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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木槿花

2009-03-13张中民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牛毛木槿花葡萄架

张中民上世纪70年代出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平顶山市作家协会理事。现居河南平顶山。9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在《莽原》、《当代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寻找疾病》、《广州,我该怎样说爱你》,中篇小说集《特别关注》,短篇小说集《上网聊天谈恋爱》,诗集《夜的秘密》,散文集《一个人的世界》等多部。小说作品曾获《莽原》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刚放暑假的时候,我得了痢疾,躺在靠近窗子的一张木板床上,病恹恹的,再也没有力气撑起身子到外边疯跑着玩了。

一连四五天,我每天都要去厕所一二十次,艰难地向外排出一点脓血。每次从厕所里出来,我都像大病了一场那样,脸上蜡黄蜡黄的,身子虚得连步子都迈不动。母亲从村外池塘边端着洗过的衣服回来了,看我从厕所出来时艰难的样子,急忙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回到屋子里,小心地安置我躺下来,并把一条毯子盖在我身上。她已经不知道为我洗了多少次被我得上痢疾后弄脏的衣裤,每次回来,她总是先到床前看看我的病情,摸摸我的额头,看发烧了没有。对我这样的小孩子突然得的这个病,她感到一脸的无奈和忧郁。村里的春祥伯给我诊断后,开方子抓的药已吃了不少,但总也不见好,她托人从公社卫生院给我抓的药吃了几付,也不见有好转的迹象。父亲在五六十里外的山里做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突然间得了这样的病,让母亲一时间也没了主张。为了让我吃点东西,她临去洗衣服前专给我做了碗香喷喷的葱花面条,可是等到她回来看看窗台上,那碗已经凝成一块的面条我连动也没有动,她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我惦记着村子西边的苹果园、栗子园,惦记着村子后边的小河,那里是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去玩耍的地方,可是现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不时飞过天空的小鸟出神。小鸟多幸福自由啊,它在天空中欢快地一边飞着一边叫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我只能被困在家里的木板床上,就这么艰难地躺着,真是难受死了。

这时候,随着院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母亲走了进来,她后边跟着我家后院的邻居——那个被我唤作伯母的冯刘氏。

我来看看俺孩子,究竟是咋回事?

人未到,脆生生的声音先挤了进来,那是冯刘氏的声音。只见她踮着缠过的小脚,吱扭吱扭地来到我的床前,先端详着看了看我蜡黄的小脸,而后也像我母亲那样摸摸我的额头,惊讶地说,孩子也不发烧,怎么会变成这样?小保他妈,你都给孩子吃什么药了?

他春祥伯来瞧了瞧,抓几付药吃了,不见好。我又托人从公社卫生院抓了几付药,孩子吃后也不见好转。现在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母亲说着话,给冯刘氏搬过一把小木椅子让她坐,而她则侧身坐在我的身边,一边用手在我的身上抚摸着,一边望着我,语气里是一种无奈。小保他姆,现在我实在没办法了,你有啥办法没有?

孩子可能是吃啥凉东西了吧,要不就是晚上睡觉没盖东西受凉了。冯刘氏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小木椅没有坐,而是站在床前端详着我的脸分析着说,不过,根据你说的情况来看,这痢疾也不是啥大病,按说吃几付药是该好了的,可是为什么还不见好呢?她又抬起头,看看那碗放在窗台上我没有动过一筷子的葱花面条,又把目光撤下来心疼地说,看这病把孩子折磨成啥样了?连饭也吃不下,这可咋办呢?她翻着眼皮看了一下我母亲,沉吟了一下,突然忽有所悟地说,我听别人说,木槿花配上小茴香,熬成汤喝后治痢疾,不知道是真是假,要不给孩子试试?

