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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与中国的诗性浪漫主义

2009-03-14杨春时

求是学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张承志浪漫主义沈从文

摘要:浪漫主义是对现代性的第一次反叛。中国五四以后的30年代文学和新时期文学发生了两次浪漫主义思潮。由于中国现代性的特性以及传统文化的影响,决定了中国浪漫主义不同于西方的神性浪漫主义,而是一种诗性浪漫主义。它具有现实关怀、写实风格、明朗健康的情绪、平民精神等特性。

关键词:浪漫主义;现代性;沈从文;张承志

作者简介:杨春时(1948—),男,黑龙江哈尔滨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侨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从事美学、文学理论、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性与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项目编号:04BW039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1-0097-06收稿日期:2008-03-17

中国浪漫主义是西方浪漫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形式,也是中国文学汇入世界文学的表现形式之一。因此,中国浪漫主义与西方浪漫主义具有本质的同一性。同时,中国浪漫主义又受到一些独特因素的影响,具有自己的本土特性。影响它的独特因素有:第一,中国浪漫主义是在中国社会文化的土壤上发生的,受到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第二,浪漫主义是对现代性的反动,而中国现代性具有自己的特殊性,因此中国浪漫主义是对中国特殊的现代性进程的反映。第三,由于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相对滞后性,在中国浪漫主义发生的时代,西方已经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多种文学思潮发生;而且中国的浪漫主义是与启蒙 主义、新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同时并存的,因此,中国浪漫主义也受到多种文学思潮的影响。总而言之,中国浪漫主义具有特殊的历史条件,具有不同于西方浪漫主义的特性,如果用一个概念来表达,这就是“诗性浪漫主义”。为什么以此命名呢?我们可以与西方浪漫主义进行比较。西方浪漫主义是以中世纪文化为思想资源的,它从宗教神秘主义中寻求对抗现代城市文明和工具理性的精神力量,从而继承了中世纪文化的神秘怪诞的风格,因此可以把它称为神性浪漫主义。而中国浪漫主义受到中国传统的理性主义的影响,它的思想资源是道家、禅宗思想等,而且继承了中国山水田园诗歌的传统,以讴歌自然人性之美,来对抗现代城市文明。它不是走向非理性,也没有神秘怪诞的风格,而是走向诗性,是一种诗性的浪漫主义。

一、对现代性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双重逃避

浪漫主义是文学对现代性的第一次反叛,主要是对工具理性、工业文明以及世俗化的反叛,是自由精神的体现。中国的浪漫主义也与西方浪漫主义一样,发生于现代性确立初期,它的思想动力同样是对现代性束缚的反抗、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但是,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浪漫主义不仅仅是对现代性的反抗,而且也是对现代民族国家历史诉求的逃避;它不仅仅反抗启蒙理性,也逃避政治理性。

中国的封闭性的传统社会在鸦片战争以后,被西方资本主义打开大门,资本主义经济获得了一定的发展。20世纪初期,一定规模的现代工业出现,一定数量的现代城市形成,一定程度的现代科学引进,中国开始变成一个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的社会。特别是在五四以后,在国民党的官僚资本主义体制下,经过“十年建设”,经济文化都有了较大的发展。同时,五四新文化运动摧毁了天人合一的儒家文化,引进了科学民主的西方现代文明,开始了“脱圣入俗”的世俗化进程。这就是说,在中国,尽管现代性的发展水平非常低下,但是毕竟发生了。对这种畸形的、未获得充分发展的现代性,引起了文学不同的反应。一种是争取全面现代性的启蒙主义文学,它继承五四启蒙主义文学传统;一种是反对这种现代性的新古典主义文学 ,主要是引自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有相对微弱的反现代性的文学思潮——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以及浪漫主义。现代性的产生,冲击着传统的社会生活,加速了传统文明的衰败;特别是中国的现代性是伴随西方资本主义侵略而来的,意味着西方文明将取代中国文明,而文化转型也带来了道德混乱,这引起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反感,他们痛感于现代城市文明带来的堕落、冷漠,怀恋传统乡村文明的美好、温馨;不满于西方世俗功利的文化入侵,主张回归圣俗合一的传统文化。沈从文说:“‘现代二字已经到了湘西。”“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20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1](P2)新时期后期,市场经济崛起,标志着现代性正在感性层面生成。张承志、张炜面对市场经济带来的世俗化,奋起“抵抗”。他们把文人的媚俗、堕落视为“汉奸”,不惧自己的“无援”,而以“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孤傲寻求“清洁的精神”。张承志面对城市化的浪潮时说道:“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一方是权力和金钱,一方是古老的文明。我们已经看见了城市的废墟。它们就是覆盖一切的混凝土方块,就是那些怪兽般的商厦,就是那些永世也嫌不够、拆又修的汽车道。”[2](P53)张炜也说:“大地会惩罚这种罪孽。那些没有根基的楼堂、华丽的宫殿会倒塌,那刺耳的音乐会也会中断。一个民族如果走入不幸的狂欢是非常可怕的。”[3](P86)这种文化心态反映在文学上,就产生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它以回归传统,讴歌自然以及寻求超越对抗现代性。这种对现代性的反抗,不具有西方浪漫主义的强度,而表现为一种田园牧歌和城市传奇式的乌托邦幻想,因此更多的是一种逃避。

