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英国领事馆的下午
2009-03-14周佩红
周佩红 湘籍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萌芽杂志社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散文写作。近年散文著作有《上海私人地图》《欧洲迷城》《陌生人过去现在时》《优雅之必要条件》《唯“物”主义——我的博物馆之旅》等。
到英国领事馆的旧址时我还不清楚它的历史。它离我的旅馆很近,就在云台山东麓,西津古渡临街处,来来回回的不看见都难。那几幢高低错落在山坡树丛中的楼房十分触目,并非纯粹的英国式,倒像影视里见过的民国时期南方学堂,二三层的楼体用深灰色砖块砌,红木柱色泽深暗,连着一个个同样深暗的拱券撑起外廊,后面的房间门打开的话,像是随时会跑出一个电视剧《围城》里孙柔嘉那样的短发女助教,夹着书本去追她钟情的方鸿渐。不过楼下方不是方鸿渐们走动的平坦地,而是山坡和花园,黑铁的花园门有欧式花纹,楼房不强调正南正北,整个领地怕是驻一个营的兵也不挤。石阶路这里那里的条条笔直,半坡中枝叶浓密处隐约露出椭圆栏杆围出的圆形露台,一副欧陆派头。这在满是民国建筑的伯先路上是个异数,在镇江怕也绝无仅有。它吸引我。而我故意把它放在最后一天才去造访,是想更从容地体会它。我喜欢欧陆风。和“崇洋”无关。只是喜欢。它提供久远的想象。这个下午我把时间都留给它。这个下午阳光温柔。好极了。
几乎无人。人们都涌到旁边新建的镇江博物馆去了。这里就我们几个,加上一两个花匠,还有一对总在我们视野中出现的年轻恋人——他和她手拉着手。恋人们来这儿对头了,这里可以找到非现实的浪漫情调,异国的,遥远的。
然而这地方的历史并不浪漫,甚至血腥。它始建于一八六四年,亦即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清政府与英帝国签订《中英天津条约》的六年后,那时镇江成了通商口岸(是否就设在了西津古渡?)。英国人来到镇江,有官员也有侨民,选了这居高临下的山坡做领事馆,想是也有源自不安全心理的掌控欲吧。一八八八年镇江发生了洋捕头殴打中国人致死的事件,引起中国人公愤,人们冲到这里放了火,不仅烧掉临江的巡捕房和工部局,整个领馆也一并焚毁。之后清政府在原址上重建英国领事馆,到一八九〇年,新的英国领事馆竣工。
这便是此刻我们所在、所见的清政府重建的英国领事馆。不知与之前的有什么不同。也许,是更大了吧,占了十七亩面积。空气中闻不到丝毫的血与火,只有植物和阳光的淡淡香。所有的门都关着,包括昔日正副领事和职员们的宿舍及餐厅的门。我们其实并不想知哪和哪,只凭感觉乱走。每一扇玻璃窗我们都贴紧了去看里面。里面大多暗而空,于是更显神秘,更激发我们的想象。我觉得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男人并不会整天西装革履地在办公室签发逮捕令,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观察中国城区的动静,他们大多数时候应该是脱去外套只穿衬衫背心的打扮,两手插在衣兜里,上上下下于山坡的石阶,脚步熟练而敏捷。偌大的花园,要从这头跑到那头,不跑得飞快是不行的。我宁愿他们是带了家眷来这里生活的,会逗孩子们开心,到了晚上,会和太太在圆形露台上跳一曲华尔兹或布鲁斯。在礼拜天,和家人坐上马匹(这里有专门的马厩),下坡,穿过通往渡口的铁门,去外面转悠一圈——因了一条小小的通往侧门的台阶路,我猜马是能上下坡走阶梯的。一个熟悉马的朋友肯定了这猜想。
我想象中还有女人,提着长裙上下坡的英国女人,出入于花园的这头那头,带着孩子,笑着,也会在半山坡那个悬崖似的圆形观景露台上跳舞——它铺着上好的大理石,可容三四对人儿在此旋转,椭圆铁围栏保证了悬崖的安全。果然,我们视野中的那一对年轻恋人在露台上跳起布鲁斯,口里打着节拍,眼睛望着眼睛(那么甜蜜),身体挺直地保持着应有的距离。那么对长裙飞旋的英国女人的想象非我独有了,人同此心,这一对人儿想必也想到了,他们正模拟一百年前身在此处的英国人的舞姿也说不定。
