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自石羊河的风
2009-03-18马步升
马步升,1963年生,1982年毕业于陇东学院历史系。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主修文艺学。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四百余万言,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奖20次。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女人狱》《青白盐》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主要有小说集《老碗会》《哈一刀》《一点江湖》《擀毡》等,散文集主要有《一个人的边界》《天干地支》等,学术论著主要有《走西口》《河边说文》《兵戎战事》《西北男嫁女现象调查》等。曾参与第六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初评工作。中国作协会员,供职于甘肃省社科院。
有水的地方
许多年了,乌鞘岭在秋冬交替时,山色是灰暗的,像遭过山火一般。山火烧过的树木和山火烧过的土,颜色是不一样的。乌鞘岭像是刚从炕洞里挖出来的那种土堆起来的。
这是往年的情形。
今年的这个时候,乌鞘岭的上半截身子被白雪覆盖了。人说,女要俏,穿身孝。积雪退去的乌鞘岭是男性的,犷悍而可憎,雪中的乌鞘岭是那种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女性,俏丽而冷峻。一座座山头挺拔而敦厚,与蓝天离得很近,与白云若即若离。雪线以下是枯黄的青草,枯黄的底色上涂了一层隐隐的青色。一条高速公路缠绕在山裙基上,把山和平地隔断了。平地的那一面仍然是山,山叫马牙雪山,是祁连山的一部分,整个河西走廊的东端,大多的河流都源于她的积雪融水。所以,方圆几百公里的绿洲平原上,用不着关心天气预报,用不着过多考虑另外的因素,抬头看一看马牙雪山有多少白色,大体就知道今年的收成了。今年的马牙雪山像一个摩登女郎,把一身的粉白一直展露到腰部。公路的一侧是农民的庄稼地,连绵一个月的阴雨,把收割了的庄稼留在庄稼地里了。人们在等待晴天的到来。十多捆小麦堆成一旋,左右每隔五六米远近便是一旋,一旋旋延伸到肉眼看不到的远处。小麦被镰刀撂倒了,小麦穗儿与麦秸秆还连在一起,一捆小麦矗在那里,有半人高低,无数小麦穗儿被绑缚在一起,像一颗戴帽子的人头。帽子是日本鬼子士兵戴的那种,迎风忽闪。被割倒的小麦由金黄褪色为土黄,像日本鬼子的军服。一眼望不到头的麦旋子,仿佛抗战结束时,放下武器,等待审判的鬼子大部队。
这一条川,名叫抓喜秀龙。金强河从马牙雪山流下,从马牙雪山和乌鞘岭的空隙中向东流去。这条河是自兰州西达乌鞘岭之间二百公里地界的生命之河。在距离兰州城西数十公里处,注入从青海赶来的大通河,接着又注入黄河。所以,乌鞘岭是黄河与石羊河的分水岭。石羊河是内流河,方圆数百公里的武威绿洲全要看她的眼色荣枯盛衰了。
金强河把抓喜秀龙分为两半,河那边,河这边都是农田,河那边的农田沿马牙雪山的山腿延伸到河边,河这边的农田就是乌鞘岭的延伸部分,一台比一台低一些,直达河边。台地上白杨树成林的地方一定是村庄,以树林的大小可知村庄的大小。当然,也不尽然。河堤上和河床里栽满了白杨树,有的白杨树雄壮而傲慢,把树梢伸向无尽的虚空,有的白杨树以低调的姿态。守护着渐行渐远的流水。越靠近河边,白杨树的叶儿越绿,都经受过冷雪的拍击了,叶儿还是绿的,如同血气旺盛的后生小子,在风雪中,仍然可以敞胸露怀,身上仍然热气腾腾。离河边越远,树叶的绿色淡了,一半淡绿,一半淡黄。到了山根下,树叶全都枯黄了,但还没有掉下来的意思,冷风袭来,发出窸窣的响声。同一棵白杨树两种颜色,面朝阳光的那一面是枯黄的,在阳光下,发出清冷而又热烈的金光,背向阳光的那一面是淡绿的,在那半面枯黄色的映衬下,苍凉而超然。