中国浪漫主义发生的动因,除了反现代性这个中西共同的原因之外,还有与西方不同之处,那就是对现代民族国家的逃避。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是与实现现代性并存的历史任务。在欧洲,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雏形即吉登斯所谓的“绝对主义国家”的运动产生了新古典主义文学思潮。而中国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革命运动产生了革命古典主义。欧洲浪漫主义虽然在艺术上反对新古典主义,但它发生在启蒙运动之后,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运动不具有同时性,因此在思想倾向上没有直接体现为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反叛,而是体现为对启蒙理性的反动。中国的社会性质使争取现代性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运动同时出现,因此,中国浪漫主义不仅体现为对现代性的反叛,也体现为对现代民族国家的逃避。中国浪漫主义对兴起的社会革命运动避而远之,以回归内心世界、寻找信仰逃避革命理性。废名、沈从文在革命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根本不去反映这种历史变革,而是以无限留恋的心态描写自己的超脱的内心世界或者湘西古老宁静的传统文明。沈从文宣称自己“不能成为某种主义下的信徒”,“更不会因为几个自命‘革命文学家的青年,把我称为‘该死的以后,就不来为被虐待的人类畜类说话”[4](P345-346)。徐纡的作品多表现对政治斗争的疏离,像他的最早的成名作《鬼恋》以及后期代表作《江湖行》都写革命者的失望和逃避。徐纡的《风萧萧》、《灯》等作品表现了抗战的国家理性与爱的个体追求之间的冲突,以及它所导致的爱的牺牲和沦陷。他坚定地认为,个体的爱是更永恒的、不可替代的。无名氏也在《北》、《塔》等作品中表现了抗战洪流中个体的悲剧。在《无名书》中,作者让主人公印蒂像浮士德式地寻找人生的意义:他首先是一个社会改造主义者,参加北伐革命,追求“神圣的正义”、“神圣的流血”、“神圣的暴力”。而最终,他对这种社会革命怀疑了,超越了革命的政治理性,而走向了宗教信仰,以“基督的道路”超越“恺撒的道路”,以“星球主义”超越“国家主义”。这种对现代性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双重逃避是中国浪漫主义的基本性质。

中国浪漫主义对以争取现代民族国家为目标的革命古典主义也采取疏远的立场,在文学观念上不予认同。革命古典主义主张以政治理性来改造现实,提出了以“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为核心的形式规范。而浪漫主义却回避政治理性,以自然人性来反叛现实,以自由的想象和抒情来突破理性规范。废名认为文学是“梦梦”,他说:“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5](P322)沈从文也曾经说道:“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6](P273)“一是社会现象,是说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是梦的现象,便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必须把人事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才可望成为一个小说。”[7](P114)而徐纡也有他的“梦”:“每个人都有他的梦,这些梦可以加于事,也可以加于人,也可以加于世界。”[8](P6)

二、两次中断的历史进程

中国浪漫主义的历史不是连续发展的,而是两次中断的历史。由于中国现代性的发展被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运动打断,形成了新古典主义的霸权,因此,作为对现代性的反叛的浪漫主义也就失去了连续性。

浪漫主义是对现代性的第一次反抗,因此排除了所谓五四浪漫主义的传统说法。传统文学史认为,存在着以郭沫若、郁达夫代表的五四浪漫主义。其实,五四文学是争取现代性的启蒙主义文学思潮,其中创造社代表的文学流派也不是浪漫主义,而是启蒙主义的另一种形态。中国浪漫主义发生于五四启蒙运动之后,即20世纪20年代末期至30年代中后期(抗日战争爆发)。这是第一阶段的浪漫主义思潮,是以废名、沈从文为代表的一种田园牧歌型的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以“回归自然”为宗旨,而所谓自然既是指外在的乡村文明,也指内在的精神境界,像废名所说的带有禅意的“自心”,沈从文所说的带有道风的理想人性。

