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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二题

2009-03-18

伊犁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张嘴瘸子小虎

顾 坚

顾坚,生于1965年,江苏兴化人。著有长篇小说《元红》、《青果》。鲁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现居扬州。

五瘸子

五瘸子当然是个浑名儿。1945年隆冬,新四军攻打楚阳城,赵松存所在的苏中军区一旅二团光荣地担负起前卫团的重任。这“前卫”二字告诉他们:必须冲锋在前,流血在前,牺牲在前。赵松存没有牺牲,只是右膝盖中了一弹。战斗胜利结束后,他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治疗,这条腿却永远伸不直了。高大英俊的后生,走路离不开一根棒,如崴了脚的武松。只好复员还乡。他排行老五,赵家庄的村民遂称他五瘸子。

五瘸子参军前跟小云姑娘相好,回乡后打算找她结婚成家。谁知小云却在他回来前三天被人拐跑了。五瘸子在家里闷闷不乐。好友潘小四劝他,这个女子不值得爱,水性杨花。据说拐她的是在这里驻扎过的伪军班长,姓刁。抗战结束后,姓刁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谁知前些时却鬼魅似地现形了,在小云家门口晃悠了两趟,就把人拐走了。家里人急得直跳脚,动用亲戚和街坊邻居四处寻找,却如鲤鱼入水,再无影踪。潘小四劝他另找贤惠女子成家,并笑言,如有可能,替他也捎带一个。潘小四也是残复军人,左膀子受的枪伤,手老环着,像握着半把炒黄豆。五瘸子接受他的劝告,郑重表示如果运气好,碰到的好姑娘有多余,一定会替他介绍。五瘸子与潘小四是穿开裤裆时就一起玩的伙伴,以后又一起参加革命军队,知道他人特老实,很少跟人开玩笑。别人的事可以不帮,潘小四的事则必须帮,不好还价,不仅仅因为两人是伙伴,是好友,还因为潘小四对他有救命之恩。

楚阳城四面环水,护城河是天然河道,有十几丈宽。战斗打响后,赵松存一马当先往前冲,准备和战友们强行洇渡。人还没冲到护城河,就被对岸敌人碉堡里的机枪打中了腿,顿时仆倒在地。正在指挥冲锋的连长看见了,大喊,赵松存,伏在地上不要动,我回头把你带下阵地!他强忍疼痛,脸颊贴着冻土,一动不动,不久便失去了知觉。敌人火力猛,尖刀连冲了三趟没冲过去。护城河成了红河,死尸相藉,都是我们的同志。部队从阵地上撤下来,连长清点人数后,悲愤至极,用盒子枪指着章排长问,三班班长赵松存同志呢?章排长说,牺牲了。连长说,放屁,活着呢,我明明看到他倒在前面河边上直打滚!章排长二话没说,冒着危险冲向河边,刚到半途,被敌人一枪打中脑袋牺牲了。我上!队伍中有人高喊。连长一看,是赵松存的老乡潘小四。好,小心点!在火力的掩护下,潘小四弯着腰冲上去,背起赵松存就往回跑,没走几步,左膀子中了一枪,他打个趔趄,还是坚持着将他背了回来。

五瘸子很快相中了一个叫春兰的姑娘。姑娘人长得姣美,性格却泼辣,芳龄二十,比五瘸子小两岁。潘小四又跟他说,你弄女人有一套,我却没本事,能不能将春兰送给我你再找呢?潘小四这回倒是玩笑话,五瘸子却当了真。他想这怎么行,人不是物件,春兰是我相中的妻子,怎么好拱手送给他人?但这是潘小四提出的要求,他又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他想啊想,想得脑壳疼。他越想越觉得,在枪林弹雨中潘小四舍生忘死去救他,也中枪成了残废,不得不和他一起复员还乡,现在他碰到好女子了,却舍不得相让,这是多么自私呀!可是他又陷入两难状态:不让,丧失了做人的信义;让,肯定要伤春兰的心。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决定还是让。于是来到春兰跟前,说明情况。春兰听了直冷笑,哼哼,你们男人真有意思,尽拿女人当开心果!把五瘸子骂得狗血喷头,宣布从此再不跟他搭讪了。

潘小四得知情况后,满怀歉疚,去向五瘸子打招呼,说我只是开玩笑的,谁知一句话却害了两个人。五瘸子说没关系,大丈夫何患无妻。又说,你信么,如果你以后真没本事找到婆娘,而我有的话,只要你真要,我还要让给你!潘小四用他那只好手直摇摆,不要你让,不要你让!

