,发配到东盐池以后。被厂长调到生产组里搞设计。于隆说他一直想听谢培良的课,好多方面都想请教他,可惜没有机会。

李岳忠说:“你既然想去,你怎么不去报名。”

于隆说:“轮不到我呀,我出身不好,你们都知道,再说现在已经调到学校当老师了。七二一大学主要就是培养根红苗正的工人,我哪一条也够不上。”

说完考试,两人闲聊。李岳忠说上午吴克明发脾气的事,于隆很吃惊,放下手中的电表,看着李岳忠的脸,疑惑地说:“不会吧?这个吴克明我了解,是我教过的学生。”

“你的学生?他在学校也这么嚣张吗?”

“没有没有,他是学生干部,很听话的,组织能力也强。”

“妈的,他在领导、老师面前是好样的,在大老粗工人面前威风得很。”

“噢,这是他的不对。有时间让孔宪实提醒他。孔宪实是厂团委书记,吴克明在学校就是团干部,他们比较熟。”

正说着,学校下课的钟响了,于隆又从办公室找来几本初中的政治、语文、数学课本,让李岳忠带回去,说大概看一下,有个印象就够用了。

第二天上午在厂部会议室考试,试题果然简单,政治题里“评法批儒”、“党内九次路线斗争”都是报纸上天天学习的东西,数学题最难的一道是“勾股定理”。李岳忠专心答题,并不知周围的人们都在暗暗叫苦,加上刘干事和吴克明监考,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抄袭。还有人看着试卷发愣,掏一支烟抽完,索性起身就走了。

晚上连里各班政治学习,班上的盐工们都向李岳忠表示祝贺,说他中状元了,应该给大家发糖。李岳忠说,哪里中了,上午去考试,还不知道能不能及格。盐工们说,日怪得很,现在国家的正牌大学都不考试了,咱这戈壁滩上弄这么个假大学,门槛还高得不行。

散会时“田老鼠”溜过来,对李岳忠说:“小四川,你可真行,听说你考了全厂第一。”

李岳忠笑着说:“你别打我的脸了,那叫啥考试,都是现在小学里的东西,我肚子里就这么点墨水,全挤出来了。”

“田老鼠”说:“他妈的,厂里面歪曲毛主席的指示。听说现在工农兵上大学,都是单位推荐,根本就不用考试,咱一个鸡巴七二一大学,还正而八经地考,这不是明摆着刁难我们贫下中农嘛。”

李岳忠说:“你看你这个人,前段时间你在工地上骂,说以前的秀才举人,都是靠本事考出来的,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不管乌龟王八,只要当官的同意,就混进去了,能学上啥球能耐。”

“田老鼠”说:“没错呀,你厂里办个大学,还动员我们老家伙报名,让我们破除传统观念,为无产阶级争气。可我们来了,还搞那些框框卡脖子。”

李岳忠说:“你老是在下面咋唬,应该找刘干事评理,凭什么卡我们脖子。”

“田老鼠”嘿嘿一笑说:“我这是跟着瞎哄哄,还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就没指望着上什么大学,我这身子骨不行了,能混着休息一天算一天,这叫骑着毛驴拄拐棍,能舒服一阵算一阵。”

说完,嘴里哼哼着小曲走了。

李岳忠再到厂部会议室集合,这一次只有十几个人了。

他刚坐下,副教导员就进来了,看见他笑着说:“小李子,你行呀,全厂考了个第一。”

李岳忠觉得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脸一下红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小学都没有上完,居然能在全厂考第一。这次参加考试的,有和他一起来东盐池的老知青,都是初中毕业,甚至还有从其它农场调回来的高中生。

副教导员主持开会,还是那些老话。念毛主席关于办七二一大学的最高指示,讲上海机床厂和辽宁朝阳农学院的先进经验,说厂里办学的重要意义。

李岳忠打量到会的人,发现每个连队选中了两三个,而老一连只有他一个人,机修四连那帮神气活现的技术人员也少了一大半。不过厂部的老铁匠还是来了,小农场还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娘们儿,像是来参加劳模会,满脸的喜气。副教导员介绍说,老铁匠和毕大嫂是“保送”的大学生,他们是老劳模,能从思想上和劳动上给大家起带头作用。李岳忠心想:“幸亏这一次我考了个第一,不然的话,推荐上来也会被刷下去。四连搞技术的,保送来的,不是有关系,就是有老本,只有我只能靠自己。”