废名深受佛禅的影响,他逃避现实,崇尚魏晋风度,追求“明心见性”,塑造出一幅幅心造的幻影。他的早期小说《桥》描写了他的淡淡的“梦梦”,这种描写与现实并不对应,充满了禅味的诗情画意。他在这幅虚幻的田园诗中,体验了无限、永恒的人生意义。他的《莫须有先生传》更深化了禅意,莫须有先生成为作者理想的体现。他回归内心,回归平淡,在日常人生中寻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即精神的自由和生命的永恒。这种人生意义的追求是对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与启蒙理性、革命理念疏远的,毋宁说是对时代精神的一种逃避,而逃避就是一种消极的反抗。

沈从文是中国浪漫主义的最有成就的大家。与废名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回归内心,而且面向社会,反叛现实,以写实的笔法提出了与时代精神不同的社会人生理想。他以纯洁的乡村文明抵制现代城市文明的污染,以传统道德抵制现代文明对心灵的侵蚀。他的《边城》描绘了一幅与污浊的城市不同的清新的人生图画,这幅图画既是对逝去的文明的怀恋,也涂上了理想化的色彩。他刻意回避了湘西社会中黑暗、残酷的一面,而放大了其美好、温情的一面。在他的笔下,人物个性纯真,善良,如翠翠、三三、夭夭、老船夫、傩送、阿黑、五明等;即使那些妓女、强盗等人物,也不乏人性的光辉。他在自己的理想化的乡村文明的怀想中,体现了“回归自然”的追求。这既是一种抵制现代文明缺陷的人生理想,也是一种人格追求。他的自然人性是未受现代文明污染的童心,是原始质朴的生命,是世俗生活中的神性追求。这种人生境界出自对精神自由的执著,沈从文不肯为历史发展(现代性和现代民族国家)出让自己的理想,而宁肯守护纯真的人性,为行将逝去的文明,献上一首美丽而凄婉的挽歌。

中国浪漫主义的第一阶段发展被抗战所打断,浪漫主义消融于被民族革命战争所强化和普遍化的革命现实主义。抗战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救亡运动,在这个运动中,政治理性建立了绝对化的权威,强化了的革命古典主义(即所谓打着各种旗号的“现实主义”,其实都是革命现实主义的变种)一统天下,而建立在个人主义、自由精神的基础上的浪漫主义与其他文学思潮都失去了生存的空间,最后都悄然消逝了。

在抗战后期至建国前,即20世纪40年代,不仅有沈从文的传人汪曾祺的浪漫主义小说,也发生了“后浪漫主义”(也有人称之为“新浪漫主义),这是浪漫主义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后浪漫主义的代表是徐纡和无名氏,他们创造了与30年代的田园牧歌型的浪漫主义不同的城市传奇型的浪漫主义。后浪漫主义除了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反抗之外,也突出体现了对残酷的“民族革命战争”的逃避心态,对革命政治理性的疏离,对盛行的“革命现实主义”的逆反,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思索。新浪漫主义取材城市生活,讲述奇情、奇恋、奇遇,以逃避现实,获得心灵的慰藉。同时,它受到现代主义的强烈影响,具有现代主义的因素。徐纡的《鬼恋》、《荒谬的英法海峡》、《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和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等,充满了诡异的幻想,表现了对人世的失望、感伤和幻灭情绪。他们都一定程度上带有宗教情怀,特别是无名氏的《无名书》更突出了对生存意义的质疑,并以宗教信仰为归宿,带有更多的现代主义因素。