潘小四最终找到了婆娘,是肖家墩的一个哑姑。两个残疾人组成一个新家庭,倒是十分圆满,当年便诞生了一个胖小子。

情人眼里出潘安,在春兰愤然跟五瘸子分手后,另有两个姑娘爱上他:一个是庄东头的红香,一个是庄西头的彩萍。

红香见春兰不与五瘸子扯了,便请出卖豆腐的婉花婶作介绍人。婉花婶乐得当红娘,便来找五瘸子。俗话讲“半路上捡到婆娘不嫌骚气”,送上门的货能不要么?但五瘸子嘴上却说,让我想想,过段时间给答复,这事先莫对外讲。

彩萍见春兰不与五瘸子扯了,自己主动出马。一天晚上,五瘸子撑船到邻庄有事,被彩萍觑个正着,追到庄外河湾的偏僻处拦住,声称也到邻庄有事,要求搭船。明月当空,清辉如乳,一只窄窄小木船,载着两个青春男女,疾行如箭。彩萍端坐在船艄,单手托着下巴,唇上叼一根青草棒,久久地凝视五瘸子。以后,她变换姿势,半倚半躺,翘着腿子,一只红鞋挂在白脚丫上,欲掉不掉的;美目流盼,意态慵懒,倒似醉酒的史湘云。

哥,还有多远?彩萍娇声如莺。

快一半了么。

歇会儿再撑么!脚尖上那只红鞋晃来晃去。

不,迟到了会挨人家埋怨。

过来,人家有话跟你说么!

有啥话你说,听得见呢!

杲山伯……彩萍眼皮低垂,无限幽怨,楚楚可怜。

听到“呆三伯”三个字,五瘸子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竹篙子一丢,拎着跛腿跨向船艄,把彩萍抱在怀里,猪拱食似地在粉脸上乱亲,又腾出一只大手伸进小褂里乱摸。手滑至裤腰带时,彩萍却奋力推开了。

哥,我先问你一件事,你喜不喜欢我?如不喜欢,这事就莫做!

五瘸子热血贲张,点头如鸡啄米。喜欢!喜欢呢!

单喜欢还不行,还要答应娶我!

答应,我答应!彩萍要他上天捧月亮,摘星星,他都肯答应——先答应再说。

……

两朵鲜花齐上门,到底要哪一朵?五瘸子没了主意。

彩萍生得漂亮,但太娇弱,不经做活。红香生得健壮,粪灰担子挑在肩上疾走如飞。倘娶彩萍,我一条半腿子养她;倘娶红香,她两条腿子养我。收不到庄稼是一季,娶不好婆娘是一世。彩萍中看不实用,红香实用不中看。娶婆娘是为了过日子,还是采取实用主义好。于是决定娶红香。既然方略己定,那就紧锣密鼓筹划结婚。彩萍气坏了,见了面,头一转,再不跟他搭讪。但不久彩萍却发现自己肚子渐渐高了起来,于是在一个星夜里拦在五瘸子回家的路上等他。看他一瘸一跛过来了,便迎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说,五瘸子,你摸摸我的肚子,你下的种发芽了!你说娶我的,现在又把我丢了,你看这事咋办吧?五瘸子仔细摩挲她的肚皮,还用指头轻轻弹了弹,心里说,确实比过去高些了,早知这样,倒不如娶彩萍,生个娃娃还赶得上土改分田呢!可眼下已经跟红香生米煮成熟饭:话通过了,彩礼送过了,都偷偷睡过两回了。只好跟彩萍商量:唉,只怪我俩少不更事,总以为逢场作戏是人之常情,谁知带来这样的后果呀?这样吧,你秘密将孩

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我负责养大。红香的工作我做,保证不会泄密。你就咸的充鲜的卖,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吧!彩萍道,能否叫红香下岗让我上岗呢?五瘸子说,那可不行,这不给红香打反嘴巴子么?彩萍说,你就不怕我打你反嘴巴子?他没话回了。彩萍不再说什么,逮着他的膀子狠狠咬了一口,转身哭着走了。五瘸子摸摸膀子,牙印深深,血都咬出来了,疼得心揪揪的。他不住地叹息,望着彩萍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问自己,怎样才能对得起她呢?