那就试一下吧。看着她征询的目光,母亲愁着脸无奈地说了一句,然后拉了一把盖在我身上的毯子。

应该试一下,反正也坏不了事的。得了母亲的话,冯刘氏站起来就向外走,边走边回头说,小保他妈,我先到家摘些木槿花,你找俩鸡蛋,再去菜园里掐一把小茴香,回来给孩子熬碗汤。说着她拧着小脚走出门去。

母亲返身关上院门,随在冯刘氏的后边走了出去。她要到村边的菜园里找小茴香了。而鸡蛋是不用找的,我家堂屋靠后墙条几下的瓦罐里就有,那是母亲平时舍不得吃,一个一个地攒下来的,没想到我这次生病后已经用去了一大部分,看来这次又要派上用场了。

半个时辰后,母亲手里抓着一把掐回来的小茴香,冯刘氏差不多也是在这时候进了我家的院子。只见她左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是新采摘下来的半篮子木槿花,小喇叭似的木槿花雪白雪白的,白得就像我平时用的作业纸一样。

真是难为小保他姆了。母亲这样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篮子,从里边抓出一把木槿花去了厨房。

没啥,没啥。你快去给孩子熬汤吧,这里有我照顾着。冯刘氏在我的身边坐下来,目光柔柔地望着我说,然后,她又慈爱地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帮我盖了盖已经滑下肚子的毯子。

在我的印象中,冯刘氏一直是我们乡下那个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得老。天天从头到脚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加上她又长得漂亮,洋洋气气的,给人一种就像城里人那样的感觉。

其实,冯刘氏本身就是一个很洋气的女人。我隐隐约约地曾听母亲说起过她的身世。冯刘氏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由于家道败落后,嫁给了我们村上一个木讷本分的冯栓柱。一个在家里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惯了的富家小姐,突然过上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她心里怎么也感到不平衡。刚嫁过来那几年,她没少给丈夫好脸色看,动不动就摔东西,骂得冯栓柱没气,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丈夫总是感到矮了几分,又不敢和她争吵,只好默默地忍受。因此,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由她来作主,这还不算,冯刘氏还明里暗里在家养男人。她养的那些男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长得身强力壮,要么会些手艺,要么就是在村里能站在人前说话的有身份的人。而在这些男人之中,其中就有村里那个说一不二的生产队队长兼会计,而后又一步一步当上大队书记的牛毛脸。牛毛脸大概也是去她家次数最多的一个,不管明里暗里,他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于冯刘氏的家,不避嫌,也不怕别人说闲话。而冯刘氏也乐意和这样一个有权有势而又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在一起,这可是一座靠山啊!虽然自己要比他大上十多岁,但是她的风姿却是村里其他女人所没有的。

与其他乡村女人不一样,冯刘氏有着她们没有的爱好。她的爱好是在家里收拾打扮,养花弄草,爱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扎花刺绣,她的这些爱好一直保持着一个富家小姐的习惯,即使是生产队里组织的社员集体劳动,她也通常是不去的。一家的生活全指望老实巴交的丈夫在田里拼命地干。五黄六月天是收麦子的时候,丈夫在田里没日没夜地干,她顶多会提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瓦罐到田里给丈夫送碗水喝。看着丈夫站在地头,捧着瓦罐牛样“咕咚咕咚”地把水喝完,然后用手抹了下嘴巴看着她傻笑时,她则提上那只瓦罐,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踮着小脚往家里赶去。她从田埂上走过时的神态和姿势,常常让田里的男人们看得痴醉入迷,看着男人们望着自己吞咽口水的样子,她则保持着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就那么袅袅婷婷地回了家。

冯刘氏家的院子里是花的海洋,里边种了许多花,牡丹、月季、串红、水仙、兰草、玫瑰,腊梅,林林总总的种了一大院子。那花种得虽多,但多而不乱,有规律有次序地被分种在屋门口两侧用砖石垒起来的花池里。因此,一年四季,她家的院子里都有花盛开,五颜六色,香气四溢,给这个天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里增添了无限生机。冯刘氏还让丈夫在屋门前的院子里搭了一个葡萄架,到了夏天,葡萄架就会筛下一地阴凉,坐在下边吃饭、扯闲话都是一种享受。此外,更让人羡慕的是,冯刘氏家的院子里还栽有石榴、枣树、杏树、香椿树和木槿树,其中以那株木槿树为最,这株木槿树被种在院门口的一侧,长得茂盛而泼剌,一到春夏季节,那花开得粉白粉白的,在青枝绿叶间显得更加风情万种了。而且这些雪白的木槿花还会发出一种香气,常常引得蜜蜂围着它嘤嘤嗡嗡地转,总也不肯离去。这个时候,也是冯刘氏心情最好的时候,她常常会搬把小木椅子,坐在那株木槿树下,随便找个事做,或是纳鞋底,或是扎花刺绣,张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不时把针放在头发上篦一篦,以使那针变得更加锋利。那动作,那神态,常常引得门前过路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观看。然而,看归看,是不会有人进来的,不管男人女人,他们站在门口望着她和她家开满一院子的花草树木盯上一阵子,等到冯刘氏发觉后抬起头,笑着站起来招呼在门口观望的人进来坐一坐时,那被招呼的人便慌乱地说了一句什么,急忙离开了。