中国浪漫主义第二阶段的历史在建国后被打断,受到国家意识形态支持的革命古典主义排除了其他一切文学思潮。浪漫主义的第三阶段历史是在新时期后期和后新时期。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是恢复现代性建设的启蒙主义运动,新启蒙主义文学思潮成为主流。随着启蒙理性的确立,对它的反拨发生了。新时期后期,张承志、梁晓声、史铁生等知青作家开启了浪漫主义的滥觞。这些知青作家在文革结束后返城,发现了城市生活的世俗、残酷,于是就怀念起文革中下乡知青的理想浪漫的生活。这样,知青文学由控诉文革和伤悼青春的启蒙主义基调转化为对青春理想的颂歌,以对抗世俗化的城市生活。特别是后新时期,市场经济兴起后,产生了对现代性的反弹,形成了以张承志、张炜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他们在市场经济和世俗化背景下,守护理想主义信念,抵制现代性对人性的污染,在农村、历史和宗教中寻求“清洁的精神”。张承志浪迹内蒙草原、天山南北和西北高原,最后在伊斯兰教的哲合忍耶中找到了精神的归宿。其代表作《心灵史》描绘了被宗教清洗净化了的理想化的人生、人性和心灵。张炜的《我的田园》、《柏慧》、《家族》、《外省书》等体现了道德理想主义的立场,营造了像“葡萄园”、“野地”等意象,逃避现代文明和寻求精神世界的净化。

三、中国浪漫主义的诗性特征

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从国外引进,与西方浪漫主义有基本的共同点,这就是对现代性特别是工具理性和工业文明的反叛。但是,由于中国特殊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条件,中国浪漫主义有不同于西方的本土特性——诗性。

第一,不同于西方浪漫主义的彼岸追求,而体现出一种现实关怀。西方浪漫主义对现实的反叛,表现为放弃现实关怀,表达对彼岸世界的追求,体现一种宗教情怀,或者是皈依上帝,或者是对自然的神秘信仰。这与西方浪漫主义的中世纪传统相关。基督教认为人世是罪恶的,只有天国才是美好的。这种意识体现在浪漫主义文学中,成为批判现代性的思想资源。因此,西方浪漫主义带有强烈的宗教意识,它提出了“回到中世纪”的口号,以信仰来对抗启蒙理性和现代文明,在彼岸世界寻求精神家园。也有的作家推崇自然,在“回到自然中去”的口号下逃离现实,寻找彼岸的归宿。中国宗教传统薄弱,因此中国浪漫主义缺乏宗教传统的思想资源,也缺乏宗教意识,而更多的是从传统文化特别是庄老佛禅中汲取思想资源。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世界”即天人合一的、圣化的世俗社会。庄老逃避现实,但没有彼岸世界的追求,只是对社会人生的退避。佛禅虽然是宗教,但已经中国化了,世俗化了;它没有离开此岸走向彼岸,而只是以彼岸观照此岸,获得一种精神的解脱。中国浪漫主义对现代性的反叛并不表现为或者较少表现为彼岸世界的追求,而表现为或者较多表现为一种现实关怀。徐纡说:“最想逃避现实的思想与感情正是对现实最有反应的思想与感情。”[9](P5)中国浪漫主义同样认为现代文明带来的是自然的毁灭、人性的扭曲,但它不沉浸于宗教情怀,而是诉诸人性,讴歌自然的人性之美,以对抗工具理性的禁锢和城市文明的腐蚀。特别是沈从文,没有宗教诉求和彼岸理想,而是讴歌原始、自然的人性,以抗议现代性对人性的戕害。总之,他们更关心的是现实人生,是生命的真实意义。

中国浪漫主义也受到宗教的影响,有信仰主义的倾向,其中的代表是20世纪40年代的无名氏、徐纡,以及新时期的张承志等。徐纡后期皈依宗教,宗教思想在创作中也有所体现,正如他在《吉普赛的诱惑》中说的:“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不是皇帝的奴隶。”无名氏的代表作《无名书》展示了主人公印蒂对生存意义的追寻历程,最后在宗教中找到了灵魂的归宿。张承志在伊斯兰教的哲合忍耶派中找到了对抗世俗社会的精神武器,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但是,他们的精神追求与其说是宗教的,不如说是道德的;与其说是彼岸的,不如说是此岸的。他们把信仰看做最高的道德,企图在宗教信仰中寻找道德的源泉,进行精神的净化。而且,他们在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同时,更加关注社会现实。他们不是通过信仰逃避世俗社会,而是要通过信仰拯救世道人心,改造世俗社会。在他们信仰追求的后面,实际上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徐纡的宗教情怀并没有泯灭他的现实关怀,他的信仰实际上落脚于“爱”。他的《月亮》中,少女“月亮”的爱的表白让闻天微笑而死去,而“月亮”也认为这是一种可以代替天国的“永生的信仰”。无名氏服膺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他的宗教诉求是融合了儒、道、耶的现实人生的理想。他的理想国是一种“大同世界”, 而不是宗教的彼岸世界。在《创世纪大菩提》中,印蒂在她的“地球农场”中实践了这种理想。张承志赞扬伊斯兰教的信仰,但其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在信仰中发现了保持人性的崇高的根据。他的作品深深地体现了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怀,对美好人性的肯定,对“清洁的精神”的执著,而不是对现实人生的否定。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现实关怀,而不是一种彼岸追求。