彩萍恨死了五瘸子,没有听他的话,悄悄把胎儿打掉了。

五瘸子曾经为友让妻的事迹传遍四庄八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褒有贬,莫衷一是。梁区长有次到赵家庄办公事,特地约见他,才晓得让妻的真正原因出于报恩守信,认为此人难得,有心栽培他。一查不是党员,决定让他在土改中锻炼一下,待取得政绩,再介绍他人党、当干部。

庄上有个姓姚的,祖上是读书的大户人家,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祖父手上就败落下来;到了他手上更成了赤贫。姓姚的虽不识字,却能说会道,浑名叫“八张嘴”。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不一样,大儿子十六,上学时调皮捣蛋不吃字,却像他一样能说会道,浑名叫“二八嘴”,意即超过老子双倍。二儿子十四,像妈,不爱讲话,偏爱读书,去年小学毕业就参了军,并当上了文书,谁知一个月前跟团长到前沿阵地观察,不幸中流弹牺牲。八张嘴因沾了烈属的光,当上了农会长。

梁区长让五瘸子跟农会长一起协助村长搞土改工作,任农会长助理。

村长参加乡土改工作会议回来,八张嘴和五瘸子便问怎么搞?回答好弄,四个字:一宣,二评,三斗,四分。

——怎样宣?

——开动员大会,宣讲土改意义。

——怎样评?

——按家财多少,有无剥削,评出贫农,中农,富农,地主。

——怎样斗?

——给地富戴高帽子游街。

——怎样分?

——每人三亩地,包括地富在内。

村长分了工:五瘸子负责宣;八张嘴负责斗;村长自己负责评与分。

五瘸子忐忑,我没参加土改会议,怕说不好呢!哎,就随便说说么,说说分田的好处、分田的规矩么!八张嘴跟着问,高帽子要做多高的?这我在会上没问,随便多高——越高越好么!两个人还想说什么,村长不耐烦了,去去去,我还要跟工作组的同志商量评成分的事呢!这里面名堂大呢,头绪复杂呢,把头都弄大了!

评成分,搞了三天三夜,村长农会长五瘸子包括工作组的同志眼睛都熬红了。

土改动员大会设在原乡长、大地主徐金星的打谷场上。搭了个台子,下面立木柱,上面搁门板,围苫着芦席和风车布篷。左右悬挂对联也不讲究对仗,只讲究气氛:“斗倒地主富农”,“分田分地真忙”,横幅是“楚阳县仁渠乡赵家庄土改工作动员大会”。台上正面挂着朱毛巨幅画像,条桌后面坐着工作组同志和村长。五瘸子跟八张嘴在台后对词。台口两边跪着戴着高帽的地主富农。台下人山人海,全站着。估计人齐了,村长先干咳了几声,然后放开嗓门宣布斗富人分田地动员大会开始。五瘸子丢掉拐杖,右手按在腰眼上,瘸腿一直一直地走到台口,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嘴巴张了几张,最后定格成“O”——刚才还记得的话,一下子全忘了!冷场了,台上人着急呀,村长催道,快呕唦!可呕不出来。八张嘴灵机一动,虚掩着嘴,悄悄在后面提词。他说一句,五瘸子跟一句。

村民同志们!八张嘴低声。

村民同志们!五瘸子高声。

今天,在这个大会上,我代表村农会作土改动员报告!八张嘴低声。

今天,在这个大会上,我代表村农会作土改动员报告!五瘸子高声。

背书的人记不得时,往往别人稍一提示就全记得了。经八张嘴提示几句,五瘸子下面的话就跟着泛涌上来了!只见他挥舞着拳头,像老虎叫,像狮子吼,时而控诉地主富农剥削穷人的滔天罪恶,时而诉说穷人在以往所受的煎熬与痛苦……最后说到如今世道变了,土地该还家了。有声有色,慷慨激昂。台上人听得眼睛都笑细了!台下人听得嘴巴都张大了!接着贫农代表发言。再接着工作组长讲话,此人到底是上级派来的人,有水准,讲话有条不紊,扣得住中心,打得动人心。最后村长宣布游斗地主富农。地主富农在前面走,贫下中农在后面跟,整个队伍像条长龙,漫游在大街小巷。曾长期流浪外地要饭的三猴子喉咙嘹亮,负责领喊口号。

打倒地主徐金星!

打倒地主徐金星!

打倒富农周礼存!

打倒富农周礼存!

……

游斗进行了三天,进人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程序:分浮财。

田,屋,家具,钱,四样都得拿来分。前三样是明的,唯有钱是“黑漆衙门”,难弄得清楚。须四样弄齐才好动手分。可多数富人钱是身上肉,不肯说实话,只是交一点点来搪塞。“家有黄金外有秤,隔壁邻居天天称”,交小头瞒大头,群众心里都有数。八张嘴两眼喷火,不肯交就“吊粉砣子”(把人用绳子绑了,吊在屋梁上)!五瘸子劝道,不行吧,共产党有个优待俘虏政策呢,他们现在在我们手中,就相当于战场上的俘虏。八张嘴说,他们不是俘虏,是老虎,是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两人争执不下。村长说,你俩的话都有道理,这样吧,我拿主,根据调查,瞒交的富人有7个,我们去请7个贫农代表,我们仨不参加,由他们举手表决吊不吊粉砣子。表决结果,4比3,多数通过——惩罚富人,一定要让他们和盘托出,还钱于民!

