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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女人

2009-03-14陈丹玲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红薯身体生命

陈丹玲 一九八二年出生,大专文化。在乡下度过六年快乐教学时光后,调入一家县级报社。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闲暇喜欢涂涂画画。二〇〇一年开始习作散文,以为“新闻是她的饭碗,文学是她的生命。饭碗要端好,生命更值得珍惜。”在《贵州作家》《渝东南文学》《梵净山》《铜仁日报》等发表过多篇作品。系贵州省作协会员。

从早晨开始,这个夏天在蝉鸣的声浪里被推向高端。我的身体出现了季节的紊乱,桃树一样怀一颗生命的芽苞。所有意识里的关于新生命的憧憬和期待,擦过时间的指尖轻轻抵达内心深处。

看不见的小生命神气活现地安睡或运动在我越来越隆起的肚腹里,不容忽视。从低于胸口处开始的那条被夸张了的弧线,在目光的抚慰和触摸下,牵引出温柔别致的心情。我弯腰、屈膝、坐下,笨重的身体在沙发里习惯性地深陷。一曲《高山流水》的琴声蔓延于早晨的房间。琴声清亮,挟带着山间水滴的凉爽和明净。在心随旋律起伏的某个瞬间,我不得不接受来自腹部的胎动,这时,我感到了甜蜜的新奇,还有难以名状的感动。

儿奔生,娘奔死——那些经验被敬畏的嘴唇传说。常常有无遮无掩的恐惧和痛楚穿越听觉潜入意识深处。内心的真切幸福却一次又一次美化和缓解我紧张的心情——听听音乐,坚持出去走走,似乎就能获得应对某一天的某个时段到来的恐惧和痛楚的神奇力量。我走过这个小镇的水泥街,与一只狗似曾相识的目光擦身而过,穿越一片田地,再绕过几户农家,就来到通往小学校园的石桥上。河水沿着河床在即将抵达石桥下时,猛然旋转了流向。有回眸一笑的韵味在荡漾。水面像反复擦拭的镜面,泛着早晨的阳光,闪烁银子光滑的碎片。我的身影和面容被河水收容、清洗、呈现。

女人从晃眼的晨光里滴滴答答地上岸,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鲜艳的红一下就衬托出那几件衣物湿漉漉的暗灰。桶的超大容积显出了衣物数量的单薄,让洗涤有了虚张声势的意味。大抵是连盆子都不方便端了才换成桶的,毕竟用手提着要利索得多。她的身体有着明显的变型,小山一样突起的肚子完全阻隔了通往脚尖的视线。她用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手指下意识地撂开蓬散在额前的发丝,笑着对我说,已经九个月,快生了。衣服纽扣处几乎裂开来的紧绷感让我确信了她的话。相比于我宽松的孕妇装,她有农村女人眉宇间无法擦拭的浅浅的羞涩和局促。在她脸上,期待由于生命即将降临而难于掩饰。我们对立于石桥上,来自不同身体却有着同样性质的两条夸张弧线,让我们的目光在彼此走过后又同时回头的瞬间,传递了对方温暖的体恤。

她就住在我隔壁的院落里,却少有和邻居一样的来往。我常常在打开阳台窗子的时刻看见她坐在院子里,趿着拖鞋行走在细碎的泥沙上,有时由于脚的浮肿干脆扔掉拖鞋光着脚板,身边和手里是永远忙不完的活。挺起的肚子让她站着和坐着都直着腰,是那种刻意或不刻意的挺直。真担心她整个身子会稍不留神就栽倒或匍匐在地。那个圆实的菜钵在她手里很乖巧听话,在筷子的灵活挑动和搅拌下,一钵面条就下肚了,剩下喝汤的“吱溜”声在后面收场。惊异于她的食欲和饭量,更羡慕她的健康与结实。我在阳台上,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抚摸隆起的肚子,平时对食物的挑拣造成的食欲不振让我羞愧和自责——这不吃,那不喝,孩子天生营养不良就全怪自己。一种担忧潜于自责里,在恍惚间,兀头兀脑地呈现。