冯刘氏生活作风不好,这是人所共知的。在农村,不管男人怎么看待这种人,但在女人的心里,这种人是最遭人恨的。人们恨她生了一张好脸子,生了一个好身段,生了一双狐狸精样勾男人魂魄的眼睛。在恨她的同时,这些女人也恨自己的粗笨长相,在她面前,一个并不丑陋的面孔突然之间就会变得难看起来,难看得就像牲畜拉在村街上的一坨粪便那样令人作呕。虽然冯刘氏的心眼并不坏,但她就是遭人妒忌。男人看她的目光是欣赏,是吸引,而女人看她的目光就是歹毒的恨。我们这些小孩子呢?虽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许多事理,但因为有了在父母面前听来只言片语的议论,对她也就有了不敬的看法。

不知道是冯刘氏太爱干净,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原因,导致她一直没有生养。在我们那里,没有生养过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见人矮三分是再正常不过的。然而,冯刘氏却不,她没有这样的心理,也没有这方面的尴尬和不自在。相反,她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尤其是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她总是显得很热情,远远地叫着我们小伙伴中某一个人的名字,或是把大家的名字一一地叫出来,话语是热情而亲切的,热情而亲切的还有她手里的大枣、核桃、石榴、杏子,这些都是我们爱吃的东西,但是听到她的叫喊,我们并没有蜂拥而上的意思,而是都显得木木的,盯着她看。看着她拧着小脚走到我们面前,把东西分发到我们每个人的小手中,看着我们一个个剥开果皮,把果肉送进口里时,她便常常会爱抚似地摸摸我们的头,而后弯下腰慈爱地问,好吃吗?不等我们回答,她就又继续说,想吃就到我家里来,我会给你们的,不过,你们要记住,可是不准偷啊,谁偷,我这应姆的就不喜欢谁。知道吗?

我们这些小孩子得了她给的东西,并没有千恩万谢的意思,而是默默地眨着眼睛,相互看了看,一溜烟地跑开了。

说也奇怪,自从用了冯刘氏的方子,喝了母亲用冯刘氏送来的木槿花配小茴香和鸡蛋熬的汤后,我的痢疾居然很快就好了。谁也想不到,久治不愈的病会被冯刘氏的木槿花给攻克。关于这一点,就连村里自称看过不少医书的春祥伯也感到有些惊讶。他先是找到冯刘氏,问她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方子治痢疾,而后又查了不少资料,他终于得出了结论:木槿,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叶子卵形,互生,掌状分裂。花钟形,单生,通常有白、红、紫等颜色,茎的韧皮可抽纤维,做造纸原料,花和种子可入药(《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第902页)。并且医书上还对木槿有这样的解释,木槿花性温,具有去火消除肠胃炎症的功效,有健脾开胃,泄痢通便的作用。因而,受寒或者食用不干净或没有熟透的瓜果导致的痢疾,遭遇到木槿花后自然就会败下阵来。没想到普普通通的木槿花居然有这样的功效,春祥伯在称赞木槿花的同时,也称赞了冯刘氏的过人之处。

不管怎么说,木槿花治好了我的病,这功劳首先应归功于冯刘氏,是她用了这个别人没有用过的方子,是她摘了自家院子里的木槿花为我治好了病,这是很应该感谢的。为了表示感激之情,母亲把我家条几后边瓦罐里的鸡蛋挑了挑,最后挑出又大又好的鸡蛋,装了满满的一葫芦瓢,然后带上我到后院冯刘氏家里道谢。

那是上午半晌时间,冯刘氏正坐在自家院里的葡萄架下纳鞋底,看见我们进了她家的院门,就急忙笑盈盈地站起来。可是当她看见我母亲手里端的鸡蛋时,她立时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于是,不等我们开口,她就先迎上来推辞着说,小保他妈,你这是干啥?赶快端回去,我怎么能收呢?我是不会收的!