关帝庙的二梁上垂挂着7根又粗又长的麻绳。八张嘴对一字排儿蹲在墙脚下的富人们说,看看吧,现在交还来得及,再不交只好请诸位穿麻绳背心了!一支香的时间过去了,没一个富人开口。八张嘴冷笑,好,好,一个个蛮硬气,准备吊粉砣子!于是民兵便用屋梁上的麻绳反扣着富人们的手。八张嘴又道,哎,诸位,不就是几个钱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还是交出来吧!又等了半支香,还是没一个富人开口。八张嘴猛然喝道,扯!呼的一声,富人们脚掌离地三尺高!蛮灵光的,6个富人开口说话,有的说钱埋在田头风车墩上,有的说钱藏在屋顶瓦行里。唯有那个叫凤祥的不开口,三猴子上去抱住腿子往下拽,听得见骨头咯咯响。风祥终于吃不消,开口央告,我说,我说,钱藏在茅厕里呢!

缴获出来的银钱、铜板装满一笆斗,可谓战果累累,大获全胜。

没田地的分了田地,没屋住的分了屋子,没家俱的分了家俱,没钱用的分了钱。土改结束这天,在小学礼堂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每人胸前都别着一张表明成分的纸条,红的是贫农,黄的是中农,黑的是地主富农。会议精神,一是警告地主富农必须老老实实服从管教,二是鼓励翻身贫农珍惜土改成果努力种好田,三是总结成绩表彰好人好事。五瘸子的老婆红香已有身孕,有人建议肚子里的也算一口,分上一份土地,他却坚决不要。他说,肚子里的肉球儿,是人是鬼还不清楚,怎能参与分田呢?

散了会,贫农留下来吃翻身酒。两张

学桌一拼,八人一桌。规格:四菜两汤,六大碗,烧酒敞喝,米饭管够。

酒席上欢声笑语几乎把屋顶抬上了天。村长、八张嘴和五瘸子先后来到各个桌上敬酒,顺便点了一下人头,却发现鞋匠红宝子没入席。散了宴席,到他家一看,红宝子正在绱鞋子呢。他说他听到“贫农”这俩字就犯愁,担心人家瞧不起孩子,将来难找婆娘,恳求改成富农。村长和八张嘴听了很生气,说他不识好歹,改就改,改了日后不准反悔。红宝子听了如释重负,笑道,多谢,多谢!五瘸子却道,红宝子你听清楚了,村长和农会长说的是气话呢,你要知道,现在世道变了,头上顶个“贫”字光荣得很呢,头上顶个“富”字反让人小瞧呢,不信你以后慢慢瞧吧。再说,成分是大家评的,要改也得经过大家,你想想看,大家肯打反嘴巴子吗?又道,贫农只是土改评的成分,但不是代表你永远贫穷,你有本事哪怕一夜富起来,只要不是剥削,只要不是偷抢,大家能瞧不起你吗?孩子能寻不到婆娘吗?村长跟八张嘴也转变了态度,说五瘸子的话代表我们要说的话,你好好掂量掂量。红宝子想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是我想到愚处去了!

回来的路上五瘸子说,红宝子的思想可能代表一部分村民的思想,这说明我们存在着单纯的军事观点,思想工作做得不到家,我建议给群众补补课。村长和八张嘴一起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于是又连续召开了几次大会小会。除此之外,还在街头巷脑搭了彩门,贴了标语,并组织文娱宣传队,热热闹闹好几天。

一天,学校前面彩门上的红绿黄三色布不见了。这还了得,一定是地富分子搞的鬼!八张嘴气得直跺脚,扬言一定要破案,查到人后严惩不贷。随即将这个任务交给五瘸子。五瘸子通过摸查,很快锁定了对象。但他却便故意不公开,只放在肚里。八张嘴急了:

案情进展如何?

问这干嘛,不就是几丈布么!五瘸子不紧不慢地说。

这不是布的问题,关系到阶级报复大事!

有这么严重么?

那还用说!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秉公办事吗?

不管是谁,一律吊粉砣子!

那还是不说的好。

你一定要说!