有声有色的阳光从窗柱子上顺顺溜溜地滑进来时,肉体的慵懒缓缓释放出正午的气味,几乎随手可触。那缕阳光绕过房门,爬上木沙发光滑的扶手,有一种被折叠的视觉感。它开始在沙发上侵略式的铺开,挟裹着这个夏天太阳执着的热烈。我只好挪动沉重的身体退避一旁的阴凉处。窗子半开半合,风的脚步在远处迟疑。一种冰凉感是被大街上那一串叫卖声拖出来的——雪糕,贵阳雪糕,冰爽解渴。不多不少的推销语言吸引了一大群孩子,间或有一两个大人的围观。我不用走到窗前,但那种因口味需要而不断翻找择拣的触碰声和渴求的眼神,在我的想象中从街的这头延伸到街的那头。然而,想象还来不及走出我所居住的这截路段,就被一声从窗口猛然挤进来的哭声打断。委屈,伤心,最后歇斯底里,还隐隐含着一股无法抑制的疼痛感。人们循着哭声开始聚拢。是她,是她的大儿子,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哭。洞开的大口,闭合的眼睛,关不住的泪水,让男孩的整张脸有些模糊。她站在一旁,恼火,不时用白眼仁剜一眼她的儿子——是她狠狠给了男孩一个耳光。从没看见过那张因气恼而有些扭曲变型的脸。她的声音尖峭、生硬、冰冷,有着突兀的急促,如逼仄的溪流遭遇巨石的冲撞和飞溅,尖利地扎着耳膜——快六岁了,却饭桶一个,就知道吃。你能找多少钱养活自己?你那死爹往家里寄了多少钱回来?一天到晚你就会消钱。喜欢吃冰棍,怎么就不钻进冰箱里冻死算了………围观的人进行着不痛不痒的劝说,她的生活背景被几句责骂孩子的话浓缩后,无意中落进了我的心里。孩子渐渐从嚎啕大哭压抑成鼻翼一张一合的呜咽,最后只剩一丝又一丝的抽泣。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支雪糕给孩子,一阵感叹——哎,男人在外打工常年好赌,女人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怀孩子,心情能好到哪里去。人群散去,在与孩子对立的僵持里,她有着明显的后悔和去抚慰孩子的意愿,心疼是眼里悄悄漫上来的那层薄雾。

我站在楼顶。正午的阳光在傍晚时分开始冷却。有风滑过庄稼的眉梢从河那边吹过来,一部分停在岸边几棵杨树的叶片上荡秋千,剩下的窜到大街小巷里到处溜达。腹中的小生命又一次醒来,她伸伸腿或者用小手柔柔眼睛,我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细微动作的转变。我心情像远处那块填充和表述泥土的玉米地,横竖有序,宽窄有度,收集着阳光纯粹明亮的快乐。在下一刻的时间里,那个怀孕的邻居女人再一次进入我的视线。她牵着儿子的手——和解在母子之间几乎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谈判。她们走过石桥,绕过玉米地,深陷在一块葱郁的红薯地里。放置下来的竹背篼现在装着她家圈里那两头肥猪的饥饿。身体显笨重,动作就变得迟缓。匍匐的红薯藤和她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站着,手够不着;蹲下,隆起的肚子完全占据了胸前的空间,只有把腰弓着才能拉起红薯藤。一根,两根,她不时直起身子用手捶一捶后腰。那些冗长的红薯藤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心事一样理不清看不明。心境混乱,心情烦躁。而最后的问题只剩怎样才能够像平常一样背起那些摘好的小山般堆积的红薯藤。站在楼顶一直观望着的我,是同情,还是担心?对于地里的她来说无关紧要,毫无意义。她勉强蹲下身子,两条胳膊分别穿进背篼的背带里,手掌撑地,头用力埋下,身子始终往前用力拉,并试图借着双腿的力量站起来。突然,是突然的,她来不及站稳,一下匍匐在地,背上的重量压了下来。我在远处的楼顶上一声惊呼。村民从不远处的地里赶来把她扶起。当她牵着儿子回到院落里时,我守在进口处。我的安慰有些明显的苍白——什么都没自己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如果有空,你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沉默片刻,一个女人决堤的泪水开始滂沱,为这个傍晚收场。

我一时的无意竟成了巫语。半夜,一声紧接一声的惨烈叫喊穿过夜晚的空远和寂静。我心里缩紧的担忧猛然闯出睡梦。邻近人家的女人们都打开房门,七手八脚拥进了我隔壁的院落。撕裂般的惨烈叫喊把恐惧和痛楚高度浓缩成为绊住我双腿的阴影,我有些禁不住地颤抖……夜在杂沓的脚步声中破碎。

在白净的病房里,她的女儿安静地睡在襁褓里。孩子还没足月,是早产,剖腹。幸亏送医院,要不母女也许都保不住命。她的一个亲戚一边侍候,一边忍不住地要告诉每一个来探望的人。身体因承载生命而经历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和伤痕,在某一瞬间的恍惚中,似乎远远没有此刻这些细软柔黄的婴儿头发和小鼻子小嘴巴里悠悠的气息让人怦然心动。有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见她苍白瘦削的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斑点,细密而生动。她偶尔侧身轻轻抚摸孩子的手势,在微笑的瞬间至少纯粹了关于那个好赌男人的记忆。某一天的某一个时段,一种无法参透的痛楚力度和恐惧深度将成就生命一代又一代的延续,而身体所有的呈现只意味着接受和爱。我心怀敬意。在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的脚像踩上了清凉的风,心里充满棉花一样的幸福,柔和,轻盈,细腻。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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