孩子病了那么久,如果不是你用那个方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母亲说着就要往她的屋里送,现在孩子的病好了,说啥我也得来谢谢你。

那算啥?日常过日子,谁还没有个难处?冯刘氏推着母亲不让她往前走,边推边说,我喜欢小保这孩子,能给他看好病,也是我这应姆的心愿,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你再要这样,我生气了。她说着用一只手护着母亲端鸡蛋的葫芦瓢避免掉下来,另一只手推着母亲的身子向外走。

小保他姆,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呢?母亲仍旧坚持着说,你总不能不让我表个心意吧!不说你看我的面子,就是看在孩子小保的面子上你也该收下。你不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不收,就是不收,收了我才过意不去呢!你快把鸡蛋端回去吧。冯刘氏一边向门外推着母亲,一边把脸扭过来冲我慈爱地说,小保是咱自己的孩子,啥心意不心意的,应该!我这应姆的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还不行呢!那几天看着孩子有病,我这心里也感到着急,现在孩子病好了,不是比什么都高兴吗?再说,孩子病刚好,正是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你把这鸡蛋端回去给孩子补补身子,就算是尽到你的心意了。

那瓢鸡蛋最终没有送出去,在冯刘氏的坚持下,母亲无奈地端回了那瓢鸡蛋。

从那以后,我对冯刘氏有了好感,我母亲对冯刘氏也转变了态度,见到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了,而是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不忘端过去一碗。当然我们这样的付出也很快就得到了回报,冯刘氏也常把自己做的好吃东西送过来一碗,那东西多半是一碗饺子,一碗新打的凉粉,或是一碗油炸的丸子,也或者是一碗掺了青菜的炒肉片。不光这些,她来的时候,还会顺便捎过来一把隔年的核桃、大枣,或是刚摘下来的石榴、苹果、梨等新鲜水果,一来就往我的口袋里塞,往我的小手心里送,弄得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有了这样的一来一往,我对冯刘氏不但有了好感,而且有了要接近她的意思,有事没事,常常大着胆子往她家的院子里去看花草,去到那株高大的木槿树前,看那一树开得雪白的木槿花。

一天下午,天热得出奇,我躺在窗子下的木板床上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于是,我急切想找个地方凉快一下,想来想去,我想到了后院冯刘氏家院子里的那个葡萄架。我曾在那个葡萄架下呆过几次。那个葡萄架搭得很大,上边覆盖着厚厚的葡萄叶子,太阳是晒不透的。无论夏天多么热燥,只要往下边一坐,有穿过院子里的风一过,身上的汗就落了。享受着在葡萄架下的清凉,那是比什么都舒服的。想到这里,我急忙跑出家门,到后院冯刘氏家的院子里凉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家,我是不会计较别人说什么的,何况她曾用木槿花治好了我的病,如今我们两家是关系处得不错的好邻居,我才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的。

院子里没有人,我在葡萄架下一把空着的小椅子上坐下来,一边乘凉,一边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观看,真是凉爽极了。看过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之后,我又把目光望定在门口那株木槿树。此时,雪白雪白的木槿花开得正茂盛,那些青枝绿叶间的木槿花,在午后一阵秋风的吹拂下,妩媚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那雪白的花瓣,粉红的花叶,多像一个人的脸,像谁的脸呢?我托着两腮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忽然想起来了,对,这雪白的木槿花不就像冯刘氏的那张脸吗?粉白粉白的,白里透着红,笑盈盈的在随风起舞。