是你的宝贝儿子呀!五瘸子脸上呈现一片和蔼。

啊?!你、你、你可有证据……

你自己回家问一问,找一找,保管会清楚。嘿嘿。

八张嘴急忙往家奔,双腿直打轻飘。二八嘴正好在家,逮住审问,却往死里赖。八张嘴气喘喘地翻箱倒柜,果真找到了,揪住儿子耳朵一连掴了几个大嘴巴,哭着说,老子的脸给你丢尽了!祖宗的脸给你丢尽了!为了立信,做张作势地押解着儿子,要亲自把二八嘴吊到关帝庙的二梁上,被五瘸子及时拦住,说,他还是个孩子,就不要太顶真啦。

梁区长来到赵家庄检查工作,表扬了五瘸子政策观点强,批评了八张嘴乱吊地富的错误。

土改一年后,又来了个复查运动。土改运动中的过激行为要进行纠正,该道歉的道歉,该退赔的退赔。农会长八张嘴不好意思打自己反嘴巴子,加上自己的儿子干了不争气的丑事,把工作全推给助理五瘸子。对照标准,凤祥评不上富农,只能算个中农,因此向他打了招呼,承认吊他粉砣子不对,并将分走的部分财产予以退还。

复查尚未结束,根据五瘸子在土改中的出色表现,组织上决定发展他人党,并委任村支部书记。

彩萍已跟本村曹有余结婚,肚子却再无动静。原因是自行打胎时,将“鸡窝”弄坏了(土法:菖蒲捣、艾叶熏、勒腰带)。夫妻俩想抱养一个孩子。五瘸子想把自己不满周岁的儿子小宝送给她。跟红香商量,当然不肯。五瘸子没办法,只好将送子原因告诉她,并许诺给她打副金耳坠儿。红香哭,还是不肯。于是恫吓,你再不肯,我只好跟曹有余换婆娘了。连哄带吓之下,红香终于同意了。

不久,彩萍当上村妇联主任。有人就说,这是瘸支书的“鬼”。

小虎

小虎的父亲是高大鹏。高大鹏个头高大,性格粗犷,喜欢动手动脚摸女人的屁股。庄上女子骂他是从土匪窝出来的。他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一次,帮人家抢亲,他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女方用竹篙捣中他的左眼,成了独眼龙。男方不过意,送他5亩地作赔偿。他却说,一只眼可以看半片天,就值5亩田么?我一分一厘都不要。小虎的长相、性格和他老子太像,像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土墼,有人对她母亲明凤谈起来,她就咯咯笑,说,真种呗!

小虎上学不用功,总是留级。他是个逃学精,经常把书包藏在人家草垛里,满世界去找人玩耍。有一次他站在伙伴银锁的肩膀上,正伸手在人家屋檐下掏麻雀窠,忽然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奶奶,大骂道,哪来的败家子儿,看我不打死你们!银锁一吓,顾不得肩上有人,转身就逃。小虎抓住桁条悬于半空,吓得老奶奶连忙说,好乖乖抓牢呀,待我扛梯子让你下来!梯子扛来时,人却不见了,原来他怕上老奶奶当,以为去喊人揍他,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屋顶,逃之夭夭了。他一年到头打架生事,大多是因为打抱不平。孩子之间发生以大欺小的情形,他准把那个大的揍得鼻青眼肿。大人领着被揍的孩子到他家门口告状,高大鹏却站出来纵容,哎,先问问你的孩子,小虎为什么要打他?

小虎虽然爱逃学,却喜欢上两种课,不用背书也不用计算,等于是玩耍。这就是体育和音乐。教体育的是校长唐景良,早年当过兵,把体育课上成了军训课,他经常夸小虎动作标准,当兵准是好士兵;教音乐的是女老师,叫郝静,常夸小虎嗓子高亢嘹亮,如果学京戏,肯定能成名角。

小虎有个小相好,外号叫“花布袄”。那年他9岁,冬天的一个晚上,花布袄跟着妈妈来他家串门。家神柜上的桐油灯燃着豆大的焰头,堂屋里显得昏暗朦胧。两个妈妈坐在条凳上捉着手谈家常。小虎站在他妈身后,花布袄站在她妈身后,像两个小保镖。这时不知为什么,小虎忽然想起有天晚上撞见一对男女躲在两个草堆夹缝间偷情的情景,便附在花布袄耳边轻轻说,我俩出去睡觉觉吧。大人只顾说话,也不注意背后小人的事。她便跟着他悄悄走出后门外,问道,上哪儿?他也不回答,牵着她直奔牛屋。里面黑麻麻的,老牛卧在地上反刍呢。乡下男女娃娃学大人睡觉其实是桩游戏,出不了大事,但很新鲜,又刺激。花布袄褪下裤子往稻草上一躺,说,来吧……以后一段时间,他晚上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哪怕玩在兴头上,只要想起那件事,他都会堂而皇之向花布袄提出,花布袄,我要睡觉觉!花布袄会堂而皇之地回答,不忙不忙,等这盘玩结束吧!

