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2015-08-14刘标玖
刘标玖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报》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等300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九部。曾获得全国青年文学创作奖、全军文艺作品一等奖、总后军事文学奖等。鲁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
山里静悄悄的。不是一般的静。初春的无月夜,风停虫绝,白天的喧嚣突然消失,山好像一下子死掉了。
在这静静的山中躺着,兴国和三民都有些难以接受。昨天,夜虽然是一样的夜,但他们还有五个人,相互说着安慰和鼓励的话,并没感觉到寂寞或绝望。而今夜,另三个战友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跟他们的对话已经转化成无声的心灵对白,兴国和三民的心都像被钝刀割着,越寂静越觉得痛。
鬼子的这次扫荡又狠又绝,见山就烧,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简直就是疯狂的野兽。八路军主力部队虽然安全转移到鲁南,但负责掩护的县游击大队却没能及时撤出去,只能借着熟悉的地形在沂蒙山里与鬼子周旋。鬼子以为他们是八路军主力,投入重兵,对沂蒙山进行拉网式搜索,不停地放火烧山,满山放枪放炮。战友们不断暴露在鬼子的枪口下,损失越来越惨重。
兴国躺在山洞的一侧斜坡上,三民坐在他的旁边,尽管他们都是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但却都无法入睡。处境险恶不说,丧失战友的疼痛一直像刀绞一样,他们怎么能睡得着。兴国的腿受了伤,白天与鬼子周旋,都是三民背着他。为此,兴国很过意不去,多次让三民放下自己,但三民始终背着他。兴国动了动身子,但腿的疼痛与心的疼痛都不让他动,只得停下。
三民感觉到了兴国的动静,便凑近兴国,小声地问,兴国,怎么了?不舒服吗?
兴国有气无力地说,三民呀!我觉得我很难走出去了,你还是别管我了!自己趁着天黑,想办法逃出敌人的包围圈。
三民握住了兴国的手,说,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只要我们两个还有一口气,就要在一起,就要一起走出去!
兴国说,可是,我的伤,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弄不好我们两个都出不去!不如,你一个人走,把握更大一些。你妈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三民的母亲身体不好,确实需要他的照顾,但三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把活生生的兴国扔在这荒山野外,只好安慰兴国说,别说了,咱们两个谁跟谁呀,从小就像兄弟,现在又是战友——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
兴国和三民都来自沂蒙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鬼子的铁蹄践踏到沂蒙时,他们相邀一起参加了县游击大队,打鬼子,保家乡。
鬼子这次扫荡,兴国和三民相互照应,机智勇敢地与敌人战斗,终于找到了现在这个藏身之所,鬼子几次搜山也没有搜到。山洞很小,只能容下两三个人,洞口就是一棵歪脖老松树,把山洞遮掩得严严实实,鬼子轻易找不到。只要他们能坚持到敌人扫荡结束,就算胜利。
他们看到了希望。
然而,现实也是非常的残酷,他们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又不敢下山去找。前两天,他们打到了一只野羊,现在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只羊腿。
三民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还可以打一只野猪或野羊,但是,一连两天,连猎物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三民说,平常这山里野猪、野兔、野羊不计其数,甚至还有狼,现在这是怎么了?
兴国叹了口气,说,鬼子烧山,把猎物们的家都毁了,它们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三民说,就这样下去,我们不被鬼子打死,也要活活饿死。
兴国说,你一个人走算了,不要管我了!回去见老妈!
三民说,俺妈上次被日本鬼子抓去,毒打了一顿,还灌了凉水,但我们俩的情况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她老人家很坚强,会等着我们一起回去的!
兴国说,可是,她老人家真的受苦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三民没再说什么,分明是更加思念母亲。
打不着猎物,但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他们还是要吃东西。
三民点起了火,把那只野羊腿烤上。这是他们仅有的食物了。
突然,洞外传来了枪声。三民急忙熄了火,跑到洞口去看。
兴国说,小心敌人的流弹,他们像疯狗一样乱放枪,我的腿就是流弹击中的。
三民说,没事!
鬼子又一次上山搜山,自然一无所获。鬼子没有目标,只是在山上乱放枪,子弹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一会,枪声渐渐稀了,鬼子们大概又往山下走了。三民说,没事了,我们继续烤肉吃。
兴国打着火镰,又把火点上了。羊腿在火上烤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三民恨不得立即去抓过来吃。但是,火堆旁还有兴国。他受了伤,急需营养,这点肉给他一个人吃,也吃不饱。
三民下意识地抓起了枪,并在抓起枪的瞬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是,他看着羊腿,想着受伤的母亲,还是举起了枪。
他的心跳加速,手抖得厉害,但枪还是响了……
羊腿快烤好了,兴国正要吃,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右肩一热,血流了出来。
兴国明白,自己中弹了。他急忙用左手撕开了自己的衣服,三缠两缠把伤口包扎起来。
三民慌忙跑过来,他泪流满面,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兴国,你怎么了?怎么了?
兴国平静地说,没什么,我可能是中了流弹!
三民喃喃低语,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兴国说,没什么!反正我已经受了伤,再挨这一枪也无所谓!庆幸的是,你没有受伤!——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你还有母亲,不能这样一起死在这里。
三民说,我不走,不走!——妈妈,妈妈,对不起您了!