正这样想着,我忽然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了“啊”的一声惊叫,我回过头看看什么也没发现,正当我要扭回脸时,又是“啊”的一声,就在我愣神的时候,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哎呀”之声不绝于耳地传了过来。我有些害怕了,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听到这种声音,我感到头皮一紧一紧的发麻。我本来要站起来跑出去的,这时我又听到了一连串的“哎呀”、“哎哟”的呻吟声,这声音细细的,闷闷的,带着一种压抑,我仔细一听,原来是女人的声音,确切地说是一个我极为熟悉的冯刘氏的声音。我看看屋门,屋门紧闭着,屋里为什么会传出这种声音呢?我纳闷了,难道是她病了吗?这样想着,我决定大着胆子到窗前看一看。

来到窗口,当我蹬着花池边上的砖块,踮着脚从窗口里看进去时,我一下子惊呆了,冯刘氏一丝不挂地躺在里边的大床上,那像木槿花一样雪白的身子泛着光彩,她的床前站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子。此时,那个男子正压在冯刘氏身上。然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看上去冯刘氏非但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用两只手搂抱着那个男子的胯不断地向自己的身上送。我急切地想看清那个男的面孔,于是,我向前伸了一下身子,没想到我的头却撞在了窗棂上,“咚”地一下发出了声响。

谁——

随着屋里传出来的一声惊问,我急忙缩下头,一溜儿小跑地窜出了冯刘氏家的院子。不过,在向外跑的过程中我心里还在想,那个在冯刘氏房间里一丝不挂的男人是谁呢?

村里的春祥伯突然之间变得性情怪异起来。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出入于后院冯刘氏的家,说是冯刘氏家有一本祖传医书,而冯刘氏则是一个少有的女中郎中,春祥伯到她家里去是为了看那本医书,向冯刘氏请教的。他这样说的时候,村里人都拿着异样的目光看他。

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春祥伯是个值得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又让人可怜的人。由于他家庭成分不好,五十多岁了,依然光棍一条。有文化,早些年曾跟着国民党部队当兵打过仗,被解放军俘虏后成为我们的人,后来在打仗中虽然受了伤,但是却立了功受了奖,然而,有着这么优秀的条件,生生没有娶下个媳妇,因此,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滋润。不爱与人交往,不爱说话,自然也不愿到人多的地方去,加上他身体受了伤,人就过得有些颓唐,时间一久,就养成了落寞孤僻的性格,二十多年前到我们村落户时就是这个样子。他唯一的爱好是,坐在家里看他的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医书,而且一看就到了深夜,究竟医书看得如何,没有人知道得更清楚。不过,村里有人头痛脑热的找到他,他也会像模像样地从靠近床头的黑木漆桌子上,摸过一个白布垫子,让病人把胳膊放上去,他自己则伸出两根被烟熏黄的手指头,按在病人的手腕子上,一边闭上眼睛沉思,一边用另一只手扯着下巴上刚刚长出来的几根山羊胡子。良久,让病人再换另一只手,再这样的把脉。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把眼睛睁开,慢悠悠地道出了自己的诊断结果,分析着病因,直到说得病人连连点头时,他这才戴上老花镜,从抽屉里取出用学生作业本裁成的药方纸,拧开那杆破钢笔,蘸着案头墨水瓶里的墨水“刷,刷,刷”地写起来,写完再一一地念给病人听。看病人没有什么异议时,他从桌子上的几个小药瓶子里分别倒出几片药粒,同样用裁成巴掌大小的作业本纸将药包好,送到病人手中。有时,他也会让病情异常的病人解开上衣扣子,两只耳朵上挂着听诊器,在病人的胸前换着地方听,听了一阵儿再下结论。当然,他那里也备有火罐,遇到有些病人需要时,他就倒出一碗底白酒,拿火点燃后,用棉花团在烧着的白酒里蘸了蘸,就着火罐口在病人的背上,或者太阳穴上,也或者在额头上按,按过后,病人的身上就会留下一个月亮样圆圆的紫红印,那被拔过火罐的人,戴着这个印记出门上街时,就像古时脸上被刺上字发配充军的罪犯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明显的印记。春祥伯的两个太阳穴上经常就有这样的印记,别人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说又上火了,用火罐搬搬好,搬搬去火气。