小虎家门前是河沟头,经常有两条船停泊在那里。一条是周家荡的叉鸡船,他常看见叉鸡贼在船上吃鸡肉喝鲜汤,馋得口水流出三尺长。一条是陆家湾的算命船,陆瞎子没事时爱拉“丝嗡子”(二胡),小虎坐在河岸上听得如痴如醉,有时竟听得流下眼泪,真是日怪了。

一天,父亲说,娃儿,今天下雨没事可做,找陆瞎子替你把命掐掐,看你到底多大能成人。

小虎听了一蹦多高,好的好的!

陆瞎子听到跳板响,就晓得是高大鹏,心想煞星又到了,不是想借钱,就是来吃白食的。

陆瞎子递上水烟袋,问,大鹏兄有何贵干?

客气啥?我家小虎学习好,年年升级,请你替他掐掐八字,看他长大有没有官做。陆瞎子心想,独眼龙这次来倒不是为了打秋风,但这话分明是跟我瞎子摆龙门阵哪!他说小虎学习好就是学习不好,说年年升级就是年年留级。在听了生辰八字后,便装模作样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在其它四指关节上顺着次序掐算,甲子乙丑丙寅丁卯……

哎,说了你莫多心呀!你家小虎照命上算,黑墨水只派有半分——日鬼呢,怎么会学习好,年年升级呢?

又根据凡是成绩孬多数是调皮蛋的常规现象,道:

你家小虎是个飞墙走壁没得坐功的学生呢!要说长大后么,嘿嘿,不说了!卖起了关子。

瞎先生,但说不妨,但说不妨!

哎,这就对了,君子问祸不问福么!既然你要我直说,那我就直说了。你家小虎,长大后要么就是个人物条子(官),要么就是个下马强头(匪)呢!

高大鹏却笑道,下马强头好,下马强头好!

小虎在旁边直摇头,我不做下马强头,我不做下马强头!

你不做下马强头,那就是要做人物条子了?不肯念书还想做官,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高大鹏厉声说。

也不是!小虎犟嘴。

那你要做什么?

叉鸡贼!

啊,为什么?

叉鸡贼有鸡子吃么!

哈哈哈,陆瞎子两个瞎洞里泪水直淌,有出息,有出息呀!

小虎十五岁才小学毕业。这年夏天,他跟父亲上江南扒河蚌,做生意。

晃眼间,三年过去了。有一天,他进城卖蚌肉,经过日本鬼子岗哨时,发现忘记带上良民证,鬼子居然挺枪剌他,他急忙腾身躲避,刺刀堪堪从胯下穿过,险乎将他传宗接代的宝贝损毁掉。鬼子觉得好玩,哈哈大笑,挥手将他放行了。

操你鬼子祖宗,想拿老子绝子绝孙,没门!为报一刀之仇,小虎第二年春天在家乡报名参加了新四军。

一进部队,连长见他歌唱得好,拍子打得准,便叫他教唱歌,他很乐意。连长又想提拔他当文书,他听了吓一跳,不能不能,我虽然念了八年书,拳头大的字认不到半笆斗呢!连长见他操上得好,什么立正稍歇,向右转向左转,齐步走跑步走样样标准,便问他,你当过野三旅么?野三旅是国民党的游兵散勇,名声不好,他一听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你才当过野三旅呢!对于他的莽撞,连长原谅他刚入伍,不懂规矩,是头犟驴子。麻排长私下对他说,你怎么能骂连长呢?他头一昂,为什么不能?他能说我是野三旅,我就能骂他是放屁!哎,你这样下去,当不上干部呢!嘿,我来是打鬼子的,不是来求官的!旁边战友张根发也劝道,排长说得对,就算你不想当官,派苦差事让你干也就够受了。他说来当兵就是准备吃苦的,要享福就不来当兵了。他总觉得这两个人思想觉悟有点问题,等处过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他俩是俘虏兵过来的。麻排长如皋人,原是野三旅炮兵排长,是个神炮手,过来后还当排长。张根法山东人,土匪出身,有血案,仇家追杀得紧,便投奔了国军当小兵儿,俘虏过来仍是小兵儿。

小虎当的是炮兵。别看他学文没本事,学武一看就会。搬弹,填弹,测距,放炮,一套活儿样样精通。麻排长向连长举荐,让他当班长,连长是个豁达的人,早把骂他放屁的事给忘了,欣然同意。并找他谈话,交给他一个特殊任务,注意观察麻排长和张根法的一言一行,发现问题随时报告。他有点受宠若惊,积极得很,成了麻排长与张根法的影子。久而久之,仨人却成了铁杆哥们儿。