但一位热衷历史的朋友在这里想到了严肃的大事。他眉头紧皱,说起一九〇〇年这个中国人最敏感的年头。这一年的四月六日,英、美、法、德驻华公使照会清政府,限其两个月内“剿灭”义和团,否则将派兵代为“剿平”。六月十日,英军两千余人由天津乘火车向北京进犯,义和团埋伏在铁路沿线阻击,将侵略军包围在廊坊车站。十四日,德国公使克林德率部分德国兵从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外出寻畔,开枪打死正习武的义和团团民二十余人。十九日,清总理衙门照会各国驻华使节在二十四小时内离京。二十日,克林德乘轿前往总理衙门会晤,途经东单牌楼时,八旗兵拦路搜查,克林德开枪威吓,被端王载漪的虎神营士兵开枪打死——此即克林德事件。十七日,义和团首领曹福田带领团民和清军向沙俄驻军进攻,使其阵地“皆高挂白旗、以示不战”。同一日,八国联军攻陷大沽炮台。清政府于是宣战。之后,八国联军攻占天津杀害大批居民,东北瑷珲城被俄军焚毁,海兰泡发生五千余人被俄军推到湖里屠杀的大惨案,直到八月十四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放火烧毁圆明园。甚至保定府的清政府官员也被八国联军公开斩首。不,这是我后来从书本里整理出来的,这位朋友查阅的史料更多更详尽,他在很多细节上停留,他的声音很沉。镇江城区的楼房、绿地及更远的江水和宝塔亘古不变似的在我们目力可及的下方。我们在山坡围墙的内侧听和看。这也可能是那些英国人一百年前坐过的地方。那下面中国人的炊烟是让他们涌起乡愁,还是升起统治的欲望?多希望是前者。一九〇〇也是我感兴趣的年份,那一年我的祖母出生。她的父母辈过着怎样的生活,用怎样的目光看那个世界?正如一百多年前这山坡下的中国人用怎样的目光打量居住在此的英国人?……石头小桌上堆起说话者抽剩的烟头。身下白色的塑料仿欧椅发出咯咯的响声,像要被什么压碎。
不是洋人也被杀了好多吗,还有妇女和小孩?另一人提出了这有关因和果的问题。不啻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我们的历史爱好者不否认这一点。战争一旦打起来就什么什么都不分了。任何战争都不例外。但是,他说:这是在中国地儿!中国人请他们来了吗?中国人流的血,远远不止那些洋人的!
大家又沉默。这问题太专业也太复杂,而且,历史的真相,特别是细节,又总是受到这样那样的遮蔽。毕竟一百多年过去了。总之那时代对中国人来说是最残酷最黑暗的。而对具体的中国人来说,最残暴最黑暗的时代并不就在那里中止。还是让我们为没有生活在那样的时代而庆幸吧。我甚至希望我们的后人也会为他们自己庆幸。后面的一代代人应该比他们的前一代人拥有更多庆幸的理由。
阳光温柔。没有风。前面那两个情侣已在远处下方临着围墙的一条木头长椅上坐下了。他俩的T恤一个白一个紫,很抢眼,人的眉眼却看不清。看那青春的身姿,肯定是两个“八〇后”,没时间也没兴趣关心历史,在他们眼里,美就是美,洁净就是洁净,正如花园就是花园,石阶就是石阶。他们一定是经过月季园,才来到最外围的杜鹃园的,瞧那些杜鹃开得多艳,那两个人是不会联想到血啊什么的,才没那闲工夫呢。女孩甚至在深黄色的长椅上躺下了,头就枕在男孩腿上。女孩把双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大概想遮挡住直射在她脸上的阳光。男孩抚摸她的黑长发。
他们以为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或根本没工夫管上头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该是爱的世界。不是吗?这里一切皆美,如果以非历史的客观眼光看。美的景就该与美的人和事并存,不然真是暴殄天物。在高大的、有着半圆形叶片的银杏下,红杜鹃和黄月季静静绽放。对了,黄月季还有另一个名:黄和平。
花朵的诱惑如此强烈,以致我们那位热衷历史的朋友,飞快地走下阶梯,见到这大片杜鹃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脸埋在花朵柔软的花瓣里,吮吸花的芳香。虽然我不记得杜鹃是有香气的。
薄暮降临,花园门已关闭。工匠引我们从一个隐秘的地下室走出去(这地下室是以前就有的吗,方便逃命?)。出来正是西津古渡牌坊处。几条模样普通甚至有点丑的狗围上来,嗅我的裤腿,大概是闻到了我家凯凯的气味。狗们友好地环绕着我,一直送我走下西津渡连着伯先路的阶梯。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