李岳忠身体靠着墙刚松了口气,这时,那个叫吴克明的小青年又坐在了台前,扬着他手中的一张白纸对大家说:“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七二一大学不但要思想好,出身好,还要身体好。我现在手上拿的是身体检查表,今天下午,所有到会的

人,都到厂部医务所检查身体。如果发现有不合格的,学校还是不能录取。还有,检查结果下午六点以前交到我这里来,过时不候。”

毕大嫂不懂什么叫“过时不候”,忙举手提问。吴克明斜腕她一眼,拉长声调说:“讨时不候,就是过了六点还不交体检表,我有事等不了,就算作废。”

毕大嫂说:“个逼养的,说六点以后不收了不就清楚了,过时不候,听球不明白。”

大家低声乱笑,年青人红了一下脸,立即沉下声音点名,叫到谁,就到他面前领体检表。人们忍气吞声,领了表出来,又骂骂咧咧地朝医务所走。

厂里的医务所的条件简陋,平常也就能治个头痛发热,有了大病就朝省城的师部医院转。所谓检查身体,也就是量血压体温做血常规用听诊器检查。

值班的医生姓邵,是个脾气古怪,言语尖刻的单身男人。大家一看是他值班,心里更不痛快。在走廊排队的时候有人嘀咕,怎么又是他,让他看病,没病也能气出来了。大家依次进去检查听诊,开化验单。李岳忠排在最后面,眼看轮到他了,偏巧有个护士来喊邵医生,让他到病房去一下,有个病人情况不好。邵医生起身走了。

李岳忠耐着性子等,一直到医务所下班,邵医生也没有回来。

李岳忠下午再去医务所,一路上都是拿着体检结果去厂部的人。可他再到值班室,邵医生不在,护士说他请假了,厂里下午来了一车菜,他去排队买菜了。

李岳忠肚子里的火,腾腾的朝脑门上窜。上午大家去医务所,一路上都在骂吴克明,说都是这个卷毛的小杂种在折腾。他还在后面偷笑,觉得人们不敢议论厂里的规定,把气煞到学生娃头上。此刻他也觉得,吴克明的确是个丧门星,今天这么不顺,全是他带来的。

李岳忠在医务所门口徘徊,看见不远处孔宪实提着放映箱朝大礼堂走。他想起于隆的话,孔宪实是团委书记。是吴克明的上级。他连忙喊着“小孔”追过去,孔宪实见是他,笑着说:“哟,大学生,开学了?”

李岳忠说:“嗨,啥子大学生,还有一关没过呢,正想找老兄走个后门。”

孔宪实听完他说体检的事,又笑着说:“这点小事,你还要我帮忙,明天上午再体检嘛。”

“哪里,明天上午就上课了,那个吴克明说今天下午六点前一定要把体检表交齐,过时不候。”

“那你去给他说,今天医生不在,让他先办上学的登记。”

李岳忠说:“嗨,你说得真简单,那个小青年凶得厉害,这几天我们可是领教好几回了。”

孔宪实说:“噢,我也听说这个孩子有点张狂。这样,我先去给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

孔宪实朝厂部走去,李岳忠看放映箱,上面贴着标签是:革命现代京剧《磐石湾》。

片刻,孔宪实过来说:“我给小吴说过了,你去报名吧。”

李岳忠连声道谢,急忙朝厂部去。孔宪实提着放映箱进了广播室,他刚打开放映机倒胶片,李岳忠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孔宪实见他满面怒气,奇怪地说:“又怎么了?”

李岳忠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说:“小孔,他不买你的账,非要问我要体检表。还说,他只认表,到处找人说情是怎么回事。”

孔宪实听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说:“好好,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一会儿,李岳忠听见孔宪实在窗外喊他,连忙跑出来,孔宪实说:“行了,你再去报到吧。”

李岳忠迟疑地说:“这次能行?”

孔宪实说:“哎哟,这次要不行,你跟我一起去,看我当面掮他的耳光。”

李岳忠说:“他妈的,这小兔崽子怎么回事,这么张狂?”