第二,不同于西方浪漫主义的幻象世界,而创造了一种理想化的写实意境。西方浪漫主义为了反抗现代文明,逃避现实,创造了一个幻象世界。它描写幻想中的异域风光、世外桃源,塑造理想化的人物形象,与庸俗的现实世界和平庸的现实人格进行鲜明的对照。西方浪漫主义的幻想性受到中世纪文学传统的影响,宗教奇迹以及传奇故事都是幻想的产物。浪漫主义继承了中世纪的幻想文学传统,逃离、反叛现实,对抗古典主义的理性规范。中国浪漫主义也不乏想象力,它也力图通过对理想世界的创造,来逃离、反叛现实。但它不是创造一个虚幻的世界,而是以理想化的手段描写现实,特别是乡土社会,为即将逝去的农业文明唱一首凄美的挽歌。但是,这种写实不同于古典主义以古典理性矫饰现实,也不同于启蒙主义的启蒙理性观照下的写实,也不同于现实主义的批判视角下的写实,这种写实带有理想化的色彩和抒情的成分,它选取生活和人性中的美好、理想、光明的一面,特别是美化传统农村生活,讴歌理想人性,而放弃了批判的视角。因此,中国浪漫主义的笔下,传统文明是一幅优美的田园风光,传统的人性是淳朴的、健康的。这反衬了城市文明的病态、污浊。例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不是虚幻的世界,而是实在的世界,只是它被理想化了,诗意化了,用以反衬城市文明的堕落。刘西渭评论道:“他对于美的感觉叫他不忍心分析,因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恶。”[10](P101)张承志的草原和黄土高原也是写实的世界,而不是虚幻的世界。徐纡和无名氏的世界,虽然不乏传奇色彩,但大体上还是以现实世界为底色的,它不是没有时代背景的幻境,而是渗透了理想主义的现实人生。张承志和张炜的世界,虽然被道德理想主义所折射,也都是在现实和历史中有迹可寻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

第三,不同于西方浪漫主义的颓废病态情绪和神秘怪诞风格,而体现为一种积极健康心态和明朗和谐的风格。西方浪漫主义是对启蒙理性的反叛,它继承了欧洲希伯来文化传统和中世纪文学的神秘、怪诞风格,体现了一种病态的、颓废的思想情绪。而中国浪漫主义则不同,它受到了中国理性传统的制约以及古典文学中和之美传统的影响,也受到五四启蒙精神的熏陶。因此弃绝了颓废、病态的情绪以及神秘、怪诞风格,表现了一种明朗的、和谐的风格,体现了健康的、积极的思想情绪。沈从文主张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的笔触所至,呈现出一幅朴素、宁静的田园风光。废名的文风富有诗意,他把生活艺术化,形成了简洁、抒情、清丽典雅的风格。受到现代主义影响的徐纡、无名氏的作品,虽然有诡谲的情节、异国风情,富有传奇色彩,但其基本气质是健康、明朗的,没有那种神秘主义和颓废病态情绪。特别是无名氏,他的《无名书》中的主人公有点像启蒙时代的浮士德,在积极地寻求人生的意义,表现了一种进取的、乐观的情怀。徐纡虽然有时流露出失望和伤感,但还有对爱的追求与执著,因此仍然是一种健康的、明朗的心态。而新时期的张承志和张炜,更是高扬起道德理想主义的崇高旗帜,像现代的堂·吉诃德,向整个世俗世界挑战,完全与颓废病态的情绪无缘,也与神秘怪诞的风格无缘。