现在春祥伯突然到我家后院里造访冯刘氏,这让村里的很多人都不理解。一个风骚得狐狸精样的女人能懂得什么医术?而春祥你可是看了一二十年的医书,难道还赶不上一个从未给人看过病的女人?如果说这个女人懂医术的话,那她就是给村里王长年的儿子王小保看好了痢疾这样的小病,除此之外,还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跟她有什么可学的?还不是看上了冯刘氏的那张脸,那两片白白的屁股?不过,不管村里人怎么议论,仍然阻挡不住春祥伯的脚步,他照样时不时地到我家后院的冯刘氏家去。去时提着一斤小磨香油,或是一篮子鸡蛋,再不就是半袋子花生,或者白菜、萝卜,反正他是很少空着手去的,去了就坐在冯刘氏家的堂屋里扯着说话,一说就是半天,或是半夜,当他离开冯刘氏家时,村上那些好事者早已在门口盯疼了眼睛,扭酸了脖子,或者酸麻了双腿双脚。

春祥伯去冯刘氏家造访的理由没人能信,但是由冯刘氏亲口说出来的话应该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一次,我和母亲在冯刘氏家的院子里说话时,母亲就曾经私下里问过她。母亲说,小保他姆,村西头的春祥哥看过那么多医书,他为什么就治不好个痢疾?而你咋就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子,轻而易举地治好了小保的病呢?面对母亲的疑惑,冯刘氏并没有停下手里正在纳着的鞋底,而是抬起头看了我母亲一眼,一脸灿烂地笑着说,哪有什么秘密呀,我用木槿花治好小保的病,是瞎猫碰上死老鼠。可春祥非说我有什么祖传秘方,经常缠着让我给他说一说,你说这不是难为人嘛?

她的话让母亲吁了一口气,看来春祥真是认死理哩,人家既然没有什么祖传秘方,你干吗还要这样纠缠人家,真是不应该!

过完暑假就到了秋天,这时我也该上四年级了。一开学属于我玩的时间就少了,不过,闲暇时候,我仍然喜欢到后院冯刘氏家的葡萄架下去玩。玩什么呢?当然是看她家院子里的花草,去看那株木槿树。这时是初秋,木槿花开败了,有些花朵萎缩着垂下来,看上去让人生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来。

农历七月七到了。

据说七月七那天,在葡萄架下可以看到天上牛郎会织女的情景。而后院冯刘氏家就有这样的葡萄架,坐在葡萄架下看牛郎会织女相会不是很有意思吗?那天晚上,我坐在冯刘氏家的葡萄架下,望着洒满月光的天上,看银河两边的牵牛星和织女星向一块相会,等着他们相会时下一场小雨。据说,牛郎织女相会时流出的眼泪,就会变成一场小雨落下来。然而,我坐在那里一直没有等来下雨,却等来了牛毛脸和春祥伯。他们是吃过晚饭后一前一后地进来的,进来后也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木椅子上扯闲话。牛毛脸递给冯刘氏的丈夫冯栓柱一支纸烟,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抽起来,而春祥伯也是吸烟的,他为什么不让一根给他呢?我纳闷了一下,终是埋进心里没有说出来。

那天晚上,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坐在冯刘氏家的葡萄架下扯着话。扯的什么我不大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冯刘氏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我早已听母亲讲过,但我还是愿意听别人再讲一遍,冯刘氏讲的故事生动有趣,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以前我并不知道她会讲故事,那天晚上,她不但讲了“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而且还讲了《桃花庵》的故事,(《桃花庵》是我们那地方唱得很响的一出戏,讲的是“桃花庵”里的尼姑不甘寂寞和一个叫张才的秀才偷情。结果,张才病死在庵里后,那名尼姑被张才的妻子告进了牢狱)我听得着了迷,等到故事讲完了,三个男人的话也扯得差不多了,看着月光下牛毛脸丢在脚前的一堆烟蒂,大家开始站起来拍拍屁股散去。像来时那样,照例是牛毛脸先把脚迈出门去,接着是春祥伯,而我则是在他们两个人迈出门去的同时,从旁边挤着跑出去了。