金强河流出一段路程,变名为庄浪河。庄浪是羌语音译,意为野牛出没的地方。庄浪河畔原本是水草丰茂的草原,野牛不知在哪个年代远去了,代替草原的是炊烟袅袅的田园农舍,代替野牛的是一川伫立的小麦旋子。我不知道这可以象征什么,但,要我说,只要庄浪河里的水量不要减少,象征什么都是可以的。
有水。就有生动。
断而又续的河流
过了乌鞘岭,就算河西走廊了。可是,这只是大概念。要看见广袤的走廊,还要穿过天险古浪峡。古浪峡和千里河西走廊都是东西走向,都为南北二山夹峙。不过,夹峙河西走廊的山互相离得很远,最远处达千里之遥,也许北山和南山并不知道,它们之间有一条著名的走廊。古浪峡很窄,最宽处,站在这边可以看见那边的人脸上的麻子坑,最窄处,一只麻雀从这边飞往那边,要敛了翅膀慢慢地飞,飞得猛了,撞在那边的石崖上,会很不好受的。
这是由东向西进入河西走廊的第一个关口,长约二十公里。乌鞘岭是堵在峡口的一堵高墙。高墙挡住了东来的暖风湿雨,成为西北半湿润半干旱地区和半干旱半沙漠地区的气候分界线。但,再高的山都挡不住人的脚步,何况,乌鞘岭的海拔只有三干多米,在众多的大山中是排不上号的。因为一山之东西,气候风物大为不同,在漫长的时代,人们在由东向西翻过乌鞘岭时,不由得生出苍凉悲壮的情绪,而由西往东过了乌鞘岭时,又会油然生出种种的感恩。
其实,真正考验人们的是古浪峡。想想在那漫长的时代,靠脚步行走的人们,乍然进入一条逼仄的峡谷,两岸山峰直薄云天,松柏遮天蔽日,身旁湍流喧嚣,飞禽走兽在幽暗处发出连绵的怪叫,而这是脚力优良者一天的路程。如果不幸被耽搁了,是要夜宿峡中的。幽峡变通途,不过数十年的光景。路通了,两边陡坡上的树木也不见了。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河西走廊,古浪峡的公路如同一个人正在闹病的大肠,处处溃烂,施行手术的医生和过路的车辆一样多。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一腔都是探险的情怀,并不着急赶路,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看见什么都令我怦然心动。我看见峡谷里的溪流在路旁漫漶,有时从路面上漫过去,所有的车辆小心翼翼,歪歪斜斜,破浪而前。不幸一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趴窝了,西来的,东去的大车小车全被堵住了。警车嚎叫着,一时却无法靠近现场。上路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司机和旅客纷纷下车,撒尿的用不着回避谁,撩起衣襟,便撒出一场激情来。更多的人挽起裤腿,露出或黑或白的腿来,冲进溪流,给浪花翻滚的溪流增添无数的浪花。
后来,我又多次经过古浪峡,路面一次比一次宽敞,溪流一次比一次荏弱。终于有一次,我发现河床没有水了。终于,我发现,干涸的河床变成峡谷里一道正常的风景。而在干涸的河岸上,多了一尊雕塑,主人是当年罹难的西路军红军战士。红军在古浪峡打过一场悲壮的仗。我不知道,这些红军战士如若在天有灵,看到已经无树无水的峡谷,会作何感想?距上次来河西仅有一年半时光,峡谷里那条溪流又欢畅了,又听到了二十年前那种哗哗的流水声。随水流蜿蜒伸展的公路上,奔驰着形形色色的车辆,一辆车以正常速度穿过峡谷,大约只需半小时。水流与车流之间,隔不多远,便有一方警示牌矗立,上面书写着同样的文字:涵养水源,加快石羊河流
域改造步伐。
人就是这样,丢了的东西,才觉出这是好东西,于是,便花费十倍百倍千倍的努力去寻找。这个时候,谁都会悔不当初地说:当初为什么不看管好呢。亡羊补牢,犹未为晚。道理是说得通的,不过,有些东西丢了,未必还能找得回来。比如,眼前的这条河流。今年的雨水罕见地充足,断了的河流又续上了,明年呢,后年呢,如此干旱的地方还会有这么多的雨水吗。而这条河流在亿万年中,断流只是近年的事情,断流的原因在于上游植被遭到了破坏。
