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宿之山

孔令莲

汹涌黄河,以风吼马嘶之势,下青藏高原,出积石雄关,突然改了往日的脾性,似一位顿悟而豁达的智者,款款移步,缓缓流入炳灵峡,拐入我永安靖康之地永靖县,穿越全县,流程107公里,进甘肃省城兰州。

依河而居的先天优越,羡慕煞了金张掖、银武威的那帮同学,每次来兰州,必要绕道专程来永靖,在清凌凌的黄河水里洗涤心身,在蓝盈盈的天下放眼山川,临走送一箩筐溢美之辞给我家乡的山和水。时常,斜倚阳台望着清清的河水和对岸迟迟生绿的枣树林,心每每会翩跹不止,脑海恍若隔世:前世的我浣衣深潭,水面生凉,脸上荡着无邪的笑,影子在水面颤抖。独木桥上,明月如霜,正是一个银色的夜,残荷上的水珠滑落了。一切寂静,过路的只有微风同我,更不闻青蛙跳水的声响——轻哼采茶歌,踏月归去。水与我,前缘未尽,我想!

山水相依,总是形影不离。雾宿山,■■绵延,似一道上苍给予的天然屏障,将黄河儿女搂在它宽大的胸怀里,遮风避雨,搀扶前行。我们世代吸吮黄河的乳汁,稼穑丰美,牛羊健硕,子嗣枝繁叶茂,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我们世代消受雾宿山的护荫,四季畅美,恬情淡意,笔直做人,纵横求知。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无法选择,到了自己能够选择栖息地以及面对更多的选择机会时,依然选择了故乡,回到了田野盐碱泛白的黄河边!

雾宿山,山雾寄宿的地方:气派!因了今年雨水充盈的缘故,满目泛绿,各色野花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开满靠阴的山坡,真不忍心踩上去。山中腹地一隅,独藏一观:五龙道观。殿宇漆新,盘龙栩栩如生,供奉金花仙姑、观音菩萨、送子娘娘三仙。周围槐花、刺梅争艳正香。一股细细的山泉,滴溜溜的淌,清冽甘甜。观内香客稀少,寂静的让人不好意思大声说话,怕惊扰了这方清静。扶着锈迹斑驳的香炉,我感慨:一道一佛,共奉一处,有中国人大一统的朴素思想,还有神人和谐共处的美好愿望。其实是我的想法更和谐、更美好,观音菩萨渊源道教,她仅仅是释迦摩尼佛祖的一位弟子,佛、道终还有别,同行的朋友道出缘由。既然如此,更能折射出佛、道间的相互交流和渗透,精神领域一旦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就会达成共性和相同处——殊途同归,应该涵盖了这种纵横的高度和宽容度。突然,我希望对观音菩萨的错误认识一直延续下去,那种更美好和谐的想法一直一直遗留在人们心中。

拾级而上,转生回望,指点辨认,眼前的景象酷似吧咪山的浓缩版:左狮右象的景观象形逼真,心中暗暗折服造化的神功。略略一数:何止是“五龙”!才想起:三、五在古汉语中言其多,而不实指具体的数目。唏嘘声中,脚下早没了层层台阶,代之以乱石挡道、险象渐生。仰头找寻山顶,山顶在烟雾缭绕处,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心中阵阵发怵:千万别半途而废。青草丛中,花枝底下,虫蝇游移,自成一番热闹的世界。