第四,不同于西方浪漫主义的贵族精神,而体现为一种平民意识。浪漫主义是对现代性的反动,而现代性是一种平民精神,它的“科学”(工具理性)和“民主”(价值理性)主要体现了第三等级的思想观念。因此,贵族精神成为浪漫主义反现代性的思想资源。西方浪漫主义体现了一种贵族精神,它反感于现代性体现的平民主义,如平等民主的政治理念、世俗功利的价值观念、科学主义的思维方式、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等,而怀恋中世纪的贵族社会,推崇精英主义、追求精神自由、讴歌自然的生活。中国浪漫主义有所不同,其思想倾向不是贵族精神,而是平民意识。中国传统社会不同于欧洲,秦朝以后不是贵族社会,而是平民社会(官僚地主不是贵族而是平民),因此,贵族文化传统薄弱,而平民文化传统强固。这样,中国浪漫主义对现代性的反叛,就很难从贵族精神中汲取思想养料,而多从平民文化传统中寻找思想资源,如废名的传统士大夫的隐逸精神,沈从文的乡村纯真人性,张承志的民间宗教信仰。西方浪漫主义描写的人物也多为贵族气质的理想人物,即使描写民间人物,也是理想化的、贵族气的“高贵的野蛮人”,而不是真实的平民形象。中国浪漫主义描写的是“真实的”民间人物,虽然也被理想化了,但并不是一个披着平民外衣的贵族,而是地道的平民。在他们身上,体现了平民的美好品格,寄托了作者的平民化的人生理想。沈从文就说:“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6](P271) “乡下人”的尺度,也就是平民意识。即使鄙视一切世俗意识的张承志,也是从民间道德、民间信仰和民间历史传说中寻找精神的家园,从而打上了平民主义的文化印记。他的美好的人物形象都是淳朴的农民、牧民和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在他们身上,作者寻找到了美德的所在。

第五,中国浪漫主义继承了古典理性传统。欧洲浪漫主义继承了中世纪希伯来非理性文化传统,对抗古希腊为源头的古典理性传统,因此它是反对新老古典主义的。与欧洲浪漫主义有所不同,中国浪漫主义没有反对古典理性,它直接反拨启蒙主义,而不是直接反拨新老古典主义。这是因为,中国浪漫主义不具有欧洲的彼岸性追求,虽然也有宗教思想倾向(如徐纡、张承志),但其价值取向却是此岸的,充满了现实关怀;它不是宗教的信仰主义,而是道德的理想主义。这样,古典理性就可能成为浪漫主义的思想资源,而不是反拨对象。20世纪30年代的浪漫主义(如废名、沈从文)没有反对古典理性,而是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的道德理想主义精神,创造了山水田园诗般的意境。新时期浪漫主义继承了革命古典主义的理想主义精神,形成了浓烈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梁晓声的知青情结,张承志的“红卫兵”情结以及他们作品中体现的崇高的理想主义精神,都与革命古典主义有某种渊源关系,只不过把革命古典主义的政治理想主义转化为道德理想主义。

第六,受到其他文学思潮的影响,而具有了多元混杂的风格。西方浪漫主义是一个独立的历史阶段,因此形成了自己比较单纯、确定的风格。而中国浪漫主义发生于西方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产生之后,而且与国内的启蒙主义、新古典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同时存在,这样,它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其他文学思潮的影响,甚至主动吸取多种文学思潮的因素,从而具有了多元混杂的风格。其中对浪漫主义影响最大的文学思潮是启蒙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例如,沈从文对湘西社会的描写,虽然具有理想化的倾向,对它的黑暗面有所淡化,有所回避,但也没有像西方浪漫主义那样完全理想化,而是有一定程度上的暴露和批评,这不能不说是五四启蒙主义的影响所致。而20世纪40年代的徐纡则靠近现实主义,他坦言“参考一点写实小说艺术的手法”,使其作品具有了传奇性。同时,他也受到了现代主义的影响,如其作品中体现的无家可归的流放感,对于生存意义的虚无主义,以及意识流手法、精神分析手法、非理性的知觉体验等。无名氏更多地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在其《无名书》中,表现了他对生存意义的质疑,并且导向了信仰主义,这无疑与现代主义的价值取向有一定关联。张承志和张炜的现实主义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写实风格与西方浪漫主义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尽管中国浪漫主义不那么“纯粹”,混杂了多种文学思潮的元素,但它的主旨是反对工具理性和工业文明以及政治理性,因此仍然要归结于浪漫主义的范畴之中。

参 考 文 献

[1]沈从文. 沈从文文集(第7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

[2]张承志. 以笔为旗[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3]张炜. 纯美的注视[M].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4]沈从文. 沈从文文集(第1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5]废名. 冯文炳选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6]沈从文. 沈从文文集(第10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7]沈从文. 沈从文文集(第12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8]徐纡. 风萧萧[M]. 成都:东方书店,1944.

[9]徐纡. 门边文学[M]. 香港:南天书业,1971.

[10]刘西渭. 咀华集[M].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责任编辑杜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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