这条河,名为古浪河,发源于乌鞘岭深处,河不算大,却是古浪绿洲数千平方公里唯一的水源。古浪,是藏语古浪哇尔的简称,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黄羊当然是难觅踪迹了,留下一条断了又续、时断时续的古浪河,还有一块宽阔平坦,但却时时在沙漠压迫下痛苦呻吟的黄羊川。令人稍感安慰的是,在河源那里,数十万亩天然林和人工林正在恢复和建设。在这里,砍伐一棵树,只需几分钟时间,栽活一棵树,与养育一个孩子的代价差不多。
牢记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今后再做任何事情时,首先应该想起,古浪河的得名与黄羊有关。哪一天,逃走的黄羊又回来了,人也许才可避免黄羊那样的命运。
两个老骑士
见到宋德福老人时,我马上想起了堂吉·诃德。不过,堂吉先生是手执长矛与风车作战的,悲壮而滑稽,宋老爷子却是抓起铁锨与风沙对抗的,没有滑稽,只有悲壮。他们都是骑士。滑稽的骑士也是骑士,悲壮的骑士则是骑士的本来风度。
这是古浪县海滩子镇上冰村,古浪绿洲处在沙漠最前沿的村庄,前面就是如大海一般浩渺的腾格里沙漠。乘车离开古浪县城,朝沙漠的方向走去时,和往年见到的情形大不相同。绿洲农田的庄稼已经收割了,空旷的田野却并不空旷,树木和各种沙生植物显得分外精神。今年的雨水多,大片大片气焰嚣张的沙漠老实了。沙漠是植物最厉害的杀手,风助沙势,沙助风狂,所过之处,摧枯拉朽,一切生命都要让位于死亡。同样,植物也是沙漠的死敌,而植物却是需要水的滋润的,水之于植物,如同战士手中的刀枪。沙漠中生长着梭梭、红柳、花棒、沙枣等等,这都是节水耐旱的植物,它们的阵容虽显得单薄,但也足可暂时绊住随风横行的沙漠的腿脚了。走完了绿洲,终于来到了抗沙前沿阵地上冰村。有上冰村,便有下冰村,两个村庄原来都属于冰草湾。冰草是一种草本植物,根系极为发达。人口繁衍,村庄扩张,只好一分为二。人在扩张时,沙漠在整装待发,人在为自己的些许成就得意洋洋时,沙漠趁势反攻,人不但把沙漠还给了沙漠,把绿洲也还给沙漠了。
冰草湾只剩下了名字,阻击沙漠的冰草已难觅踪影了。大风起兮,沙尘遮天蔽目,田园顿时黄沙漫漫,半截屋子沉没黄沙,一碗饭吃完,碗底落下半寸厚的沙粒。有些人携家带口,挥泪离开村庄,有些人四顾茫茫,徒唤奈何。但,也有人起而抗争。
宋德福老人就是一个。
在摧枯拉朽的沙漠面前,宋德福老人显得太孱弱、太渺小了。这是一场不公平、不对等的战争,战争还没有开始,战争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沙漠无语,但,沙漠就是这样认为的,它对横在面前的宋德福不屑一顾。宋德福无语,他揉一揉钻进眼里的沙子,抡起铁锨,在沙海的波峰浪尖上,剜出一个沙坑,栽上了一棵树。然后,他挺进大漠深处,一棵,两棵,成千上万棵,成百万棵。仿佛一根根针,将跑得飞快的沙漠牢牢地钉在了大地上。
八年的时光,中国军民以简陋的武器,凭着一腔忠勇,一腔热血,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还是八年时光,宋德福老人仍然以简陋的劳动工具,凭着一腔忠勇,一腔热血,给万亩黄沙披上了绿装。外围是防风固沙的沙生植物,往里走,是果园。老人捧着猩红甘甜的大枣坏笑着说,我把亲戚朋友哄了一个遍,前多年哄,去年哄,今年照样哄,我哄他们帮我栽树,我没有钱雇工人,但,树不可不栽,沙不可不冶。果子成熟了,我少卖一些,留下送给他们吃,他们高兴了,就帮我栽树,亲戚朋友的孩子来了,我给他们吃吴子,哄高兴了,他们也帮我栽树。