日子就像树上的叶子那样稠稠密密地过着。

一阵秋风过后,别在玉米秆腰里的玉米缨子变成了一把把黑胡子,顶在高粱秆顶端的高粱穗变成了一束束火把,大豆荚上和芝麻秆上结出的果实就像过年的鞭炮似的,一串串地挂起来,在田野上铺展开丰腴的腰身,这些春天里或者夏天里种下的秋庄稼都在赶趟似地成熟了,田里到处都是丰收在望的景象。

该收秋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村里却发生了一件事情——牛毛脸和春祥伯吵架了。

那天中午收工时,不知道为什么,牛毛脸和春祥伯突然就在村口吵了起来。生产队长是谁呀?那是一队之长,谁敢和他顶牛?因此,社员们都怕他,能和生产队长吵架更是少见。所以两个人刚开始争吵,就吸引了不少正在收工回家的人前来围观。为什么争吵,不知道,不过很快有人从两个人争吵的话音里渐渐听出来了,好像是春祥伯以前当兵时候的事情。近两年,听说上边要对他们那些立过功的人实施补助,听说上边实施两年了,可是春祥伯什么也没得到,也就是说,他该得到公家补助的东西一直没有落实到自己头上,然而经他去公社打听到的消息却是,东西早已通过有关渠道发放到了村里,不知道什么原因,春祥伯却一直没有收到,两个人为此争吵起来。吵架中,只听一个说,上边发给我的东西你为什么克扣?另一个说,公家根本没有发什么东西,我拿什么给你?一个搬出自己曾去公社打听过的证言,要他尽快把东西还给自己,一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根本就没见。一听是这种事情,也没人上前劝架了。就这样,两个人越吵越厉害,争吵中不由骂了起来。正骂着,就见牛毛脸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春祥伯的裤裆里,紧接着上边又是一拳打在春祥伯的胸脯上。春祥伯毫无防备,遭到突然袭击后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由于疼痛,倒在地上的春祥伯双手捂住自己的裤裆,呻吟着把整个脸部都抽动起来了,那样子就像一只晒干后失去水分的核桃皮。看着倒在地上的春祥伯,牛毛脸站在那里,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狠狠地骂道,在老子的地盘上你闹什么闹,再捣蛋老子还收拾你!说着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抽起来,一边抽一边看了一眼围在一旁的群众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赶快回家做饭,吃完饭下田劳动。末了又补了一句,下午上工都不要迟到,谁迟到小心我扣你们工分!说完抽着烟挺起胸膛,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牛毛脸走远了,有人过来把春祥伯从地上搀扶起来,问他哪里疼,身体感觉怎么样。春祥伯两手捂住自己的裆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苦着脸低声地呻吟,看他这样,大家只好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起来往他的家里去。到了春祥伯的家,人们把他往小木床上一放,拉过一条小被子一盖,看没有什么危险了,这才四散而去。大家都知道自己要赶着回家吃饭,不能耽误了饭后下田干活,只留下春祥伯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

就在春祥伯和牛毛脸吵架后的第二天早晨,当人们走出家门纷纷带着农具下田干活时,突然发现,就在大家经常路过村口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吊着一个人。那个吊在树上的人就像一条老窝瓜似的,在早起淡淡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招眼,那个吊在树上的人会是谁呢?大家疑惑着走上前去一看,原来是春祥伯。看到这里,大家不由吃惊了,他怎么会一大早地把自己吊在这里?由于是秋天,春祥伯的黑衣裤上打了一层湿漉漉的露水,而他那张布满露水的方脸盘上,竟然是一副铁锨一样的死灰色。看到这里,大家面面相觑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春祥伯的死,在我们那个不大的村子里成了一条不小的新闻。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在突然间死去呢?虽说他昨天和牛毛脸吵了一架,也不至于死呀?即使挨了牛毛脸一脚一拳,也不至于这样呀?他怎么能这样去死呢?有人猜测着说。议论归议论,但死了人的事必竟是事实。牛毛脸听说春祥伯死了,起初他还不相信,等他赶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看了春祥的尸体后,这才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他怎么就想到死了呢?难道就为了昨天吵架的事?牛毛脸扭过头对围观在旁边的人解释似地说,其实春祥哪里知道,他说的事情我正在找公社里帮他解决呢!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咳!真是让人想不通。平时一个腌萝卜似的人,没想会有这么大的气性,再怎么着也不该走这条路呀?