小虎班里还有一个铁杆哥们儿叫李四,兴化同乡,本是中堡湖的渔民。渔民一般都会走堂门。啥叫走堂门?类似走阴差,可以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说话。李四虽然当了新四军,没仗打时就偷偷钻到老百姓家走堂门。是有偿服务,除了弄点小钱,还能吃上荷包蛋。李四出门都带上小虎一块去吃白大。这事被麻排长和张根法知道了,也死皮癞脸跟着跑,像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李四对小虎说:

四个人,半桌呢,目标大,被连长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想法瞒着他俩。

这怎么行呢?你想想看,他们没得吃不检举吗?一检举我们还吃得成吗?

这样吧,跟他俩商量,适当减员,每次他俩只能去一人,全去我害怕。

谁跟他们商量?

当然你去,你是班长面子大,嘴巴又会说!

他爱戴高帽子,说他面子大便头动尾巴摇了。他向麻排长和张根发晓之以理,终于顺利达成协议。还规定,不管轮到谁去吃,不许跟在他和李四后头一起走,看信号:在人家天井里树一根篙子,篙顶上扣一只淘箩,啥时看到信号,才许摸过去。

吃归吃,玩归玩,打起仗来不含糊,四个人档案上都有立功记载呢!

一天夜里,小虎换岗时发现站岗的张根法不在岗位上,以为蹲到哪旮旯里拉屎去了,四处旷野上喊一声,皆没有回应,又发现树根下有丢下的步枪和脱下的军装,情知不妙,连忙朝天放了一枪。连长说张根发肯定是嫌革命军队生活太艰苦,不抢不拿不自由,重新溜回了国军,属于叛逃行为,责怪小虎看人不紧。小虎辩解说,我恨不得把他系在裤带头上,你不信可以去问李四!

张根法逃走,让小虎陷入深重的痛苦中。痛苦的根子通在两处:一是睹物思人,看到张根法使用过的被子碗筷,他心里便有一种人去物在浮生若梦的失落感;二是张根法的逃走,他认为自己有逃脱不了的责任。他郁闷加自责,简直有自杀的念头。他发誓一定要把这家伙亲手抓回来。可逃走的野兽再被逮住的可能总是很渺茫的,他成天犯头疼,眉心经常被掐得通红。

小虎在痛苦中熬煎了大半年,抗日战争结束了,很快又转入解放战争。这时面对的不是鬼子而是昔日的友军。但他心情却因此好多了:碰到张根法的机率上升了!

男人心情一好,就会注意美色。一次连队驻在林家庄的一个地主家里,这家姑嫂俩长得漂亮,人又和气,见人一脸笑。可姑娘头上什么时间都顶着花手巾,小虎觉得奇怪:在外顶顶罢了,在家里为什么不摘掉呢,难道是个癞子?他趁姑娘不注意,伸手把花手巾一摘,果真是瘌头,姑娘脸一红连忙逃走了。他顿时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伤了人家自尊心,后悔莫及呢。这事被连长知道了,立即召开生活会,说他调戏妇女,直批得他鼻塌嘴歪,头恨不得藏进裤裆里。为防止再出现类似事件,连队转移到庙上。见一个小尼姑长得漂亮,小虎的眼球又滴溜溜转起来,心想这样的女孩子为啥要做尼姑呢?莫非背后有啥难言的苦衷?小尼姑走到哪儿,他的视线就跟到哪儿。小尼姑下河边拎水,他悄悄地衬在后头走,小尼姑觉察了,并不回眸,心里估摸这大兵怕是有非分之想,为让他死心,故意把右裤筒往起一捞,啊,是条烂腿,恶心死了!多可惜呀,一朵鲜花沾上了乌鸦屎,难怪要出家,嫁不出去呢!小虎叹口气,悻悻地走了。

倒霉成双——小虎跟踪小尼姑的事

被连长知道了,又狠狠地给批评了一顿。野花采不得,他想起了花布袄。越想身体越难受,便找了个理由向连长请假回家。一对年轻届生,却是多年情人,旧缘又续,如胶似膝。小虎迟迟不想归队。部队先是写信给他,后又派人上门去带,他对来人说,我在家还没歇够呢!请你带个口信,再续假一个月。来人走后第三天,麻排长突然出现在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来催他归队的。可见到老伙计,他又不免欢喜:

咦呀,怎么是你摸到这儿来啦?