万亩草木堵住了风口,逃离的人陆续回来了。凌厉的风照样可以透过防风林,可是,这是清风,是干净的风,饭碗里只有饭,没有沙粒了。诗人谢荣胜在这里挂职村党支部第一书记,他给村里办起了阅览室。草木在这里扎了根,现代文明在这里扎了根。雨后不久,沙丘上的植物还带着露水,我爬上一个制高点,向腾格里沙漠深处极目远望,映入眼帘的是望不断的深秋季节黄绿相间的各种植物。
本来这里是被沙漠侵吞了的绿洲,现在又变成了绿洲,人们正在以骑士的姿态,从脚下的绿洲出发,挥舞绿洲向沙漠深处挺进。
两天后,我来到了武威凉州区长城乡洪水村。
长城乡名不虚传,残留的长城断断续续,从遥远处来,到遥远处去。当年用来抗拒对手的壁垒,如今在沙浪面前一筹莫展,许多城堡并没有倾塌,却被黄沙掩埋。金戈铁马之声早已化为历史深处的感叹和幽怨,而从前的抗敌前线,如今又变身为抗沙前线。曾经的敌对双方早已偃旗息鼓,融为共存共荣的一家,共同面对的却是共同的敌人。他们此前的所有纷争,无非是为了争夺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生存权,而今,沙漠以席卷之势,让所有生命的生存愿望化为最后一滴眼泪。
在这里,我见到了另一个沙漠骑士王天昌老人。
乍一见,我首先想起的仍然是那位中世纪的西班牙骑士堂吉·诃德。同样,没有堂吉先生的滑稽,有的只有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绝世悲壮。与宋德福老人略有区别的是,王天昌老人手中有一杆枪。两米长的枪杆,圆锥形的大约一尺半长的枪头,枪杆的另一头是锄头。这是王天昌的发明创造,被人称之为沙漠枪。使用沙漠枪的基本套路是,先用锄头刨去地表一层干沙,再调换方向,枪头插入沙中,用脚使劲踩踏,当枪头完全没入沙中时,拔出来,将树苗从枪头刺出的圆孔中植入。
一棵树就这样在流沙中生根发芽,成为阻截沙漠侵袭的新的长城。王天昌老人率领老伴,还有儿子王银吉,每人手执这样一杆枪,抗战八年,给一万多亩流沙披上了绿色。
至今,王天昌老人提起长孙的病故仍然泣不成声。长孙十四岁那年,突然生病了,王天昌率领全家正奋战在抗沙前线,他以为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半大小伙子,偶然生病没什么要紧,这一错误的“以为”,给他,给全家留下了永久的伤痛。长孙人生最后的愿望,竟是让爷爷背着他,来到治沙工地,他望着爷爷辉煌的治沙业绩,幸福地闭上了一双少年清澈的眼睛。
我见到老人那一天,正是日近正午时分,天空阴云密布,凛冽的寒风扫地而来,他与老伴、儿子,一人一杆沙漠枪,在冬天来临的前夕,抢种梭梭。他盘腿坐在冰凉的沙地上,我也盘腿坐在冰凉的沙地上,大风一波波袭来,沙丘上的草木迎风摇曳,而沙粒则被牢牢地钉在原地。说起孙子的病逝,他黯然神伤,说起治沙来,立即
又志气高迈。所有的治沙经验都是从无数次的失败中得来的。起初,他在流沙中栽树时,挖坑四十厘米,眼看一大片树苗栽活了,一场沙尘暴,树苗被连根拔起。他没有气馁,心想,大风可以吹走四十厘米的流沙,我便挖坑八十厘米,吹走一半,还剩一半,只要树根不被拔走,就有存活的希望。
他成功了。
说到这里,他忽地站起身来,傲然昂起头颅,灰白的头发迎风招展,高大的身躯像是扎根于沙漠深处的一棵大树。他说了一句粗话:我就不信,我对付不了这驴目的风!这是一句粗话,在厅堂里这样说话,肯定不雅,可是,这是抗沙前线,面对的是给生命制造灭顶之灾的沙患。电视台记者也在现场采访,有人悄悄建议,播出时,把这句话删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删去这句话,这是我在抗沙前线听到的最精彩、最男人气、最有英雄气概的一句话。
真男人,真性情,真英雄,真本色。谁能看得出,灰头土脸的王老还弹得一手好三弦。他坐在条凳上,头颅高高扬起,望一眼望不穿的大漠,转轴拨弦三两声,忠臣孝子气纵横。他弹的是凉州贤孝,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哀婉悲凉,风送弦声,弦外传音,王老一家栽种的树木,在风与弦的和鸣中翩然而舞。
