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与叶芝跨越时空的探寻之旅
2009-03-17张敬品石广清
张敬品 石广清
摘要:追求和探寻是文艺作品中常见的主题。柏拉图和叶芝分别在各自的作品中创造了两个世界:一个虚幻的,一个真实的;一个物质的,一个精神的;一个短暂的,一个永恒的。在两部作品中,作者都描绘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旅程,而这种旅程被赋予了双重含义。本文通过比较分析,揭示其共同的探寻主题。
关键词:柏拉图 叶芝 拜占庭 探寻 虚幻 永恒 おお
一、 “探寻”主题
很多作家和诗人都痴迷于各种探寻活动,物质的抑或是精神的,带领读者踏上一次次探求之旅,经历惊心动魄的探求过程,最终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在探寻过程中,人们发现了生存的目的和意义。柏拉图和叶芝都做过这样的尝试。正是在这种探寻精神的激励下,他们创作出了不朽的作品。
柏拉图和叶芝,一个是生活在古希腊的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另一个是生活在20世纪爱尔兰的伟大诗人,两千五百年时空相隔,山海相阻,然而在他们的两部作品“洞穴寓言”(下简称“寓言”)和“驶向拜占庭” (下简称“驶”)中却体现了异常相似之处:都构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都描绘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精神探寻旅程。
二、 柏拉图的“寓言”及其体现的精神追求
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有一段很有名的“寓言”,洞穴里有一些人面壁而坐,腿脚和脖子都被锁链绑着,因此身体动弹不得,连头也不能回。他们的身后,烧着火堆,火堆前面有些东西在舞动,被火光照出影子,投射到被锁链固定的人面前的洞壁上。这些人日复一日,只能看着映在前面壁上的影子。他们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岁月就这么静静流逝。
有一天,有人解开了他们中一些人的锁链,他们才慢慢走出山洞,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真正的光线──阳光。但外面的发现却是让他们感到震惊的事。他们再回到山洞,把自己看到的景致告诉那些仍然在盯着壁上影子的人,而那些人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
柏拉图是把真理比喻为光线,那些走出山洞的人和被捆绑的人,则分别比喻为掌握到真理和没有掌握真理的人。一般人就像那些被囚于洞中的囚徒,只知道影子并把影子看作真实之物,却不知在影像之外尚有构成影子的光源和构影之物,它们比影像更真实;而在洞穴之外尚有太阳和真实之事物,它们是最真实的。柏拉图著,郭斌、张竹明译,《理想国》,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这些囚徒会把表象误当作是现实。他们会认为自己看到的墙上的东西(影子)是真实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影子的缘由是什么。柏拉图认为,世间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都像“洞中囚徒”,长久为假象与现实的阴影所蒙骗,而逃脱洞穴的人把外界的真相带回洞穴中,却不一定能使人信服。
在“寓言”中,柏拉图构筑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我们所生活的外在世界,这是一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黑暗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人犹如囚徒,被虚无缥缈的幻象所束缚。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太久了,以至于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光明的、更加美好的世界。当然,他们也就不会想方设法从这个世界逃脱出去。其结局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愚蠢的事情。因为他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是虚幻。对柏拉图来说,真实的世界在上面,充满了光明,是一个永恒的世界,一个理想的世界,并以此作为人类追求的最高目的。要想从飘忽不定的虚幻世界逃脱,进入永恒的真实世界,需要一段充满艰辛和痛苦的旅程。只有智者才能跨越愚昧无知的门槛,到达智慧的国度。这是一段灵魂脱离虚幻的黑暗世界上升至充满光明的智慧世界的旅程。