一连两天,他们都没有找到吃的。三民几次想下山弄点吃的,兴国都不让他去。他觉得这样太危险了,一旦被鬼子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鬼子驻扎在山脚下,想出去不容易,即使出去了,想拿着东西再进来,那更是难上加难。
三民只能听兴国的。他觉得自从鬼使神差地开了那一枪,他便不能再离开兴国半步了,哪怕一起饿死,也不能再做偷生的事。
兴国期望能再打到一只野羊或者野猪,但一连几天都没有猎物的影子。兴国的眼睛一直关注着洞外,他在等待着猎物的到来。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了一只野兔,便兴奋地叫道,野兔,我看到一只野兔,三民,快去打呀!
三民沮丧地说,那么小一只野兔,哪舍得开枪!要是再有一只野羊该多好!
兴国说,野兔虽小,也可以解解燃眉之急呀!
三民说,再等等,或许会有野羊呢!
正说着,兴国和三民同时听到了野羊的叫声。三民二话没说,快步跑出去。但是,没有听到枪声,三民不久又沮丧地回来了。三民说,野羊跑得太快,我出去就没影了。
兴国叹气说,看来我们没有希望再打到猎物了!
三民说,也许吧,我们再等等。
兴国说,要不我们就别打了!不是只有一发子弹了吗?还是把它打到敌人的胸膛里算了。
三民说,也好……
天终于又黑了下来。饥饿让时间变得很长很长,一个白天好像一个世纪,真让人受不了。
三民说,这样下去,我们非饿死不可!要不,我们趁着还有点力气,一起下山,看能不能走出去。
兴国说,不行,鬼子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呢!我的伤不轻,很难通过他们的封锁线!你还是自己走吧。
三民说,我们一起走!
夜深了,他们出了山洞,准备下山。
三民依然背着兴国。
兴国这些天明显地瘦了,但三民却觉得异常沉重。没走几步,三民就累得气喘吁吁的,不得不三步一歇,五步一停。
到了半山腰,便看到了鬼子灯火通明的营地,看到了正在山下巡逻的鬼子。鬼子的营地里三层外三层,把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兴国和三民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得悻悻地回到了山洞。
突围下成,却白白地消耗了身体里的能量,他们都觉得更饿了。
又是三天,他们没有吃一点东西。两个人都饿得眼冒金星,肚皮贴肚皮了。兴国因为受伤,身体很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三民,示意他一个人走。
三民摇了摇头,抱着兴国,两个人相拥着躺在洞的一侧。三民也没有力气再走出洞了,只能那么相互温暖着,等待着。三民知道,就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都会被饿死。
洞口的老松树低垂着头,发出呼呼的呜咽声。一只小松鼠探头探脑地走进洞,三民吃力地抬了一下手,小松鼠也不害怕,看了他们几眼,才机灵地转身,跑出他们的视野。
不知过了多久,三民觉得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他想动,但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听到一位老大爷惊喜地叫着,孩子醒了,孩子醒了。
三民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几个人围上来,惊喜地看他。三民认出了其中一个是交通员李大叔。
李大叔告诉他,鬼子搜了十几天的山,以为八路军全部牺牲,便撤退了。山下的群众上山寻找烈士们的遗体,发现了他们。
三民一下子想起了兴国,他拉着李大叔的手,急切地问,兴国呢?他怎么样?
李大叔笑了笑,肯定地说,放心,兴国也没有什么事,他已经被送到一个秘密的战地医院,养伤去了。
喝了几顿小米粥,又吃了几顿饱饭,没过几天,三民便恢复了正常。
县游击大队不久又重新组建,上级任命三民为大队长,兴国为政委,几十名热血青年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三民和兴国带着队伍劫军火、拔据点、抓汉奸、杀鬼子,鬼子汉奸闻风丧胆。
马坡据点的鬼子很猖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队经过研究,决定拔除它。
战斗很激烈,兴国和三民都投入了战斗。快接近据点时,一颗手榴弹突然落到兴国的身后,三民一个前扑,把兴国扑倒在地。手榴弹爆炸了……
兴国完好无损,三民却受了重伤。兴国手忙脚乱地为三民包扎,声嘶力竭地喊卫生员。
三民抓住兴国的手,艰难地说,我觉得不行了……
兴国安慰他说,没事的,当初那么艰难我们都能闯过来,这点伤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三民说,也许吧!但也可能好不了!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兴国说,你受了伤,需要休息,不要说了!
三民挣扎着说,我一定要告诉你!
兴国说,那你就说吧!
三民看着兴国的眼睛,真诚地说,好兄弟,你知道吗?那次在山里,你后来中的那一枪,是我打的——
兴国捂住了三民的嘴,说,别说了!我早就知道!
三民愕然。
兴国说,当时,我摸过你的枪管,枪管是热的;后来,我让你打猎物你不打,我便明白枪里的那一颗子弹已经没有了……
三民说,那你……
兴国说,我知道,你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你心里放不下母亲。我们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我们的母亲吗?所以我当时就原谅了你!
三民泪流满面。
兴国轻轻地给三民擦眼泪,自己也泪流满面。
据点的碉堡上,太阳旗已经不见了,一面红旗在呼拉拉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