日落青土湖
青土湖里没有水,只有青土。名日湖,原来大约是有水的。事实上,青土湖原本就是一个湖。水的消失是距今不远的事情。水走了,土来了,湖里只剩下青土。名为青土,实则是沙。腾格里大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在这里握手了。巨人之间的握手,往往令世界改颜换色,大沙漠之间的握手,则一定让世界改颜换色。
于是,青土湖里只剩青土了。
青土湖是民勤绿洲的尽头。从民勤县城出发一路东去,仿佛完成了一个生命过程。繁盛的绿洲,间杂在田园中的荒滩,草木稀疏如同歇顶中年男人的沙丘,然后,到了青土湖。青年,壮年,中年,老年,一路走来,到青土湖再也走不动了。一个埋人的好地方,安静,荒凉,却不孤独。这里从来不缺少专程前来吊唁的人,凭吊消失的湖泊,震惊于蜂拥而来的沙漠。你当然是受到凭吊的一分子,你的灵魂得到安慰,但你不必为此背上人情债务。你仅仅是消失了的无数生命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干涸已久的湖底,仍在向前来凭吊的人们宣示着曾经的繁荣,就像一个家境败落的富家子弟,眼下虽饥寒交迫,一边吞咽着乞讨来的食物,一边还不忘了在举手投足间透露先前阔绰的讯息。湖底散落着贝壳,米粒大小的,黄豆大小的,樱桃大小的,核桃大小的,一枚枚圆润可爱,比大海边的,比烟波浩淼的大湖边的贝壳,丝毫不缺少什么。
似乎一切都是定数。我一路东去的时候,太阳正在踽踽西行,路边草木的倒影越来越长,越来越虚飘,到青土湖时,猛然看见自己的身影竟是那样的高大,然而却如一个游魂,黄昏的漠风袭来,回环四顾,都是空幻。太阳像一个绝望的风尘女子,萝衣血染,胭脂淋漓,回头漠然一望,耸身跃人山崖。
一个物体的坠地是有回声的,一颗太阳陨落了,余晖还萦绕在天地间。青土湖的黄昏一派凄美,甚至算得上壮美。沙丘顶上金色迷离,沙丘底部阴影晕染,稀疏的红柳丛,向阳的部分殷红鲜艳,背光的一面,雾锁寒烟。还有梭梭,还有芨芨草,还有沙蓬,还有花棒,还有沙枣,所有的生命都在仰面苍天,在落日的余晖中发出焦渴的呼唤。
太阳还没有落山时,月亮早已挂在天空,太阳在西,月亮在东,太阳红光潋滟,月亮脸色煞白。太阳终于落山了,月亮渐渐有了颜色,白的,淡黄的,浑黄的,再度为白色时,白天的雾岚被夜色遮去,天空一派清辉,大地陷入不可知的虚空。
这个时候,青土湖是一个引领人们进入无边遐思的所在。
最后一种色彩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曾来过这里。那一天,头顶艳阳高悬,脚下尘土飞扬。红山崖水库的库底快要露出来了,库区中心剩下的一点水,在艳阳的暴晒下,像一个衣不遮体的贫家少女,羞赧,恐惧,愤怒,绝望,在抗拒着不怀好意的人们目光的侵害。长久生存在这里的生命都知道,水库里缺水,将意味着什么。水库边所有的植物枝叶发出忧愁的瑟瑟声,鸟儿在水库上空盘旋一回,苦着脸儿,声声都是哀鸣。
这次再来,水库还是那座水库,情形却大不一样了。水库内,风吹碧波起涟漪,晴空鸟儿款款飞;水库外,渠水咆哮,白杨哗哗,实在不像是时令快要进入冬天的气象。今年,老天爷给河西多下了几场雨。多下几场雨,对老天爷来说,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儿,可对缺水的地方来说,那便是最大的恩典。我问一位资深人士,在河西,如果水库有水了,是不是就意味着粮仓有粮了,他说,那当然,水库里有多少水,就等于粮仓里会有多少粮,原野会有多少绿色。
红山崖水库的水蓄满了,民勤人笑了,民勤的庄稼草木笑了,民勤的鸟儿也在笑,民勤的牲口也在用五音不全的嗓门大声唱歌。
红山崖水库是民勤绿洲唯一的水库。民勤人田里的玉米熟了,每家门前堆得跟小山一样,民勤人田地里的辣椒红了,空地上晾晒的辣椒把天空都染红了,民勤人田地里的棉花熟了,从外地赶来的男男女女,正在低头弯腰摘棉花。