移步换景,照相机中数码了多少张雾宿山的风姿,已无暇顾及了,直到镜头中出现了一道山豁丫,心中猛地一惊:莫非刘伯温斩龙脉?相传明洪武年间,刘基率领两万人西征永靖一带,见黄河、洮河、大夏河在此处会合,化为三条孽龙各成暴虐,掀起滚滚浊浪,荡平四野村庄,吞噬鸡犬牛羊,造成连年灾害。就在临津渡口设立法坛,施展法术,踏星步斗,挥剑斩龙脉,镇住三龙的同时,也将西北一带心存鸿鹄之志、给老朱家江山带来威胁的人物断了元气,收了灵性。据说,从此后,河湟一带果然再也没有出现光宗耀祖的大官。这个传说从小根植在我的脑海,至今不灭。何为大官?面对远处多个斩断的龙脉和一座更比一座高的雾宿山,我第一次郑重其事地问自己。我国近代农业统计与土地利用以及水土保持工作的奠基人、农学家张心一,中国枪王、95枪族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院士朵英贤……就是和我同饮黄河水,同操永靖方言,工作为糊口,工作为事业的轨迹中成就了众人心目中的大官。光环笼罩的朵院士的至亲长辈、童年玩伴及后生,和我的父辈、姊妹一样,吆鸡喝狗,扶犁撒种,度过春种冬藏的一年又一年。这样的一年又一年里,孕育着新的农学家、院士及别的有用之才,大官的家乡仍然是黄土高坡,依旧在雾宿山下唱黄河,鸡没有升天,狗还在地上。扛的是顶风的旗,走的是百姓的道,活在老百姓心中的人,我们统统叫大官。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我没有先祖孔子的先智,将一汪江洋看穿了底,可我一直在努力,努力不虚掷光阴;我也常常心存善念,继而常常有善举。小智小善,是我的人生,这赖于这片山水的抚育和启示。雾宿山上,白白的羊群像一点一点移动的花朵,点缀着布满绿意的山坡,牧羊人枕着胳膊眯着眼懒懒地等斜阳。其实,这样的一天一点儿也不浪漫,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羊的胃口太好了。只有在城市中忙得没有了自己,兜里只剩下有几个闲钱的阔人;或一闭上眼,梦里全是你持枪我举刀的闲人;还有像我这种不安于一日三餐饱、巴望着工资别减少、浑身有点酸臭味、玩文字的俗人,才会撩拨黄河水感抓指间流淌的大智,爬上雾宿山叩问人性的大善。

在雾宿山最高峰,找寻永靖县城,只能看见那座21层的三星级大酒店和发带一样亮晶晶的黄河水,原来我蜗居在一个宝盆似的山谷里,过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这个发现让我惊诧不已。原想我会振臂高呼:我登上了雾宿山;或者像曹孟德一样,发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大胸襟,我都没有,有的只是沉默!沉默于围绕着我故乡的雾宿山的浑黄主色调,就像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天天变老,而我却无力扳转时光的大手,还我松柏般挺直的父亲一样。每一个春夏,我们手搭凉棚盼望天边飘移的黑云集得厚一点再厚一点,我们会因一场及时雨的话题由陌生变成熟知。祖国的东南边在抗洪救灾的时候,我们却在抗旱保苗,南边的远水永远解不了北边的近渴,即便我一伸脚可以在黄河水里洗脚,在黄河水里将拖布洗的和手帕一样白净,我家乡的东、西两山依然渴的嘴唇干裂,人畜依赖“母亲水窖”才安然度炎暑。

南方青青葱葱的墨绿世界,每每让我心底柔柔软软,连说话的腔都不免带点儿脂粉味。家乡的黄土高坡绵延挤轧出来的沉默,让我的思绪下沉再下沉,直到脑海中滋生的浮华和荒芜了无情趣,被城墙般厚重的良知所取代,我便从沉默中升华,享受超度般永生的快意。

其实,我们花了四个多小时时间,汗淋淋、喘吁吁征服了的,仅仅是前雾宿山。这天棕叶还在飘香,门楣上插的柳枝、艾蒿、香柳还散发着鲜绿和自身的体味,我们手腕上花花绿绿的线绳尚且绚丽,手机里锁着一大堆对逝去诗人的感念和对活着的我的祝福。因为端午节三天的假期,我们才聚到一起,实现了这个不算轰轰烈烈但对我来说是拳拳夙愿的雾宿山之行。这天是五月初六,我停止匆匆的心事,站在雾宿山之巅,找寻你在汨罗江边低吟徘徊的身影,体味你激越飞扬的须发和你声声滴血地诘问,虔诚的向你三鞠躬:安息吧,先人屈原!

“早一点出发,让生命、大地、文化融成一体,是一种崇高,也是一种享受,只有在大地上,才能找到祖先的脚印,而寻找祖先也就是寻找我们生命的基因,寻找我们自己”。余秋雨如此说。我的生命早已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了,可是我仅有的些许文化,怎么也找不到与雾宿山融合的对接点,我苦闷:看来我的良知还不够!

或者,雾宿山与我,来世续今生,给我以足够的文化和良知融合成分不出彼此的一体的时候,也不枉铭记秋雨老师的忠告!我祈祷!

责任编辑:晓 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