三、 叶芝在“驶”一诗中寻找永恒的世界
在叶芝诗歌中,具有多层含义的象征和神秘主义这两种成分常常是同时的、融合的、密不可分的。他在后期的哲学思想上强调善与恶、生与死、美与丑的矛盾统一,并追求圆满和永恒。这一切都反映在他后期的创作上,如著名诗篇“驶”(1928)和“拜占庭”(1929)。另外,在他的诗歌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年轻与年老之间的矛盾。他一直探索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这个主题在他的“驶”一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叶芝写这首诗时已63岁高龄。当他考虑到年老体衰的前景,内心充满了凄凉和悲哀。出于对自身前途的担忧,诗人格外关注如何在变动不居的现实中获得生命的永恒。诗人的敏感和灵感使他想到了“永恒”——拜占庭的艺术世界。诗人认为在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皇帝统治下的拜占庭王朝,精神与物质,文艺与政教,个人与社会得到了和谐和统一。他非常崇拜拜占庭艺术,在他看来,拜占庭象征着永恒与暂时,变化与不变,智慧与行动,精神与物质的统一。他把拜占庭艺术世界描绘成永恒世界的象征,一个没有改变、没有衰老的天堂。在那里,艺术家摆脱了年老所带来的种种困扰;在那里,他找到了栖身之所,升华为永恒。在这首诗中,他创造了两个世界,描绘了从充满变化的肉体世界到永恒的精神世界的旅程。
诗的第一句话:“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把问题摆在了读者面前。这句话可以说是点睛之笔,它明确阐述了作者想要逃离的理由:那是一个充满感官刺激的、性感的世界,它是专门供年轻人享乐的世界,所有生物,鱼儿、飞禽、人,整个夏天都在歌唱赞扬它们所拥有的一切,或出生,或死亡;爱侣们拥抱、接吻,沉醉在充满感官刺激的音乐之中。而对于老年人,他们接近死亡,激情已荡然无存,“这不是适合他们的久居之所”。但到这里,开头几句话所描绘的画面却戛然而止,作者使用了“垂死的世代”,暗示出“时光短暂,转瞬即逝,年轻人的寻欢作乐也不能维持长久”之意,因为他们忽略了精神之食粮。这种短暂的感官世界与拜占庭所代表的永恒的辉煌的艺术世界构成了鲜明对比。早期的拜占庭是一个宗教、美学、现实生活完美结合的世界。1912年,叶芝曾去过意大利,参观了拜占庭艺术。他顿悟到多少代人都见识过这些图画,但时间流逝,它们依然保持着生命力和鲜活感。它们似乎跨越了年代界限,画中的人物达到了永恒,而这一切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企及的。这些也唤起了叶芝的联想。他想到了自身的矛盾:一方面是他日渐衰弱的肉体,而另一方面是他依然年轻的大脑和活跃的智慧。在诗的第一节中他呈现了那些关注肉体世界和关注精神永恒世界的人的对比。
在第二节中,他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老年人生活的真实画面:“一个衰颓的老人只是个废物,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他使用类比手法,把老年人比作是“稻草人”,就好像是一个人被抽干了骨髓,没有了血和肉,只留下一个毫无生命力的空壳,从而表达出老年人的毫无生机、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的可悲境地。这对于叶芝来说就是老年无法摆脱的必然结果。而“除非”一词,话锋一转,作者提出了解决办法:“除非灵魂拍手作歌”。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追求肉体的满足,而对于老年人,他们追求的是灵魂的救赎。所以,他找到了出路,逃离了年老体衰造成的尴尬境地,逃离这个充满变化的世界,奔向时光停滞的永恒艺术世界。这样,他踏上了超越、升华的旅程——驶向拜占庭。
在第三节中,他到达了拜占庭。他首先谈及在教堂曾看到的一幅画。那幅画表现了因信仰而被烧死的殉道者。而叶芝在诗中的理解是:这些殉道者是圣人,火焰则代表圣灵。也就是说,这些殉道者死难之时,正是他们摆脱肉体凭借拜占庭艺术达到灵魂的永恒的时刻。在这一节中,叶芝又使用了他惯常使用的螺旋意象,借此说明每一股线都在快速旋转中被吞没,与其他部分融合为一体,就像是每一个生命都是前世生命的延续一样。正是由于有了这种延续才有了永恒。拜占庭艺术被多少代人瞻仰过,但其光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损。现在他激情澎湃地祈祷那些贤人们走下圣坛来教诲他。因为在《圣经》中,肉体和欲望被看作是罪恶之源,所以他恳求贤人们把他的内心吞噬掉,这样他的灵魂就可以升华到永恒的艺术殿堂:
把我的心烧尽,它被绑在一个
垂死的肉身上,为欲望所腐蚀,
已不知它原来是什么了;请尽快
把我采集进永恒的艺术安排。查良铮译,《英国现代诗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在最后一小节中,他一开始就提到:“一旦脱离自然界,我就不再从任何自然物体取得我的形状”,因为现实世界中的自然物体,就像在第一小节中提到的那样,会随着时间而衰败、腐朽而死亡。反过来他选用一只小鸟作为他灵魂的象征。因为他把自己附身于、寄托于小鸟,可以在拜占庭继续歌唱;他之所以选择“黄金鸟”,因为它预示着“财富、永恒、精美和永不腐朽”,这也是他对艺术的看法。因而,拜占庭成了虚构的艺术天堂的象征。他在艺术的世界、永恒的国度、神圣的殿堂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获得了永恒。
在诗中,诗人选择的目的地不是尘世之外的天堂,也不是世外桃源般的茵尼斯弗利岛(Innisfree),而是拜占庭。叶芝并不是想逃离尘世,而是希望在尘世中找到永恒不朽的艺术之城,使自己的艺术得以永恒,这样,便可以达到“人类凡俗的最高境界”。而拜占庭,正是诗人灵与肉、艺术与生命达到永恒的心愿之乡。这首诗实际上表达了作者渴望摆脱世俗世界的无常、进入永恒的艺术王国的诗化的理想。诗人深邃的思想内涵、严谨的写作风格以及对人生充满哲学意味的沉思在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四、 两部作品的异曲同工之妙
柏拉图在寓言中,把洞内外的两个世界隐喻“现实”与“理想”的两种世界,或是可感世界和可知世界。可感世界被比作了洞穴,柏拉图把那些只是用自己的感性知识直接把握世界的人比作在洞穴中生活的囚徒。洞穴外的世界则是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理想(真实)的世界,它是超越于我们可以感觉的、变化着的现象世界的、永恒不变的存在,并以此作为人类追求的最高目的。只有少数人才能走出洞穴进入可知世界。
在“驶”中,叶芝也构筑了两个世界——充满变化的肉体世界和永恒的拜占庭艺术世界。叶芝的诗歌从描述肉体世界开始,正如柏拉图的寓言从人被困于无知的山洞中开始一样。
叶芝在诗的开头,就开门见山地提出:我们所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一个追求感官刺激的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像他这样的老年人无法久居于此,所以他才想到了象征永恒的拜占庭艺术殿堂。诗中所呈现的青年与老年、现实与彼岸、人生与艺术等问题,就是令叶芝既苦恼不堪又心醉神迷的梦魇般的问题。这种对爱情和艺术的苦苦追求,内在地驱动着诗人以一种逃亡的方式“驶向拜占庭”。
当发现另外一个精彩世界后,两部作品又描述了探寻旅程。
叶芝在第二节中,指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离开这个物质的世界,驶向拜占庭——一个艺术的世界,永恒的世界。他远渡重洋,踏上了超越、升华的旅程。大海象征着人类情感之海,要获得不朽的永生必须越过人类情感之海,这是灵魂超越必经的考验之一。不仅如此,在他到达拜占庭后,还要经过火的洗礼,让圣人们把他的内心吞噬掉,因为“垂死的肉身上,为欲望所腐蚀”,这样灵魂经过炼狱的净化后,就可以升华到永恒的艺术殿堂。
在第三、四小节中,叶芝已来到目的地。他充满激情地向那些智者们高呼,请求他们教诲他、引导他,从而进入永恒的艺术殿堂。他在那找到了栖身之所并获得永恒。
这与柏拉图寓言中的旅程是并行的:常人滞留在黑暗、愚昧的世界中,而智者选择了通往智慧的旅程。柏拉图的知识论是以理念论为基础的。洞穴内的世界是现象的世界,洞穴外的世界是理念的世界。从洞穴里走向洞穴外的过程即是认识的过程,也是理念被追寻和被确立的过程。认识的对象是洞外世界的理念,而认识的结果就是知识。冯昊青,困境囚徒与光明使者,《红河学院学报》,2006(4)。
在柏拉图看来,“理性构成人的真正本质;激情、欲望则是一种偶然的附属物,这是理性的障碍,有智慧的人应努力使自己摆脱它。”欧阳芸,柏拉图“洞穴比喻”解读,《天中学刊》,2005(6)。
智者跨越两重世界的旅程的努力也不平凡,他在山洞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庆幸自己得以逃脱黑暗。面对美好的理念界,智者虽然不想返回洞穴那黑暗虚假的世界,但为了与那些仍然停留在洞中的囚徒分享,并将他们带出,他还是回去了,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众人,别人不相信他的话,还嘲弄他、羞辱他,因为他竟要大家相信完全不可能的痴人之梦,并破坏洞穴里安然的秩序。
从“寓言”中挣脱枷锁而获得自由与解放的囚徒说明:在一个有可感事物充满的社会中,能够穿透变幻不定的现象而真正领悟到可知世界中的善的理念的人是很少的。领悟真理不仅需要智慧,而且需要勇气。“洞穴寓言”实际上构成了我们从可感世界上升逐步认识可知世界诸理念的整个认识过程。