玉米是金黄的,辣椒是鲜红的,棉花是雪白的,红山崖顾名思义是红色的山崖,赭红色的山崖聚集起来的水是蔚蓝的,草木是绿的。这些都是可以给人带来愉悦的色彩。可是,站在红山崖水库的制高点,用不着极目远眺,低头,脚底下就是黄沙。黄沙也是一种色彩,它代表着毁灭,是一切象征生命的色彩的终结者,是最后的色彩。
我没有说,黄沙的色彩不美,相反,她很美,那是一种能给灵魂带来震撼的美。但是,你见过将死之人的目光么,那是一种闪射着眩丽色彩的目光。然后呢,死神如约而至。
杂木河畔
杂木河是石羊河六大支流的第三大支流。河流的排名大概是由径流量的大小决定的,不像兄弟姊妹,谁出生早,排名便靠前。河西的河流,源头都在祁连山,杂木河也不例外。其出山口在杂木寺,便以此得名。
杂木河担负着凉州三十万亩土地的灌溉任务,还有三十万亩平展展的无水浇灌的土地,在呼唤着她的滋润。河西走廊的土地就是这样,只要有水,别说肥田沃土了,沙漠戈壁中都会长出茂盛的植物的。河西走廊面积共二十四万平方公里,与大英帝国正好相当。且大多都是平地,即便山地,也宜牧宜林,地下还有丰富的矿藏。可是,这么大的地盘,却受制于一滴水。一滴水可以让河西走廊活泼生动,一滴水同样可以让河西走廊死气沉沉。
我早应该想到,杂木河应该是一条水势浩大的河流,当我来到河畔时,还是被她的恢宏所感染。当然,我从小生活在河边,那虽是一条名头不够大的小河,水量却不会比杂木河小。后来,又定居于黄河边,整天陪伴着汹涌的波涛。在河西走廊,是不可以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河流的。烟波浩渺呀,惊涛拍岸呀,一泻千里呀,等等的形容,都俗了。说姚明高大,是因为他的
个头本身就高大,篮球打得好,是高大的,打得不好,也是高大的。这只是描述了一个属于现象学范畴的事实。身高最多达到姚明胸部的拿破仑,在人们的心目中,在煌煌史册中,向来也是高大的,他以他显得有些委琐的身躯,让博大的世界为之改颜换色。这属于史学范畴的事实。我说杂木河是恢宏的,并非我的少见多怪,地球上有名的大江大河,我还是见过几条的。可杂木河确实是恢宏的。她养育了凉州绿洲,辉煌的凉州文明因她而生,因她而泽被四方。母亲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却养育了伟大的儿子,所以,母亲也是伟大的,从发生学出发,母亲比儿子更伟大。
杂木河从祁连山谷拐弯抹角出来了,当她看见平原时,平原也看见她了。她在渴望平原,平原以百倍千倍的热情在迎接她。她一出山,便被委以重任。等候在山口的分水工程,立即将她肢解为几部分,以总渠、干渠、支渠、斗渠的形式,送往无垠的平原。
于是,杂木河水流所经之处,天空是明澈的,大地是繁荣的,鸟儿是欢快的,人的脸,还有牲口的脸,都是喜气洋洋的。
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里说哪里的话,在杂木河畔,我看见这条绝对意义上的小河,绝对是一条恢宏壮丽的大河。
祁连大雪
我曾经三次穿越祁连山,三次都在一年当中最热的七月份,时间跨度大约二十年,但三次都遇到了大雪。史书上说,隋炀帝视察河西,于盛夏穿越祁连山时,遭大雪袭击,军士随从冻死冻伤者十之八九。我不大相信。胡天八月即飞雪,农历的八月,大概接近或到了公历的十月了,祁连飞雪,太正常了。而公历的七月,大约是农历的六月。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就不偶然,也不巧合了。我没有说必然。必然是靠不住的说法,祁连山的冬天必然是要下雪的,可是,往往没有雪。祁连山的冬天没有雪,来年的河西走廊便要遭受干旱的煎熬。这是必然的。