春祥伯光棍一条,无儿无女,而且又一直吃着生产队里的照顾,死后自然是在牛毛脸的安排下,由生产队里照顾给他一口薄木棺材,草草地埋葬了事。

春祥伯死后,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冯刘氏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比如,她变得不怎么爱梳洗打扮自己了,以往明亮的目光里有了几分忧郁,脸上也木木的,看上去不似先前那样白嫩粉红。我还发现,冯刘氏坐在葡萄架下纳鞋底或者刺绣时,绣着绣着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叹着气,有时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老绣错呢?

牛毛脸去冯刘氏家的次数更多了,然而,他每次去,冯刘氏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待他了,而是目光里蒙上了一层冷冷的冰霜,就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牛毛脸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个在村里说一不二的人,他喊一嗓子,天空里就要打雷,他跺一跺脚,地面都要震动一下,以前对自己那么顺从的冯刘氏,如今突然开始冷淡自己,这实在让他受不了。于是,牛毛脸去找冯刘氏的次数越来越多起来,而且每次去,他都显得很粗暴,故意弄得惊天动地的。然而,冯刘氏对此却视而不见,依然冷着脸子对他。

时间过得真快,刚收完秋,就在人们几乎已经快要忘掉春祥伯这个人时,突然又是一天早上,我家后院的冯刘氏死了。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冯刘氏并没有死在自己家里,而是死在了春祥伯的坟上。听说是喝了农药,人们发现时,她的嘴角里还有白白的泡沫冒出来,去摸一摸她的身子,居然已经凉了很久,然而,再看她的脸上却是一派秋日的安详。去春祥伯坟上看她的人回来说,冯刘氏打扮得真好看,从来没见过她那样打扮过,新衣新裤,脸上化了淡妆,俯身趴在春祥伯的坟上,那样子就像一个新娘子睡着了一样。消息传出来后,震惊了村里的每一个人。谁也不相信,像冯刘氏这样一个干净利索的漂亮女人怎么会死在春祥伯的坟上?难道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故事不成?人们猜测着纷纷议论起来。

后来,据村里一位知情人说,冯刘氏和春祥伯年轻时才是一对真正的相好。透露消息的那个人说,春祥伯家原来是外地的一个地主,而冯刘氏家也是当地有名的富有人家。他们年轻时,两家父母曾为两个人说合过,但是后来由于一场大火烧毁了春祥家的财产,一个富有家庭从此变得一贫如洗了,春祥伯的父母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双双去世,也因为这个原因,冯刘氏的父母突然改变主意,把女儿嫁到了我们村。为了不让自己生育,冯刘氏暗地里偷偷吃了几片麝香,从此断了生育的念头。与此同时,生活贫困的春祥伯也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被迫到前方去打仗,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役后他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是到我们村落户。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两个人旧情不忘,又聚在了一个村子里。听到这里,人们开始不由为此嗟叹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相信,就跑到我家后院冯刘氏家的院子里去看,结果我看到,那些满院子的花草不但被冯刘氏的丈夫冯栓柱给拔掉了,而且拔得满地都是,一院狼藉。这还不说,他还推倒了那个自己亲手搭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当我去寻找冯刘氏家院门口那株木槿树时,却意外地发现,原来那一朵朵雪白的木槿花,此时在枯萎的枝叶间早已破败不堪了。站在木槿树下,我望着那些残败的木槿花出神。

多少年后,当我每次从城里回到乡下看望母亲时,我总要绕到我家后院的冯刘氏家门口看一看,看她那个曾经飘满花香的小院里早已变了模样,而门口那株曾经迎风招展的木槿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伐掉了。如今,在那株木槿树的位置上是一棵重新栽上的杨树。

雪白的木槿花,我记忆中那树雪白的木槿花呢,它在哪里?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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