柏拉图的“寓言”是西方哲学的经典,出现在其早期著作《理想国》中。在柏拉图那里,不管是哲学,还是法律,甚至虔敬,其基础都是哲学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对至善的追求。
为了寻求到具有普遍性的知识的善,从洞穴内自然物的影像和幻想中回到为洞外阳光普照下的事物本身,要不断地从人的感性的激情和欲望中向灵魂的理智中回升,从而实现从黑暗走向光明。可以说,囚徒走向洞穴外的过程既是一个求知即认识理念的过程,也是一个求善的伦理过程。
“寓言”包含了理念论的所有重要内容。在本体论上,它揭示了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的对立;在认识论上它提出知识是对理念的认识;而在价值观上,它认为至善是永恒的价值追求。它是人类从现象世界走向理念世界,从无知走向有知的理性形而上学的生动比喻。
而叶芝作为爱尔兰现代诗人,一生都在追求爱尔兰的复兴,追求着艺术的境界——神圣、永恒。他的诗歌创作受到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东方神秘主义等影响,大致可分为3个阶段:从早期的神秘和幻想的气质,到中期对爱尔兰社会和历史的思索,然后到晚期相信艺术和时间会带回失去的美。1923年瑞典皇家学院在授予叶芝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说:“他成功地维持了与人民的接触,同时又保持了最具贵族气质的艺术……他那充满了火焰和寻根究底的生命力始终对准目标,努力使自己避免了美学上的空虚……”
诗人的一生都对神秘主义抱有浓厚的兴趣。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东方哲学。拜占庭是一座宗教名城,诗人把拜占庭当作心中的圣城并力图在此通过上帝的圣徒们的洗礼,摆脱肉体的束缚,达到永恒的状态。“神秘哲学的知与行给叶芝早期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象征和象征主义理论基础,给他的晚期创作则不仅提供了表层的隐喻,而且赋予了深层的哲学背景”。神秘主义对他的诗歌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在他后期作品《驶》和《拜占庭》中,他歌颂古代贵族文明,把拜占庭象征为永恒,是一个脱去了人间生死哀乐的乐园,在那里精神与物质,个人与社会都达到高度和谐与统一,是诗人所追求的圆满境界。《驶》是叶芝最负盛名的由浪漫主义向象征主义过渡的代表作品,它围绕年老问题的探索,充满了哲理的韵味。诗歌表现了现实社会和艺术思想的冲突。诗人盼望超脱自然的形体,化作理想中“永恒不朽的手工精品”,在超脱自然之外的艺术中,寻找人生的永恒。
五、结 语
柏拉图的“寓言”形象地说明了希腊哲学家追求真理和智慧的品格。叶芝在《驶》中充分表达了对远离尘嚣、摆脱尘世繁杂、进入永恒艺术王国的渴望。他希望把灵魂寄托在金银制成的不朽的拜占庭艺术品之上获得永生。他将在艺术中摆脱时间的制约,走向永生。他的这个主题与柏拉图的“寓言”不谋而合,可以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人都拥有具有丰富想象力的智慧的头脑——他们各自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出了两个世界。对于柏拉图而言,一个是变幻莫测的、黑暗的虚幻世界,另一个是充满光明的永恒的真实世界。而对于叶芝,一个是多变的肉体世界,与之相对的是永恒的艺术世界。两部作品有着相同的出发点,都是象征着短暂、虚幻的世界:在“寓言”中是火光形成的影像,在“驶”中则是适合青年人追求感官刺激的肉体世界。他们都描绘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探寻旅程,这个旅程具有双重意义:从表层意义上来讲,他们指的是一次真实的旅程,而从深层意义上来讲,他们描绘的是富含比喻意义的、具有象征性的精神路程。他们都是经历了大海的洗礼,火的考验,从而脱胎换骨,达到一种新的境界。它们又有着相同的结局——从短暂过渡到了永恒。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叶芝的旅程——从多变的肉体世界升华为永恒的精神世界,与柏拉图的从愚昧到智慧、从可感世界到可知世界的智者之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张敬品: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邮编:300191 ;石广清:天津大学社会科学与外国语学院 邮编: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