哎,怎么说呢,我是……是临阵脱逃,顺路来这里向你告别的。

啊?说说情况!

前几天在盐城北边打了一个恶仗,死的人数不清——我们炮兵也牺牲了七八个。眼下仗越打越大,越打越恶,我着实害怕,昨天夜里便悄悄溜号了。

胆小鬼,没用的东西!

连营长还害怕得溜掉呢!

你瞎说什么?!

不是瞎说,我在游河时看见他的。他在前头游,以为我来逮他,吓得连扎几个猛子,上了岸比兔子溜得还快呢!当然喽,也有可能眼睛看错,不是营长而是旁人,总之逃跑的不是我一个呀!

你准备往哪儿逃?

回家当老百姓呗!我们那里是解放区,回家找个婆娘,种种地,过安稳日子。

哎,麻排长,不是兄弟说你,你可记得连长是怎么说的?他说穷人只有让别人先有,才能最后让自己有;只有让天下全解放了,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呀!你想想看,天下不全解放,你那块烧饼大的解放区能保得住么?中央军白天没空,夜里也会吃掉的呀!

我顾不得这些了……我吓破心胆了。麻排长用右手中指指心口说。

嘿嘿,吓破心胆更好呀,没有心胆下次再碰到恶仗就不晓得怕了呢!

你不能劝我,应该支持我。

唵?支持你当逃兵,没门!我们玩的几个弟兄,张根法走了,你再走我舍得吗?明确告诉你,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回部队带人到你家“请”你!

兄弟,行行好事,你莫要吓我,我胆小……麻排长双手合十,连连求情。

我不是吓你,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既然说得出,就能做得到。我劝你在这里玩三天,然后跟我一起回部队!

你看,我已经溜出来了,再回去不是自找苦吃吗?连长急起来掏枪毙了我都保不定啊!

没那么严重,再说事在人为,我俩好好琢磨一下,说不定坏事变成好事呢!

我不想琢磨!

你信不信,我有好主意让你过关?小虎眼睛一眨,神秘兮兮地说。

我不想听你的好主意!

小虎不管,把主意硬说了出来。

你当连长是三岁小孩吗,猴精得很呢!凭你这点小算盘,放在他肚子里摇摇呢!麻排长头晃得像拨浪鼓。

小虎硬拖住麻排长在他家玩了三天。麻排长估计纵使回家也不得长,小虎这家伙一定会报告领导将他逮回去,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一起归队了。到了部队,小虎玩了个先发制人,报告连长,我被麻排长揪回来了!连长笑了笑,揪回就好,揪回就好!过了几天,风平浪静,麻排长心中窃喜,小虎的主意还真奏效,终于蒙混过关了。谁知连队开会时,连长的脸突然像涂了一层严霜,宣布麻排长关禁闭,反思临战脱逃错误;同时宣布小虎鉴于劝麻排长回头,免予请假迟迟不归的处分。

连长毕竟是连长,洞察百事,心明如镜啊。

光阴荏苒,解放战争又过去了二年。一天,小虎所在部队接到一项战斗命令。双方正面交锋,近距离恶战。大炮无用武之地。我方伤亡严重,上级命令炮兵也上前沿阵地。小虎端着枪向敌人射击,忽然发现那边阵地上有个熟悉的人。起先以为是眼花看错了,揉下眼再看,没错,就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家伙——张根法!

张根法快过来!张根法快过来!老子想死你了!老子想死你了!

张根法听到小虎喊他,声音也激动得岔了气:小虎快过来!小虎快过来!老子也想死你了!老子也想死你了!

他妈的居然不听话,还反过来要他投降国军。小虎火冒三丈,瞄准张根法的腿打了一枪。张根法应声而倒。小虎叫麻排长和李四作掩护,他只身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一把抢过张根法,扔在背上就往回跑,没跑几步,腿部也中了子弹。他咬着牙硬是把张根法背到这边来了。

战斗终于胜利了。小虎和张根法被送到后方医院,确诊没伤到骨头,不会残废。一开始两人都绷着脸,互相不搭理。但没过两天,友情又复燃如炽了。

我喊你过来为什么不睬?

不敢呗!

你这几年在中央军日子过得怎么样?

别提了,常挨饿受冻。小鬼子投降了,变成自家人打自家人,又打不过你们。动不动就被围住打,突围不了时,只得靠空投过日子,你抢他夺的,抢得快的还能吃上一点,抢得慢的只好看别人吃。

哈哈,你小子活该!

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天天有老百姓抬着大猪子来慰劳,大米饭顿顿吃,吃得胀破肚皮!

早晓得这样,我哪会犯傻再溜到那边去呀?

你小子自作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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