这次是公历的十月中旬,农历也进入九月许久了。此时的祁连山只要有降水,一定是雪,而不会是雨。可是,对于这场雪,我还是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正在与人说某个冬天,我们约合一些朋友来山中赏雪的事情,而这大多只是一种向往。因为,大家都忙,聚在一起做这种浪漫的勾当,实在太过奢侈,更不可预测的是,人有空了,天会不会成人之美呢。所以,大雪的不期而遇,就像乍然间发了一笔意外之财,令人惊喜而惶恐。
午后,从凉州区的长城乡往张义堡赶时,天还是晴的,虽不甚晴朗,却也不算阴。不大一会儿,没留意,天是怎样阴了的。到了山口,开始飘雪花了。继而,雪花变得狂放了,稠密了,回环四顾,天地茫茫,眼前的原野平畴,周围的山峰,满眼都是凄迷之色。我溜出屋子来到旷野里。这是祁连山深处的一个山间盆地,四周高山巍峨,中间一块平地。高山很高,平地很平,真像谁家把洗脸盆丢这儿了。当然,大概只有上帝才会拥有这么大的盆子。山谷的风很是凌厉,飘在空中的雪花,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在地上的雪花,又被风举起来,一时天地混沌,不辨天地。我来到风雪中,寒风不由分说掀开我的秋装衣襟,雪片不失时机侵入我的肌肤,本来便储存有限的温度,霎时随风雪消散于大化之中。放学的孩童身穿比我还单薄的秋装,肩挎书包,猫着腰,冻得脸色乌青,脚踩旱冰鞋,成群结队,在湿滑的水泥路面上,顶风冒雪,啸叫着飞来飞去。
雪天,是孩子的节日。孩子的热情如同温暖的太阳,我也不觉得冷了。我是一个喜欢雪的人。在老家,每年冬天,大多的时候,原野都被白雪覆盖着,我喜欢听脚步踏在雪地上的那种声音。我谋生的地方,雪很少的,只要下雪,无论白天黑夜,我一定会来到风雪中的黄河边上。一场雪,会扫尽我身上和内心深处,那积久的尘埃。
天黑下来后,风还在刮,雪还在下,还是那样的激情四射。农舍里炊烟袅袅,看不见人影儿,也听不见人声儿,但那浓浓的节庆气氛,还是像风雪那样,弥漫在天地间了。透过夜幕,极目处,所有的山头都白了。雪是老天爷对河西人最大的赐福。冬天的祁连山积雪有多厚,来年春天的河流就有多欢畅,原野就会有多繁荣,人们的肚皮就会有多充实。
这里是人参果的主产地,在暖棚里摘下果子,和着风雪一起吃了,醇香味久久地储藏在肺腑中。刚培育出来的一株人参果树,高约两米,占地面积也不过一米见方,年产量却高达五千斤。千里河西走廊有四大名镇,张掖是其一,可是,汉武帝时的张掖县治却在今天武威的张义堡。张义堡的再度知名,与深藏于此的天梯山石窟有关。现在,这里的人参果,把名声已经闯到南方和海外了。
穿过张义堡的是黄羊河,在天梯山石窟那里有一座水库。许多年前,水库的水位淹到了大佛的胸部,后来,大概觉得把佛爷常年泡在冰凉的水中不大好,就给面前砌了一堵几十米高的水泥墙,把水隔开了。人站在墙头大致可以与佛爷的目光对视,要烧香磕头,得顺台阶下去。人与佛爷的脚踝一般高,要瞻仰佛爷的仪容,只得仰视了。
作家赵旭烽是天梯山石窟的专职解说员,听说,每有重要人物来,大多都要点他的将。我去过多少次,很遗憾,没见过他解说时的风采。我只见过他作画,写毛笔字,表演武术,修理花草树木,听过他唱民歌,唱凉州贤孝,也听过他吹当年在独龙沟淘金时与人打架,亲手制造猎枪和单手使猎枪,当然,也读过他的小说、诗歌,还有他整理出版的凉州宝卷。
在这条忽宽忽窄的峡谷里,盛产传奇人物,盛产罕见故事,许多都让老赵写成小说了。其实,他也算一个传奇人物哩。还有中土佛窟鼻祖天梯山石窟。天梯山石窟的名头不算大,但,地位却很显赫。开凿天梯山石窟的工匠,以此为蓝本,又远涉千里开凿了云冈和龙门石窟。还有新宠人参果。在中国,栽种人参果,张义堡肯定是不算早的,但,其品质却是最好的。人参果适合在气候温凉的地区生长,张义堡刚好满足这个条件。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我站在当年萨班与阔端凉州会盟,标志着西藏正式归中国管辖的白塔寺边。隔几十里路程,看见昨天所经之地的所有山头,在阳光下,都是耀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