孔宪实诡异地一笑,说:“别问了,先去办登记吧。”

李岳忠终于如愿以偿上了七二一大学,开始了半年的脱产学习。

学校教室就是化工车间的老化验室。每天上午是谢培良给“大学生”讲工业基础知识,下午全体学员到机修车间或化工车间实习。重新回到教室里读书上课,李岳忠感到特别幸福。谢工程师讲的课,他基本上都能听懂。因为那些数理化内容,他过去都摸索着自学过,比如三角函数、电流电压、化学方程,现在老师一讲,那些似懂非懂的知识一下子明晰起来。他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机械,觉得那里面太深奥了,到了车间让那些老师傅讲解操作,他慢慢看出了一点眉目。

不过李岳忠到了实际操作练习时,学员们发现他是个胆小鬼。机器只要一开,他马上就朝后面缩。他受不了机器轰鸣的声音,尤其是高速旋转的时候,他老觉得那些传送带和钢铁会突然断裂向他飞过来。不少学习上不如他的学员,这时得到了很大安慰,特别是他们熟练自如地摆弄着各种机械的时候。

后来开设了“机械制图”这门课,不少学员觉得吃力,李岳忠过去从于隆那里借的课本,还特别喜欢这一部分,没事画过不少各种剖面图,在连队里还被人笑话。所以,当谢培良上课,别人还在为零件图大伤脑筋的时候,他已经掌握了一般装配图的知识。在机修四连实习,正遇上车间搞小型机器的技术革新。李岳忠成天捧着谢工程师的设计图反复揣摩,慢慢摸清了它的构造和原理,经常帮着四连的技术员纪胖子出谋划策。

纪胖子又惊又喜,说:“小李子,看不出来,你学得好快。”

李岳忠说:“技术员,我这点东西在你面前算啥子嘛。”

纪胖子说:“嗨,你不知道,我们连还搞技术呢,三十多个人,会看图的都没有几个。这帮小年青,大多数都是通过后门进来的,一点都不上进。”

李岳忠说:“那也比我强,你没看我一上机床,身子都哆嗦。”

纪胖子说:“我们不缺干技术活的,还真找不出像你这样能看图纸搞工艺的。你要是晚上没事,先参加我们技术革新小组,把这几个机器改装出来。以后,我们跟厂里要人,想办法把你调到四连来搞工艺。”

李岳忠听完,就觉得脑勺后面一热,眼泪差点儿下来了。

从此,李岳忠学习的积极性更高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美好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厂里又放电影,革命舞剧《草原儿女》。李岳忠对这种跳来跳去的艺术不感兴趣,又想去学校找于隆聊天。远远就看见教师宿舍前一群入围着看下棋,于隆也端着饭碗观战。走近见敲钟的老潘头正抱着脑袋苦苦思考,还有几个老师七嘴八舌地支招。当他看清对方时,胸中早已熄灭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了——他正是被大家骂作“卷毛杂种”的吴克明。吴克明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神态,仰着脸漫不经心地晃荡着身子,一只手还在玩弄着几个棋子。李岳忠虽然不会下棋,但能看出来这小子占优势。

从那天开始,李岳忠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这个吴克明的消息,了解到这小子也没有什么大后台,只不过是学校的校长特别赏识他的聪明,几番向刘干事推荐,让他在毕业分配期间去政工组帮忙。不过也有人说,他爹吴老汉是个老八路,现在的副师长还是吴老汉介绍入党的。正因为没文化,解放以后烧了一辈子开水。吴克明有两个哥哥都在兵团农场接受再教育,他可能会留在吴老汉身边,在厂里参加工作。

李岳忠想:这小子要留在厂里,就不愁没有机会收拾他。于是,他多方搜集了不少消息,其中有吴克明在报名时训斥老铁匠,刁难老知青;有他下棋时用语言羞辱自己的老师;还有他利用在学校当学生干部,把学校的一把二胡偷回家,至今还窃为已有……

这天晚上厂里要放电影《青松岭》,又是一部老掉牙的影片。尿盆和黑旦他们又在相约打扑克,李岳忠觉得这是个机会,他准备在宿舍里洗衣服,装作无意地把吴克明的一些张狂的言行透露给他们。他知道这帮小青年现在空虚得要命,巴不得要找点事乱闹一通。选择吴克明再合适不过了,这小子年轻、张狂,影响恶劣,也没什么来头,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消遣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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